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白羽怀沙行》北不静 文案 震惊!多年笔友一朝变床友,捡来的流浪汉竟是皇帝潜力股?宿小将军独家爆料! 【完结,可以宰了】 1、CP:强强,虎贲校尉扫把星皇帝 X 大力骑手抠门精将军 2、攻受:王将 3、WARN:有糖也有刀。有刀!有刀!狗血的刀!健康的刀!好吃的刀! 4、本文又名:《如何征服可爱将军》《将军在下朕在上》《将军留步容朕劫个色》(划掉)。 5、本文分卷:《一·王子变青蛙》《二·放羊的星星》《三·转角遇到爱》(再划掉)。 6、微博:@拖拉机哔哔唧 内容标签: 强强 阴差阳错 平步青云 搜索关键字:主角:宿羽,谢怀 ┃ 配角:谢鸾,燕燕,燕于飞 ┃ 其它:网恋100问 ====================================================================== 文章类型:原创-纯爱-架空历史-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364517字 上有青冥之高天 第1章 无邪 ———引子——— 皇长子怀王死了。 一夜之间,激动人心的战报和二月似剪春风一起传遍了大周朝的八极六合。 灞州的垂柳终于绿了,岭南的扶桑终于红了,金陵的大小闺秀二三纨绔们终于大大方方上街拈花惹草欺男霸女了,烟花春风巷的妖僮艳女终于把暧昧贪婪的目光放到新科士子们贫瘠的胸脯和钱袋上了。 大周朝国祚平平,每隔三五年就要和北境外的北济人打一仗——北济人穷且益坚,勇猛如雪狼;而大周人天生优渥,优渥成了懒山羊。 雪狼对上山羊,后果可想而知。如无意外,大周多半都能打输。 去岁入冬前,烽火再起,坐镇金陵的老皇帝大手笔地派出了老大谢怀、老二谢疆两个儿子去镇守疆土、夺回失地。 谢怀和谢疆带着大军在北境外狂扑数月,一场仗从初冬打到了初春,居然一口气攫住了被侵占的关外六城,甚至打得北济人夹起马肚子跑回了娘家。 这胜绩堪称史无前例,扬眉吐气的大周王师终于扛起凯旋大旗打算班师回朝。 只可惜,主帅谢怀送了命,这杆旗最终也没能竖起来。 谢怀名声不好,命格也不好,就在最后一场奇袭里陷进了敌阵,带着一小队虎贲近卫军壮烈牺牲。 怀王其人是个名副其实不要命的兵油子,除了日常招摇过市之外,很是在虎贲军营里泡了几年,被金陵人说笑着挂了个“虎贲校尉”的诨名。 这位皇子出身的校尉究竟是好是坏还未有定论,但至少是死了。 死了,回不来了。如此,堪称是一个不大受待见的皇长子最“合适”的结局。 皇次子谢疆扶柩回到金陵,将长兄风光下葬。 金屈膝,乌夜啼,金陵的好戏落下一声惊堂,又紧锣密鼓开了下一场。 “怀王”两个字终于蒙上了一层正人君子的面纱,而“虎贲校尉”这个略带侮辱性质的诨名,大概今后也不会有人再提了。 北境,古雁门关外的春天来得晚,灰绿的草原带着隐约的起伏绵延向长空之外,鹞子瘦长的翅膀掀起一片清凉的晨风。 坡上春草长得没过腰际,宿羽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小奶狗,用力拨开青草,高抬脚轻落步,仍是被绊了一跤,和小狗一起砰地摔在了什么东西上头。 宿羽被撞得眼前一黑,但顾不上疼,一下子睁圆了眼睛。 ——湿润的黑土晨露沾在手背上,而手心之下是带着缓慢节律的跳动,仿佛……心跳? 小狗闻到了人血气味,不安地呜咽了一声。 宿羽瘦长的手指缓缓拨开密密的矢车菊蒲公英和灰绿的草叶,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的面孔。 ———第一章·无邪——— 古城墙断得七七八八,还没人腿高,里里外外都透着荒凉。 城墙下,小木屋内外一片寂静,间或飘过几段尴尬的乌鸦叫,随即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剁菜声。 宿羽一边泪花盈盈地剁大葱,一边心想,如果有来生,他一定不要见义勇为! 上次,他见义勇为从山上捡回来个脑子灌浆糊、撞到了自己人刀口上的逃兵,结果没能碰上知恩图报,反而是实打实的遇人不淑。 此人与他八字不合,能把任何事都搞得鸡飞狗跳,短短一个月,宿羽已经有了家破人亡的迹象。 宿羽越想越委屈,抹了一把被辣出来的眼泪,索性把菜刀“咚”地往砧板上一丢。 屋里另外的一人一狗不敢无动于衷,一个虎躯一震,一个狗躯一震。 那个“人”实在是顶不住这种隐形的压力,犹豫着开了口,“小宿羽啊,你的宝贝狗崽子这不是自己摸回来了吗……” 狗崽子似有所感,立即摇起了黑成一坨的白毛尾巴。 宿羽全当没看见狗子撒娇,又是“咚”的一刀砸下去,同时咬牙切齿道:“阿顾,你自己说,我让你去掰颗包菜,你活活掰了五趟,掰回来了吗?掰回来的是什么?” 阿顾硬着头皮掰手指回忆新学到的词,“番薯秧子,萝卜秧子,茄子叶子,南瓜叶子,黄花菜……?” 宿羽简直要气疯了,“你多大了?你真的连包菜都不认识?” 阿顾诚恳地摇头,“真的不认识。” ——要不要脸!不可理喻! 宿羽盯着阿顾,心里盼着眼神可以凝成实体化成利剑劈死阿顾。 后者坐在床沿上,理直气壮、不明就里地和他对视,显然并不觉得有错。 平心而论,阿顾长得很好看,甚至是过分好看。成年男子的五官犀利分明以至桀骜矜贵,偏偏配上了一双拈花惹草的眉眼,眼尾斜飞,眼皮深刻的褶皱上光泽俨然,像是桃花眼,偏偏又带点丹凤。不说话的时候,长眉总是微微蹙着,是明月隐雪,风落金陵——总而言之,一看就是个纨绔。 不过,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尤其在草原上,连姑娘们都讲究功夫讲究蛮力,反正最没用的就是脸。 所以,宿羽不吃这套。 眼见阿顾的拈花惹草眼又眯起来了,不吃这套的宿羽又是恶狠狠地一砸菜刀,“胡说!你就是逃避干活!” 宿羽完全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这么气人呢? 当时,阿顾胸口被□□撕出了一个大口子,养了半个月才能下床。 起初,他还试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试图在宿羽的照料下当一个美貌而无用的大爷,结果险些被宿羽辣手摧花丢出去喂了野狼,现在也只好老老实实地遛狗掰菜了。 虽然干活的水平非常令人侧目,但阿顾厉害就厉害在不怕死,勇敢地跟宿羽讲道理:“小宿羽,其实我也没有少干活的。” 宿羽抱臂,冷笑一声,“你干啥了你?!” 阿顾说:“我遛狗了,我每天遛狗。你的破狗崽子每天天不亮就扒床沿,是谁迎着寒冷的月光出门遛破狗的?是我。” 破狗,真的是破狗,对衣食父母宿羽爱答不理,对吃干饭的阿顾却是百般迁就,显得十分高攀不起。 宿羽越想越是气不打一处来,顶着满眼泪水控诉:“你遛狗你厉害,那你今天怎么还给我遛丢了呢?!”又指着在土里滚得毛色难辨的小狗,“——你!不许认贼作父!” 小狗崽子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反正骨气是没有的,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眼睛亮晶晶地摇着尾巴往阿顾身上扑,意思可能是给我吃点好吃的。 阿顾颇嫌弃地挥手,“边去边去,你脏死了,别碰我。万一弄脏了我的衣裳,你阿妈又不给洗,还得我自己洗,大冷天的洗衣服多扯淡,是吧?狗子他阿妈。” ……这简直是有预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宿羽这个人其实话很少,毕竟他成天守着荒废的旧城墙,平时最多也就能跟狗说说话。二线守军的年轻人们都是这样,各自养条狗,放在脚底下当儿子,少年心事都和烙饼干粮一起喂了狗。 但宿羽有一点跟旁人不一样,他写信,写了很多年了。 他被流放到草原之前,曾经遇到过一个人。他隔三差五地寄过去一封信,那个人也隔三差五地回他一封信。 看完每一封信,他都展平折好藏起来,大气都舍不得出一口——除了这次。 昨天,他刚取回信来,还没舍得拆,就着急忙慌地把外衫一脱,生火做饭喂嗷嗷待哺的阿顾和小狗——结果,就是能碰上阿顾这样的缺心眼儿。 当时宿羽擦着汗一回头,就见阿顾站在一木盆的水里,水里泡着衣服。 阿顾挽着裤脚,露出筋骨线条流畅的小腿,一边哆嗦一边踩衣服,“我还给你洗衣服呢,我对你好吧?水可真冷啊,我都踩好久了,我要是个姑娘,这就冻得生不出儿子了……” 宿羽哆嗦着伸出一根手指,声音很飘忽,“给、给我洗……衣、衣服?” 阿顾点头,“是啊!我对你好吧?晚上有手把肉吃吗?” 宿羽扑过去抢救衣服,“……吃你个笨蛋脑袋!” 时隔一天,此事再次被提起,宿羽和大葱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宿羽眼泪汪汪,放弃讲道理,老老实实切葱,菜刀舞成大宝剑,凌厉光影在砧板上飞旋。 阿顾又在身后问:“吃什么啊?有手把肉吗?” 宿羽沉默着摇摇头。 大周国运不济,边境一天两趟起战火,当兵的活着就不容易了,还吃什么手把肉,这个破纨绔对边关将士的生活水准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阿顾没话说了。 从背影看,宿羽这个年轻人是瘦伶伶的一条,窄腰一小把,长腿一大双。隔着三四层衣服,都能看见肩胛骨撑起两条曲线,就像青草叶子一样轻轻摆动。 白净的后颈之上是圆圆的后脑勺,捆头发的灰蓝布条随着切菜的动作一摆一摆,显得十分幼稚和隐忍,合在一起就是委屈。 阿顾终于良心发现,讪讪推开牛皮糖狗崽子,走上前去,站在委屈身后,欣赏委屈本人切葱。 宿羽的小日子确实过得一般,大葱包菜萝卜茄子,就这几样菜来回吃——再加上宿羽水平有限,吃得更是十分简朴。 阿顾心想,等他养好伤、回了金陵,得托人给宿羽送点钱。 不,草原上用钱能买着的东西也不多,还是得送东西。 岭南的鲜果干货,苏杭的明前新茶,绛州的乌玦墨锭…… 宿羽一边低头切葱,一边慢半拍地回答:“吃烙饼。” 十天里有八天半吃烙饼,阿顾从肠胃深处里本能地发出呼喊,“……又吃烙饼?!” 宿羽没想到阿顾就站在自己身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半个人都本能地往前一躲。 与此同时,阿顾的大吼起来,“不是说了让你看刀看刀吗怎么不看!” 宿羽又吓得一哆嗦,“……” 真的,他和阿顾就是八字不合。 宿羽认命地举起来手指头,指尖被他自己哆嗦出一个大血口子,正汩汩冒出鲜红的血珠,顺着手指头蜿蜒流到了手腕。 宿羽的声音倒是很冷静,很咄咄逼人,“阿顾,你什么时候说看刀了?” 阿顾:“……刚才。” 宿羽:“你要是不说,就好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所以,你为什么要说。” 阿顾正要说话,宿羽把沾满烈士鲜血的手一竖,示意他打住,别废话,他不想听。 阿顾讷讷后退几步,在墙角蹲下,把闻到了血味兴奋不安的狗崽子往地上一摁,捏住了不停哼唧的狗嘴。 沉默的一人一狗蹲在墙角,看着宿羽大马金刀地乍着一只手,单手擀面饼、单手下油锅、单手翻烙饼,单手出锅。 一人一狗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对方跟自己想法相通——两只手都做得那么将就,一只手做的,得多难吃啊?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紧脏害pia!激动跑圈! 老朋友们我可想死你们啦! 新朋友们要不要先去隔壁看看《港岛双骄失恋史》啊!my前男友超可爱的! 不管是新朋友老朋友,看文愉快啦!等我搞完更新给你们发红包啦! 还有是谁还没看文就先收藏了啊!你们咋这么好,请宿小将军烙大饼给你们次! 第2章 无邪 吃人的嘴短,难吃也得吃,何况对面坐着一尊油盐不进的黑脸张飞。 黑脸张飞宿小羽面前摆着韭菜花酱,显然对自己做的烙饼也兴致缺缺,拿筷子头蘸着韭菜花酱,舔一口,又舔一口。 宿羽的毛病阿顾知道,就是不好好吃饭。别人吃的时候他看着,别人吃完了他才开始像做任务一样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是个很坏的习惯,难怪瘦得像一辈子没吃过肉。 宿羽烙的饼一半在灶上,另一半被阿顾吃了,盘子里就剩一小块。 宿羽拿起仅剩的一小块,“儿子,吃烙饼。” 狗崽子很捧场,臊眉耷眼地就着宿羽的手舔了几口。 阿顾又吞掉半张寡得没味的烙饼,然后乖觉地悄悄起身。 狗崽子立即放弃烙饼,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用摇头摆尾的狗样说明“我后爹就连放屁都比烙饼香”。 阿顾刚刚拿起洗碗布,宿羽就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头都不回地说:“碗别动,我来洗。” 阿顾很通情达理地说:“我喜欢洗碗!” 宿羽说:“你会洗吗?” 阿顾一边洗一边辩白:“我不仅会洗碗,还会洗锅呢,洗得可干净了,可厉害坏了,你一会来检查。” 话音未落,斗室之中爆发出咣啷一声脆响。 小狗往后飞跳一步,避开了迸溅的碎瓷片。 宿羽缓缓回过头,看着一地碎瓷片。瓷片林林总总还隐约辨认得出生前形状,和另外半拉烙饼一起摔得尘归尘土归土。 这次换阿顾乍着手,大喊:“……你别动我来扫!” 宿羽彻底投降:“不是,你听我说——” 阿顾把他推到一边,不容分辩,“我来扫我来扫,什么都别说了!做错事情就要承认承担,我承认我不会洗碗,但扫地我还是行的……” 他三下五除二把碎瓷片和烙饼一起收起来一股脑扔出去,还拿起铁锹盖上一把黑土,试图毁尸灭迹。 宿羽追出来,“不是,我说……你埋了?” 阿顾回过头,“不然呢?” 宿羽不易察觉地咽了口口水,昂首挺胸转身回屋。 阿顾在屋外,被傍晚的黑风一吹,终于找回了多日不用的脑子,读出了刚才宿羽写在脸上的话——“我还没吃呢。” 人家宿羽巡防跑了一天,又回家辛辛苦苦做了饭,还还没吃一口,他把烙饼给倒了。 倒了,还埋了…… 入土为安,节哀顺变。 月黑风高夜,寂寞少男心。 阿顾内心颇有些感慨,原来再粗犷再有担当的人,敏感到深处,也是会很难伺候的,比如世界上的每一个阿妈,再比如草原英雄小宿羽。 阿顾又吹了会冷风,推开门进屋。 宿羽换了干净衣衫窝在大床里面,卷了个被子卷,纹丝不动。 今天也不早了,宿羽自觉得令人发指,照例睡得比九岁小孩还早。这会的金陵大概将将华灯初上,艳妇盘龙金屈膝方才开场,而宿羽确实该睡了。 阿顾推了推那个被子卷,“喂,小宿羽。” 被子卷闷声闷气:“我睡着了。” 阿顾哭笑不得,“睡着了个屁,梦里肚子饿不饿?起来,我下面给你吃。” 被子卷腾地坐直了,面红耳赤,“流氓!” 阿顾:“……啥玩意儿?” 阿顾倒不是头一次被人骂流氓,但这次着实流氓得没有一点油水,当时也是无言以对。阿顾无言以对地憋着笑,把被子卷往回轻轻一踹,“那就睡你的觉,等会叫你就起来吃面。” 宿羽会错了意,耳朵“嗵”地滚烫起来,连忙“嗯”了一声就躺回被窝,听见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 “啪”的一声,是阿顾打开了面缸。然后是水声,阿顾在和面。再然后是揉面的声音,瓷盆底一遍一遍碾压砧板,发出好听的有节奏的声音,就像达达的马蹄,踏过草原山岭天光云影。 这种感觉很陌生,宿羽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惟其如此,才容许自己轻微地笑了一下。 心情一松,才觉出今天确实累了,宿羽翻了个身,脸朝外,迷迷糊糊地看着阿顾的背影。 阿顾比他年长,比他高大,比他结实,所以穿他的衣服有些嫌小。他的那些旧衣裳到了阿顾身上,就被撑出线条,松垮单薄一下子变成了风流妥帖。 阿顾的宽肩膀高个子自带一种风华气度,和洗得发白的灰色围裙格格不入,忙活得倒是很熟练,不管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吃,架势反正是十二分足。 阿顾确实是个纨绔,但……一个会做面的纨绔? 最后一个念头落入脑海,没有激起一丝水花,宿羽沉沉地浸入了梦乡。 “咳。” 梦里无边黑暗,正中燃起了一簇火花。火光氤氲,勾勒出四边景物,是一间狭小的牢房。 大约是天冷,中年男子冻得咳嗽,抖抖索索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孩子们啊,流放路远,颠沛流离,这一别就不知道何日才能相见。” 香囊拆开,里面是四根指节长的干树枝。 “我们宿家小门小户,没什么宝物传家。此乃我们家门前的杏花树,各自收好,留个念想。他日再见,就算相见不相识,也算有个依凭。” 中年妇人和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各自默默接过一枝,中年男子催促道:“小羽。” 叫小羽的孩子约莫十四五岁,跪伏在地,羸弱背脊不断颤抖,发不出一点声音。 妇人嘶哑着开口,“小羽,你爹给你,你就接着。” 小羽抬起脸,苍白的脸上泪痕纵横,哭噎道:“爹、娘、哥哥,都怪我……她死了,不然——” 哥哥很平静,把手轻轻覆盖在小羽的脊梁骨上。 那只手瘦而且凉,力道薄弱,但就仿佛油纸伞倏然隔开雨幕,小羽的哭声奇异地止住了。 年轻的哥哥轻声说:“小羽,刀剑不识人间苦,这不怪你。要怪,就怪这个世道。爹娘,你我,还有公主,都不过是输给了这个世道。” 宿羽看不清哥哥的面容,是因为已经大体忘却了。但他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记住了“输给这个世道”。 世道浇离,一家人在流放途中分散。 边境上书信淤塞,宿羽到了北境,在三年中陆续接到了三封耽搁得十分久远的讣书。 后来宿羽在日复一日的沉默四壁中明白过来,在那间牢房里,他哭得出来,是因为有人会听。 人在梦中,宿羽都能想起那时的冷,冷得双手布满冻疮,冷得不停咳嗽。 “咳!” 脊背狠狠一痛,宿羽整个人发着抖醒过来,汗水滑进眼角,蜇得生疼。 有人在狂拍他的脸,“小宿羽!醒醒醒醒醒醒!” 眼前黑烟滚滚,灼热的飞灰扑到眼前,阿顾俊秀的脸上遍布焦急。 宿羽蹭地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好想一口气全都发出来!听到存稿箱的哭泣了吗 第3章 饕餮 ———第二章·饕餮——— 宿羽蹭地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张口才知道喉咙哑得发不出声音,是被熏的。 火烧得哔哔啵啵,但阿顾看口型就猜出了宿羽的婆妈劲儿,“废话,着火了啊!快跑,一会房梁掉下来烧死你……狗子呢?狗子呢?我的啊不是你的狗子呢?” 他四处找狗,最后从面缸缝里把小狗掏出来,拔腿就跑。跑到一半,觉出不对劲,再一回头,只见火光黑烟之中,宿羽手软脚软地往床下爬,结果啪地摔了下去,又慢腾腾爬起来,又用力把手伸到床下去够什么东西。 阿顾急得跳脚:“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财迷! 宿羽没理他,薄薄的背脊弯折成弓,从床下终于摸出一只小铁盒来,这才轻出了一口气,试图站起来,未果。双膝一软,软趴趴溜回了地上。 阿顾眉心一跳,气得直想咬人,但也清楚宿羽不是羸弱,这显然是被烟气熏着了。火烟有毒,迷人心智。 他索性把狗崽子往怀里一塞,一咬牙把软成了一滩泥的宿羽拦腰扛起来,夺门而出。 宿羽被放到屋外的草地上,半晌都是懵的。 阿顾扛他扛得伤口疼,顾不上查看,先龇牙咧嘴地观察宿羽。宿羽的目光似乎有点茫然,有点没焦距,瘦长的手指微微发抖,捂着胸口的小铁盒子。 小铁盒子里有什么东西? ……按照宿羽的婆妈秉性来看,多半是钱。 他伸手去拿那个铁盒,手一碰到宿羽的手背,却被宿羽一反手握住了。 宿羽完全不清醒,手指冰凉发抖,紧紧钳着阿顾的手腕,好像生怕他跑了。 阿顾凑近一点,轻声说:“没事,我跑不了,我还要以身相许呢。” 话音和气流拂在发顶,宿羽的眼珠子似乎无意识地轻轻转了半圈。 月色飞烟中,年轻人的眼瞳几乎是琥珀的浅色。 阿顾的手指似乎无意地抚过了宿羽的眉骨,慢慢改口道:“我不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赔你一间大宅子,好不好?” 宿羽迷迷糊糊,握着阿顾的手腕,冷得发抖,本能地贴得更近了一点。 年轻人身上的气味也像棵小树苗,清冽热烈地浮沉徘徊。 阿顾别开脸,咳嗽了一声,转回来继续去拿那个铁盒子,一口气恢复了神挡调戏神佛挡轻薄佛的气概,“来,给哥哥看看,你是攒了几万两的银票?” 手指碰到铁盒子,这次宿羽反应却快,猛地一弓身,砰地撞开了阿顾的脑袋。见阿顾还没松手,又一抬手一张嘴,狠狠咬住了阿顾的手掌根! ……这牙利得像头狼! 阿顾疼得“嘶”地松开手,还没来得及嚷嚷疼,那头小狼已经张开嘴放开了猎物,眼睛仍盯着他,紧紧抱着铁盒子,用一种母鸡护犊子的姿态严防死守。 阿顾捂着脑门叹了口气。也行吧,知道心疼钱就没事。 他就着这个姿势坐下来,把宿羽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让宿羽枕着。 年轻人身上好闻的气味又扑过来了,颇有点让人心浮气躁的本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太清心寡欲。 阿顾心想,老这么折腾,还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回金陵。 宿羽的脑袋搁在他的腿上,却完全意识不到这个姿势在金陵人看来也许颇为香艳,只是目光空洞洞地望天。 阿顾也犯起了瞌睡,只不过夜里太冷,瞌睡都变成了呵欠的白气,沉浮着飞上了星空。 又过了半晌,宿羽的体温略微回升,清醒了一点。他拍开阿顾的手,吃力地坐起来,抬头遥望,浓烟滚滚,飞入天际,掀开脆弱的屋顶。 阿顾打个呵欠,拍了拍宿羽的腰,“说话。真的傻了?” 宿羽确实整个人都傻掉了,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一整只鸡蛋,“这个,这个,这个怎么回事?这不是我家吗?怎么,怎么一会不见就烧了?!” 阿顾附和:“是啊,怎么一会不见就烧了?” 宿羽恶狠狠地转头,“我在问你!” 阿顾认真解释,“事情是这样的,说来话长。我烧了柴火煮开水,然后下面,柳叶面。我准备的是鸡蛋打卤面,放了香油麻油辣椒油,肯定好吃。你吃过打卤面吗?我也不知道你们这地界吃不吃打卤面,反正你天天给我吃烙饼,别的我估摸着你也不会做。我们金陵也不吃打卤面。我喜欢黄鱼面,鳝丝面,三鲜面,等你去了金陵我带你吃——” 宿羽抱着手臂,静静等他扯闲篇,看他扯到什么时候才肯放弃。 阿顾慢慢从怀里摸出一把青葱韭菜,满脸讨好心虚的笑容,“然后灶里柴火好像放太多了,然后我就出来吹吹风,顺便想弄两根韭菜提提味,然后一回头……就、就只剩韭菜了。” 话音落地半柱香,宿羽慢半拍地听懂了。 白净高挑秀气的年轻人十分大气地提提裤子,吸吸鼻涕,面无表情地起身,说:“你坐那,别动。” 阿顾说:“啊?” 宿羽的小脸气得鼓起来,活像一只没揭开盖的蟹黄灌汤包,声音也很冷静,“我打死你。” 苦命纨绔的惨叫声响彻云霄,“疼疼疼疼疼啊恩公——” 小狗崽子好吃懒做,体温倒是异于凡犬,格外高亢温暖。 两个人抱着狗子在断墙下抖抖索索地依偎了大半夜,终于熬到了天亮,一起吸溜着鼻涕从废墟中翻出来几块碎银子,又一起吸溜着鼻涕上集市去。 阿顾讪讪把宿羽的外袍脱下来还给他,“那个,小宿恩公啊,现在天亮了,不冷了,衣服还给你。” 宿羽昂首挺胸走在前头,头都不想回,“给你你就穿着。”说完就又吸溜一声鼻涕。 阿顾胸口那道伤还没好透,昨晚被冻得脸色发白,话都说不成篇。其实他的五官极其标致锋利,这么一苍白起来,就平白多出了几分杀伐气。 然而天一亮,那点威赫的血气便如朝露飞散,重新变回纨绔,跟在宿羽屁股后头团团转起来。 早集上飘起炊烟和叫卖声,宿羽一口气挑好了床单被褥锅碗瓢盆。然后气壮山河地一掀袍子!……开始砍价。 阿顾搂着狗子往台阶上一坐,托着腮等宿羽薅光牧民的羊毛。 他是早就知道宿羽不仅精打细算而且抠门的。比如一颗大葱,葱绿切碎烙饼,葱白切丝做汤,剩下的葱屁股还要往土里一插,殷殷切切地对着土堆唠叨:“你可一定要长出来啊!” 等到了宿羽平和冷静地把价讲到了一半还让卖锅大婶多送一把小铲子的时候,阿顾都快睡着了,同时手中一沉,多了一把南瓜子。 阿顾一转头,看见了红衣少女在他身边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圆月弯刀的刀尖哗啦啦蹭过石头板,声响磨人,令人眼前一黑。 作者有话要说: 对自己认输了,一个毫无自制力的作者。 一分钟都等不了,有多少发多少,坐发山空。 第4章 饕餮 此人姓燕名燕,草原人称燕小姑奶奶,芳龄二七十四,乃是野狐岭外大草原上一只人人闻风丧胆的女蝗虫,日常工作即是替她死去的爹送信、替她当兵的哥物色姑娘,替乡亲们打抱不平,以及替她娘磕碜宿羽。 阿顾打了个招呼:“你来了啊?” 燕燕嗑着瓜子扬了一下尖尖的下巴,权当打过了招呼,“听说你把宿羽的房子烧了?” 阿顾心虚道:“没想到你们草原儿女消息还挺灵通的。” 燕燕说:“我娘炒了南瓜子,巴巴的让我去送,结果呢?我跑过去打眼一看,你们的屋子还冒着烟呢,就跟上坟似的。” 阿顾开始嗑瓜子,把瓜子都顺手塞进宿羽的后腰,吃多少拿多少,随口问:“你娘不是成天嫌宿羽婆婆妈妈吗,怎么最近对他这么上心?” 燕燕凶恶地瞪了他一眼。 燕燕她娘孀居多年,自然和草原儿女们的品位不大一样,很喜欢中原小白脸,一直试图把阳气过盛的燕燕配给一个阴气森森的小白脸。 以此原则出发,白嫩瘦削、力可断金的宿羽当然是第一人选,奈何宿羽始终见燕燕就跑,况且通信频繁深情款款,怎么看都是名草有主的样子,她娘只好放弃。 然而世事难料,天上掉下来一个阿顾。 阿顾虽然比宿羽高大结实一些,但是一张脸生得十分瑞气千条妖里妖气的,因此,在燕燕她娘看来——中原人永远是中原人,小白脸永远是小白脸。 阿顾顿悟,指着自己,“我?!” 燕燕没好气,吐出瓜子皮,“你就当不知道,有命的时候赶紧跑,别跟宿羽似的天天没事儿就跟我娘跟前晃荡,跟招亲似的,懂了没?” ……那宿羽怎么就不在他跟前晃荡呢? 阿顾说:“那我肯定是要跑的……问题是,宿羽招亲你能顶得住?他长得,还行吧。” 燕燕奇道:“怎么顶不住?我瞎呀?他那身板还没我哥一半英武,我当他姐还成,当他媳妇儿?我呸。他当我媳妇儿还差不多。” ……宿羽当媳妇?谁家媳妇成天烙饼,还半生不熟的? 阿顾盯着宿羽又窄又薄几乎挂不住腰带的后腰,脑海里居然莫名其妙地蹦出了几句他平时颇为嫌弃的酸词,什么盈盈一袅楚宫腰从此君王不早朝什么的,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宿羽的后腰被塞满了瓜子,一边跟卖床单的大婶商量价钱一边回头一摸,当即吓得往后蹦了一大步,“燕、燕燕?!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干嘛?!” 燕燕一跷二郎腿,“来看看谁家缺贤惠媳妇儿,我好顺手把你卖了。” 宿羽这次倒没跟她计较,目光胶着在阿顾脸上,“你那是什么表情?” 阿顾的表情很是迷幻,“……本……我表情……很明显吗?” 宿羽还未答话,市集上突然掠起一阵喧哗,尖叫声和马蹄声由远至近,片刻间已经袭到跟前,带起一阵黄土烟尘。 周围一片尖叫奔逃,阿顾茫然问道:“怎么了?” 燕燕猛地站了起来,“大娘,退后!” 卖床单的大婶双膝一软,几乎跪下,手忙脚乱地退上台阶,又向前一步去整理货品。 一列马队风驰而来,宿羽把她的车子往后一拉,“当心!” 高头大马铁蹄踏过,隐约看得到马背上的高大人影和正在哭叫的年轻姑娘。 呼啸的风声把人掀向两边,大娘被结结实实地甩到路边,却来不及擦额头上的血,指着远走的马队,颤声道:“那是、那是扎木合家的奥云!” 阿顾明白过来了,那是北济部族的马队。 大周国力衰微,北济人便时常南下掳掠,黄金、牛羊、棉花、煤炭,无可不所掠夺,边境上的集镇往往是重灾区。 而最为人垂涎的,自然是娇柔的女人。 金陵的君王不是不知道,事实上,年年都有数百件军报传到朝廷。 然而,非切肤之痛便不可感知,不是每一个横死异乡的少女都能拥有当年和亲公主的“幸运”。 那些被掳走的少女不是王公亲贵,不是探花嫡女,因而不得最高声的言论鼓吹,永远隐没在史官笔下,只能化作档库中一个苍白的数字而已。 马蹄掀起的黄土还未落地,阿顾转回头来,垂下目光。 血糊了大娘满脸,燕燕抿起嘴唇,蹲下去,一边擦拭血迹,一边低声道:“大娘,你可看清楚了,那真是奥云?” 燕燕说到一半,突然感觉肩膀一轻,猛然转头,“宿羽?!你别胡闹,都多少次了,回头他们又要罚你的钱粮!宿羽!” 阿顾心里一沉,高声问道:“什么钱粮?!” 宿羽恍若未闻,迅速解下燕燕背上的圆月弯刀提在手上,一言不发,快步走入店面,进门就问:“楼梯在哪?” 这年轻人唇红齿白,玉白面孔上却有种罕见的狠厉昂扬。 店家一脸茫然,给他指了路。 宿羽把燕燕和阿顾的声音全数抛在脑后,三个台阶一步地大步上楼,扬声又问:“开天窗!” 小二看了这场光天化日的恶行,又知道宿羽是军中人士,连忙打开天窗,“小军爷,这外头走这边是朝西,那条街窄得很,您当心……” 宿羽把刀柄别在腰里,抬手一抻窗沿,一个漂亮的弓身,倒着钻出窗外。 屋顶之上是碧蓝青天,白云低得踮脚就可入云中,远处是灰绿草原大好河山。 而一条街之外,仍然是那一缕饕餮烟尘,仿佛旖旎画卷之上的丑陋疮疤。 真是碍眼。 第5章 刀骨 ———第三章·刀骨——— 阿顾和燕燕这边各说各话半晌,终于开始大眼瞪小眼。 阿顾首先打破沉默,扶额道:“……你的意思是,宿羽还是个刺儿头?他去哪作死了?” 燕燕跳脚,“都说他是作死了,我怎么知道?!” 小二赶晚不赶早地推开窗,冲楼下的店家喊:“二叔!那位小军爷要劫北济人,往西街去了,我没指错路吧?” ……一个人劫一个马队?! 阿顾和燕燕又对视一眼,这次很默契,二人不约而同地拔腿就往西街跑去。 宿羽能飞檐走壁抄七八里的近路直接抄刀砍到西街,可没刀的燕燕和带伤的阿顾跟他一比就是老弱病残。 两人气喘吁吁地拐过数条羊肠小道,终于拐到西街,远远就听前方又是一片喧哗,间杂着马匹啸叫、恶犬厉嗥和人声鼎沸。 血腥气扑面而来,狗崽子开始往前扑。 阿顾几乎眼前一晃,徒劳地张了张嘴,愣是没发出声音。 燕燕也慌了,提起嗓子喊:“宿羽?宿羽!还活着吗宿羽?!” 一旁凑热闹的老头叼着烟斗,“活着呢活着呢,你们年轻人挤进去看看,可热闹了。不过当心——” 燕燕听完前半句,松了口气,抬脚就走,一脚落地就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一滑,立刻脸朝下摔了一个马趴,随即破口大骂:“谁家不差钱的满地撒黄豆!不如给我喂狗!” 老头磕了磕烟斗,惆怅道:“……都说当心了。” 阿顾低头,只见一地干黄豆咕噜噜滚动,断刀残刃苟延残喘,隐约可以猜出某英雄撒黄豆溜倒马匹、又甩着弯刀砍断北济人兵器的英姿。 北济人身材高大,精于骑术,没了马匹便只剩血肉之躯和兵器——偏偏北济的兵器锻造水平十分寻常,弓箭还好,近身用的刀剑都是一砍就脆。 可以想见,再跋扈的一群人没了兵器陷入敌阵,也是只有四散奔逃一个结果。 如此看来,宿羽也不完全是作死。 燕燕还小,脑门还没阿顾肩膀高,阿顾得以拎包似的把她提起来,一叠声“借过”,挤入人群里,一打眼就看见宿羽一身灰地骑在另一个人身上,身姿劲瘦,一拳一拳如闪电般劈下! 宿羽的面孔稚弱漂亮,阿顾从没想过他有这样的身手。 被他骑着的壮汉如果站得起来,大概一只手能提起来三个宿羽,然而眼下已经满脸青紫肿胀,被一记记重拳打得有出气没进气。 刚才被劫走的姑娘跪坐在地上抹眼泪,一边抹一边哑着嗓子喊:“别打了!” 燕燕血气上头,立即把裙子一掀,呱唧呱唧鼓掌:“干得漂亮!” 奥云擦干了满脸泪,捏了燕燕一把:“让他、让他别打了,我听着好像有人去找巡防队了。” 宿羽平时婆婆妈妈,一打起架来就变成了大罗神仙都拉不回来的一根筋,被北济人逼得没办法了,也不是没闹出过人命官司。 北济部族和军队同出一源,一样的胡搅蛮缠,这次没吃到甜头还折了兵马,自然就要在别处找补回来。巡防队又是软骨头,到时候必然去军营里告宿羽的状。 宿羽是流放来的,身份低微,上不了前线,却往往在这种事情上出名,就连驻军长官都很头疼。 燕燕神情一肃,劝道:“宿羽,别打了。” 又说:“宿羽,差不多就得了。趁巡防营没来,赶快跟我们走。” 宿羽全无反应。 那北济人的颧骨被打裂,血沫子四溅飞到宿羽眼底,红得几乎盖过漆黑的眼仁,骇人的狠厉从眼角温柔的曲线里流溢而出。 这个年轻人仿佛一把沉默的名刀,刀尖一旦见光染血,便要劈斩开一切漆黑脓疮,世间再不存在能够包容他的刀鞘。 燕燕咬牙走上前去,“宿羽,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说,别——” 只听人群之外,有人“哎”的一声,长叹口气,怅然道:“怎么回事?好疼啊,我可莫不是要死了吧?” 宿羽提起的一拳蓦然停在半空,就着这个姿势回过头去。 白净瘦削的脸上溅着血,那束目光却如黑山白水般分明清净,在人群中逡巡,最终钉在一点。 燕燕随着他的目光,看见了站在人群里面的阿顾。 后者十分没有诚意地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心虚地送上一个如真包换的笑容,“那个……” 宿羽把身下半死不活的北济人一推,起身走过去,把阿顾推出人群安置在石阶上,才沉声问:“哪里疼?” 燕燕跟狗崽子一起亦步亦趋到了跟前,看着宿羽探了一下阿顾的脉息,又试图掀开阿顾的衣领查看伤口,被阿顾一把握住了指尖,“军爷,这光天化日的,不大好吧?” 宿羽倒没觉出什么不大好,又忧心忡忡地把鼻子凑到阿顾胸前闻了闻味,“伤口应该没裂开吧?我记得都好得差不多了,不应该啊,等会再去给你抓服药……” 燕燕都傻了,重新开始呱唧呱唧鼓掌。 宿羽不耐烦道:“这人命关天的,你鼓什么掌?” 燕燕叹为观止地摇头,“宿羽,你好像阿妈啊!” 阿顾衣裳被扒开半拉,还顾得上乐不可支地一拍大腿,“可不就是嘛!” 宿羽蹲在地下,怔怔地看了一会燕燕,又看了一会阿顾,最后看了一会摇尾巴的无知狗崽子。 不知是不是长期独处的缘故,这位暴力军爷天生反应慢于正常人。燕燕和阿顾都很有耐心地等他反应过来,同时在内心默数,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宿羽的脸慢慢涨红了,红到耳朵根的时候,终于蹭地站起来,转头就走,留下气愤的宣言,“你们这些大——骗——子——!” 燕燕提起弯刀,阿顾提起狗子,跟他一起向前走去。 燕燕大声提醒:“中午去我家吃肉,你走错了!” 宿羽脚下一崴,换了方向,同时又是一声气吞山河的愤慨:“……哼!” 愤慨之外,宿羽还很沮丧,阿顾真的是他的扫把星。 他掰着指头数,“阿顾,你自己想想,自从捡了你,我都倒霉过多少次了?狗崽子丢过两次,碗打过七个,掰不对包菜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掰回来的包菜还是被虫咬空心的。这些都算了,你还把房子都给我烧了,我上辈子是杀你全家了吗我?” 阿顾一边掏耳朵一边恭听,时不时点头,“是是是是,你可说呢,绝对没错,妥妥的。” 宿羽越说越丧气,头都要掉进奶茶碗里去了,“好好的房子烧了可以再盖,好好的人变成阿妈可就回不来了啊!燕燕,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你说,我哪里像阿妈了?” 燕燕和阿顾把手臂一张,鉴赏银票一般从上到下比划一遍,鉴赏道:“从头到脚。” 宿羽往桌上一趴,彻底不挣扎了。 燕燕的阿妈把热腾腾的手把肉往桌上一墩,“小宿,阿顾,吃!燕燕,别光杵着不动,把韭菜花酱找出来呀,宿羽不是很喜欢吃吗?” 燕燕不爱做家务,更懒得翻箱倒柜找什么韭菜花酱,懒洋洋地挑块肋条肉塞进嘴里,安慰道:“其实啊,你是没看你刚才那样,真的……说你是阿妈,总比说你是断袖好吧?” 宿羽闷声闷气:“断袖哪里不好?” 燕燕和阿妈同时震惊,“原来你是断袖?!” 阿顾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咳得半片肺挂在嘴边,“你、你是断袖?!不、不早说!” 宿羽脸红一阵白一阵地爬起来,一边给阿顾捶背一边喊:“我什么时候说我是断袖了!” 燕燕和阿妈看着他的动作,都是愣的,同时异口同声,“不就是刚才吗?!” 宿羽讲道理,“我是说阿妈不如断袖好,没说我是——” 燕燕的阿妈说:“阿妈有什么不好?婶婶对你不好吗?你说说我有什么不好?” 宿羽脸憋得通红,“……你很好!” 燕燕说:“比很好还好那不就是特别好吗?!你说断袖特别好,意思不就是你是断袖!?” 宿羽的辩解和阿顾的咳嗽同时停下了。宿羽纯粹是傻了,阿顾则认真思索了一下因果关系,发觉这母女俩很适合上朝堂去搅浑水。 燕燕的阿妈一脸震惊地端着韭菜花酱看着宿羽,脸上写着“亏我把你当女婿这么多年,你居然是断袖!” 宿羽摇手,“不是不是不是!” 燕燕深吸一口气,“……既然你是断袖,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对燕于飞……?” 燕于飞就是燕燕的哥哥,人在军中,所以算是半个宿羽的同袍——自然,也是阿顾的前同袍。 阿妈这下更震惊了,脸上写着“亏我把你当女婿这么多年,你居然想搞我儿子!” 宿羽恨不得把心挖出来自证清白,“没有没有没有!” 燕燕自说自话,“不过我估计你也不喜欢燕于飞,燕于飞臭,我感觉你有洁癖。” 宿羽松了口气,燕燕接着说,“所以……是阿顾!” 宿羽没把阿顾是逃兵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只说是被劫了钱财的商贾,借住到河流化冻就回金陵。 阿顾是不是断袖,他们不知道;但是,金陵来的嘛。 金陵好,烟花雨,秦淮愁,潮打空城金粉地,年轻人有点歪风邪气不足为奇。何况是长成阿顾这样的。 至于宿羽——在燕燕看来,自从捡到了阿顾,宿羽也不带着狗满世界乱逛了,也不来她家找信了,也不在沙地上种大葱屁股了,总之是变得很有人样了。 忽略这一切,阿顾和宿羽站在一起,一个妖气冲天,一个老实巴交,以断袖的眼光来看,确实是天生一对。 宿羽无奈地看了一眼阿顾,后者的眼神告诉他“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是宿羽为什么会混成这样?就是因为他洗不清也要洗。就算燕燕和燕燕的阿妈只是开玩笑,那也要洗。 宿羽举起手,非常诚恳,“我发誓,我不是断袖。如果我撒谎,天打五雷轰。” 话音刚落,帐外响起一声马嘶和一声惊雷。 账内,一片寂静。 良久,燕燕啃了口肉,漫不经心道:“哇,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宿羽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天有偶然,重来。我发誓,我和阿顾只是普通朋友。如果我撒谎,天打五雷轰。” 又是“轰隆”一声,第二声惊雷落地。 账内众人仿佛冥冥中感知到了天谴的力量,吃肉的蘸酱的都停下了手中动作,一时间静得可怕。 宿羽眼圈都红了,“……圣人有言,有再一再二,绝无再三再四!重来!” 阿顾不忍心了,“算了算了,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鸟,你不用给我洗了。” 宿羽继续说:“我发誓,不管阿顾是好鸟坏鸟还是断袖鸟,反正我和阿顾清清白白——” 外面雨声渐密,噼噼啪啪打在帐子顶上,响得简直像雹子。 大家不忍心地移开目光,不约而同地安慰道:“小宿,算了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顾:恩公放心,我鸟很好 (天啊我在说什么,未成年请至少装作捂眼) 第6章 二郎 ———第四章·二郎——— 宿羽真的被气得不轻,手把肉都没吃几口就跳起来要走,“我不跟你们说了,我要走了,你们都是会吵架的坏蛋!还有你,阿顾,我跟你势不两立,大坏蛋!” 可见宿羽被流放来草原充军之前过得相当文雅,骂人只会两句,“骗子”,“坏蛋”,酌情加个“大”字。 阿顾一边啃肉一边笑,没想到宿羽真的立即就要穿鞋走人。 阿顾说:“好了好了,恩公,你走什么走,燕燕是你的朋友,要走也是我走。” 宿羽从善如流,立即坐了回去,“那就你走!反正我跟你势不两立!” 阿顾也是没想到小英雄不打架的时候这么好劝,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只好一边叹气一边穿鞋下桌走人,还顺走了望肉兴叹的狗子。 初春的雨水断断续续能下一天,这当儿倒是停了,青绿的草叶湿漉漉的。 有几匹马拴在木楔子上,有一匹是跟燕燕送信的,还有一匹是燕于飞带到军中过的,看见阿顾,便打了个响鼻。 阿顾想过去摸摸老朋友,想来想去,还是摆摆手,“走了。”小狗跟在他屁股后头扭着腰跑。 从燕燕家往南走几步,便是一座有士兵把守的烽火台。 再翻过一座低矮的山丘,就是野狐岭的断城墙。那段城墙是前朝的前朝的前朝抵御外侮时修起来的,掐指算算,到如今都有六七百年了。 纵然如此,纵然破败得七七八八,但仍旧是边境往南二十里的第二道国境防线。 原因无他,因为外侮的阴翳始终没有散去,永远笼罩在王朝上空,就像秃鹫羽翼下永恒的尸臭。 草原上总是这样,看着近在咫尺的一段路,走起来却其实很远。好比云层似乎浮在地上,但其实只是因为遥远才会看起来如此。 阿顾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出了一身薄汗,站在了山岭高处,看见了山坡后低矮城墙下的那片小废墟。 下完一场雨,还在冒烟,果然像上坟。 阿顾不知为什么,微微挑起了一点唇角,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样笑了。 灰白的云层越压越低,是又要下雨了。 阿顾把小狗崽子揣起来,加快脚步向山坡下走去,又突然顿住脚——他往前走也没地避雨,避雨的地方现在青烟袅袅的。 他刚刚转完这个念头,就听到后方不远处传来一声清亮的“驾”,以及断断续续的马蹄声。 阿顾便不再走了,站在原地磨了磨脚尖。 宿羽骑着马一路奔驰,由远及近,最终在阿顾身前勒住缰绳,气喘吁吁道:“要下雨了。” 阿顾懒洋洋地抬起有点丹凤的眼睛来,也笑了一下,“我知道,所以我在等你啊。” 宿羽把伞递给他,自己也不骑马了,跳下来跟他一起往冒烟的“家”走,没走几步,就往后一跳,说:“你干嘛?” 阿顾把小狗往地上一扔,自己辣手摧花,信手掰了一枝金露梅,熟练地把呜呜喳喳乱叫乱躲的宿羽抓了回来,然后把小花扎在宿羽发髻上。 宿羽寒毛直竖,没想到阿顾居然又两手捧住了自己的脸。 他捧着宿羽还有点发红的小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含笑“嗯”道:“其实也不是个孩子了。虽然不至于是阿妈,也是黄花大闺女。若是断袖,当可金屋藏娇矣。” 此人语气十分恶劣,真是个实打实的纨绔! 宿羽很冷静地一脚砸下去,踩得纨绔呜哇乱叫,抱着脚往草地里一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宿羽握着马缰蹲下来,很认真地注视着他,“阿顾,你正经点。” 阿顾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深邃洞觉,隐隐含光,光芒幽微之外更有孤傲,总之绝非善类。若要类比,其实像是一头落了单的老虎。 这头老虎说:“我是说正经的。我不嫌弃你是断袖——” 宿羽摇摇头,认真得几近虔诚,“我不是断袖。我有心上人了。” 阿顾不笑了,慢慢坐了起来,逐字逐句地说:“燕燕说,你一直在跟一个人通信。就是她?” 宿羽回答:“就是她。” 阿顾挠了挠鼻子,“是哪家倒霉催的姑娘?在关内?” 宿羽笑了笑,“她不是什么倒霉催的,她在金陵。她应该……应该是很好的。” 对方是王公贵族家的女儿,宿羽幼时曾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现在大了,对方又是极尊贵的人,他不好多问,所以信里谈的多半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北济的兵祸、黄河的水淤、岭南的暴动……信纸对面针砭时事的人若是男儿身,也许可以策马扬鞭踏碎山河,一定不会像阿顾一样做了逃兵。那个人当然很好,但其实究竟好不好,他也不知道。 宿羽只是有时候想想而已。可能冬天里她不太出门,窝在书房里烤火;又可能开春的时候,她会去御马苑,骑上一匹暖金色的小马,从金陵的杏花春雨里打马走过,鬓上或许簪一支木芙蓉。应该是很好的。 阿顾的眉头皱起来了,“应该是?什么叫应该?你没见过她吗?你——” 宿羽说:“反正,我没有什么龙阳之癖,我就是个守城墙的,一辈子都守城墙。你知道这个就好了。” 年轻人有点走神,又有点倔,但是忘了自己头上还顶着一支金露梅,看起来十分滑稽。 阿顾拍屁股站起来,抖掉一身雨水,一边做了决定,命令道:“等河水化了冻,你跟我回金陵。” 宿羽回答得很快:“我不回金陵。” 阿顾不耐烦,“差不多行了。知道你是流放来的,多大点事儿,交给我。你跟我回金陵。” 宿羽蹲着没动。 居高临下看,宿羽还有点娃娃脸,却生得格外手长脚长,身姿别有一种老梅般的疏落,说话也很沉静,“阿顾,我不去金陵。” 阿顾继续瞪了他一会,终于感受出了某种类似用北山拳揍棉花被的挫败感。 他活了二十多年,憋屈倒是一直很憋屈,但是这么憋屈的时候也不多见,主要还是因为对方是个男人。 其实阿顾自小便脾气差,若是一般的男人,他打了也就打了。但宿羽长着张婉约的脸,他下不了嘴骂;又力道豪放心狠手黑,他不敢下手打,总之是个烫手山芋。 阿顾把伞一丢,转头就走,还放狠话:“求你呢我?!爱去不去!” 宿羽飞跑几步捡起雨伞,又跑回来捡起正在傻兮兮吃花瓣的小狗,又跑几步捡起马缰握紧了,感觉追不上阿顾,无奈地喊:“阿顾!” 阿顾走得正气昂扬,头都不回,路都不看。 宿羽急了,“阿顾!” 阿顾没反应。 宿羽心急如焚,口不择言,大喊:“崽啊!当心脚下——” 这次阿顾吼了回来,“不要你管!” 宿羽声音渐渐低下去,“……啊?前面都是蚂蚁窝啊……” 话没说完,阿顾脚下一松,仰面拍了下去,惊起一窝正在调戏蚂蚁的麻雀。 第7章 二郎 宿羽大惊失色,把狗和伞还有缰绳一扔,三步两步跑过去,手在衣角上蹭,“哎呀,哎呀,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阿顾从蚂蚁窝里爬起来,一把揪住宿羽的领子,气得恨不得把宿羽生吞了,“……你怎么不早说!” 宿羽想说自己明明说了是你不听,思来想去又觉得怎么都说不过阿顾,只好点头哈腰地安排阿顾在一边坐着当大爷,自己化繁为简搭起屋子来。 反正开了春,也不那么冷,就用木头搭一间。清好地,铺好床,就差不多能住人了,只是没有大灶,不能烙烙饼,要经常去燕燕家蹭饭。 蹭饭这种事他不太好意思,但是阿顾很好意思,所以不管是野菜窝头还是手把羊肉,一切就靠阿顾了! 话说回来,白天燕燕说到金陵人好男风,他倒是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有这么会玩,他都没想过这种事。 不过阿顾应该是说着玩的吧?阿顾看起来纨绔,做事还算靠谱。 宿羽托着腮坐在床边琢磨,被他琢磨的阿顾已经睡了一觉,睡眼惺忪地拍了一把他的脑门,“阿妈还不睡?” 宿羽生怕被看穿,连忙躺下,“睡了睡了。” 说是睡了,就是蹭在床边边上,差不多不掉下去而已。 从前宿羽家里有一张床,有了阿顾以后就有两张。现在两张床都烧了,两个大男人只好凑合一起睡。 阿顾一下一下地踹他屁股,“想睡地上就睡地上,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呀。” 宿羽解释道:“干了一天活,我身上好臭。” 阿顾用脚把他的腰勾过来,“本人鼻炎,天生适合跟臭小孩睡。” 宿羽一挠就软,痒得挣了几下,被勾到阿顾跟前,不动了。 阿顾难得安稳地闭着眼睛,眉线悠长得像仕女图上的大家闺秀。眉峰却极利落,月色阴影罩下,睫毛一根一根细长分明。那些金粉般的影子扫在薄嘴唇噙起来的地方,最终软软搔入齿间。 宿羽眼不由己地看了一会,好久才醒过神来,脊梁骨发凉了好一会。 又过一会,他估摸着阿顾睡熟了,又蹭回床边,结果阿顾又是一脚踹他屁股。 宿羽捂着屁股,这次悲愤得快要哭了,“你二郎神啊三只眼?!” 阿顾眼睛都不睁,“我倒看你是元真夫人三圣母,天宫有丹霞路你不走,地上的穷日子你偏去投。妹妹,地上哪里好?就那么不想跟哥哥待在九重天?” 宿羽嗫喏,“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你睡,我又不是断袖。” 阿顾已经放弃跟宿羽讲道理,把正直纯洁的小破孩踹回床边,“爱是不是。” 宿羽窝在床边,听到阿顾的呼吸渐渐匀长,但自己却死活睡不着了,索性从怀里摸出铁盒子来。 被阿顾洗坏的那封信被他压平了,墨迹已经不清楚,只能勉强辨认出七零八碎的几个字,“陵”、“轨”、“北”…… 那个人想说什么呢? 阿顾在睡梦中,隐约听到外面风声起来,又隐隐有雨声哗啦啦砸上木屋顶。雷声电光接二连三落下,怀里有东西轻轻一动。 他在朦胧中睁开一线眼瞳,正要扬手拍开惯例怕打雷黏在人怀里的小臭狗,手势突然停下了。 ——宿羽把乱蓬蓬的脑袋埋在他的肩膀里,抱着瘦长的手臂,睡得正不大安稳。白白的眉心皱着,像在梦里发愁。 以阿顾颇有建树的经验来看,宿羽这个睡姿很有些水平。抱着手臂,看上去好像不怎么依赖他,但是头抵肩膀,身体相合,重量都在他身上。换言之,是个标准的妖妃睡姿。 啧。 这姿态若是放在宫中,至少也是个贵妃了,还有那个便宜皇后什么事。 还好当今皇帝是个糟老头子,还好宿羽是个会打架的臭小子。 阿顾收回打狗的手掌,轻轻覆在了宿羽的头顶上。拇指按在眉心,缓慢地揉开了那点与年龄不符的忧愁。 温热的肌理熨平梦境,殷红的小舌尖舔了舔嘟着的嘴唇,这下宿羽彻底睡熟了,手里捏着的信笺露出一点边来,仿佛是石青洒金蜡染笺。 阿顾心里猛跳了跳,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鬼使神差地,阿顾从他手里抽出压平的信来。 信笺虽然泡过水,但显然是金陵藏匣斋出品,捏着很有些分量。上面的字迹晕开又干涸,但借着月光看得出笔画,撇捺竖都格外长,也格外……眼熟。 阿顾又看了一眼宿羽的面容,后者闭着眼睛,眼尾的睫毛弯弯长长,更显得稚弱清秀。 信笺上有几个字还能看清,阿顾从回忆中隐约抓出字句,“陵”是说“金陵”,“北”是说“北济”,“轨”则是说“一切失轨”。 隔着五六年的烟柳金粉和墨香气,铺着一道未愈合刀痕的心口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完了完了完了,存稿箱完全不能阻止我 第8章 孤烟 ———第五章·孤烟——— 宿羽知道外面下雨了,还打响雷。 但是出乎意料,他没有做梦,还睡得不错,直到被小狗崽子挠醒。 小狗崽子怕打雷,又钻不进他怀里,只好着急忙慌地舔了舔他的耳朵,没能舔醒,转攻嘴唇。 宿羽闭着眼睛抬手一拍,结果拍出了一声结结实实的“哎呀”。 近在咫尺,手感温润,起起伏伏……显然不是狗。 宿羽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声,想看又不敢看地睁开了眼睛。 一寸之外,小狗正坐在宿羽脸上,歪着脑袋,疑惑为什么这次舔了嘴都没挨骂。 两寸之外,阿顾不怀好意地舔了一下舌头,嘴唇一挑,覆在宿羽肩膀后面的手掌蹭了蹭,“不睡了?天还没亮呢。” 显然阿顾什么都没做,两人的衣服也都穿得好好的,但阿顾确实也没这么动手动脚过,委实反常。 宿羽被他一摸,就像闪电劈在了后脑勺上,只觉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痒,难受得往后一滚,“你、你干嘛?!” 阿顾无辜道:“这也不能怪我啊。小宿恩公,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这个身段,放在金陵大街上,也是要掷果盈车的了,一般断袖看了哪里守得住?” 宿羽气得喊:“可我都说了我不是断袖了啊!” 阿顾依然很无辜,“可我也没说我不是断袖啊。” 宿羽把小狗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我管你是不……等等,你是断袖?” 阿顾眼看着年轻人神色越来越警觉,反应了好半天,才往后挪了一点。 过了一会,又挪了一点。 反应是真的慢,一个漂亮的呆瓜。 阿顾向着指尖吹了口气,“是断袖怎么了?你瞧不起断袖啊?” 宿羽显然心乱如麻,自己也不知道是瞧得起还是瞧不起。 阿顾又问,“看来是瞧不起的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断袖招你惹你了?近的不说说远的,当今皇帝当年没断过吗?还是他那几个儿子没断过?” 宿羽反应过来了,大吃一惊:“……啊?谢鸾小殿下?他才几岁啊?”他明明记得谢鸾才七八岁九十岁撑死了十一二岁! 阿顾顿了顿,“你就不能不提那个小的吗?反正差不多的都断过了,你瞧不起个什么劲?” 宿羽说:“我没说瞧不起,我——” 阿顾打断他:“你不是瞧不起,你只是没试过。” 宿羽开始脸红,“废话,我当然没试过!” 阿顾一伸手臂,重新把宿羽揽进怀里。宿羽反手去掰,反而也被他一并摁在了后腰。他的掌心也是薄薄的一层刀戟茧,握在宿羽的手腕内侧,被细嫩皮肤摩挲得格外粗糙。拇指稍微一动,滑过青蓝的筋脉,按住了越来越快的脉搏。 阿顾的声音很轻,带着气音,是一种娴熟自知的撩拨,“我跟你说,真男人从不藏着掖着,想试就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宿羽没听进去,肌肤相接的地方被阿顾带起来一种陌生的酥麻。他有点慌了,轻轻动了一下,“你放开……” 说完就更慌了,因为他察觉自己说话像蚊子叫,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软趴趴地趴在阿顾身上,十分不像话。 太不像话了。 宿羽轻轻喘了口气,“……阿顾,你是要走的。你知不知道?” 他趴在阿顾身上,而阿顾的手箍着他的腰,所以阿顾的脸近在咫尺。那张俊秀的脸是笑着的,眼睛却显然没有,幽微的眼光意味难明地盯了他好一会。 过了不知多久,月光透过漆黑一片的窗子,甚至移过了一寸或者两寸。 阿顾突然说,“宿羽,如果我——” 就在这时,一片微弱的橙红火光映上了年轻人的半边脸庞,也映亮了阿顾的眼睛和半间小屋。 宿羽遽然睁圆了眼睛——狼烟烽火! 边境线远在二十里之外,古城墙边几乎不曾见过烽火,这只说明战火踏到了边境之内! 宿羽立刻翻身下床,飞快地披上外衣拿起马鞭,一边嘱咐道:“阿顾,你去燕燕家……不,你往南走。别回头。” 阿顾动作也极快,几乎是训练有素,起身迅速把宿羽掰了回来,“你去有什么用?在这等着。” 宿羽拿起长刀,头都没抬,一动肩膀,轻易地挣开了阿顾。木门被他一脚踹开,惊起门外一声凄厉不安的马嘶。 阿顾还没来得及如何动作,就见宿羽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利箭般窜了出去。 古城墙向北二十里,便是真正的边境。而城墙与边境之间的莽莽草原,则是模糊不清的暧昧地带,只是今年大周朝打了胜仗,暧昧总算消散一些。 谁能想得到,不过短短半月,北济人竟然又卷土重来了? 战马疾速飞奔,宿羽的碎发被吹得笔直向后飞去,同时心乱如麻地从脑子里拎出了一丝犹疑。 北境上犹有驻军,北济军队有那么明目张胆吗? ……还是说,不是军队? 战马飞跳而起,轻快地越过山脊。 同时,方才染亮了十里夜空的烽火终于现于眼前。 破败的烽火台上火光熊熊,台下的牧民房帐中燃起大火,尖叫、嘶吼和哭嚎声划破静谧的夜空,高大的外族铁蹄一寸寸踏碎苍绿的草原,间杂仇恨和发泄的狞笑。 那一圈变成火焰的土壤上,有燕燕和很多人的家。 宿羽心里一沉,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白天北济部族掳掠未成,又折了人马,索性在晚上卷土重来。 可是,烽火点了这么久,驻军是干什么吃的?! 烽火台上,小兵点燃烽火,却半晌不见援兵,早就慌了神,当下扛起弓箭,警觉道:“什么人!?” 宿羽昂着下巴盯着对方,紧紧咬着后槽牙,一言不发。 小兵居高临下,被宿羽的目光盯出了一个寒颤,手里的弓弦一松,箭矢失了准头,飞速没入了夜空。 紧接着,小兵眼前一花,只见又是一鞭落下,宿羽和坐骑一起,流星般踏入了火海! 阿顾迈出房门,便见夜空中一簇灰焰,裹挟着金红火星,盘旋吹向漆黑星河。 依照古制,烽火是用来传信。可这簇烽火孤零零地啸叫了许久,也没看到一丝来自同袍的响应。 他浸淫军队日久,对这种事多少也算有数,只是心底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丝久违的嫌恶。 舐痔破痈,也不过如此。 南边传来喧哗声,人声马蹄声纷乱走近,阿顾半转回头去,“什么人?” 这青年的背影身姿堪称疏朗,而侧脸上的神情孤傲扬厉,自有一种不合时宜的王者气。 为首的汉子下意识勒住马缰,“我们见这里出了事,便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少侠,你是?” 阿顾抬起手,“借马一用?” 汉子很是大方,“可以!” 阿顾接过马缰,又微微一笑,“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诸位,可否随在下走一趟?” 杀人的滋味十分不好,但在宿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宿羽推开尸体,拨马向前逡巡几步,又压着嗓子喊:“燕燕!” “奥云!” “婶婶!” 火声荜拨仿佛盖住了所有人气,全都没有回声。 北济人抢走了女人们,剩下的仍在火海中说笑着搜寻金银。宿羽无意打草惊蛇,背起长刀,牵马而行,挥开火舌,走入燕燕家的屋子。 屋里是一片狼藉,显然已经被掏空。 他撤身出来,转而继续寻找,低声叫道:“燕燕?婶婶?” 脚边的帐子中传出一丝奇怪的水声,宿羽陡然停住了脚步。 他四顾无人,猫着腰,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挑开了水缸盖,燕燕果然躲在里面,泡得脸色发白。 宿羽松了口气,拉她站起来,“你在这?那就好。婶婶呢?奥云呢?还有他们……燕燕?” 燕燕平素明亮快活的大眼睛一闪,湿透了的脸庞上猝然滚下两颗豆大的泪滴,倏地没入沾满血迹的衣裙。 宿羽心里一沉。 燕燕颤着声音、强自平静地开口:“死了。” 第9章 孤烟 明明就在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吵吵嚷嚷的,帐子上的彩旗向风招摇,里里外外都是烟火香气。 或许是因为父亲走得早,燕燕素来强势,圆月弯刀耍得威风八面,任何时候都没有认过输,不管是对宿羽还是奥云还是她哥哥和阿妈,燕燕在谁面前都是大包大揽充老大。 其实他们经常也会忘记一点,那就是燕燕不过只有十四岁。 至于那柄圆月弯刀,也是她父亲的遗物,在燕燕手上从没见过血。 面对虎狼般的北济部族,十四岁的燕燕就算有弯刀有心意,也是谁都保护不了。她连自己的阿妈都护不住。 这个家的顶梁柱应该是燕于飞,但是燕于飞只是寻常近卫兵。 这只是寻常士兵的家而已,施暴者也并非北济军队,说到底,只是部族纷争。 民怨诉诸民,一旦有军兵介入,只会更复杂,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桩死公案,无伤大雅。 死公案越积越多,军营长官们考虑的事,从来都跟一家一镇无关。 宿羽眼眶一酸,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燕燕继续说:“……宿羽,你为什么要来送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宿羽脱下外衣,把少女湿透的身躯裹起来,又拿拇指草草擦了一把她的脸,“先不哭了。” 宿羽拉着她出门上马,穿过火海,挑着无人的道路向前走去。 两人一骑走了几步,突然又是眼前一晃,耳边传来“铮”的一声,一柄长刀径直飞来,擦着宿羽的额头飞过去,“铮”地钉在了木桩子上。 一个高大的北济人正坐在马背上,看见宿羽脸颊上落下一线血痕,便满意地抬了抬下巴,就像餍足的猎豹玩弄唾手可得的猎物。 燕燕靠得近,清清楚楚地看见,宿羽的睫毛微微一颤,抖下一串血珠。紧接着,宿羽出手如电,猛然抽刀劈下! 两片薄刃相撞,摩擦出明亮的火花来,随即便是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破裂声。 只见宿羽手中只剩刀柄,地上的断刀也早就卷了刃。 燕燕轻轻抽了口气:“宿羽,他认得你。” 原来真是白天狭路相逢的北济部族,这下真是陷入了绝路。 宿羽猛地提起马缰,调转马头便要向后飞奔。没成想,座下马却被来人一刀砍断前蹄,两人顿时向前一倒! 宿羽一皱眉头,只好以刀柄为支撑,拉着燕燕就势滚出。 燕燕结结实实撞到了木桩上,他也没能躲开,被随之倾塌的木架子压住了双腿,灼热的火苗飞速在他身上蔓延开来。 火舌吞吐着灼人的气焰,随即耳边响起“嗤”的一声,是那柄长刀剖开了马腹。 宿羽脸上一热,大概是被溅了满身满脸的血,他抬手擦了擦被血浸红的眼睛。 棕红大马黑亮温柔的眼睛疲惫地闪了闪,卷曲的睫毛一颤,带走了最后一丝活气。 马上的北济人见他已是强弩之末,提起长刀,怒吼一声,径直向下砍来! 宿羽抿紧嘴唇,从马腹下艰难地抽出了马鞭,一矮身之后,一鞭挥向对方的马头,直拍击出了“啪”的一声爆响! 马匹吃痛长嘶,这人险些被掀了下来。见宿羽难缠,他索性便要拨马离去召唤同伴,却只听宿羽叫了一声:“等等。” 宿羽年纪尚轻,听声音仿佛还是个少年,且是个天真赤忱的少年。 这么一个人,是怎么险些杀了他大哥的? 他下意识地一勒马缰,思绪尚未转过弯,便觉虎口一痛——马鞭如有眼般咬紧了他手中的刀柄,径直向下一拽,长刀飞出,准准落入了宿羽掌中! 马鞭挥开刀剑卷过人头,仿佛只在一瞬之间。 宿羽飞身上马,咬紧牙关,紧紧扼住鞭索下绝望的扑腾,扼住对方渐渐变紫发青的面孔。 手掌心被勒磨出了深深的血痕,浸入汗水,疼得钻心。 不知过了多久,宿羽终于松开手,推了一把。 新鲜的尸体滚落在地上,杀了人的年轻人平静地注视着面前某处。 几步之外,火光熊熊,一列北济马队正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弓箭拉了满弦。 宿羽移开目光,不再看那群凶恶豺狼,伸手下去,“燕燕,你敢不敢?” 燕燕手脚并用,从木桩子上拔出另一柄长刀,拉着宿羽的手上了马,“嗯”了一声。 话音未落,宿羽的马鞭冰雹般落下,两人伏在马背上,飞速蹿起,悍然踏开了那道阵线! 弓箭难以应付近在咫尺的猎物,北济人一时措手不及,被宿羽纵马奔袭而过,但很快就重新向前飞奔追去。 呼啸的风声和火焰从耳边掠过,流星般的箭矢也飞速划过。宿羽把燕燕护在怀里,额头上滴下的血越来越多,挡住视线,跑了不知多久,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响雷般的爆鸣! ——大周军队的信号弹!他们居然来了? 铁蹄铮然响彻破晓前的草原,燕燕猛地挣了一下,回过头去,大喊道:“燕于飞?!” 宿羽回头看去,只见骑兵穿梭往来,迅速结成阵型,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天无绝人之路,真是军队来了! 他勒住马头,燕燕的声音已经变了调,“燕于飞!哥哥!” 如有感应一般,一匹大马越阵而出,飞驰而来,马上的人也高大英武,满脸焦急,“燕燕?没事?没事就好!” 燕燕突然抿住了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燕于飞看见了宿羽,便眉飞色舞起来,“小宿,又是你,多谢多谢!不过这次要谢的还是怀王殿下,殿下原来没死,只是受了伤,一直在草原上耽搁着呢,见咱们这出了事,还特地跑到军营去搬救兵……燕燕?” 燕燕抬起手捂住脸,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宿羽脑袋里反复逡巡着几个字眼,有点醒不过神。 北济部族马队被收押,援军队列整肃,列于孤零零冒着孤烟的烽火台前。 传闻中早就死在了修罗战场、现在却凭空从十八层地狱里重新冒了出来的怀王谢怀,脸上看不出一点人气,坐在马背上来来回回缓慢地巡视了三四趟军列。 谢怀那双眼睛是出了名的好歹不分软硬不吃,难测的威严大口吞噬目之所及,直把全军都看出了一身冷汗。 一名校尉硬着头皮打破寂静,“……殿下?” 他话音未落,谢怀突然微一昂首,高声问道:“韦明安何在?” 全军更加寂寂。 不远处,宿羽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连带着心腑内脏、骨骼皮肉,尽数在不间断的恐惧战栗懊悔惊疑中化为齑粉。 “殿下”? 那是阿顾。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宿明天见 第10章 失轨 ———第六章·失轨——— 燕于飞一夜没睡,指挥士兵把烧成了炭的村民尸体抬出收敛,又把记忆搜刮一遍,勉强统计被掳走的人数。 长夜过去,一线青白终于笼罩天际,燕于飞也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喝点水。” 燕于飞接过来,“多谢……小宿,这次多亏你。” 宿羽累得不想说话,只是打量了燕于飞一眼。燕于飞眼睛通红,下颌上都露出了青青的胡茬,显然是连哭都没空。 燕于飞又问:“燕燕呢?” 宿羽指了指临时搭起来的行军帐,“喝了姜汤,睡了。你也去休息一会吧,这里交给我。” 他只是随心一说,自己都忘了自己是流放来的军籍。见燕于飞便面有难色,宿羽会意,立刻补了一句:“你难做,那就算了。” 燕于飞奇道:“难做什么?我是说我忙得忘了,忘了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宿羽放下水杯,拿袖子擦擦嘴,“什么事?” 燕于飞尴尬地扫了一眼宿羽仍然在流血的额角,又指向中军大帐,“是……怀王殿下要见你。” 宿羽慢慢走到河边,蹲下来,在静谧的深河水面上凝视自己的倒影。 水中浮动的影子一贯的苍白瘦削,血糊了半边脸,断断续续延伸到下颌,挂着一脸丧相。 宿羽心想,我从小就是这样。从小就倒霉,不光自己倒霉,还让别人倒霉。 河面粼粼一闪,第一缕太阳光终于迟钝地跳过山脊。 宿羽把眼睛闭上,拢起刺骨的河水,把脸擦洗干净,深吸了一口气。又对着河面,仔仔细细整理好衣领,这才走回营地去。 中军帐前的亲卫兵得过指示,并不通传,直接打起帘子来让宿羽进去。 帐中不知熏了什么香,弥漫着一股子又吵又闹熏人脑袋的气味,但其实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衬得纸页翻动之声格外刺耳。 中间一个高挑修长的青年歪在椅子上,正拿着本薄薄的书乱翻,神色颇为不豫。翻到一半,实在失去耐心,把书一丢,端起茶碗,抿着杯盖喝了口茶。 他喝得又急又快,看似十分不讲究,但是长直的手指扣着茶杯盖的姿态堪称端雅天成,是天家龙子才有的威仪。 宿羽默默地想,原来这就是谢怀,这才是阿顾。 又有一人跪在地上,宿羽瞄了一眼,就知道那是韦明安。 身为边境守军统领,韦明安却是带着边境将士忍气吞声惯了,是个几十年难遇的主和派。 平常韦将军那套理论都很站得住脚,这次却命中有鬼地撞上了没死透的怀王,确实是玩大了,还不知道要怎么罚。 连韦将军都跪下了,宿羽也心不在焉地掀袍子跪了下去。 只听一声清脆的茶盏撞击声响,随即阿顾——不,谢怀暴喝了一嗓子,“宿羽!你瞎跪什么跪?!” 宿羽吓得一哆嗦。 他本来还没跪完,被这一嗓子吼得顿时两腿一软。再加上中军大帐搭在乱石坡上,宿羽的两个膝盖结结实实地在碎石头上磕了两个响头。 谢怀:“……” 宿羽从没跪得这么货真价实过,目瞪口呆地抬起头,头脑里突然冒出了自己“碰上阿顾就倒霉”的论断,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谢怀扶额,“脑子呢?飞了?” 宿羽结巴道:“想、想事儿呢。” 谢怀起身走过来,“想什么事儿?说出来我听听。” 宿羽如实相告:“我在想,不知道韦将军会不会掉脑袋。” 谢怀走到一半,听完就开始笑。那副细长的眉眼一弯,戾气即刻烟消云散。 韦明安低着头,原本看不清谢怀的表情,却听到了宿羽的大胆提议,登时虎躯一震。 谢怀立刻重新板起脸,重新狮吼:“抖什么抖?给我好好跪着!” 谢怀虽然是皇长子,但官衔不高,只是个虎贲校尉。他在金陵带了四五年的虎贲军,结果活活把好吃懒做的王城守备军鞭打成了整个中原都闻风丧胆的虎狼之师。 砍人劈人全没眼色的虎贲校尉,再加上这层砍了谁劈了谁全没法计较的皇长子身份,导致谢怀其人风评极恶,无比吓人,在一代大周人的童年里留下了不甚愉快的回忆。 韦明安一抖,宿羽也跟着一抖。 谢怀吓唬人吓唬惯了,全当没看见,在宿羽跟前蹲下来,两手自然而然地往出一戳,用掌心揉了揉宿羽的膝盖骨。 虽然手法十分粗暴,但从满脸近乎“慈爱”的神情来看,估计谢怀自己对自己的水准相当满意。 他揉了一会,还倾身过来,冲着宿羽额角的血口子吹了口气,“疼不疼了?” 宿羽硬着头皮回答:“不疼了。” 谢怀道:“哦?”然后好奇地伸手按了一下。 宿羽要是只猫,这会铁定已经炸了毛,顿时疼得往后一躲,几乎跳起来,“干、干什么?!” 谢怀长眉一竖,虎啸道:“这叫不疼?!燕于飞呢?给我滚进来!让你给宿羽找药,找哪去了?” ……废话!燕于飞刚没了娘,有一点空肯定先去看燕燕啊!阿顾才是脑子飞了,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宿羽往前一扑,捂住他嘴,“别说了别说了,没事没事,别找燕于飞别找燕于飞!” 他不说话了,睁大眼睛看着咫尺之外的宿羽。 这不是阿顾,是谢怀。 宿羽眼神一晃,避开了他的视线,退后一步,垂下头去。 谢怀也定定立了半晌,终于咳嗽一声,去帐外吩咐了一句什么,很快撤身回来,在一桌文书里翻了半晌,总算开始办正事。 谢怀硬邦邦地开了口:“韦将军。” 韦明安应道:“末将在。” “我再问你一遍,昨夜你可有见到狼烟烽火?” 韦明安没有丝毫犹豫:“没有。” “可有人通报?” “无人。” 谢怀冷笑一声,“韦将军,你是铁了心不认这一村的性命?” 韦明安不卑不亢,“殿下英明,末将认不起。” 在一村焦土上退步,便能得一春平稳。一春三月,休养生息,于北境数万牧民而言弥足珍贵。 一个人有一个人处事的考量和次序,韦明安是把视线放在五百里高空之上俯瞰这个连年战乱的王国的。 人命宝贵,气节宝贵,可是再宝贵也宝贵不过千万里乐业安居。所以人命和气节,韦明安统统不要,一束烽火可以像一盏灯,灭了就灭了。 谢怀说服不了他,他也说服不了谢怀。 他只知道一件事:人到了高位上,自然会抹杀一部分悲悯天真。谢怀继续这么强硬地走下去也无妨,反正只要人不死,就迟早和他是一丘之貉。 谢怀不再看他,提笔蘸墨落笔,一气呵成,把墨迹未干的文书往地上一丢,“韦将军,领罚去吧。” 韦明安展开文书看了一眼,毫无意外地磕头谢恩,退步离开。 谢怀注视着韦明安的背影消失,这才抬手揉住了眉心。 帐中静了半晌,宿羽小声问道:“……殿下,殿下罚韦将军什么?” 谢怀困得七荤八素,完全没意识到是谁在说话,只知道一件大事——他现在用不着忍气吞声小媳妇样了。 于是,虎贲校尉原形毕露,闭着眼睛龇牙咧嘴地吼:“罚他什么?当然是去虎贲军领职,我还能罚他什么?!” 宿羽有点手足无措,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谢怀听出是宿羽的声音,但也没憋住火气,睁眼就骂,“还有你,回去睡觉!睡够了就麻利收拾行李,别什么针头线脑都带,记得——” 宿羽完全不会看脸色,诧异道:“行李?什么行李?” 亲卫兵走进来,手上又托着一大摞文书。 谢怀翻开文书,草草读过,落笔批文,被宿羽问得彻底头顶冒火星,头也不回,“燕燕没了娘,不去金陵怎么办,难不成要靠她哥?还有你,自己数数惹了多少人,你倒是想在这等死,我答应了吗?明天一早启程,少废话!” 谢怀写几笔,又埋头翻书,眉头紧锁,一直没看他一眼。 宿羽在原地站了半晌,终于行了个没人看的礼,离开了那座陌生得吓人的大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宿不哭,明天小谢爸爸接你回家,昂。 谢谢七声号角、瞻彼淇奥和酷盖的雷!给三位雷神(……)打call! 第11章 失轨 以谢怀的身份地位,的确只要下令即可,根本不需要考虑宿羽是怎么想的。何况,从燕燕到韦明安到宿羽,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燕于飞在军中,燕燕太小,能去金陵有人照应是最好;韦明安的军策不切实际,有害军心,能离开北境也是最好。 至于他自己,说不上树敌无数,至少也是不招人待见。这个野狐岭,的确是待不下去了。 谢怀脾气虽然大了点,但不是个坏人。只有一点不好,他不是阿顾。 有恶名远扬的怀王坐镇,本就效率极高指哪打哪的边境官兵索性被敲打出了白毛风的格调,马不停蹄地将边患遗留事务处理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那几个北济人也收押进大牢,专门等着北济人下次再犯贱,好拿出来当筹码。 这不要脸的手笔在韦明安掌军时期是不可想象,但——怀王嘛。 怀王一向不那么按常理出牌,所以怀王做点什么出格的,看起来也不会太出格,可见贱格亦可载舟。 次日清晨,怀王班师回朝的阵列长得一望无际,从一座烽火台下拉到另一座烽火台下,但是迟迟没有动身。 从晨光熹微等到天光大亮,兵士们终于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一个单眼皮小兵说:“女人就是麻烦。” 燕燕抱着圆月弯刀坐在马背上,全当没听见,红通通的眼睛一个劲地往后飘,一直等不着燕于飞。 又一个瘦猴子说:“不是吧?我怎么听说是殿下自己在等人?” 队列首端,黑铁盔甲锃光瓦亮,折射着炙热的太阳光。 谢怀浑然未觉,虚握马缰,身姿分外卓然,引颈望向青空。 没人看得出怀王殿下摆着这么一张正气凌人的脸,居然是正在返躬自省:我昨天是不是脾气太臭了,不然宿羽怎么还不来? 前夜他搬救兵搬得惊心动魄,走钢索一般险中得胜。这种胜负用命赌的事他做过不少,但没有一次有过这样的后顾之忧——他不知道宿羽能撑多久,更没把握自己来不来得及。 那小半个时辰被焦躁填充得无限漫长,等他终于领到兵马向烽火台赶去的时候,头脑里有好半晌都是空的。 宿羽纵马冲出火海、被无数流矢追得穷途末路的同时,谢怀正在焦土的另一边,带兵拉过第一个包围圈。 当时他想,如果宿羽还活着,他一定要把所有事情都慢慢讲给宿羽听。 然而一夜倏忽过去,谢怀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重新被令人躁郁的边境烂摊子戳出一脑袋气,只能任由宿羽被乱七八糟的真相扔了满脸——譬如谢怀并没有死,譬如阿顾就是谢怀,再譬如韦明安明知部族有难却袖手旁观,譬如他别无选择,要跟着谢怀去金陵,重新开始未知的生活。 昨天的这个时辰,宿羽站在中军帐中,显然重新整理过仪表,但露出来的手腕上密密麻麻全是擦伤和血泡。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似的,沾着血的长指头无意识地绞着袖子。 谢怀想到这里,觉得心口一抽。 眼前天光晴朗,层云柔白,在苍绿原野上投下数片飘流的光影,是天光云影在徘徊。 只要翻过一座山岭,他和宿羽在那里遛过小狗,也打过架,还烧过一座屋子。 也是在山岭那边,他在无知无觉的冰凉地狱里沉浮,却听到了草叶花萼彼此之间的撞击声。声音轻促纷乱,一寸寸挟着生命的气息逼近将死的五感,迫使他睁开眼。 在通身血气笼罩中,他看到了一双明净润泽的眼睛。 鼻尖几乎对着鼻尖,年轻人一眨眼睛,睫毛掀起的微弱气流便拂到他脸上。或许连一寸都不到,他曾经离宿羽那么近。 明明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告诉过自己要好好待宿羽的。 谢怀第一次发觉,这四五年间,自己的脾气变得如此之差,无常暴戾,几乎是他父皇的翻版。 行伍列前,谢怀突然一振缰绳,纵马向山岭之间奔去! ……又在一片哗然中闲庭信步地兜了个圈,转了回来。 “虎贲校尉”罕见地没有横眉竖眼,而是近乎温柔地轻声吩咐了这群愣头青一句:“嚯嚯什么嚯嚯,都给我等着。” 马蹄笃笃踩过焦土,前方几里开外,就是旧城墙。 谢怀纵马一路驰骋,终于在一座简陋的帐子边停下脚步,抬起长剑,信手拨开门帘,“啧”的一声。 黑洞洞的屋子里透进一束光,燕于飞把脸从双手中抬起来,一边哽咽一边讶异道:“殿、殿下?殿下有何事,属下——” 谢怀十分嫌弃,“我倒是有事,但关你屁事。人家燕燕敢一个人去金陵,你在这墨迹个屁?送都不敢送,还有脸哭,你妹都比你强。” 燕于飞擦了把脸,“……她哭了?” 谢怀一抖缰绳,继续向前,轻蔑地甩下一句:“想看自己看去。谁给你的胆子,给点好脸就把老子当鸽子使?” 春天是要到了。山谷之中裂开了二三尺的黑褐色裂缝,不出三日,山泉水便要泄出河谷。谢怀突然想起,他还没有见过草原的春天。 马蹄轻快地跳过光和云的影子,谢怀没等黑马站稳便跳了下去,“宿羽!” 他推开了吱吱呀呀的木门,右臂一张,稳稳接住了飞扑过来的小狗崽子,又叫一声:“宿羽!你个小二百五说话不算话,害得我在几百号人跟前……宿羽?” 明明是新修的屋子,里面的空气却几乎是胶着的,凝固着某种经久不散的陈旧气息,是主人刻意如此。 铁盒子散着,地上凌乱地摆着近百封书信。宿羽趴在地上,正费劲巴拉地在床下找东西。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有一点阔别多日物是人非的尴尬。 谢怀被狗崽子舔得有点狼狈,摸了摸鼻子,“……那个,咱们该走了。” 宿羽满头大汗,转回头去,继续往床里摸索,“还有一封。” 谢怀说:“什么玩意儿?” 宿羽没吭声,继续往里摸,白净额头上一片淤青血痕格外扎眼,看着惨兮兮的。 谢怀开始不耐烦,“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话?” 宿羽身形一顿,突然高声,几乎破了音:“我说还有一封信!还有一封信,我找不到了!” 他的生活从来都不归自己掌控,颓丧无助和惶恐自卑重新回到了胸腔当中,就像野兽的利爪挖开旧伤疤,逼着他失态。 五年前的浮屠血场犹在眼前,那少女枯瘦的手臂一直在某处死死抓着他的肘弯,从没有离开过。他记得将死之人的气味。 怀王要他走,他不得不走。但扪心自问,他不想回到金陵。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谢怀。 他恨不得现在就告诉谢怀,“我是谁”,是当年罪无可赦、举国唾弃的罪人。 如果没有他,谢怀今日也许脾气很好,也许平步青云。他不会成为最受排挤的皇子,更犯不上当什么“虎贲校尉”。 全不知情的谢怀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一弯,“找不到就算了呗。” 谢怀通身浸沐在阳光中,这一笑一侧脸,更是五官都被勾勒上毫不滞涩的金边。 这是谢怀,是虎贲校尉,是皇长子,也是阿顾。 宿羽注视着这个人,鼻子一酸,心底里突然爬上一个极度卑微的的念头。 五年已经过去了,所有人都很好。他不能说,谢怀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谢怀把狗崽子放到木桌子上,任由小狗呜呜咽咽地撒娇,他置若罔闻,慢慢走过来,在宿羽面前蹲下,把宿羽从床底下拉了起来,吹了一口气,擦掉了一脸的灰。 高大的阴影覆盖住了年轻人透亮的眼睛,谢怀抿了抿嘴唇,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你是找这一封?” 宿羽被谢怀乱七八糟地揉了一通,揉得彻底忘了这不是阿顾,终于憋不住情绪,眼圈倏地红了,伸手来拿,“你什么时候拿走的?谁、谁让你拿的?这是我的,我的信……” 谢怀躲开宿羽的手,信手拿信纸拍了一下宿羽的鼻尖,“得了,不逗你了。你想知道这封信上头写的是什么?” 宿羽快急哭了,“你又不懂!快还给我——” 谢怀不容分说,一手把他摁住,一手展平信纸,捏着宿羽的食指尖,从模糊的字迹上划过。 “陵”、“北”、“轨”…… 谢怀的声音别有一种醇郁低沉,慢慢地念道:“金陵虎贲贸然出击北济,则恐国都一切失轨。如果我没记错,那个人要说的,就是这一句。” ……世界怎么会这么小。 和他写了这么多年信的人,居然是谢怀。 宿羽猛然停止挣扎,一瞬间难以置信,睁圆了又大又圆的眼睛,眼底还蓄着一层水光。 谢怀带着薄茧的拇指蹭过年轻人薄薄的眼皮,擦掉了那点水迹,同时轻声说:“哭什么,不就是一封信。我再给你写一百封。”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雷神名单上还应该有起名超低调的25158084!眼一瘸漏掉了o皿o,继续感谢七声号角和沈瑾瑾瑾的打call! 第12章 蔽日 ———蔽日——— 向南行军三日,景致越发繁华,走着走着,心情也就松快了一些。 大靖门遥遥在望,过了这道门,就算入了关。 谢怀带兵军纪严明,下令绕过市镇以免扰民,转走城外官道。 走出半里地,谢怀突然想起什么,踹了单眼皮小兵一脚,“喂,眯眯眼,你叫什么来着?” 谢怀有个诡异的认知:除了宿羽之外,其他所有的单眼皮和疑似单眼皮,毫无例外全部等于眯眯眼。 并不十分“眯眯眼”的单眼皮哭丧着脸,“回禀殿下,属下叫郭单皮。” 谢怀喜怒无常,最近心情格外好,别人不讲笑话他都能自己傻笑半天,当即“噗”的一声,没上没下地抱拳道:“令尊料事如神!不服不行!” 郭单皮自封顶天立地男子汉,却顶着这么个甜蜜的名字,的确很憋屈,“殿下有事吩咐?” 谢怀一拍脑门,“哦对,还真有。”他拿马鞭头指了指集镇,“替我跑一趟去。” 郭单皮说:“殿下要买什么?” 谢怀轻声“啧”道:“我有什么买的,让你给俩小孩买点吃的玩的去。” 郭单皮奇道:“哪来的小孩?” 小郭是一片冰心,偏偏眼前这位的好脾气在他面前只能维持三句话左右,迅速不耐烦起来,吼道:“什么都问我,长眼睛让你放屁用的?!” 郭单皮随着谢怀目光看去,只见队列里有两匹马掉了队,毫无意外,分别是宿羽和燕燕。 这两个人,一个是五六年没出过草原,另一个索性是一辈子都没出过部落。面对巍然浩朴的大靖门,两个乡巴佬角度极其一致地抬着脑袋张大嘴,悠长地“哇——”了一声。 郭单皮:“……殿下?他俩?” 谢怀的眼睛就像被浆糊粘在了那两个人身上,颇为慈爱地说:“对了,他俩。” 郭单皮很惆怅,心想,这女的也就算了,这男的比我还高半个脑袋,殿下你怎么不说我还是个孩子呢? 只见那两个巨大的孩子同时举起手来,指着城门楼上的石刻牌匾,同时开了口—— 燕燕从右到左念:“山——河——好——大!” 宿羽从左到右念:“大——好——河——山!” 紧接着两人打成一团,狗崽子钻出挂在马脖子上的狗篮子,开始嗷呜嗷呜。 谢怀用目光和嘴皮子拉架:“对了对了,都对都对!” 郭单皮抽了抽鼻子,不知为何,突然感受到了怀王殿下的如山父爱,沉重盲目得令听者心塞闻者鼻塞。 他一边拨马往集市走去,一边在心里惊叹了一声:说好的怀王是块硬骨头呢,怎么这么好啃?! 金乌西落,夜幕四合,行伍在野外点起篝火。 宿羽动作快力气大手艺好,“嗨呀”一声,轻松扛起木桩子扎进土里,随即三下五除二搭起了营帐。 然后,在围观将士半真心半马匹的呱唧呱唧的鼓掌声中,小宿颇为鸡贼地掏吧掏吧袖子,翻出根干艾草来,烧出烟来往里一扔,嘱咐道:“燕燕,今晚你睡这,虫子都熏跑了!” 燕燕盘腿坐在树根上啃肉干,“你才怕虫子呢,娘炮。” 宿羽文雅地骂街:“你才是娘炮呢!” 郭单皮已经把握到了拍怀王马屁的精髓,蹲在边上削白菜根,附和道:“你哪只眼睛看见宿羽娘炮了?小宿才不娘炮呢!” 宿羽有人撑腰,毫不客气地掀袍子盘腿坐下,然后拍拍燕燕,“就是。” 郭单皮:“就是就是。” 宿羽又想起什么来:“对了,燕燕,中午郭单皮买的果丹皮还有吗?糖葫芦呢?雪红果呢?再不济冰糖呢?我好想吃糖啊。” 郭单皮:“……” 燕燕啃肉干啃得脸酸,“有个屁,快洗洗眼睛诉衷情去吧。” 宿羽一脸茫然,“什么洗眼睛,什么诉衷情?” 燕燕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看身后。 宿羽一抬头就吓了一跳,“哎呀我的妈!阿……殿下你咋了!” 原来谢怀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达过来了,难怪郭单皮要拍马屁。 吓人的是,谢怀还换了便服,乃是一身颇为文雅风骚的宽袍大袖。 这衣裳是一目了然的有文化,穿衣服的人也长得精致贵气,姿势则是大马金刀地抱臂靠在树上,整个造型惊艳之余,也令人惊叹。 谢怀原本的慈爱含蓄神情被宿羽一句“哎呀我的妈”打脸打回去一半,剩下的只有某种类似秦淮八艳遭遇非礼的尴尬,只好不失礼貌地笑了一声:“嘿嘿。” 宿羽不算机灵,但这几天被谢怀的套路千锤百炼,已经练出了敏锐嗅觉,当即就要翘尾巴走人,“殿下不好意思我要去解手了!” 谢怀反正不要脸,从善如流地掐着宿羽的尾巴跟上,“嘿嘿。” 所以宿羽解手没解成,还苦着张小圆脸被谢怀提溜到了非常豪华的大帐子里,然后又是“哇”的一声。 ——谢怀原本是什么风格不好说,反正这一路上的中军帐都是金碧辉煌,熏香的味儿大得能把比山都高的燕于飞连人带马熏一个跟头。 但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宿羽看着素净的帐子,又看着素净的长案,又看着摊开的白纸,又看着磨好的黑墨,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摸谢怀的脑门,第二反应是伸到一半收回手,小心翼翼问:“殿下,殿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怀颇为悲愤,一把拍开他的手,“心里不舒服!” 宿羽一松快就犯蠢,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伤口疼了?给我看看?不,我去找军医!” 谢怀忍无可忍,“砰”地给了宿羽一脑门爆栗,“找个屁!过来看!老子写字哪里像个女的!” 别的都好说,就是这件事无法容忍——写了多少年的信,他一直都默认对方跟自己是高山流水之交。虽然是他见过宿羽、宿羽没看清他,但都高山流水了,当然是两个男的,他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个女的?! 谢怀绝不甘心,一定要自证雌雄。 笔尖蘸饱墨汁,游走腾挪,横肆张扬,撇捺竖都格外长,字如其人,像头猎食的老虎。 谢怀一手写字,另一手摁着宿羽:“看!说话!哪儿像个女的?” 宿羽很不服气,“女的怎么了?女的不能写这样的字吗?你干什么瞧不起女的?” 谢怀气得拿笔尖指着宿羽,“跟是男是女有个屁关系!你那会看清楚了吗就说我是女的?就是因为你觉得我是女的才写了这么多年信是不是?!看清楚,现在老子站在你跟前,你还在护着那个女的?” ……讲不讲道理,哪来的“那个女的”?! 宿羽百口莫辩,急怒攻心,鬼使神差地对着笔尖无比节烈地骂了一声,“呸!” 谢怀一愣,突然重新笑裂,“呸?你多大了?” 宿羽并不是故意呸的,小脸涨得通红,变成一只熟透的虾子灌汤包。 谢怀弯下腰,手腕一动,笔尖在宿羽鼻尖上一触即分,留下一个漆黑的圆点。怕墨汁干得慢,谢怀还轻轻吹了口气。 谢怀的脾气没法摸脉,宿羽不敢轻易惹他,也不敢乱动。 他正在想这姿势是不是有些暧昧,一旁就哗啦一响,燕燕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郭单皮叫你们吃——” 声音戛然而止,燕燕站住脚,睁大眼睛,看着案前靠得极近、就差脸贴脸贴在一起的两个大男人,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就知道!” 不知道现在的小姑娘一个个怎么回事,燕燕就揪着这一点念念不忘,居然还被她等到了回响! 宿羽自封家长以来,就一直觉得燕燕有时十分不像话,砰地拍桌,“早说了我不是断袖!” 谢怀也咚地一拍桌:“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这两个人一人一掌能把金銮殿拍塌,燕燕带刀都惹不起,扭头就跑,“你们继续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互为爹妈……? #本抖M今天也想被小谢哥哥吼QAQ 第13章 蔽日 宿羽过了气劲,理智回到脑子里,一时没敢动,“……殿下,这是干嘛?” 谢怀拿指尖碰了碰那个黑鼻子,“讨债。” 宿羽目光无比茫然,“我欠殿下什么了?” 谢怀满意地端详,表情几乎慈祥,“啧,信里说得正经八百的,还以为你是个荡寇大汉,谁知道是这么个肋条排骨?就你这细胳膊细腿儿还打仗,跟我回府里算了。” 回府里?是那个意思吗? 宿羽脸通红,“……我就要打仗!” 谢怀完全没听他说话,“好了,不生你气了。吃饭去吧,多吃点,瞧这瘦的。” 宿羽装作无视谢怀在自己肋骨上若有深意的揉捏,把鼻子一蹭,立即脚底抹油开溜。 谢怀是什么打算,宿羽心里没数;但谢怀是什么人,宿羽倒是有所耳闻。 金陵的怀王是个出了名的浪子,男的也吃、女的也吃、舞剑女也吃、探花郎也吃,反正就是浪得单纯,绝不挑食。 不过对于手边的宿羽,浪子一直也没说过要不要吃,所以宿羽有点拿不准浪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总感觉谢怀只动嘴皮不动手,看起来又想吃又懒得吃的,就好像宿羽是盘没放盐的水煮白菜。 ……有可能,谢怀是觉得小宿这个多年笔友货不对板? 宿羽蹲在篝火旁,托着下巴,把多年笔友的开端艰难地回忆了一遍。 宿家是马监出身,宿羽从小就在各地马场跟父兄学着挑选战马。八岁那一年,北济来犯,部族进贡来一批战马,他第一次送马到了御马监。 皇帝在太液池旁开了宴席,金陵的世家侯王闺秀倾城而出,权当大战之前最后一场风流。 也就是那一天,他和“那个人”有过一面之缘。 云层高霭,春雨溟溟。 宿羽跟着哥哥,牵着一匹暖金色的小马,要把最漂亮的这一匹马送到御前去。 却有陌生的仆从拦住了他,“且住,有贵人要看看这一匹马。” 隔着琼林玉树,贵人站在高台上,身后拥簇甚众,几乎如云霞璀璨。 淡金色的烟尘氤氲,宿羽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看见那个人约莫比他高一个脑袋,穿着练色织金锦袍的身形又挺又瘦,信手一振袍袖,便露出平阔的腰带。腰带隐约是千岁绿,被稀薄的春光一映,也是一层金光氤氲。 如此矜贵秀美的一个人,宿羽看得傻呆呆的。 原来那就是谢怀。 宿羽托着下巴,对眼瘸的自己无话可说,对风骚的谢怀也无话可说。 宿羽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把谢怀想成女孩子。 可能是因为当时所有皇子公子都在御前逢迎,只有士女们才会离席闲逛。 也有可能是因为谢怀的衣衫实在华美璀璨,衬得身形瘦削近乎风流,仿佛画卷上的士女。 宿羽野惯了,但并不见多识广,对同性少年的认知仅止于哥哥而已。 对当年的小宿来说,谢怀这样的,基本上只能属于姐姐的范畴,而且还是个漂亮姐姐。 总之,小宿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每次写信都需要深呼七七四十九口气,在信里塑造出一个很成熟正经的小宿,关心国计民生声声风雨的小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小宿。 没想到,几年过去,好看的贵人变成了金陵第一浪人……? 时间是把削皮刀,无情削去樱桃芭蕉美丽的容颜,终于露出了贵胄子弟的纨绔嘴脸,真相的确很让人说不出话。 但谢怀浪得依旧好看,依旧是云中白月。那些言辞激烈如沧浪拍云的书信依旧是出于谢怀之手,宿羽并不觉得谢怀因此掉价。 而宿羽自己呢? 宿羽回想半天,“啪”地一巴掌拍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给谢怀表演过什么?烙饼!打狗!撒尿!吐口水!还发誓“我要是断袖就天打雷劈”! ……换成他是谢怀,他不咬死宿羽就算不错了,还下什么口?! 不过用理智来想,下不了口才好。把燕燕送到金陵,他就可以走了。 宿羽本来很紧张谢怀要跟自己“再续前缘”,这么一想,就松了口气。 往篝火边一坐,宿羽放心地喂了小狗崽子几口肉干,还唠叨一边的新闺女:“燕燕,吃这个上火,多喝点水……” 燕燕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 身边一黑,有人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宿羽心里有鬼,“……殿下?你、你不去中军帐来这干嘛?” 燕燕“咳”的一声,谢怀不说话,拎着酒坛子咕咚咕咚灌。 宿羽忍不住小声唠叨:“少喝点酒吧,大晚上的干嘛呀。” 谢怀抹抹嘴,“酒壮怂人胆。” 宿羽好奇道:“啊?谁怂?” 谢怀笑笑,“我。” 宿羽奇道:“什么意思?” 谢怀一顿,没说话,抬脚轻轻踹了燕燕的屁股一脚,示意她该回避的时候别瞎在那挺尸。 燕燕被一踹就如临大赦,叼着块肉干一撑树干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燕燕一非礼勿视,宿羽就突然开了窍,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殿、殿下,我、我去拿个……” 谢怀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年轻人的手腕格外薄,虎口上一层薄茧,但薄薄皮肤之下,是隐约脆弱的脉搏。 谢怀慢慢地说:“宿羽,我有点后悔。” 宿羽不说话,微醺的酒气扑到了鼻尖,鼻息相引一般,空气凝滞得让人停止呼吸。 谢怀继续说:“在信里,我好像真的从来没说清楚过。那年在御马苑见面,我没让你看清楚我是谁。” 谢怀十二岁那年,御马宴上百妃争宠,王侯公子们逢迎着各自挑选心仪的马匹。而皇后又跟皇帝打起了机锋,几句下来,席中人都噤声。 皇后气性大,索性起身离席。谢怀一向对母亲分外护短,也立即告退,起身跟上。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母子二人静静走过太液池边的落英缤纷,母亲突然站住脚,说:“阿怀还没有挑马。” 谢怀心气高傲,平生最恨的就是跟那些人抢东西,闻言只是一笑,“儿臣会有的。” 母亲也温存一笑,远远地指着场中的一匹暖金色的小马,“不如,我儿就要这一匹。将来阿怀自去策马扬鞭,收复万里河山,踏上九天揽月,再不理会这些蔽日凡霞,如何?” 那匹马是给皇帝的,只是没有呈到御前。但皇后发了话,自有仆从前去牵马。 牵马的孩子却抱着马脖子不撒手,垂着脑袋,眼圈都是红的。 谢怀心一软,却不忍心蹉跎母亲的意趣,伸手握住了缰绳,说,“我会待它好。我不会养,你时常写信来告诉我,如何?” 那孩子这才连忙点头,握着缰绳的手也松开了,柔嫩的小手在他的腕骨上一触即分。 谢怀自以为此事已经解决,却没想到,这个孩子比宫中的嬷嬷都要唠叨。 信从四面八方来,起初都是絮絮叨叨小马的事,从什么季节吃什么草,到这个时节该往摄山跑马,后来就说到了国计民生、浮沉易势。中间断过一段日子,但始终没停。 谢怀起初头痛,后来也莫名其妙地认真起来。 他不是个爱抒胸臆的人,自己也觉得这件事不可理喻。但直到真的见到了宿羽,他才知道为什么。 宿羽的眼睛亮得像面照进人心的镜子,映着跳动的篝火,二三迷茫,是年轻的不解风情。 谢怀还捏着他的手腕,往怀里一拖,叹了声气,低声说:“……真好啊。” 宿羽没听清,抬起头来,“什么?” 谢怀拿冒出了胡茬的下巴蹭了蹭宿羽白白的脑门,“别问了。” 宿羽浑身不自在,“殿下,你又不让问,还说什么说……殿下,殿下能不能松开手?” 殿下才不松手,索性借着酒劲彻底不要脸了,两手紧紧箍着宿羽,“你看,虽然我是男的你也是男的,但是这样也不是很糟。是不是?” ……臭不要脸!有本事当阿顾的时候问啊,现在对着怀王谁敢说糟? 宿羽很糟心地回答,“是。殿下,你想说什么?你直说,别动手——” 谢怀居然真的松了手,改成握着他的肩膀,认认真真地和他四目相对。 对面的人居然在笑,长眉陡地一扬,远山上飞掠过短暂的雨线。 宿羽被他笑傻了,一时没动。 谢怀抿了抿嘴唇,“既然你不讨厌断袖,那不如,和我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催稿和滋词!我终于又有存货啦!(但更新还是很抠,更了这顿没下顿) 来不及整理雷神名单啦,明天一起搞! 第14章 吻雨 ———吻雨——— 金陵的春天还在,王城之内杏花未落,被风吹起万千新雪。 皇帝素有消渴症,近来病况很有些严重,已有数日不上朝了,难得听一次常朝,自然要四个儿子都到齐。 谢怀慢吞吞走进书房,刚跨过门槛,就抽了抽鼻子,“新茶?你们又弄什么幺蛾子?” 他一整袍袖,在椅子上坐下,便有宫人递上茶盏,“殿下,是新进贡上来的霄羽茶。” 怀王一向是不喜欢这种茶,宫人记得,连忙补上一句,“殿下若是不喜欢,我们再去换别的来……” 却见谢怀扣着茶盏,不知想到了什么,思绪都飘远了。 宫人问:“……殿下?” 谢怀突然吃错药似的一笑,眉眼都罕见地舒展开来,“搁着吧。” 皇二子谢疆翘起腿来,“大哥不多歇几日,这就来听常朝了?” 谢怀“嗯”了一声,就不再答话。 皇帝有四子,老大谢怀,老二谢疆,都是先皇后所出;老三谢息和老四谢鸾则是今皇后所出。 四子之中,谢息最文静乖巧,谢鸾最天真闹腾,都跟了皇后的脾气,在哪都相当快活自在。 而谢怀跟谢疆一母同胞,长得像,脾气却分了叉,基本上直接跟名字的寓意分道扬镳。谢怀是个炮仗一点就着,而谢疆从不跟人横眉竖眼,被人砍了都是和和气气的。 不过兄弟俩心里清楚,顾皇后的耿介脾气一点都没浪费——谢怀是见谁骂谁,谢疆是见谁腹诽谁,也是相得益彰。 所以谢疆这招呼打得本来就没安好心,吃了谢怀一个明目张胆的软钉子,也并不意外。 他靠回去继续喝茶,半晌才“哎”了一声,“老三来了。” 谢息急急忙忙跑进来,一溜烟停在谢怀跟前,叫道:“皇兄!” 谢怀又“哎”的一声,“阿鸾呢?” 谢息年方二十一,自以为是个大人了,很是懒得跟小屁孩玩,“管他上哪欺负猫去了。皇兄,先给我瞅瞅,伤好得怎么样了?” 他把两个长胳膊往谢怀身后的椅背上一杵,仔仔细细地看谢怀仍旧苍白的脸。 谢怀啼笑皆非,一巴掌把他拍开,“死人脸没见过?” 谢息说:“我又不像大哥二哥上过战场,当然没见过。等过两年,我也去见识见识。” 谢疆笑道:“见识过那么一两次,你就再也不想上了。” 谢息坐下喝茶,“总要上的。父皇又不会白养我,没历练过,将来怎么做大事,怎么治理江山?” 太子之位迟迟未定,而文武百官心里都有数。 论嫡长,谢怀是第一人选,可谢怀跟皇帝互相猜忌也不是一两年了,父子关系随时近乎剑拔弩张,早就不可挽回。 好在皇帝出身草莽,不大在乎规矩,不然谢怀就是有九九八十一个老虎脑袋也不够砍。 皇帝登基之后越发爱才,谢息刚巧才华横溢,待人真挚,备受文士推崇。再加上皇后恩宠不衰,这江山迟早是谢息的。 谢息人不坏,可惜是个直肠子,心思全用在了诗酒上,无处安放的心事就只好挂在嘴上。 谢疆咳了一声,斟而又酌地给谢息点炮,“三弟,年纪不小了,说话要当心。” 谢息这才自知失言,一时有些尴尬,讪讪道:“我……” “啪”的一声响,谢怀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墩。 谢息从小就看着谢怀黑着脸进进出出,几乎是本能地害怕长兄,一时也不敢说话了。 谢怀长出了口气,突然一挑眉毛,近乎嘲讽地轻笑了一声。 “老二,你怎么就不明白?就算大哥死透了,这江山也轮不到你啊。” 谢疆想到了什么,瞬时黑了脸;谢息这下彻底被吓住了。 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聪明些的已经联想到了怀王这次死得蹊跷活得也蹊跷。 谢怀打量了一圈一室寂静,重新端起茶盏来,又动了动食指示意,“陛下快到了,去把阿鸾抱来。” 殿中安静得像没活人,宫人惴惴地刚出门,就被堵了回来,语气中透出了“救命的来了”的轻松,“小殿下!” 救命的谢鸾一阵红旋风似的刮了进来,往谢怀怀里一拱,“大的!” 谢怀哈哈大笑,“怎么走风漏气的,几天不见,又掉牙了?” 谢鸾气得脸通红,捂住嘴说正事:“阿鸾可想洗你了!” 谢怀扶额,“怪不得,原来大哥是被你给想死的。” 谢鸾眼圈倏地红了,抬起小手来,“啪”地往谢怀嘴上一拍,“不许胡嗦!” 谢怀揉了揉小孩子的眼睛,“行吧,不胡说。” 谢鸾伸出小拇指,“以后大哥和阿鸾都不胡嗦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虎变!” 谢怀也不嫌丢人,和谢鸾认认真真地拉钩上吊,拉完吊完才点评谢鸾的火红着装:“嚯,穿得倒是热闹。这才几月,就预备着拜年了?” 谢鸾一直被人当三岁养,虽然也十岁了,但心理年龄可能还不到四岁,在谢怀怀里埋头嚷嚷,“我都习二岁了!不许说我拜年!还有,不许跟人说‘把阿鸾抱来’,恶不恶心啊?!” 谢怀颇嫌弃,弹了弹小孩儿的脑门,“虚岁十二。十岁生辰过了没有?” 谢鸾一巴掌拍回来,“反正!反正再过娘年就能跟你去花街柳巷碎姑凉了!……大的你别打我呀我嗦错了吗?!” 谢疆和谢息在一边喝茶的喝茶抱头的抱头,全当此事翻了篇。 谢怀是有意敲打谢疆,但也敲打得自己心情稀烂。走出宫门骑在马上喘了口气,到了怀王府门口,又是一脑门子气。 他也不下马,提着缰绳问门口的福伯,“宿羽在家吗?” 福伯的老招风耳年久失修,足足听了三遍才听真,颤巍巍道:“殿下问小宿啊?小宿带燕燕小姐看房子去啦。” 果不其然。 谢怀有心搞事,骑着马把满金陵翻了一圈,终于在城郊截到了宿羽和燕燕。 宿羽正兢兢业业地跟卖房子的讲价钱,被燕燕戳了戳胳膊,疑惑道:“干嘛?” 燕燕最近成天跟两个大男人混,混得越来越脸臭,言简意赅地说:“冤家来聚头了。” 宿羽腿一软,“殿、殿下?燕、燕燕,我们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谢怀的声音从头顶掉下来:“我看是来不及的。” 宿羽回过头去,只见谢怀抱着手臂坐在马背上,嘴角一挑,掀出一个冷嘶嘶的笑来,“今天想通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啊这个更新字数是一天比一天抠 所以今天更两下下 不是弥补愧疚 就是爽 第15章 吻雨 宿羽回过头去,只见谢怀抱着手臂坐在马背上,嘴角一挑,掀出一个冷嘶嘶的笑来,“今天想通了吗?” 宿羽最近太能作妖,三天两头避而不见,试图把谢怀“我们试一试”的提议扼杀在襁褓中,还天马行空地找出了一打匪夷所思的理由。 其实是宿羽实在没办法把真相吐出来,又没法说“我就是不跟你试”,只好搜肠刮肚地找理由。 昨天用的是:“殿下你会看相吗你看我手上这条线这么短说明很短命一定不能跟殿下白头到老那就算了吧!” 前天用的是:“殿下我是一个热爱自由飞翔的男人我一定不能在金陵待着那就算了吧!” 大前天用的是:“殿下我夜观星象有所发现天上那两颗星星同时出现就是不吉之兆那就算了吧!” 谢怀扪心自问,就这个脑子,也就是宿羽能不挨打(打不过),换成谢疆谢息谢鸾,早就被他揍得找娘了。 宿羽坐在马上,抠着指甲想了又想,“其实,殿下,是这样的,我为什么不能跟你试一试呢?因为昨天,昨天有个神仙老头儿给我托梦啦。” 谢怀已经把套路熟烂于心,“莫不是月老?” 宿羽大吃一惊,“啊?你怎么知道。对对对就是月老。月老说,怀王殿下啊,命中有良配,但是,不是你。你就别瞎搅和啦,放殿下去浪吧!” 谢怀冷笑:“说出来吓死你,你小谢哥哥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不敬神佛。别说月老,就是佛祖阻人姻缘,老子也抽他娘的金身!前面那是不是月老庙?走!” 宿羽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别别别先别抽、容容容容易遭报应吧殿下?” 谢怀变脸如翻书,立即和风细雨地一笑:“报应?那你就跟我试一试,不试怎么知道报应这玩意就是鬼扯淡呢?哎,这往西走就是秋风楼温泉,走一趟?” 温、温泉?要脱光光的那种温泉? ……谢怀还是阿顾的时候,宿羽有幸拜读过阿顾的身体。谢怀本来就高挑精瘦,又是行伍出身,身上虽然不至于左一道疤右一道疤,但是也确实肌理分明骨骼匀长,相当诱人。 宿羽当时把阿顾当狗崽子养,现在想想简直是瞎——不管是断袖还是女人,都应该很少有人能挡住谢怀的诱惑……吧? 再加上宿羽本来就很喜欢谢怀,他对自己毫无信心。 宿羽往后跳,“不不不不了不了!还是回家吧!” 谢怀很有耐心,“又是为什么不了呢?我看是一定要去的,不去就太奇怪了,难不成你讨厌我?不然为什么不去呢?” 宿羽低头,想了很久。 谢怀歪着脑袋,燕燕喝着甘蔗汁,等他想理由。 许久,宿羽终于坚毅刚烈地抬起头来,“因为。” “因为我今天拉肚子。” “温泉水,是多么的珍贵!我们不要去污染它。” 燕燕喝不下去了,就差没把隔夜饭呕出来,“……需要搞得这么恶心的吗?!” 谢怀听都不想听了,头也不回,拍马就撤。 直到回府,谢怀都不想跟宿羽说一句话。 宿羽说了几天的垃圾话,被嫌弃了也很自觉,谢怀不找他他也不去找谢怀,回家就啃了两张烙饼洗洗睡了。 谢怀刚从谢疆手头接回虎贲军,手头凭空多出一堆事,忙到半夜,便听到外面起了风。 福伯来添茶,“殿下的身子骨可得养着,早些歇息吧?” 谢怀低头写字,“嗯”了一声。 窗户被夜风轻轻推开,福伯又说:“要下雨了。” 笔尖一顿,谢怀从案上抬起头来。 外面滚来一声惊雷,随即便是扑簌簌的雨声。雨丝飘洒进来,打湿了未干的墨迹。 谢怀揉了把脸,把笔一扔,“福伯,你也歇着吧,我去睡了。” 往日,谢怀作为金陵第一害虫,惯性昼伏夜出,不是敲打虎贲军夜巡演练就是笙歌一夜,睡得这么早简直千载难逢。 福伯又是听了三遍才听真,“啊?” 谢怀早没影了。 宿羽睡得不踏实,主要是认床,二来是打雷。 他小时候怕打雷,哥哥便开玩笑说自己有个妹妹。 哥哥虽然嫌弃他,但每次下雨打雷,哥哥都呵欠连天地抱着被子把他往床里一推,然后把他往被子里一卷,兄弟俩挤挤挨挨地凑合一晚,隔天醒来都是一身臭汗。 哥哥爱干净,醒来之后骂他:“你能不能别怕打雷了?” 宿羽傻笑:“等我长到你那么大就不怕了!” 可惜,宿羽都追究不出哥哥死的时候是十八岁还是十九岁。现在宿羽都二十了,还是怕打雷。 金陵的风雨声像潮水像山崩,宿羽不安地皱起眉毛,蜷成一只烫熟的虾米。 床的另一侧稍微一陷,有人卷起被子来往他身上一扣,随即把他连被子带人抱了个满怀。 宿羽在浮沉不定的梦境中觉得有哪里不太对,畏惧地挣了挣,那人反而抱得更紧。 耳边传进来一声无奈的安慰,宿羽终于踏实地睡了过去。 谢怀不大睡得着,但是怀里的年轻人睡得平稳匀长,被被子裹得圆圆的,露出个乱糟糟毛茸茸的脑袋,就像一只小猫。 小猫还会打呼噜,可是宿羽怎么这么安静? 宿羽的眼睛有时候也像猫,随时戒备,随时准备逃跑。 但对敌时不一样,宿羽是个将才。这个年轻人提起刀的时候,是一匹可统千军的狼。 或许有一日…… 谢怀走神走到了九重天外,想着想着,不知在何时沉入睡梦。 风雨骤然过,停驻在子夜。云后露出浅亮的月光,湿哒哒的雨水一颗颗掉下屋檐。 宿羽小心翼翼翻过身,就着月光,仔细看着谢怀的面庞。 平稳的睡梦遮掉了谢怀脸上的八分凶相,终于衬出了名字里一个“怀”字的隐约温柔。 宿羽从被子里伸出一根食指尖,像钻在被窝里偷偷看英雄传奇或者志怪小人书的小孩子一样,慢慢凌空摹画谢怀五官的曲线。 谢怀睡得很熟,一点都没有发觉。 又不知过了几炷香或者一个时辰,宿羽轻轻往前蹭了一点。 谢怀的嘴唇薄薄的,看起来很薄情,很冷酷。下巴也瘦,是一种不可断绝、不可遮蔽的孤独和威严。 但嘴唇之下、下颌之上的那个凹陷,却柔柔软软地盛住了半夜空的星光。 近乎虔诚地,宿羽让自己的嘴唇印在了那个凹陷上面。只是轻轻的触碰,就像小孩子玩的印章一样,雨水冲一冲,就可以掉色。 宿羽退回去,食指压上了自己的嘴唇。同时,他听到屋檐上的雨滴终于落地,“啪嗒”一声。 他以为这个偷来的吻像一场雨一样长,却原来不过是一颗水珠落地的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气死我了居然敢偷亲,我宣布偷亲犯是我新情敌! 情敌就要挨打,明天走着瞧 第16章 历星 ———历星——— 大概是最近太忙,谢怀在睡梦里都胸口发紧。明明是平顺温和的梦境,思绪却光怪陆离地被拉来扯去,拉得他头皮发紧,一身筋骨都发酸。 安神的药吃了一水缸,觉仍然只能睡一个时辰。这症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谢怀讨厌睡觉。 谢怀睁开眼睛,无比平静地凝视黑漆漆的床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吾生有限,可别秃头。 床帐逐渐被薄薄曙色染上霞彩,谢怀开始掰指头算时间。 又过了一会,谢怀假惺惺地伸了个懒腰,头也不回地说:“恩公啊,醒了?哥哥昨晚上伺候得可好?” 没人搭腔,宿羽翻了个身。 谢怀继续扯淡,“小宿啊,得饶人处且饶人,抱一抱就抱一抱,也没抱掉一块角不是?” 直到谢怀伸了第三个懒腰,旁边的被子卷仍旧毫无动静。 谢怀明知道宿羽是什么作息,终于牙痒得忍不住,抬脚踹了过去,“不就是睡了一夜吗?我都没下手,你也差不多行了吧?硬捂着不嫌汗臭啊?” 宿羽不吭声,继续装死。 谢怀掰了掰拳头,利索地撑着床板往里一跳,随即毫不客气地向外甩出一个法不容情的风神腿,一脚把被子卷蹬下了床。 …… 宿羽的被子一路展开,等宿羽滚到地下的时候,是结结实实地在青砖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儿。 宿羽半睁着眼睛揉屁股,“……?” 谢怀看着宿羽脸上两个显而易见的黑眼圈,一时心虚,嘴贱奇道:“你不是装死?” 宿羽在半梦半醒间简直想磕头,磕了一半就瞟到了自己身上某处显而易见的变化,立即醒了一大半,搂起被子往怀里一抱,弱声弱气,“我、我不是啊……” 谢怀本来还不知道他抱被子干什么,但一看通红通红的脸就明白了,顿时坏笑了一下,满脸写着“小宿你也算落我手里了”,迅速溜到了床下,开始拽被子,一边拽一边磕碜他,“年轻人,血气方刚啊!” 宿羽当然不松手,通红着脸,“……殿下请自重!” 殿下不要脸道:“殿下什么殿下,别见外!给谢哥哥看看,也许谢哥哥能帮上忙呢?” 小宿力气大,他谢哥哥算是个功夫不错的,也拿他没辙,只能豁出去脸,趁他不注意,使了巧劲,隔着被子按了下去,还若有似无地揉了一把。 谢怀纵横金陵桃李蹊径很多年,这点小伎俩不在话下,宿羽却头一次被人这样欺负。 谢怀手抚过的地方陡然变成了全身感官的中心,宿羽猛然僵住了,细长的手指深深地抠住了自己的膝盖。 谢怀没松手,从陡然蒙上水光的眼睛到慢慢浮起红晕的脸颊,目光没放过年轻人脸上的任何一点变化。 就像站在最高的山峰向下望去时的一瞬静止,宿羽的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努力让脸上的表情不至于太过痛楚、太过惊慌,仿佛他并不是在极乐人间,而是在经历什么非人的折磨。 谢怀心里突然浮上了一点疑惑——宿羽二十岁,按理说应该没吃过也见过,怎么会这么害怕? 宿羽足足过了半天都没松开牙齿,谢怀伸手按了按他的嘴唇,“小嘴还挺软的哈。别咬了,当心咬坏了。” 宿羽松开牙,还是没说话,垂下了头。 他这么一沮丧,谢怀心里就咯噔一下,连忙弯腰去找他的脸,“生气了?别生气,来,亲一口就好了。” 眼见谢怀真的掰住了他的下巴抬了起来,那片飞薄的嘴唇真的靠近了,宿羽连忙抬起头来。软软的下唇被咬出一道雪白的印子来,虽然想骂人,但是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还带着哭腔,“别……” 谢怀松口气,笑道:“哭什么?折了?别怕,折了也对你负责,来,给哥哥看看断成几截了。” 宿羽又气又要解释,声音又小,“你的才断了!我的、我的才不会断!” 谢怀笑得揉肚子,“传说中的金刚不坏?怪不得不给看。”一边又揉了揉,“咦,怎么没有了?” 宿羽继续解释:“不是没有了的,还在,只是变成……” 谢怀很认真地听,“变成什么?” 宿羽被气疯了,深吸口气,拼着杀头的风险,准备一脚把谢怀踹出去。 结果谢怀突然正经,“不欺负你了。我等一会要进宫,在家吃早饭,一起吃吧,你想吃什么?不许说烙饼。” 宿羽偷偷掀开被子看,看完之后可能是确认还在,闷声闷气地说:“烙饼。” 谢怀崩溃,“不能换点别的吗?小豆粥,年糕汤,鲜肉云吞,水煎包,吃什么不好?哪怕你要吃流水三八席……” 宿羽说:“可是我就爱吃烙饼。一天三顿,缺一顿都不行。我就爱吃烙饼。” 谢怀深吸口气。 宿羽继续说:“殿下,你吃东西的品位那么高雅,跟我在一起的话就得成天吃烙饼,一定会变丑的,那就算了吧!” 厉害,今天一起床就开始编了。 谢怀黑着脸把被子踢到一边,踹开门准备走。 小狗挠门挠半天了,终于扭着屁股拐了进来,往宿羽腿中间一蹦。 宿羽吓一跳,指着狗鼻子骂:“不许乱踩!踩坏了阿妈,就真的不要你了!” 谢怀戳着狗屁股怂恿,“踩死他!” 福伯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反正对鸡飞狗跳的晨间景象很满意,在外面问:“殿下早饭想要点什么?” 谢怀吼:“吃屁!我进宫吃!” 谢怀骑着马在街市上溜达了一会,握着马缰停在了早点摊旁边,神情在思索中呈现出一种极为深沉的状态,长眉拧着,深邃的丹凤眼上挑得格外明显。 老板娘被凶得说都不会话了,“客、客官要点什么?” 谢怀盯着饼铛上滋滋作响的葱花烙饼,认命地笑了笑,“劳驾,给我来四张烙饼。” 其实谢怀不进宫也行,而且进宫也没吃的,最后一定又是吃一肚子气,所以他选择提着烙饼回家喂狗。 谢怀从长廊下走过,一路走一路斟酌用词,暗暗发誓一定不跟宿羽横眉竖眼。 路过的侍女低头站住,谢怀很慈祥地问:“宿羽呢?” 侍女说:“回殿下,在用早饭。” 宿羽没个头衔,别人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谢怀琢磨着这件事,推开了宿羽的房门,“宿羽!吃烙饼!有葱花的!” 然后,谢怀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隐约闻到了红烧肉的味道。 宿羽捧着碗筷蹲在地上,狗一块自己一块地吃得正热闹,闻声哑然抬起头来:“……殿下。” 谢怀盯着他手里的大碗红烧肉,又盯着宿羽和小狗崽子嘴边共同的红烧酱汁,半晌才伸出食指,“解释,你说。” 宿羽说:“啊,是这样的——” 谢怀伸出去的食指唰地变成手掌,“算了你不用说了。” 宿羽说:“啊?别啊你听我解释——” 谢怀把烙饼纸包往怀里一塞,“别解释了我不听。” 宿羽端着碗站起来,“你听听吧!” 谢怀扭头就走,“不听了不听了。” 宿羽端着碗追,“不是啊是小狗掉牙了但是我娘说掉牙了就要吃红烧肉才长得好所以我才要了红烧肉——” 谢怀全当耳旁风,“不就是不想跟我吃饭不想跟我试么,我这么冰雪聪明的人能不明白吗?看破不说破,谢谢恩公……等等。” 耳旁风全灌进了脑子,谢怀突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站住脚,“掉牙?破狗崽子还会掉牙?” 宿羽舔着嘴角的酱汁,“会啊。” 谢怀对这个新知识接受不能,“狗掉牙?跟人一样的掉牙?会流血的掉牙?” 宿羽又吃一块红烧肉,“对啊。” 谢怀突然低头,看住小狗。 狗崽子不明就里地开始摇尾巴,被谢怀一把扯到了眼前,强行掰开狗嘴,“哪颗牙掉了?还流血吗?给爹看看!” 狗崽子死命挣扎,终于艰难地合上了嘴,又被谢怀往怀里一揉,震惊道:“我的狗儿子掉牙了哎。还会掉牙哎。掉狗牙哎。掉哪去了?” 宿羽嚼着烙饼卷红烧肉,“扔了。掉就掉了呗,吃点红烧肉就行了。” 谢怀郑重地摇头,“厥词。这府上不行,没一个人会伺候人,更没人会伺候狗了。你,跟我来。” 谢怀带上狗崽子,宿羽带上燕燕,两人一狗一蝗虫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小容王府。 谢鸾最受帝后宠爱,小小年纪就封了王,王府也是极为豪奢,往外看是金门玉堂,往里看是中庭桂树,在庭下一站,便是鹤鸣噰噰,华灯煌煌。 燕燕跟宿羽点评道:“是比你家强。” 谢怀:“……” 谢鸾飞一样冲出来,金光四射地往来人怀里一扎,“大的!” 宿羽被金光哪吒扎得一个趔趄,一头雾水道:“大的?” 谢怀揪着哪吒的发带把人拽出来,说:“他是说大哥。哎,阿鸾,大哥在这呢。” 谢鸾通红着脸,正在犹豫要不要重新扎一遍,就被谢怀塞了一只狗崽子到怀里,惊喜道:“大的!这只抖是送我的吗!?” 他大哥微笑着地给了否定的答复,“借你宝地有奶娘婆妈嬷嬷之便,让你替我养两天。” 谢鸾抱着狗,目光炙烈如火地追随着扛刀的燕燕,“就只有抖吗?没有这个吗?” 燕燕虽然是个蝗虫,但也是个长得娇艳好看的蝗虫。来金陵以来,燕燕已经被迫习惯了各色猥琐目光,没想到谢鸾小小年纪…… 宿羽和谢怀两对眉毛同时一跳,同时骂街,“才没有!”“有个屁!” 作者有话要说: 【成语新解】鸡飞狗跳,顾名思义,指鸡鸡飞了狗狗跳了(被宿羽捂嘴拖走 今天有没有二更 就看我能不能忍得住了!握拳 第17章 历星 燕燕习惯了金陵色狼,现在已经连刀都懒得抽了,轻蔑地一抬眼睛,“没牙猴。” 谢鸾捂着漏风的门牙,很委屈,“我不就是说这个姐姐的刀漂亮吗?你们是不是误会我什么了?” 谢怀下一瞬就摸谢鸾的脑袋,“没有没有,别问了。” 谢鸾倒不是说着玩的,他才十岁出头,已经对女孩子的容貌没了感觉。 谢鸾府上不只有奶娘婆妈嬷嬷,更有无数花容月貌的小侍女跑来跑去。 这也是皇后的意思,让谢鸾从小什么都见过了,什么都不在意了,将来就犯不着再为男女之事烦心——更犯不着像谢怀那样在烟花巷里遣怀。 谢鸾抱着燕燕的刀,宝贝极了,一会一句:“哇,大的,这个刀是弯的哎!” 谢怀敷衍道:“好弯好弯。” 谢鸾又惊叹道:“哇,小宿哥哥,这个刀好锋利啊!你看,一碰就流血了!” 宿羽一边给他擦血一边给谢怀使眼色,意思是“你弟弟脑子是不是有点不太好”,谢怀回以“比你强”。 燕燕每天跟着宿羽和谢怀混,已经混得越来越暴力残酷,反倒是扎进女孩堆里,陡然轻声细语了一些些,在草原时偶尔流露出的放松舒服终于重新显山露水。 谢怀抱臂看了半天,提议道:“好像这样比较像话。你也别满世界找房子了,就在这吧。我弟的人,靠谱。” 宿羽小声说:“……那要不然就试两天?” 谢怀说:“她要是不愿意呢?” 宿羽更小声了,“我估计不愿意吧,她挺粘我的……” 这时,燕燕猛然扬起手来示意他们,“我不走了!她们都要跟我学刀法!宿羽,你很优秀,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给你的了,师父不要你了!” 宿羽:“……” 谢怀哈哈大笑,“你?燕燕?就你还说我弟脑子不好呢,我看我弟比你强点,起码不会跟小屁孩学刀吧?” 这时,谢鸾从人堆里冒出头来,兴奋极了,“大的!漂亮姐姐说我要是学得比她强,就把好弯好弯刀送给我!大的,你提醒我给漂亮姐姐准备束脩啊!” 谢怀:“……” 两个被抛弃的家长灰溜溜骑马出门,默契地望了一会天,谢怀提议道:“带你去御马苑转转。” 宿羽说:“行行行。” 连年战乱,御马苑里没什么好马。倒是当年那匹暖金色的小马已经老了,单独养在马厩里。 谢怀和宿羽走得近了,便听到了人声。 御马监说:“回禀殿下,是二皇子和三皇子,还有虎贲军的韦将军……” 谢怀听见韦明安就烦,“说重点。” 御马监说:“……陪着袁公和将军千金来看马。” 宿羽落在后面,只听见一个“袁公”,立即三步两步抢上来,惊叹道:“袁公?哪个袁公?” 谢怀把他的下巴安回去,“还有哪个袁公。” 皇帝是武将出身,袁谒是皇帝微时麾下最得力的谋士。 初时,皇帝在外打仗,袁谒便在朝中做文官;等到皇帝坐上了金銮殿,袁谒便挥剑上马带兵打仗去了。 大周人叫惯了文绉绉的袁公,其实袁谒是栋梁利器的将军。 只是浮沉易势,君臣终究不相亲与——十二年前那场大战席卷了大半国土,而袁谒居然在风口浪尖上提出议和。 大周连年战乱,百姓难咽下一口热血,皇帝能得民心便靠的是好战铁腕,袁谒精准地戳到了皇帝的逆鳞。 袁谒就此偏安南境,十几年间都不曾回过金陵。 谢怀甚至都不知道袁谒回来了——想来,皇帝这次确实是着急了。 那个多疑的皇帝要把一切的可能都攥在手心,不然,甚至不敢撒手人寰。 谢怀拍了一把宿羽的后脑勺,推他进去,嘱咐道:“老将军年纪大了犯糊涂,听说记不清楚人了,你别乱说话。” 里面有皇子有部将还有老臣,规矩繁杂,行礼的行礼叫人的叫人。 宿羽倒没想到这么小的马厩里挤着这么些人,但一看就猜出来了——长得跟谢怀三四分像的估计就是没什么存在感的二皇子,那个耗子似的小白脸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才子谢息,耄耋老头和紫衣少女肯定就是将军和千金。剩下一个韦明安是他认识的,对他的底细清清楚楚。 宿羽蹭地就退后一步,往谢怀身后一躲,装作不存在。 谢怀当先一步,先把袁谒扶起来了,低声说:“袁伯。” 袁谒虽然头发花白,腰也佝偻,但是精神矍铄,盯着谢怀看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了,“阿怀,这匹马还是先皇后从陛下手里抢来给你的。” 谢怀完全放错重点,十分得意,“袁伯记得我?” 他怼了宿羽一胳膊肘,还挤了挤眼睛,“看见没?袁公还记得我。”还有没说出口的潜台词:“我牛逼吧?” 这话一出口,袁谒一头雾水,“我忘了谁了?” 谢息和谢疆也挠头,“袁公谁不记得?” 韦明安说:“殿下,老将军连我都认识啊。” 谢怀傻眼了,“谁跟我说的袁公已经……那个糊涂了?” 其实这种传闻每年传一遍,早就不新鲜。 袁谒瞟了自己身边的年轻女孩一眼,“老六,又是你干的?” 他家老六袁境之看着娇滴滴的,一开口倒是不矫情,从善如流地背了锅,“爹,咱们讲道理,我要是不干这种事,那帮猢狲每年得找您多少麻烦?” 袁谒哭笑不得,不再说她,转而跟谢怀唠叨了几句,“韦明安的事,殿下罚他罚得轻了。” 谢怀在帐子里没发完的火又窜上来了,瞪着韦明安,“韦将军,听见没有?” 谢疆长得跟谢怀三四分像,脾气也比谢怀好三四倍,解说道:“大哥又要磕碜韦将军。” 谢息打哈哈,“够重了够重了,军中缺人才,缺人才。” 谢怀突然想起什么,“缺人才?” 他把身后的人才往出一拽,把人才这根金条往人前一跺,开始吹牛皮。 “这位,我们的野狐岭第一大力英雄,单枪匹马挑了一个北济马队,还深入敌阵救出了部族最后一条血脉。就这样的英雄,在他韦明安手下,守着离边境二十里开外的旧城墙,守了五年!五年是什么概念?不用多,给我们小英雄一天砍一个北济人,五年下来都够砍两千多了。韦将军,你说我们缺人才?” 宿羽回金陵以来没怎么见人,一时有点慌了,“殿、殿下……” 谢息满脸写着崇拜,但是依旧要纠正算数问题:“大哥,五年没有两千多天。” 而谢疆哪壶不开提哪壶,慢吞吞地击中红心,“敢问这位小将军高姓大名?” 宿羽觉得心腑一抖,心尖一下子被揪了起来。 “宿羽”不出名,出名的是他父亲宿纶,以及当年和亲边乱当中的数名将领。 五年前,秦平、李曦哉、王宁坡和宿纶,一个老将附带着三个新将领共同护送历星公主去北济和亲,结果亲没和成,反而让队伍里混进了北济主战派的细作,绑走了历星公主。 公主被奸杀死于外族旷野,足以成为一个国家百年以降的耻辱。 当年甚至有秦姓家族阖族改姓,羞于秦平同姓。秦平不仅是出名,简直是举国唾骂。 宿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是他的小儿子看着历星公主被奸杀的。 见宿羽半天没说话,谢怀自然认为他是见了袁谒太紧张,揉了一把宿羽的碎头发,“不好意思啊各位,我们小将军见了袁公高兴傻了,他叫——” 就在这时,狭小马厩中遽然响起一声马嘶。高头大马扬蹄直立,冲着离得最近的袁老将军头上径直踩了下来! 变故只在一瞬间,韦明安猛然提起腰中长剑,喝道:“帮手!” 宿羽的反应极快,一把推开谢怀,飞旋一般抢上前。 他一拍栏杆,闪身翻越进去,稳准地矮身上前,在电光火石间抱住了马脖子,一手抓着马鬃,另一手接过了长剑,在空中挽起一个令人目眩的角度,用刀鞘侧面紧紧勒住了马喉! 大马仿佛记得他的气味和动作,微一怔忡,动作迟缓了些许。 韦明安就在这一闪瞬中挡在了袁谒身前,低声道:“将军,请。” 袁谒对宿羽的身手颇为赞许,点了点头,便被袁境之扶出马厩。 谢疆拍了拍谢息的肩膀,谢息把惊掉的下巴托了回去,连忙拉着他二哥跑了出去。 韦明安收回长剑,抬起眼睛,与宿羽对视。 那双眼睛里有很多内容,怪责、无奈和惋惜交织,写在最前头的是“你该走了”。 韦明安迅速地移开了视线,宿羽的手心里一瞬间沁出冰凉黏湿的冷汗,握着马缰,几乎在摇摇晃晃地打滑。 刚才正是韦明安暗中向着马脖子上狠狠戳了一把,才打断了谢怀,没让他告诉所有人,“他叫宿羽”、“他姓宿”;才没让所有人七嘴八舌地告诉谢怀,“这是宿纶的儿子啊,就是他们那群人办事不力才害死了你妹妹,你不知道?” 宿羽突然意识到——他怎么会这么蠢? 即便谢怀中了迷魂汤,完全忘了害死历星的人姓宿;可是,那些事情,哪怕他不敢说,但只要他在金陵,自然会有人告诉谢怀。 五年过去了,事实上,都快六年了。 公主死后,父子反目,皇后病逝。谢怀披上铠甲,成了人见人惧的虎贲校尉。 过去的事应该埋在尘埃里,决不能让谢怀再受一次受锥心刺骨之伤。 他觉得自己点了一下头,不知道韦明安看见了没有。 碍事的人都走了,只有谢怀没动,抱臂看着宿羽安抚大马,满脸“老子没挑错金条”的满意感,磕碜道:“燕燕教得不错。” 宿羽坐在马背上,只觉得虎口用力过猛,微微发着抖,冷汗出了一身,沾着寒凉的风。 过了许久,他才干巴巴地笑了一笑,“是么,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更一下不太愉快的一章 谢谢大家的脐带和滋词!(地雷名单不会整,放、放弃(▼n▼)) 第18章 弃身 ———弃身——— 宿羽送走了燕燕,也送走了小狗,这次他连破城墙都没得看了,彻底回归了无所事事。 而谢怀军营皇宫两处跑,忙得脚不沾地,自己伤还没好,又糊里糊涂染了风寒。 对宿羽,他已经只剩下一个要求,那就是别吃烙饼了。他现在闻见烙饼味都手抖。 宿羽从善如流,立即把烙饼一丢,“那我要去打仗。” 谢怀脸黑如铁锅底,现在正在一边吸溜鼻涕一边吃他三天以来的第一顿正经饭。 谢怀从狼吞虎咽里抬起头,恶狠狠瞪了一眼,“英雄,金陵城还没破呢,咱能不咒哥哥家里的江山吗?” 宿羽说:“那就虎贲军。” 谢怀吃鸡蛋噎得翻白眼,拿茶灌下去,“现在不行。” 宿羽转了转眼睛,“巡防营。” 谢怀一阵风一样吃完饭,又叫人换衣服,咳得山呼海啸,还不忘骂人,“想死直接跟我要刀!” 见他又风一样地刮了出去,宿羽端着药碗追,“喝药了吗你就跑?!” 谢怀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摆手,“谁爱喝谁喝!” 宿羽看着笨,其实并不傻,慢慢地也就看出了最近的蹊跷。 他跟福伯打听了一下,挑了长官议事的日子去了兵部,正碰上谢息和谢疆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谢疆除了户部的文职之外,还领着一个巡防营副统领的缺,来开议事会倒是应该的。 而谢息手里捏着巡防营的统领之权,却毫无自觉,纯粹是个看戏的添头,搬着椅子一坐,涂涂抹抹写了一袖子诗,还一边走一边眯着眼给谢疆念。 谢息眼神不好,就对看不清的东西格外在意,远远看见前面隐约有个人眼熟,立即站住了脚,“二哥,那个是不是大哥府上的那位身手很好的客人?” 前面的人影晃了晃,若无其事地晃去了另一条街。 谢疆垂目,神思一翻,笑道:“大哥是什么脾气,你不清楚?怎么会让‘客人’随便来见我们?” 谢息说:“可是那天在御马苑,大哥不就带他去了吗?想必还是有例外的,所以那个到底是不是那个谁——” 谢疆招呼了同僚一句,拍了一把谢息瘦伶伶的肩膀,“留神你那眼睛,该用点药了。二哥还有事,回见。” 谢疆上了马,转过一条街,在街角停下。 宿羽正站在墙下,抱着手臂磨着脚尖出神,闻声站直了,“二殿下。” 谢疆没下马,居高临下看着他,先礼节般地笑了一下,“你倒真忘了自己是谁。” 宿羽咬了咬嘴唇,“二殿下知道了。” 谢疆的五官轮廓和谢怀有几分相像,但又争气地随了顾皇后,不但没长出谢怀那股子凶巴巴的狷介,还柔和得多。 柔和得看不出心情神思,就让人摸不透了。 谢疆说话像绕圈子,“想不知道也难,毕竟尊驾姓宿。找本王有事?” 宿羽明知自己要碰钉子,但事情紧急,他劈头就直说:“我想进巡防营。” 谢疆听完话,慢慢移开目光。 卖糖葫芦的老头沿街叫卖,收了小姑娘的铜板,笑眯眯地挑了又红又亮的一支给她。 小姑娘接过糖葫芦,绽开一个笑容,下巴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谢疆似乎不想再看,突然回过了头,压低了声线:“大哥不杀你,是因为他不知道。但历星的性命仍然算你一份,你当那事情过去了吗?到本王跟前来找什么自在?” 宿羽没有说话,似乎听到历星公主的名字都格外让他不适。 谢疆说:“难堪?你不如想想等大哥知道了,你又会如何,他又会如何。”他拿马鞭指了指北边,“劳驾,你若是还想活命,尽早走。” 倒不是难堪。也就是谢疆好脾气,换成谢怀知道了这事,早就把他一刀砍了。 宿羽的右手无意识地捏住了左手腕骨,又放下来,斩钉截铁道:“正因如此,我才要进巡防营。不会连累二殿下,做完这件事我自然会走——” 谢疆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在第一个念头转过的关头,就下意识地一马鞭挥了出去。 宿羽没防备也没想躲,咣当被甩上了墙根。 谢疆从没这么激烈过,四顾之后跳下马背,拿马鞭头抵住他的鼻尖,低声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宿羽躲都不躲,声音虽然低,却字字分明:“陛下的消渴症并非急病,袁公为何会突然觐见?怀王刚刚回朝,他们何必急急忙忙催二殿下将虎贲军还给怀王?有了这两件事,二殿下和怀王在野狐岭遭遇的是外敌还是内贼,还不够清楚么?” 皇帝的病情不至于危殆,那就等于时时都是危殆。太子之位悬而未决,虎贲强军日益凶恶,着急的不只是一两个人。 跟谢怀出兵受难的是谢疆,接手虎贲军的也是谢疆。这两件事的指向太明显,而谢疆的心思弯弯转转,就算他真想把他大哥弄死,也绝不会留这样大的把柄。 是谢息。 谢息看似热情洋溢,也确实热情洋溢,着急的是皇后和他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门客。谢息被一撺掇,扮猪吃老虎的蠢事都做得出来。 谢息和他的门客把两个皇子算计得团团转,谢怀被他差点砍死在北境,谢疆留在这时候被他栽赃。 谢怀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不然也不会在常朝上敲打谢疆给谢息看。 谢疆当天被那么一敲打,也就明白了,但宿羽居然敢说出来。 宿羽说完了好长的一篇话,这才觉出胸口一片烧灼,强喘了一口气。 见谢疆神色一动,宿羽的面容上竟然掠过一丝小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二殿下,看来我没有找错人。” 谢疆觉得头脑中有好半天都是一片空白,半晌才理清了前后头绪,终于明白宿羽为什么要来找他——因为谢怀小命难保。 既然虎贲军中有内奸,那么下一步,一定会用到虎贲军。 当年皇帝执意让历星公主去和亲,也是这件事逼得先皇后郁郁而终。谢怀和皇帝之间的怨气年深日久,在民间看来,他不逼宫才是有鬼;而在朝堂中,有另一种考量——就算谢怀不逼宫,也大可以替他逼。 朝中人的龌龊,谢疆从小看到大,自然知道最近的凶险。但宿羽居然能看得懂。 宿羽是个整洁干净的年轻人,虽然神思不属,也从没让自己系错腰带弄脏袍子。真正对自己有要求的人,是不会允许自己有无意义的狼狈的。 可惜这么一个人,不懂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谢疆领着宿羽回了巡防营,没有多问,也不好奇,只是亲信递来名册要宿羽签名的时候,他稍稍欠了欠身,低声嘱咐,“李序。” 宿羽便提笔写下:李序。 在谢息手下瞒天过海,只需要一个名字而已。 宿羽领了巡防营的腰牌,突然问:“二殿下,我还想问一件事。” 谢疆像是会读心,“你姓宿,是宿纶的儿子,这么明显的事,大哥为什么不知道?” 宿羽慢慢抬起眼睛来,有一点瑟缩地看住了谢疆。 从这个角度看,宿羽的眼尾格外长,更显得黑眼珠又圆又大,还是个孩子似的。 谢疆笑了笑,“你做的是送命的买卖,还是别问了。” 宿羽“哦”的一声。 谢疆便站了起来,“老大他喜新厌旧,身边隔几天就换一个人——你听说过的吧?” 宿羽默默点了点头。 谢疆摊开书卷,就像在跟人商量今晚上哪家酒楼一样闲散,“从小就花心。以前还拘着些,历星走后,他就是那么个人了。反正万花丛中过,也不把谁太放在心上,新鲜新鲜就过去了。” 宿羽在潜意识里从没想过谢怀是个这样的人,但想一想,谢怀从来也没打过守身如玉人善可欺的牌子。 脑海里划过几个乱糟糟的画面,他觉得头皮有点发麻,一时没有说出话来,连表情都不知道怎么摆。 谢疆靠上椅背,“跟你说这些的意思,是让你跟大哥好聚好散。别给他甩脸,用不着操心,说句你走了就行,他忘得了。” 已经到了晚间,营地上升起炊烟,士兵们来来往往说说笑笑,准备开饭。 宿羽没有骑马,一步步走出喧哗吵闹的营地。 大门外再向南走,是崎岖的摄山山道。 宿羽茫然地看了一会,突然想起谢怀有一次写信提起过,摄山顶上不仅可以跑马,站在栖霞寺外的石顶上,更可以俯瞰全金陵的灯火。 宿羽沿着山道走了上去,没走几步,那里枝叶掩映处,果然停着一辆马车。 宿羽走过去,轻声说:“殿下?” 片刻后,马车壁一晃,谢怀利落地跳了下来,看都没看宿羽一眼,抽身往山上走去。 谢怀个子比他高一截,腿也比他长一截,人还在气头上,走得头也不回,一边走一边咳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是18章,19章是新的内容 被ljj搞死了,只好加更一章(主要是我蠢)以后再也不敢跟ljj杠了 可以说是阴差阳错的一个七夕福利 大家七夕快乐多加餐不长肉!昂! 第19章 弃身 宿羽跟得气喘吁吁,谢怀却没有要停脚的意思,一口气走到了摄山山顶上。 宿羽喘了好几口气,才问:“殿下知道了?” 谢怀脸色苍白,就这么出神,只看满城的明灭灯火,压根没听他说话。 又过了好半天,谢怀突然回过头来,连珠炮似地质问:“谁撺掇你去巡防营的?你能不能听我的一次?老二跟你说什么了?” 宿羽不说话。 谢怀说:“说我换人如翻书?说我欺男霸女?宿羽,这些事,如果你想知道,尽可以来问我!” 宿羽轻声说:“殿下,我不想知道。” 这个回答倒是没想到。谢怀躁郁无比,耙了一下头发,哑声说:“宿羽。” 宿羽“嗯”了一声,等了许久,谢怀也不曾说话。 他只好又问:“殿下?” 年轻人单纯明净的目光炽热得近乎发烫,谢怀喉咙口一冲,只觉得头顶的那根弦越绷越紧。 谢怀索性伸手捏住了宿羽的后颈,就这么强制似地说:“是不是这几天吓着你了?是因为我着急,现在我跟你道歉。是因为我对你的心意,没有一丝一毫是假的。你知不知道?” 从那天晚上谢怀把宿羽团吧团吧搂着睡觉时开始,宿羽就发觉谢怀的体温比常人高一些。宿羽怕冷,所以谢怀这一点格外招人喜欢。 现在,谢怀的手钳着他的后颈,活像一根火钳子。 宿羽骇然笑了笑,“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我比殿下更清楚。” 谢怀还没接话,宿羽已经一转身,面向山下万千灯火。 宿羽淡静的的目光平视远方某一点,声线无比平稳,“大周风雨纵横,长此以往,必遭倾覆,殿下比我明白。”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既然如此,殿下想要什么样的盛世,便需亲手开辟出来。殿下有文韬武略,只缺一件东西。” 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中了软肋,谢怀轻声问:“是什么?” 宿羽回答:“一把刀。” 丛山之下,便是万家灯火,视线被风吹动,明暗亮光如同旌旗,猎猎飘荡。 谢怀从久远的记忆里揪出了三两个字,又丢掉了,只是挑起唇角,近乎嘲讽地笑了,“一把刀?什么样的刀?” 宿羽翻起袍子,长身跪下,“不管殿下要什么样的刀,宿羽都愿意去做。人生碌碌有限,凡者穷尽一生,不过可以超逾二三跬步。而宿羽何德何能,竟然能够有望河清之世?不管殿下是要斩尽外贼,还是要洗清河山,我都——” 谢怀猛地倾身,揪着宿羽的领子把他提了过来,咬着牙警告他:“都是谎话!宿羽,谁骗我都行,你不许!” 宿羽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近乎空洞,“……殿下,那我要怎么办呢。” 谢怀慢慢地松开手,双手捧住宿羽的脸颊,说话终于慢下来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我都可以解释。我从前荒唐,不指望世人装瞎,但我从来没有用过龌龊手段。我花心,但是也没有三心二意过。那些……那些人现在都是好好的,我也没有搞出过人命……宿羽,你别怕我,行吗?” 宿羽挣不开他的手,只好闭上眼睛。 夜色又深又沉,谢怀看不清宿羽的脸,但只看见宿羽眼里那簇火苗噗地熄灭了。 谢怀突然心里一抽。 五六年来,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荒唐后悔。 国难与家祸铺天盖地而来,“生而有限”四个字为时过早地笼罩在头顶。他想要温暖的躯体,想要反击北济的希望,想要和阴刻无情的皇父反目成仇。 他讨厌摇尾乞怜,他想要的所有东西,都希望被他自己攫在手心。 所以,不管是那些伴侣,还是虎贲军,还是恶名,所有的东西都一样,他想要,便去拿,仅此而已。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真的会遇见宿羽。 宿羽的眼睛又清又亮,里面只配盛着草原上空缓慢飘过的云的倒影。 这个单纯的年轻人或许真的喜欢信中的人,但是只有洁净长久的爱情才能与他相配。 而谢怀呢?他刚才居然当着宿羽的面说“我多好,我都没有搞出过人命,你有什么理由不跟着我?” 宿羽可能会跟着他,但是,然后呢? 谢怀觉得自己是个人渣。 他松开了手,轻声说:“傻孩子。” “你想要什么,大可以直接说。若你想要走,我便放你走。你不需要这样。” 宿羽在他面前,不需要遮掩真心。 宿羽不知为什么,拿袖子擦了把脸,声线仍旧镇定,“殿下,宿羽生于乱世,没有见过一个好世道,但殿下一定可以做得到。宿羽愿弃身锋刃,为殿下斩杀一切魑魅魍魉。即便毁天灭地、葬身江海——” “行了。” 谢怀的手居高临下地按上了宿羽的发顶,忙乱地揉了一把,声线中隐含着一丝苦涩。 “别学旁人说谎,你学不像。” 宿羽仰起脸,在黑暗中注视谢怀的侧脸。栖霞寺的灯光一颗一颗,都像砂砾和星星,跳上墙又跳下来,吵吵闹闹地落在谢怀脸上,勾勒出瘦削淡漠的曲线。 谢怀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把很久之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像在跟自己确认,“我对你,没有假意,也没有假话。宿羽,你说了这么多,只不过是想离开我罢了。” 谢怀可真是聪明得窝心。 但有一件事不对,宿羽一个字都没有说谎。 他有改变世界的野心,可是他不是谢怀。 谢怀这样出色的人,一定可以亲手生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宿羽一丝不苟地拜倒下去,额头贴上了冰凉的泥土。 “谢殿下成全。”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站起来时,四顾无人,月已上中天。 次日,宿羽卷起一个小包袱,去巡防营报到。 皇帝病危的消息一天三次传出王城,真假未知。总之,除了年纪最小的谢鸾,其他人都一天三四趟地进宫探望。 虎贲军和巡防营群龙无首守在城外大营,金陵城中流言蜚语盛行,有的说怀王要逼宫,有的说皇帝要立太子,甚至还有的说皇后要垂帘听政。 三天之后,又出了一件大事——皇帝削去了袁谒手中最后的一点兵权,将昔日王佐之才彻底斩断了臂膀。 袁境之不服,拼死上谏。 袁公把六女儿用马鞭一捆,带着数名家人亲信离开金陵,返回南境。 时代更迭般的阴云笼罩在金陵上空,数千士子志者涌到摄山山道之上,白衣冠以相送。 送的是袁公,也是当年盛世之不再。千杯浊酒,洒给玉石同碎、沧海横流。 又过了一天,谢疆难得回府,没过一刻钟,忙成了陀螺的谢怀就得了消息拍马来了。 谢疆这里一向清净,连点人气都没有,只抬抬头,“大哥,稀客。喝点什么?你那身子别喝酒了。” 谢怀的日子过得火烧眉毛,每天都想骂人,“废话怎么那么多?!” 谢疆继续翻药盒子,“大哥,以前你抄家抄出来的那种药丸,还有没有?” 金陵头一号天煞孤星抄家抄多了,一时可能没想起来是哪一家,一脸做作的茫然,“……你说哪种?” “吃了可以装死的那种。” 谢怀砰地拍桌子,“怎么你也……作什么妖!” 谢疆若有所思,“朋友家的小妾想溜号,我就想起来这个药了。” 谢怀又是一拍桌子,“朋友和小妾你选择帮小妾?妈的什么玩意儿。回头让福伯给你送来。说正事。” “大哥还有正事?” 谢怀还没缓过来,喘着气,“闭嘴,听我说。宿羽在你手下?” 谢疆想了想,“隐约仿佛大概是来了这么一号人。” 谢怀点点头,这就打算起身走了,“替我看着。如果我有什么事,你也把他看好了,让他别乱跑,原地等着,听懂没?” 谢疆总算认真了,“如果你有什么事?你有什么事?” 这颗陀螺把问句全当耳旁风,一边转着走一边转头叮嘱,“听见了没有!” 谢疆等他转出去了,才摇了摇头,轻声说:“我犯得着吗。” 宿羽进巡防营的第七天,挑了一只大碗,舀了满满的一碗菜,就着大锅菜吃馒头。 他用馒头刮着菜汤吃得干干净净,又和小兵开了句玩笑,捧着碗走回了寝间。 捧起碗对着光比一比,碗底似乎有些太过厚实,碗边上的黑釉粗糙得成了独特的曲线。 宿羽把碗在窗下“砰”地一磕,白瓷应声而碎。 他拨开碎片,从碎片中央捡出了一颗白蜡包裹的药丸。 第20章 逆子 ———逆子——— 皇子谢怀,弱冠之年封为怀王,既是嫡子,也是长子。 两重身份都占优,结果,除了封号早之外,没给谢怀带来丝毫好处,反而让皇帝越来越漠视。 乡野市井传言之中的谢怀,倒是有很多个版本——谢怀招人怕,但也让人好奇。 把一团出名的废物锻造成虎狼之师的年轻皇子,本来是十分的威赫,再加上风流多情,再加上容貌俊秀,就是十二分的特别。 除去这些,谢怀最大的特别就在于格外招皇帝讨厌,格外让皇帝想起早死的顾皇后。 皇帝是武将出身,身份低微。顾皇后也算不上什么大家闺秀,是乡绅豪强的女儿。 乡绅老两口老来得子,养得女儿的脾气分外硬,又读多了反书,简直没法嫁人。老两口千挑万选,给女儿选了个当巡防官的倒插门女婿。 穷人都有三门子贵亲戚,这个女婿的贵亲戚姓谢,坐金銮殿。 老两口忐忑地商量过,一致认为皇族的亲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女婿穷成这样,号都排不上,一定没什么大前途,那就正好。 成了亲才知道,这个巡防官不大吭声,一旦张口就有一些离经叛道,很不把命当命,倒是很把自己当盘菜。 二老走得早,一定没想到,就这么个阴刻的女婿,日后竟然能成了皇帝。 顾皇后的脾气从没改过,皇帝的脾气也只有越来越暴戾多疑。 后宫的妃子越来越多,最受宠的自然是后来成了皇后的黎贵妃。帝后之间素来不睦,在这件事上更加一点就着。 偏偏,谢怀是从小就护着皇后的主。 皇帝登基之前,谢怀的脾气一上来,敢梗着脖子跟皇帝叫板。 等到皇帝登基立了规矩,一群宫人跟在屁股后头提着脑袋劝诫,谢怀索性以不变应万变,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是一张死人脸,阴测测地往皇后身前一戳。 谢怀的名字是顾皇后取的,皇帝也索性就当这个儿子是顾皇后一个人生的,连皇后替谢怀要封号都懒得抬头,“叫什么名就封什么号,哪来那么多废话。” 监官不敢多解释这不合规矩,毕竟这位皇帝能上位,靠的就是去他娘的规矩。 因此,若是让史官来写,谢怀其人大概是浓墨重彩的不入流。 形势所逼,这几天金陵城中格外盛行几个皇子的野史秘闻,从谢怀的娘到谢息的私生子,都被刨了个底朝天。 宿羽值夜,这时在地上蹲着吃馒头,不想听也听了一肚子八卦。 “听说怀王是喝了狼血才起死回生的,有这么回事吗?” 有人戳了戳他,“哎,新来的,听说你去过北境?那边冷吧?” 宿羽点点头,“冷。” 那人盯着他手臂上的旧伤痕,“冻疮?” 宿羽把袖子抹下来,“不是。” 宿羽几乎每句话都不超过三个字,问话的人也觉得没意思,转回头去,“哎,我跟你们说,估计陛下这次真不行了。听说几位殿下昨晚上就进了宫?” 宿羽在心里数着,从谢怀进宫算起,已经有七个多个时辰了,不管皇帝是真病还是假病,谢息这场戏演得差不多也到头了。 虎贲军中有细作,大概也是时候带兵进宫。前脚虎贲军进宫,谢息便会调动巡防营前往“救驾”。 只要时间差打得好,到时候必然可以营造出爱子舍命救君父的悲壮氛围。 宿羽不失恶毒地想:如果他把先后顺序掉个个儿呢? 如果巡防营先行逼宫,虎贲军再去逼宫。两相一逼,倒可以比一比,看谁比谁真。 也不一定,以虎贲军那些货色的机灵劲,应该直接变逼宫为救驾才对。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便听到一阵凄厉的鸦鸣轰天而起,正是来自虎贲军大营方向。 宿羽悚然一惊,却只听眼前这群人摇头道:“虎贲军又杀猪吃了,有钱真好啊!” ……真是酒囊饭袋! 军中号角响得早,谢疆带着一队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一群酒囊饭袋作鸟兽散。 宿羽站起身,拍拍屁股往岗哨走去,没走几步就折了方向,跟上了谢疆。 宿羽由远及近,亲卫听见了,回头斥道:“退后。” 谢疆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宿羽一刻钟都不耽误,大步上前,飞速从背后拔出长刀,也不出鞘,划出一道鹰翼般的弧线,刀柄“砰”地砸开两个亲卫,径直逼到了谢疆面前! 这一套动作快得诡异,更诡异的是他们不知道宿羽要做什么,一时之间甚至不知如何防备。 一愣之后,卫兵们刀剑纷纷出鞘,一拥而上,持弓箭的手忙脚乱拉开了满弦,对准宿羽,便一箭射出! 前方的宿羽并不和他们对视,他的目光胶着在远方某点上,却仿佛听得见风声一般,稍微一歪脑袋,任由箭尖擦着耳朵过去。 谢疆平时不紧不慢,这时终于微微高声,“做什么?” 宿羽一笑,似乎把全副力气都灌注进了手中长刀,他手握着刀柄,利索地把刀鞘往谢疆喉间一横一拧! 谢疆喉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喀拉”声,身体一软,合上了眼睛。 宿羽头都不抬,将已经陷入昏迷的谢疆一脚踹开,提刀向前走去,问道:“李序?” 暗色阴影中,提刀的年轻人高瘦苍白,半低着头,如浮屠鬼魅一般,踏过一地同僚躯体,几乎像是舍不得踏坏新草一般轻缓。 李序在忐忑和恐惧中发出了叫喊,“来——” 一个字的音韵尚未拼完,刀光如风当头割下。李序颈间一痛,彻底失去了意识。 王城里死气沉沉,宫殿里更是一股药味,谢怀拎了把椅子,就坐在廊下,闭上眼睛听了一会,也不知道是听风还是听雨。 过了半晌,他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白蜡封的小药丸,慢慢抠开了蜡皮,也不乱扔,把蜡皮塞回袖子里。 弓着腰的老太监细声细气地提点他,“殿下,外头冷,您还是进去的好。” 谢怀晕晕乎乎地回过头,“老头子又死不了,这么一群人守着,你们也不嫌热。” 老太监连忙挥手,“话可不敢乱说,给先皇后听见,殿下可又要挨敲打。” 谢怀对着糟老头一笑,丹凤眼都眯了起来,变成了某种动物似的细长条,眼角弯弯,竟然有几分和气,“能挨一顿倒好了。” 谢怀从小就这样,越是病得厉害,越是要跟顾皇后唧唧歪歪。老太监拿他没办法,谢怀却接着说:“预备预备,让父皇出来透透气吧,老三给他备了好东西。” 老太监说:“什么?” 谢怀不耐烦解释,“问老三去。” 老太监“哦”了一声,真的要去。 谢怀气得笑了,拽了把他的腰带,自己抽身进去了,“一个个的全都老糊涂了。” 皇帝身子骨扎实,前些日子病得凶险,这几天倒是差不多复原了,只是皇后如临大敌,弄得一帮人都不安生。 其实皇后每次都如临大敌,不过这次弄得格外阵仗大罢了。 谢息和皇后扶着皇帝出来透口气,一个两个都是泫然欲泣的样。皇帝啼笑皆非,把两个瘦胳膊甩开,“扶个屁,朕又不是不会走。你们真当朕要传遗诏了?太子还没立,朕心里还没点数吗?” 黎皇后低声说:“陛下说什么呢。” 谢息摸了摸鼻子,“哎,这有椅子,父皇坐会。” 皇帝瞟了一眼,当没听见。 他就站在廊下,等宫人搬来新的,才坐下去,“清晨凉快,你们都坐。” 当然没人坐,因为目下一共就两张椅子,另一张是谢怀拎出来的。 谢怀便大喇喇往下一坐,打了个无声的呵欠,重新合上眼睛。 黎皇后移开目光,皇帝眉毛竖起,老太监提着脑袋咬耳朵提醒:“殿下,娘娘还站着呢,不合适。” 谢怀“嗯”了一声,把脑袋搁在椅背上,放松得像头被打死了的老虎。 老太监说:“陛下看着呢。” 谢怀说:“多看看,也看不了几眼了。” 这跟催命似的,老太监快急哭了,皇帝也只是冷笑了一声。 谢息插嘴道:“父皇,大哥这几天累着了,现在压根没醒着。大哥,你别乱说话。” 谢怀恍若未闻,比起一根手指,竖在唇边,轻声说:“嘘。” 他的表情近乎幻梦,谢息一愣,听见谢怀继续说:“父皇,你听。” 与耳力无关,空气中传播着隐约的不安,是某种行伍中人才能嗅出的杀伐之气。 别人不懂。这廊下有数十人,但只有两个人懂。 皇帝只凝神了一瞬,便一拍扶手站了起来,径直扯过老太监的领子,“去!宣巡防营!” 老太监腿一软,“陛下?巡防营可在城外啊……” 皇帝指着谢怀的后脑勺,“逆子!” 谢怀像在跟自己说话似的,“逆子,逆子可不就得逼宫吗。” 不知是不是他把握时机出神入化,“逼宫”两个字将将落地,远远的宫门之外真的就传来了凌乱的喊杀和撞击声。 “嗵”,巨响如钟鼓齐鸣,鞭挞向宫中众人尊贵的耳鼓。 廊下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报信的报信通气的通气望风的望风,只有谢怀和皇帝一动不动。 谢息来拉皇帝,“父皇!父皇不先走吗?” 黎皇后愣在当场,突然高声喊道:“陛下!” 皇帝怒得手都在抖,“逆子!朕还没死呢,逼宫轮得到你?!” 谢息一颤,谢怀突然“噗”地笑了,“论起明白人,还得是父皇。” 顾皇后生前和皇帝争吵时就常用这句“明白人”。同姓侯王并立乱世几十年,皇帝从家族中不受器重的微末武将一路斩杀到金銮殿上继承大统,手段固然刚厉,但更重要的自然是“明白”。 只不过,顾皇后看不上的就是这份明白。 谢怀继续说:“父皇,儿臣有一不情之请:这件事将来一定要查得明明白白。不管成与不成,必然是父皇身后列传之中辉煌一笔。” 皇帝气得胡子一掀,“用你说?!” 轰鸣声自远而近,士兵的脚步声化作震荡传至脚下,宫门上传来巨响。 皇帝过了气头,索性自己坐下了,把谢息拉到近旁,“老三,看着。你没上过战场,父皇给你看看,碰上反贼怎么办。” 没等谢息说话,皇帝又扯嗓子叫人:“巡防营呢?朕的巡防营呢?” “轰”的一声,宫门终于洞开,一支队列径直冲入宫道。远远看去,如同一列盲目搬运残羹冷炙的蚂蚁。 谢怀低头闻了闻攥着药丸的拳头,吹了口气,神情竟然堪称轻柔,仿佛他攥着的不是□□,而是情人舒展不开的眉端。 “父皇的巡防营,如今是巡女营了。巡防营一出,家家白日闭户,女子夜不安寝。北济人都知道,金陵头一景,便是巡防军离营。父皇,这般香艳,叫人如何能不心向往之啊——” 老太监恨不得上来捂谢怀的嘴,“殿下,快退兵!” 一旁的谢息却轻轻抽了一口气,“父、父皇,您先走……” 皇帝怒吼:“滚!” 谢怀终于抬起头来,向阶下望了一眼。 山峰被雷殛劈断,江水骤然断流。 大团骑兵入宫,却不是长驱直入,而是在厮杀中滚涌。 谢怀猛地站了起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了。椅子被他碰倒,咣咣当当滚下玉阶。 过了好半天,老太监才看见谢怀毫无逻辑地吼道:“牵马来!……虎贲军何在!” 第21章 逼宫 薄暮天光,巡防营营地上空第二次响起号角。 “谢疆”收到了宫中传信,匆忙戴上银盔,披甲上马。 直到长驱一路出了营门,懒散惯了的巡防营士兵才戴好头盔兵器骑马整队追上了主帅。 “谢疆”头也不回,一路在朱雀街上狂奔。 队列逼近王城,便见前方黑压压的一片整肃。 有士兵窃窃私语,“那是虎贲军?” 说话间,两方队伍已经几乎要面对面撞上。“谢疆”突然扬鞭一甩,石板地被甩出“啪”的一声爆响,前面押尾的虎贲军将领回过头来。 ——那是韦明安。 韦明安看见“谢疆”的脸,一皱眉头,险些吐出“宿羽”两个字来,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从疑惑不解一路烧到了怒气冲天。 宿羽又是一鞭甩下,韦明安迅速下了决心,一咬牙,转回头扯起嗓子发号施令,“虎贲军听令!让巡防营先走!” 巡防营是皇帝手下的近卫兵,论资排辈比虎贲军高出不少。 虎贲军在谢怀手下令行禁止,宛如青铜锻造的精密仪器一般,在谁手上都出不了丝毫差错,立即毫不犹豫地散向道路两边。 他们这么一散开,宿羽便心中一凉。 原来虎贲军中的大多数人真的只是听从号令,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甚至韦明安也是如此。 谢怀真的没留后手? 大道之上的军队绵长无边,黑压压直铺向天际,首端已经没入宫门。 宿羽驭马不停,笔直向前冲去。 巡防营十几年来从来没这么快过,长驱直入穿过虎贲军冲到了宫门前。 最前面的几行神色肃穆,自然便是牵头的,已经势如破竹地敲开了宫门。 既然宫门已开,现在比的就是谁更快。 宿羽毫不犹豫,在马上弯下腰去,伸手捞了一人挂在马鞍上的长.枪,直身举起,平平抛出! 长.枪飞掠而过,倏地钉穿了最前面一个虎贲骑兵的脖子! 军马扑腾倒下,虎贲阵中响起一片哗然,前面的向后看,后面的向前看。 被看紧了的宿羽一挥臂,高声喝道:“巡防营,救驾!” 救谁的驾?! 虎贲军经年累月地被谢怀当猴耍当狗遛,对离间反水这件事已经麻木,其中几个人霎时反应了过来,突地勒住马缰,突然得后面几百号人都差点翻了车。 而巡防营跟了皇帝十几年,一听“救驾”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反应谢疆的声音怎么这么脆,已经血都热了,倏地冲了出去。 再向前,便是黑压压的百余虎贲军,死死压着阵线,直向前去。 宿羽摘下弓箭,摸出五支铁箭,齐齐排上弓弦,满弓拉开,骤然松手。铁箭凌空飞起,没入阵线,严密的阵线瞬时被拆出一个豁儿。 虎贲军响应极快,迅速分成两股,大股继续向前,小股向后扑救,直向宿羽合围而来。 箭阵飞雨一般冲来,宿羽喝道:“散!” 大队散开,弓箭攻势略减,宿羽提刀纵马向前冲去,刚刚没入敌阵,便是呛啷啷一片刀剑撞击摩擦之声。各色兵器劈砍闪烁,汇聚成一片茫茫寒天色。 两颗人头应声落地,宿羽横刀挥出一道圆融如新月的刀光,突然昂起头,视线用力越过人墙阻挡,向上望去,试图找到一个人的身影。 ……密密麻麻的包围挡住了视线。 宿羽收回目光,又是一刀狠狠劈砍出去,径直砍开一匹战马,纵马向前奔袭,将叛乱的虎贲军生生撕开一道缺口! 紧接着,宿羽膝弯一痛,被一柄长剑串葫芦似的穿了过去。 持剑者使了巧劲,在将人往那边带。宿羽疼得头皮发麻,一咬牙,连人带马往下一翻,脱出长剑就地打了个滚,从飞踏而下的马蹄下险险躲过,险些被其后黑压压的马蹄踩成肉泥。 头盔也掉了,腿上疼得钻心,宿羽拄着长刀喘了口气,终于站了起来。 就像站在浮冰之上。 远远的玉阶之上,宫人四散流窜,而一个瘦削高挑的青年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沉默地垂着头。 宿羽突然想起了谢疆说的“他忘得了”。 如果他也忘得了,那就好了。 一柄银枪如麦芒聚光一般扎了过来,宿羽弯身一避,腰身拧开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险险避开了锋利的麦芒。 随即,他猛然抬手,握住了一把缰绳,翻上马背,将骑兵的脖子在臂弯中一磕,把人推下马背,挥刀重新向前冲去。 虎贲军被有脑子的一带,便有了气候,合围之外又是一层合围,层层叠叠压住了阵线,高喝道:“护驾!” 长刀短.枪暴雨一般落下,宿羽挡得精疲力竭,身上绽开无数血口,仍锐不可当地劈开一把刀又避开一支箭,却被长.枪挑开了头盔。 失去遮挡,视野一亮,视线的余光里,那个人似乎突然站了起来,还碰翻了身后的椅子。 椅子无声地滚落下了玉阶,带起一阵风。那人紧攥着拳头,腰间的衣带被气流掀起,蒙着隐约金光。 如果眼睛没有骗人,应是千岁绿。 长剑断面折射初升曙光,强光照得宿羽眼前一晃,下意识地拎刀平挡推出,角度卡得刁钻奇巧,霎时将袭来的长剑劈成两半! 断剑尖被大力弹开,他偏了偏头,觉得自己听到了断刃掠过耳际切断碎发的声音。 紧接着肋间一凉,宿羽被一股大力掀下了马背。 “嗵”的一声,后背和后脑同时着地,锐利的剧痛割开头脑和意识,内脏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相互挤压,宿羽的视线晃了晃,终于黑了下去。 韦明安从押尾打到殿前,已经气都喘不上来,勉强冲开人墙,终于看见了逼宫的巡防营“叛军”首领。 他深吸口气,下了马,然后半跪下去,强自镇定地摸了摸宿羽的脉门。 宿羽几乎是泡在血里,冷汗打得碎发湿黏黏地粘在额上,肋骨之间却扎着一截断剑。 韦明安下意识地拿拇指蹭了一下,试图拭去宿羽唇角的血迹,然而没有用——宿羽的口唇之中不断溢出血沫,胸脯轻轻痉挛着呛咳,眼睛却仍然很亮,冲着他眨了眨。 手中的脉搏渐渐轻弱下去,韦明安神色一肃,突然高声问道:“是谁指使你们?” 宿羽大概就在等这一句,淡红的嘴唇被划开了一道狰狞血痕,却浅浅一翘,清晰地吐出了话音:“三殿下。” 初升骄阳越过宫墙,明光笔直落入年轻人的眼底,照出了某种近似杏仁的浅色。薄薄的眼皮颤了一颤,缓缓阖上。 最内层的巡防营官兵中,一片愕然传散开来。 情势异变,谢息惊得说不出话,皇帝直立在殿前,示意韦明安上前来。 谢怀脑袋里嗡嗡的,不说话,不转身,眼睛都不眨一下。 韦明安在阶下解了剑,快步走上前来,长跪道:“属下虎贲军韦明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谢息膝盖一软,扑通跪下。 黎皇后恨得劈头盖脸一巴掌甩了下去,“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蠢货!” 皇帝看都不看他,索性转开了脸。 韦明安的话还没说完,谢怀突然回了神,抬脚就要往下走,被韦明安一把握住了手腕。 谢怀大力挣了一把,韦明安的手指扣着他滚烫的手腕不放,只轻声说:“死了。” 谢怀猛然停住了脚。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大对头,于是理所当然觉得没听清,想要再问一遍。嘴唇张了张,却几乎不受控制,忘了如何发音。 又来了。那种熟悉的灭顶感又来了。 攥着他手腕的那只手越攥越紧,谢怀低下头来。 韦明安的手指上满是淅淅沥沥的血迹,新鲜的腥味染到了他的手腕上,染进血脉,混着不合时宜的草木清香。 ……他记得这种气味。 破晓之前,那个年轻人会在古旧的城墙下舞剑。铁剑抖起一朵剑花,足尖落地时,剑身会肃然一横,划出一个规整的半圆。 剑花错落,划过天际流云,云光蓦地向四面荡开去。 青稞结着短短的穗子,在风里摇徜,云光便温柔地流过穗子,如长河之下的万点泼墨星光。 他回过头来,眼睛亮,嘴唇红,一脸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中,透着绝顶的聪明和浪漫。 宿羽身上的气味,就像一株简秀挺拔的穿天杨。 谢怀手一松,被攥湿了的雪白药丸滴溜溜滚落下漫长玉阶。 韦明安没来得及拽住谢怀往下滑的身躯,慌乱低叫了一声,“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答应我 看完今天这章 不要绝交一起吃烤猪蹄好不好! 第22章 明暗 ———明暗——— 金陵是虎踞龙盘地,无数亡国的坟丘长起一茬茬春草,被后来人的脚步一寸寸踏平。 谢息撇开幼弟和母亲,擅自率巡防营逼宫,被虎贲军截于殿前。 空有文采,却无计谋——大周开国以来最负盛名的才子就以这种方式一败涂地。 皇帝的雷霆手段重现于人世,短短数日之间,抄家株连,拔除党羽,严查门客,谢息彻底被压入泥沼。 云中大手翻覆一掌,一座光辉王府存在过的痕迹迅速被抹杀得干干净净。 谢息被发往西北封地,启程当夜,金陵迎来了暮春时节的最后一场雨。 小容王府前车马萧瑟,十四岁的燕燕仰起脸看住了苍茫天色,没有撤下挡住大门的圆月弯刀,又重复了一遍:“不行。” 谢鸾像是突然长大了一点,进宫探望了一次吃斋念佛的母后,回府后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燕燕不让他去送谢息,他也只是抱紧了小狗崽子,就这么在燕燕的刀下蹲着过了一夜。 如果巡防营是一棵扎根百米的巨树,这几天已经被从树梢到树根都捋了一遍。 李序是谢息的心腹不假,也的确是李序打晕了谢疆,领兵冲破宫城禁制逼宫。 此人罪无可赦,但上辈子积了福报,没等到一轮一轮的盘诘拷打,已在当日死于救驾的虎贲军刀下。 皇帝还病着,不宜太过苛刑。李序的脑袋没被割下来,留个全尸,被扔到城外不知哪条臭水沟喂了野狗。 不管皇帝愿不愿意,不想罚的总要硬着头皮罚,不想赏的也要硬着头皮赏。 虎贲军救驾有功,各自升迁;牵头的怀王升无可升,赏了一堆金银珍奇了事。 顾皇后早年颠沛流离,谢怀是在马车上出生的。大约是早产儿先天不足,每逢换季,谢怀都相当难过。 这次是发热,两碗黑汤下肚,睡得昏天黑地,自己醒来都觉得不对头。 但也只是发热而已。睡一天两天还行,一连睡三四天,对他这种觉少得出奇的人而言,就有点过了。 福伯端来了药碗,“殿下醒了。” 谢怀没接,默了一会,大概怕一句话说不对会吓着老头,缓声说道:“福伯,旁人也就罢了,你知道我的忌讳。” 福伯布满皱纹的手一抖,药碗“咣当”落地,一地泼溅药汁,蒸腾出难堪的苦味。 谢怀的嗓子还是哑的,咳嗽一声,把老头的肩膀一按,“呆着吧。” 他随便披了两件衣裳戴上了雨笠,骑马出门。 雨下得不小,谢怀快马加鞭,拍开了三皇子府的大门,“叫谢疆。” 值夜的老头见他就害怕,“回禀殿下,我家殿下这几天都没回来。” 谢怀牵马转头,拍马就往户部跑,劈头盖脸地把谢疆从书房的榻上拽了起来。 谢疆坐起来,看见谢怀裹得像过冬,未语先笑,“夏虫语冰。” 谢怀哑着嗓子让他少绕圈子,“人呢?” 谢疆打个呵欠,“谁?” 谢怀摘下滴水的雨笠,“装什么蒜。连我的药都敢动,活腻了?” 谢疆从腿上拂去阴冷水珠,“为你好。人都凉了,你扒着具尸体做什么,腌着下饭?好好替你埋了,别操心了,该花起来就花起来吧。你那个什么颜姑娘,还有什么何公子,不都等——” 谢怀深深喘了口气,拎小鸡仔似的把谢疆拖下床,“死要见尸。埋哪了,带我去。” 谢疆困得不要脸了,抱着桌子腿不放,“我可不去。你去给叛军上坟让人告举了不关我事,万一让皇后知道了我跟你一丘之貉怎么办?我不也得让人——” 没等他说完,谢怀大吼了一声:“老二!” 谢疆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戳了谢怀的脊梁骨,默默爬起来,坐到椅子上,寻摸了半天,倒了杯冷透了的茶。 谢怀端起茶杯,背过脸去,慢慢喝了,喉结上下一动。 其实谢疆这几天在户部待着,一面是为公务,一面是为私事。 由于他的心腹林颁洛正在鬼鬼祟祟地替他查档案,因此他也很有点鬼鬼祟祟的。 说鬼鬼就来,房门一响,外面的人敲了敲门,“二殿下,找到了。” 林颁洛这人话痨,谢疆怕他说漏嘴,急忙说:“稍等。”又抿嘴笑了笑,“大哥,都什么时辰了,回吧。” 谢怀把茶杯放下,“就今晚去。” 谢疆说:“今晚不行。我差手下去埋的,眼下人不在啊。” 谢怀疲惫至极,拿手背挡了一下眼睛,“埋哪了,我自己去。” 这么糟的天气,宿羽又不喜欢金陵。 谢疆眼睛看脚尖,“真不行,我没辙。” 外面的林颁洛半天没等到回音,“殿下?又睡着了不是?” 谢疆说:“林兄,本王这里有事,劳驾你先回去。” 林颁洛不甚理解,答应了一声,转头离去,随即“哎呀”一声。 谢怀和谢疆对视半晌,谢怀满脸写着烦躁,抬脚推门就走,掠过了林颁洛和一地废纸,直接出了院门。 谢疆松了口气,终于开口问外面,“怎么了?” 林颁洛一边爬起来一边回答,“没事,摔了一跤——” 谢疆推开门往外走,“知道了,少说话。” 林颁洛这辈子就没学会过少说话,尤其是对着谢疆,更是像炮仗铺起火,“那个宿羽的档案掉了。哎,殿下你出来了?帮我捡捡,这下雨呢,字都糊了,再泡一会,一个宿字里能捞出二斤稀墨了——” 谢疆如遭雷击,脚步停在当场。 林颁洛抬起头,“怎么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从门外三步两步走进来,一脚将林颁洛蹬到了门边。 披着大氅的瘦削身躯稍一俯下,沾着冰凉雨气的长直手指慢慢捡起了地上发黄发脆的纸张。 那是一张短小得可怜的家谱,“宿纶”、“宿李氏”、“宿从”、“宿羽”。 前三个姓名全都画着黑框:从罪,流放充军。 除了宿羽之外,谢怀没有听过其中任何一个名字,但是胸腔之中莫名一沉。 他别开了谢疆的手,翻开了第二页,首先冲入眼帘的是两个字,“历星”。 有些年没见过这个名字了。 谢怀眼帘一垂,迅速别过了身。 小时候的历星长得很好看,笑起来下巴上有两个小梨涡。不过皇帝的女儿个个都好看,历星在旁人眼里并没有多特别。 但是谢怀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妹妹,所以历星说什么做什么都很特别。 历星的确是很特别,谢怀有时候拿胡茬蹭她的脸,历星会从怀里掏出刀片来,很认真地说:“大哥,又该给你刮胡子了。” 等历星长到了十六岁,谢怀更加觉得,全世界的小姑娘里,最有意思的就是历星。 那一年全国都不安稳,北济入侵,南疆水患,内忧外患沸反盈天。 朝中有人撺掇皇帝选公主去北济和亲,选来选去,年纪差不多的只有历星。 顾皇后抵死不从,但历星从皇后的臂弯里钻出脑袋来,小声说:“父皇,我不怕。” 顾怀在南边泡了几个月的臭水,闻讯赶回金陵时,和亲的车队已经启程十日有余。 谢怀没来得及跟皇帝说一句话,拍马便追。结果没能追到妹妹,追到了一口小小的棺材。 天气渐热,棺木四周已经有了不详的气味。谢怀遣散众人,独自用剑撬开了木板。 那时他才二十出头,历星更小,连荤点的笑话都没听过,他没有办法把“奸杀”两个字和笑得很傻的妹妹联系到一起。 等到真的看了棺材里面的情形,谢怀更觉得那一堆东西不能被称之为“历星”。 谢怀亲手把历星的棺木带回金陵。 那时谢怀还讲道理,谢疆以为他会跟皇帝翻脸,说什么“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都准备好了怎么拦他。 但是谢怀一句话都没有跟皇帝说,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当皇帝是空气。 谢怀亲自问了公主的礼制,亲手把那具腐烂发臭的小尸体风光下葬。 他没有要告诉全天下历星是被毁掉的英雄的野心,他只是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妹妹。 在满朝文武追责和亲队伍之时,顾皇后为谢怀要到了怀王的封号,以及一块积了灰的虎贲军令。 其时虎贲军军纪涣散,谢怀一身缟素,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砍人。砍完违令者之后,虎贲校尉面无表情地走马上任,直接调虎贲军去了西山大营,一连几个月没回宫。 至于被满门抄斩或者流放充军的秦家李家宿家王家的下落,所有人都不敢跟他说,所有人也都很奇怪:谢怀从来不问。 谢怀俊迈横肆且怒发冲冠地活了二十多岁,终于折在了“无能为力”四个字上,第一次学会了旁顾左右而言他。 北境远戍军吹起鼙鼓声声,大江流浩荡拍岸,隐约离悲声跨过大半国土,抵达金陵雨中。 静夜风吹雨,一滴一滴落下廊檐。 谢怀一动不动,捏着几张薄脆的纸张,就像一尊铁水浇铸的冷酷雕像。 又过了许久,谢怀慢慢把那几张纸叠好,哑声说:“他呢。” 梦里是一片混沌,始终有一只枯瘦的手握在少年的手臂上。 他听见有人说:“我不会放开。”又重复一遍,“不会放开。” 又有人说:“他是大周人,到底要骨气。” “呵,大周人又算是什么东西。放开手。” 紧接着便是一闷棍,狠抽在后脑勺上。然后是混沌之中,身体发肤暴露在奥热的空气中,难以理解的剧痛像闪电一样劈下。 凌乱的场景一幕接一幕,疼痛屈辱在身体发肤表面留下了无数痕迹和记忆,宿羽浑身一震,从难以自控的痉挛中猛然坐了起来。 他弓着腰,按了按肋间伤口,用一只无力的手撑住了床沿。 雨滴声漏,江面摇摇晃晃,船舱外面起了风。 无边静夜之中,一把嚣张低沉的声线嘣地弹开了弓弦,“醒了?” 宿羽如受鞭笞,猛然抬起头来。 谢怀坐在椅中,并没有看他,正就着船舱檐下极微弱的灯火光把玩手中的东西,时不时凑近鼻端轻轻一嗅。 他眉眼深长,被晦暗的夜色一拥,便是无可复制的矜贵孤傲,更透着躁郁和苍白。 宿羽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窗外。江风不在,渔火不在,明月水声寂寂。 ——谢怀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让早已离岸的船重新返回了金陵五马渡! 谢疆的计划天衣无缝,宿羽打散所谓逼宫,再服下药,一顿假死瞒天过海,一边事成,一边活命。宿羽缓过药性,将将可以起身,谢疆便差人送他上船,掩耳盗铃,远走他乡。 可是没能瞒过谢怀,谢怀知道了。 宿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推开伤腿,艰难地跪了下来,“……殿下。” 船舱空浮吱呀的木质地板上发出一声轻响,一粒雪白的药丸从谢怀指尖落下,一路骨碌碌滚落到了宿羽缠裹着细布的膝前。 谢怀把沾满药味的手放下,终于极淡地看了宿羽一眼,“眼熟?” 宿羽双手撑地,在木板上跪得四肢虚浮僵直,鼻尖额角亮晶晶的,都是冷汗。 谢怀说:“不是什么稀奇玩意。我这多得是。” 说完这句话,他靠回了椅背,长腿交叠,又是好半天没说话,似乎在听雨声。 就在窗外那盏灯火被雨水倏地打灭的一瞬,谢怀就像忘了什么又想起来了似的,突然说:“我想过带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淌眼抹泪地邀请大家品品我们学友的《淹没》 第23章 明暗 就在窗外那盏灯火被雨水倏地打灭的一瞬,谢怀就像忘了什么又想起来了似的,突然说:“我想过带你走。” 破破烂烂的家国,乌合之众的朝廷,全金陵全王城的虎狼豺狗……种种种种,王侯都如蝼蚁,争斗令人心灰。命运把所有的这些东西跟单纯洁净的年轻人摆在他面前,供他选择。这不是抓周儿戏,谢怀认真选过,他连药都准备好了。 那年轻人又低声说:“殿下。” 谢怀只觉一股酸苦而生涩的冰水兜头浇过脏腑,猛然起身,一把拽着宿羽的领口将人提了起来,“骗我,拿这种事骗我?!” 他咬着牙根,“那年我压根做错了,你们全都应该给历星陪葬!” “你知道我是谁,不知道自己是谁?五年前你没被北济人弄死,现在自己来找死找到了我头上?!” 一字字貌似克制,实则暴烈。宿羽瑟缩了一下,往后挪去。 微妙的一点距离都是刺激,谢怀怒得拎着他的领口,猛地往后一推。宿羽右腿有伤,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摔了下去,后背“咣”地撞上了床角。宿羽脸色一白,清秀眉头一下子蹙起,额角的冷汗倏地冒了出来。 谢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蹲下来狠狠捏住他的脖子,嘶声道:“你是蠢还是毒?在我身边不亏心么?你以为自己替老三逼宫就是还债?你现在问我试试,问我领不领情?你试试。” 宿羽瘦得脸上一点肉都没有,嘴唇干得裂出了血丝,魂飞天外一样,目光都失了焦点。听完这句话,又过了半天,宿羽才动了动眼睛,似乎是在否认。 谢怀仍死死盯着他,目如鹰隼,几乎想把眼前人生吞活剥,但见宿羽突然抖抖索索地抬起手,握住了谢怀钳着自己脖颈的手腕,试图拽开。他伤得不轻,又还没缓过药劲,现在差不多是半个死人,等闲没什么力气,自然是没有拽开。 但他很清楚谢怀的性子,谢怀是真的动了杀机。 宿羽艰难地喘了口气,垂下头避开了谢怀的目光,又是许久许久的寂静。 舱外水波声一响,宿羽突然开了口,因为脖子被掐着,声音极低极轻极其喑哑,“我得意忘形。” “殿下,是我得意忘形。” “当年我就该死,如今还是一样。但逼宫之事,就算不是为了救殿下,我也一样会做。” “……我早就应该死。我错就错在,不该拖到回金陵,不该拖到殿下身边。” 谢怀长直的五指攥得死紧,指节处泛出用力过度的青白,像生怕他逃。飞薄的嘴唇轻轻一动,咬着牙根吐出三个字:“然后呢。” 宿羽带着满嘴血腥气和喉骨相压的格格之声,语调却像提点柴扉外的风雪迷途人一般平淡,“宿羽还有一条命。殿下还要什么?” 船舱随着水波摇摇晃晃,渡口灯火晦暗如豆。 谢怀细致五官被夜色淹留大半,格外明润的右眼也被压成了漆黑。 宿羽长长地喘息一次,这才发觉,谢怀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手。 他明白意思,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外袍领口。五指仍在轻轻颤抖,一下没能拉开,又拨了一把,才露出淡白的中衣。 又犹豫了一下,宿羽解开了腰带,但并没有脱下中衣,转而去推自己屈伸不直的右腿。稍一俯身,中衣领口中便露出了白得发亮的锁骨和胸脯。 宿羽生得瘦白修长,被草原上的罡风烈日风吹日晒足足五年多,仍然漂亮得让人过目难忘,两片薄薄的肩胛骨像青草摇晃的叶片,隔着两层衣衫都清晰可见。在谢怀还是阿顾的时候,常取笑他像个姑娘。 等到回了金陵,谢怀带着宿羽打马穿过整条朱雀街。谢怀有意显摆,恨不得把马蹄换成炮仗,声势大得就差把沿途的摊儿都掀上九重天,而这年轻人的白袍黑马鲜明地翻卷过杏花春雨,在寂静中凭空引得无数人侧目。 不管是阿顾还是谢怀,都从来没有掩饰过对这具身躯的渴望。玷污的欲望贯穿遐想的始终,他无数次把宿羽和那些婉转承欢金屈膝的艳女妖僮联想到一起过,无数次在肖想中完成一整套暴虐酣畅……只不过,宿羽毕竟不是那些人。 除去欲望和爱情,宿羽身上还有更多的东西。譬如信义,譬如知音。 而现在,宿羽甚至不如他们。 北里倡者尚可如蝼蚁偷生,但不是人人都有做蝼蚁的幸运。 他一身缟素卷过西山,带出一支精锐虎贲军,不是为了让这样的人活着。 宿羽的右腿腿弯被整支长剑洞穿,救治也延误了时辰,被污水泡了大半天,不可避免地发了炎。方才下跪时他就直着一条腿,现在更是死活脱不下长裤,急出了一头汗,咬着牙试图弯折膝弯。 谢怀眸色一沉,突然伸出手,大力扯开了宿羽的衣襟。 宿羽手上动作猛然顿住了,谢怀那对虎睛石似的眼睛冷漠地向下一看,摇了摇头,极缓慢极缓慢地告诉他:“恶心。” 宿羽抿住嘴唇,手臂慢慢地挡住了胸腹。密密匝匝的细布裹住了肋间伤口,边缘处犹有血迹,冲人鼻子的药味缓慢地散溢了出来。 他只沉默了片刻,突然劈手去夺谢怀手中的衣服。而谢怀一扬手,中衣被丢到一边,转而狠狠钳住了宿羽的后颈,半拖半拽地让宿羽躬身到自己面前。 宿羽的后颈上也都是冷丝丝的汗水,被带得艰难呼吸了一口,嘴唇上的一道可怖伤痕重新裂开,暗红血线倏地落了下来。他喘息挣扎道:“殿下——” 谢怀没有半分迟疑,猛然扬起手来,“啪”地甩出一个狠厉的耳光。 宿羽只觉得耳边一声巨响,随即脑袋里嗡嗡了起来,视线都暗了一半,溃散地半睁开眼,眼底几乎蒙着一层水汽,状似无意识般轻声说:“……殿下。” 又是狠狠一记耳光落下,宿羽被打得偏过头去,喉间重新漫上血腥味,这次谢怀一把将他扯到了怀中,胸背相抵,紧紧扣住了怀中人的咽喉。 沉重的窒息绵长闷久地轰炸开,宿羽渐渐喘不上气来,喉间缠裹的仿佛是虎口,也仿佛是马鞭。 宿羽急促地颤了颤嘴唇,终于哆嗦起来,渐渐发暗的双眼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四肢缓慢地瘫软下去,手指无力地屈了屈,终究连手臂都没能抬起来。 耳边是如同神旨般缥缈的话音,“别说话。我不想听你说话。” 宿羽并不想说话。他在朦胧中想起,他第一次杀人,就是用马鞭这样缠住了一个人的咽喉。那之后他时时陷入手无刀兵的困境,只好如法炮制,屡试不爽。一个又一个,北济军人,北济部族,巡防营,虎贲军…… 那些濒死的眼睛,就是他的归宿。 那只手突然移了开来,咽喉中被猛然塞入新鲜的空气,宿羽强喘了一口气,猛然呛咳起来。 谢怀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蹲下身去,从船板上捡起了那粒雪白的药丸,塞回了袖中。 宿羽咳得厉害,几乎要压挤出肺中最后一丝空气,肋间被割裂的钝痛重新开始抓握不定的神思。 谢怀走到门口,随手打个响指,自有早已等候在此的侍从次第上前,有人点起灯笼,有人铺开路板,有人递上手巾,谢怀接过。 宿羽喘息着趴跪下去,苍白皲裂的嘴唇张了张,又重新合起。 虎贲军亲卫垂手侍立,谢怀立在耿耿寒宵中,把十指仔仔细细擦过,不紧不慢,专注于此,无意追究昏暗船舱中人的表情。 他只给宿羽下了最后一道指令:“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皇长子年未而立,功绩已如当空皓日显扬:平南疆,疏水患,建立虎贲,深入北境,收复六州。民间传说,虎贲校尉纵横披靡,肖似其父。 他要的东西,一定会亲自攫在手中。不要的东西,可以随心处置生死。冰凉嘲讽,刻暴少恩,这才是谢怀。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舱板轻轻一浮,脚步声渐次消失,想必是谢怀下了船。 宿羽按住濡湿的肋骨,仍跪在榻上,弓起的背脊绷不紧细微的颤抖。 又过了许久,这年轻人才轻声说:“是。” 五马渡是金陵最后的春光所在,白日里,不乏休沐的官员带着家眷泛舟江上,赏花踏青。 而日升之前的五马渡人迹罕至,飞薄的雾色拥住了江面船只,如画中白鹤。 林颁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上个船都差点趴水里,下个船鞋一湿更是去了半条命似的,嘴巴放炮似的开始骂街。 船夫抽着水烟,望着这位户部大员小心翼翼扑腾上岸,随即双脚捯饬得如同即将煮熟的鸡爪,飞快向轿子奔去。 没过多久,这鸡又转了回来,珍而重之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递给他。 船夫说:“大人,小人不识字。” 林颁洛急了,“你当我傻呀,我还不知道你不识字吗?来来来打开看,开个信封还得我来,真当我是老妈子……来,你看看,这是银票啊,使银票还用得着识字吗?大周的银票要是还得识字才能用,我看这户部也不用开张了,都去撑船种地数铜板好了——” 船夫说:“渡一个人过江罢了,哪用得着这许多钱财。大人要做什么?” 林颁洛一边打瞌睡,一边挠他疏于面圣的炸毛脑袋,“我哪知道,给你你就收下,你看着办。反正不是我的钱,可着花呗。” 船夫一直觉得林大人有哪里不太像个大员,这话一落地,船夫终于找出了自己和林大人的共同点——都是替人跑腿撑杆子的,还跑得撑得不甚走心。 林颁洛放下银票就重新逃命似的下船,船夫蹲在船头,又吸了两口水烟,方才问道:“客人,天要亮了,送佛送到西,你上哪去?” 舱中人的声音低而清亮,吐字极为清晰,干脆利落两个字:“陇州。” 浮槎天河间,穿过孤月翻孤浪的大江,再行千里,渡过混沌奔寒水的大河,再行千里。再向北,再向北,穿过野狐岭,穿过旧长城,穿过最后一片安稳沉默的疆土,便是铁马冰河,渊冰浮沉——便是陇州。 江面的薄雾被春光撕开一线,船夫不知从哪听来的的古朴号子叫醒了清晨,“逍遥游,同乘朗月间,弗可追兮不可忘,不可忘——” 作者有话要说: 就最后再刀一下下,一下下,下一章就好了,今天有两章。 ……但是如果你们弃文,我就打宿羽!如果你们脱粉,那我就搞谢怀搞谢怀搞谢怀! 下有渌水之波澜 第24章 逍遥游 ———逍遥游——— 如果以吃不吃得上烙饼养不养得起狗作为指标来衡量,驻军野狐岭尚且勉强算得上安逸,驻军陇州则彻底不是人干的活儿。 冷的时候冷死,手脚脖颈上冻出无数冻疮;热的时候热死,冻疮疤还没好,重新被痱子和蚊子包盖住。驻军官兵不论美丑,人人都顶着一脑袋前仆后继的疤,彼此相看相厌,完全没有民间传说中军营战友情意长的香.艳景象。 自然环境惨成这样,照理说当地人民应该照搬岭南人用美食填补哀怨空虚的方针,奈何……此地压根没有当地人民。 三年前怀王收复六州,其中最北也最惨的一州,就是陇州。 陇州被北济人祸害了数年,辛辛苦苦回到祖国,继续被官兵祸害——为了安定着想,历朝历代都没有大力扶持边境的先例,可见只要心够狠,人人都能做明君。 但陇州惨得特立独行。 气候本来就恶劣,再加上被北济人兢兢业业地吃干抹净,整个陇州越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鸟肯拉屎没驴拉磨,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人能下嘴的除了冬天漫山遍野的紫皮山药蛋和沙地甜地瓜,就是夏天铺天盖地的西瓜秧子。 要吃没吃要玩没玩要狗没狗,尊容十分抱歉的驻军官兵们只能苦中作乐。具体作乐方法有三:一是各自吹家里老婆胸大腰细屁股翘的牛皮,二是搬弄金陵王城甚嚣尘上沸反盈天的是非。 朔风呼啸,席卷田野,裹着厚皮袄的三伦拎起来一串地瓜,用一种拍村口小芳纤腰的温存手法拍了拍地瓜脑袋,“这个不甜,换吧。我扔回去了啊!” 田垄上煨着火,懂点行的过路人都会自己动手烤地瓜,至于留不留烤地瓜费,就全看有没有人肯豁出去要脸了。 马沙一边吐地瓜皮一边粗声粗气地骂:“扔个屁,给老子拿回来,搁马背上!晚上就上九回岭了,那破地儿下雪下得封山,你还计较甜不甜?” 三伦一手捧着小芳的纤腰,一边叉着自己的排骨腰,声气细细,像个姑娘,“你急个屁啊?调个兵而已,李将军都没催,你上什么太监火?” 本来他们在军营里吃红烧山药蛋吃得好好的,突然莫名其妙地被驻军长官李存年一脚踹去了九回岭守烽火台。九回岭上音书断绝,等闲收不到老婆的絮叨家信,所以马沙正心里不痛快,就没法见三伦这懒猫脾气。 宿羽一边啃烫嘴的烤地瓜,一边拿干净的手背碰了碰马沙的胯,示意他别上火,又跟三伦说:“三哥,差不多行了,随便挑几个就行,九回岭又不是没有粮食柴火。” 小宿这架劝得鞭辟入里,要是个女的就堪称母仪天下,但三伦和马沙立即统一了战线,一致开始鬼哭狼嚎:“你可闭嘴吧!咱们混成这样不都是你的锅么!?” 宿羽噎了一下,默默低头,继续啃地瓜。 沙地边上是条土垅,宿羽坐得端端正正,吃瓜姿势跟马沙那穷疯了的德性一比,倒是很文雅。但仔细一看,吃瓜速度快得风卷残云,皆因完全不吐皮——懒的。 陇州驻军里出名的人物有那么几号,三伦马沙他们比较熟的就有俩,一个是李存年的亲儿子李昙,一个是眼前这尊装聋作哑的大力神仙。 宿羽刚来陇州时,是个明显超龄的小兵,又不大吭气,除了细皮嫩肉之外,很是不打眼。但北济人犯贱的号角声一响,这颗秀色可餐的闷瓜就仿佛被高僧开了光,飞上马背就铁箭离弦似的向前冲,风头直接盖过了陇州军营第一霸王花李昙。 比如,北济边境军星夜奔袭二百里抵达陇州北境外,安营扎寨,预备第二天端了驻军;结果当时在守烽火台的宿羽直接把臭得熏人眼睛的狼烟烽火压熄,喝令两个手下装死,自己把颇为壮硕的马沙一扛,另一手拖着满头鸡血的三伦,径直进了北济大营,悄悄用北济口音说:“自己人。” 北济人惊疑不定,第一件事就是带“自己人”和便宜战俘前往中军帐。 宿羽最吓人的就是近身搏击,何况三伦和马沙身上藏了无数大刀小刀,结果可想而知——北济人被内外夹击包了饺子,饺子馅儿五味杂陈,混着一颗号称自己人的老鼠肉。 再比如,北济人屡屡一出门就被四面八方的偷袭和诡计搞乱阵脚,终于学会了小心翼翼分散前进。五六股小队声东击西有惊无险地抵达边境,还没来得及汇合,就只听边境线上传来一声令人尿意盎然的狂吠,随即是猛兽卷着飞天烟尘狂奔而来。 北济国内环境恶劣,对这种活见鬼的生物再熟悉不过——陇州驻军在烽火台下养了大群的恶狼! 不用说,又是宿羽的手笔。 饿了大半个冬天的狼冲入人群,结果再次可想而知。 有晃瞎人眼的战绩加持,宿羽第一年就被提拔成了领兵幕僚鹰扬卫。 然而陇州的战地公主李昙别名霸王花,顾名思义,是个霸王。宿羽踩在霸王头上往上爬,可以说是十分不要命,自然也没少被找茬。 这次找的茬约莫有点大,宿羽自己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被李存年一脚踹到了九回岭。 马沙和三伦一见宿羽这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耳朵穿孔过的德性就来气,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了起来,张口呵气混成一团,几乎汇聚成一片积雪云。 三伦文绉绉地说:“宿小将军啊,边境日夜浴血,金陵虎狼群聚,大周内外交困,咱们要那脸干啥呢?就低声下气点怎么着了?” 马沙把地瓜皮一丢,“烦不烦!老子要打仗,打完仗还要回家抱老婆!上次那谁不是说你也是金陵来的,金陵人不是挺机密的么,怎么你就那么没眼色呢?” 三伦傻了,“小宿?金陵来的?” 宿羽低头吃瓜,终于舍得撕下来一块地瓜皮。 三伦见他默认,立即热热乎乎地往他边上一蹭,“哎呀哎呀,没想到没想到,怪不得长这么好看,怪不得李昙要跟着你跑,金陵啊。金陵怎么样,讲讲讲讲。” 陇州就是三皇子的封地,由不得他们不关心。也不能怪他们八卦心重,实在是隔着几千里路都能觉得出金陵的热闹。 三年前谢息那场蠢得不可思议的逼宫震惊宇内,其后跟着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变乱:黎皇后吃起了斋拜起了佛,皇帝病得七荤八素,只好任由大权旁落。却也没落给名声不大好的怀王,而是抠抠巴巴地分出来一点给了刚封衡王的二皇子谢疆,又抠抠巴巴地分出来一点给了越来越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容王谢鸾,剩下的大权,也是抠抠巴巴地散给了文武百官。 怀王这名声烂得有根有据,一看没捞到好处,当即把没娘管的小容王往自己府里一提溜,挟爱子以令天子,半威逼半利诱地借着谢鸾的小手,指点破破烂烂的江山。 手虽然不是他自己的,但他三年间也算是办成了几件大事:一是将巡防营收归虎贲军,虎贲军的地位一下子飞升了三倍不止;二是抬起了本就不低的赋税,逼得务农的老百姓们哭哭啼啼前往投军;三是从虎贲军中擢点精锐散入各地兵营,一五一十地把暴虐的因子铺陈到了大周每一寸焦土上。 现在正是晴冬下午日头最好的时候,他们把战马拴在树下歇脚,自己反倒愿意抱成团晒晒太阳。陇州的冬天漫长阴冷,太阳也没什么温度,但好歹是太阳。要是能把冻疮疤晒干,能把经年累月积攒旧伤的关节晒热,他们愿意被晒成深情款款的人干。 干巴巴的地瓜地里连个黄鼠狼都没有,荒僻的官道上更是半天都不见有车马经过。 只有一驾青骢马拉的油壁车由远及近驶来,辘辘车轮声在午后的寂静田野上散开,更显得格外寂寥。到了宿羽他们背后,也寂寥地停下了。 油壁车的车辕微微一沉,想必是里面的人要下车,多半是也想偷个烤地瓜。 三伦和马沙虽然是天雷和地火级别的不对付,穿衣风格倒是很一致,有多少穿多少,身上的衣裳厚得坐都坐不下来。宿羽则向来穿得少,一来是时时刻刻警醒自己别走神,二来是也没多少衣服可穿。因此只有宿羽闲闲散散坐在田垄边,手长脚长地支棱着,身边围绕着两个巨大的球。 马沙见宿羽不说话,居然也有点好奇,站在田垄边,拿球状的膝盖顶了顶宿羽的肩膀,“你不是牛逼吗,你倒是讲啊!” 宿羽连圆润分明的眼睛都懒得抬一下,垂着细长的睫毛,端庄优雅地啃着烤地瓜。冻得发白的脸笼罩在白气里,看不清神色,“有什么好讲的,不懂。” 马沙骂街:“放屁!跟李将军唧唧歪歪的时候不是话挺多么,轮到老子问你话了你就给老子装二傻子!老——我跟你说,我是很愿意倾听你的故事的,我们是兄弟嘛。” 转折太突然,宿羽和三伦狐疑地抬头看马沙,“吃死人脑袋了你?” 马沙早把村口的老婆丢到了脑后,一脸少女怀春,望向大路对面,“嘘。那马车上下来个姑娘,哎,真白,真好看。” 宿羽还行,“哦”了一声,就继续慢腾腾啃地瓜。 三伦比较惨,除了照镜子的时候能看看妖娆的自己,大概已经有二十年没见过姑娘了,立即转回头去,“哪有?” 马沙叹息道:“姑娘看了看路就上车了,我看见了你看不见,好开心呐我。” 三伦一个筷子般的扫堂腿刷了过去,“你也就是仗着我忘带刀了!” 宿羽没回头,把手中的地瓜皮齐齐整整码在地上,转头向大路对面看去。万里无云的淡蓝天空上过了好半天才掠过一只比驴还瘦的飞鸟,精疲力竭地落在了油壁车的车顶上。 他只是在确认马车不是从北济来的,其实对车对人对鸟都没什么兴趣,移开了目光,转回头看天。 田垄边,马沙迎击三伦的扫堂腿,一个球形白鹤亮翅,拍着宿羽的肩膀腾空而起,鬼吼鬼叫:“你带刀我吞刀,你带剑我吃剑,你带桥牌老子杠上花,反正看姑娘就是不关你屁事!” 三伦自己像个姑娘,导致命里缺姑娘,被打击得没心情打架了,也拿膝盖怼一下宿羽的肩膀,“这大太阳,你也不怕看瞎了。” 冬日天寒风大,光秃秃的树冠之间北风呼啸,牵扯得最后一片坚定的枯叶也在摇摇晃晃。 宿羽又看了一会,才慢半拍地收回目光,脸上仍然是那种没什么高兴事也没什么烦心事的淡然从容,只一颔首,摸出两个铜板来放进农家的铁罐子里,说:“走吧。” 马沙和三伦异口同声,“连吃带拿有十斤,你咋就能这么抠?!” 宿羽没好气,“差不多就行了,难道我很有钱吗?” 油壁车车辙一顿,车轮重新翻卷起来,径直向西行去,碾压过干燥生冷的黄土,掀起二三灰尘。 马沙和三伦拍衣裳的拍衣裳牵马的牵马,作球状散开。 宿羽用手撑住地,提了提身,又艰难地坐回去了。他按住了右膝,又微一使力,试图拖着右腿站起来。 马沙走过来扶了他一边,“您老又疼了?” 宿羽拿开他的手,抿住了嘴唇,慢慢地站直了。那样子费力得就像拉开一张锈了一冬天的铁弓一样,马沙几乎有种能听到骨骼吱呀磨掉铁锈声音的错觉。 宿羽脸上没什么表情,随便跺了跺脚,向前走去,随口说:“我好了。” 他走路姿势寻常,仿佛刚才那一点窘迫是凭空飞来的。 三伦抱着布口袋塞地瓜,“别理他,三哥的棉裤分你一条!不过你有空也去军医那看看,年纪轻轻的跟个裹脚老太太似的,上哪娶媳妇去。” 宿羽翻身上马,勒紧了马缰,回头一笑:“我真的好了。” 三年如江波皓月奔流而过,宿羽的笑容里没有多出什么内容来,仍然年轻明净,无处惹尘埃。 马沙也上了马,高声叹了口气,“走吧,九回岭!” 三匹战马渐次奔驰,朔风扑面,挟着霰雪和沙尘,微粒如钢刀般划开年轻人们尚且薄嫩的肌肤。 向东的马蹄铁踏过向西的车辙,风扬其灰,无所谓提及的往事被冬日奔袭田野的劲风远远抛在了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 王子变青蛙》完结!现在欢迎收看《放羊的星星》!(别信!) PS.改过了细节 第25章 聚蚊谣 ———聚蚊谣——— 陇州地处极北,民风淳朴,越是如此,越是直白得令人发指。比如霸王花李昙真的是个花霸王,再比如九回岭真的有九道弯。 北济人战马精锐,最擅长在山弯中攀爬出没,九道弯迂迂回回,似乎在预示此地国境线三月一摇摆,五月一大改,山弯里随时都能冒出来异族人的冷箭。 大周的战马比起北济人驯化的野马来瘦弱许多,在雪山上攀爬,禁不住脚底打滑。宿羽翻身下马,吃力地大喘了一口气,拽住缰绳,徒步向山上行去。三伦和马沙也下了马,马沙还把地瓜袋子摘下来自己扛着。 陇州穷,陇州驻军也穷,战马刀兵全都是宝贝。 雪天琼枝之中空气冷凝,冻得年轻人们的小包子脸胡萝卜脸山药蛋脸一律白得透明,高鼻子矮鼻子和没鼻梁子都红通通地喷出凝固的白气。 山坡陡峭,连一口气能干掉半缸青稞酒的马沙都上气不接下气,就这样还要说:“宿小将军,能劳驾您想想吗?到底哪儿把老李家那俩祖宗惹了?” 李昙虽然不是什么好鸟,隔三差五对宿羽动手动脚,但李存年还算厚道。 宿羽冻得咳嗽了一声,“别乱说。” 三伦细声细气地说:“那确实得想想啊,不然咱仨就在九回岭上看一辈子烽火台吗?” 这倒把宿羽问住了。 霸王花是个断袖霸王花,对宿羽垂涎三尺两年有余,把自己垂成了块牛皮糖,当爹的李存年看不惯也是必然的。易地而处想一想,把勾引自家傻儿子的小妖精踹到九回岭看雪,其实不算心狠手辣。 宿羽早就没了脾气,看一辈子烽火台也不碍什么事;但马沙一年到头抱着打满补丁的大棉袄子思念村口的老婆,看着是有点惨;三伦更惨,还等着回家去瞅瞅村口小芳嫁了没有。 两人之姻缘系于他一人之手,月老小宿叹了口气,“下次回营领补给,我去想想办法。” 三个人齐刷刷叹了一口气,纷纷对此表示怀疑,各自踩着满地松软的白雪向前走去。 马沙第一个憋不住,“你啥时候回营啊?” 宿羽心虚道:“就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吧……” 马沙要哭了,“陇州未平!何以家为!还让不让老子回家——” 他话音未落,三伦突然尖叫道:“小心!” 他脚底下的软雪之中躺着一把锃光瓦亮的长刀,从三伦的角度刚好被晃眼,马沙却没来得及小心,一鼓作气扑了个狗吃屎,积极主动地把脖子架在了刀刃上。宿羽出手如电,一把拎住了马沙的耳朵把人提了起来,将将避免了一场英雄自刎的惨案。 在马沙杀猪似的惨叫声中,宿羽蹲下身去,拎出长刀,打量了一眼。 三伦说:“比我们的刀都长都宽,是北济马刀。” 刀旁有几个深深浅浅的凹陷,显然是被雪填了一半的马蹄脚印。宿羽“嗯”了一声,量了量雪深厚度,掂量道:“来往都有。人刚走,不到半个时辰。” 从脚印绵延的方向来看,果然一下雪北济人就要找事,这次竟然直接跨过九回岭进了陇州!……但是留下了无数脚印,不知道是不是蠢。 来不及想了,马沙捂着耳朵爬起来,把地瓜袋子一扔,上马就跑,“追!” 宿羽翻身上马,三伦还叽歪了一句:“不去换防了吗?” 秀色可餐的闷瓜已经窜了出去,“你去报信!” 三伦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听话利落,闻言立即牵马回顾,头也不回地原路下山回营去了。 宿羽和马沙奔驰了两座山弯,再沿着足迹向前看去,只见向南的脚印绵延向前,白茫茫地通向了山下陇州境内。而向北的脚印从这里消失了,想必是先有斥候探听军情,再引来大部队长驱直入。 马沙喃喃道:“宿小将军啊,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北济派来的奸细。” 天降一口滚烫大灶,宿羽傻了,“啊?” 马沙狠得一抽马鞭,“你要是不成天把北济人当猴耍,他们能学得这么鬼吗!还有就是,一出门就碰鬼,再一再二再三再四五六七□□十,你也太倒霉了吧?” ……合着倒霉还是他的错了! 宿羽气得拍马赶上,又狠狠一鞭扬下,同时紧紧伏在马背上,飞速向前冲去。风声在耳边呼啸了半刻有余,终于夹杂了一些别的东西,宿羽合眼凝神听了一瞬,发觉那是滚烫的火星,以及孩童的尖叫哭喊。 再睁开眼时,已经是人间地狱。 陇州人少,李存年千辛万苦建了个半瓶醋的流民村,其中不乏军属家眷,因此最多的就是女人和孩子。北济人十年如一日地人面兽心换汤不换药,永远在垂涎中原的漂亮女人和文弱少年。 一间草屋被烧得摇摇欲坠,屋外逡巡着数十个北济军人,马背上趴着两个瘦伶伶的姑娘。见到他们两人,那几个北济人商量了几句,那两个骑兵一夹马腹,带着女孩向北跑远了,只剩下一地还未落地的哭喊声。 马沙眼睛都瞪红了,一挥鞭卷入焦土,滚着铁钩的长鞭一滚,拱开一个豁口,他喝道:“小宿!” 宿羽将将砍开一个扛枪的北济人,伸手一接,从空中接过了被那人甩开的长.枪,翻身下马横枪前挡,用一种令人头皮发紧的力道格开了铿铿锵锵的数声劈砍,随即一弯腰闪过架起房檐落火的长.枪,闪进黑洞洞的屋中。 马沙一边格挡刀剑,一边开始从豁口下掏孩子,一边掏一边数,“三个!还有吗?” 话音尚未落地,一柄弯刀带着火星蹭地飞了出来,敌我不分地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差点削掉马沙的扁鼻梁子。里面有个嫩生生的少年喊:“再碰我一个试试!去死!” 声音倒是很好听的,就是憋着闷腔,听得人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不知道是怎么了。 不管男女老少,只要细皮嫩肉,在北济人眼里都是宝贝。马沙猜出个大概,心里一沉,把那几个哭得震天响的小孩放到马背上,冲里面喊:“怎么回事!” 宿羽没吭声,片刻后只听一声低沉的惨叫落地,宿羽扛着人大步迈了出来,一脚蹬开挡门的长.枪,把一身黑灰的小少年往马背上一扔,自己翻身上马,黑着脸沉声喝道:“跑啊!” 要不是两匹马上糖葫芦似的串着四个孩子,马沙这辈子都不会听到宿羽喊这声“跑”,当下心中一乱,拍鞭狂奔,突出合围,方才回头喊道:“你磨蹭什么!” 宿羽救的是个半大孩子,还是个被北济人折腾到一半的半大孩子,脸上满是黑黑的土灰,但就算如此也看得出这小孩正憋着火六亲不认,直要冲回去,“我的刀!” 就这脾气,没准假以时日,也是个霸王花。 有北济人认出了冤家,大喊道:“何将军,是那个姓宿的鹰扬卫!” 有一把粗噶的嗓音高喝道:“捉!” 作者有话要说: 在昨天的更新里删掉了马车桥段,所以请看过的剧组人员配合戏精导演装作没有看见过,鞠躬! 还有就是一个严重的白痴问题……是不是我一口气更两章的时候,你们点进来会直接跳进最新一章,导致跳过一章啊? 白痴绝笔,希望有热心路人回答……吗? 第26章 聚蚊谣 有北济人认出了冤家,大喊道:“何将军,是那个姓宿的鹰扬卫!” 有一把粗噶的嗓音高喝道:“捉!” ……北济军中那个比宿羽还心狠手黑的校尉何耿? 宿小将军的运气真的打遍陇州无敌手了! 马沙气得大吼:“我他.妈!你他.妈!说鬼鬼就来!点儿也太背了吧!” 马蹄达达,合围大网拉开,奔腾着步步紧逼,宿羽咬紧了牙关,一拳捣得那熊孩子猫下腰去,顺势劫人似的把人往马背上一扣,这才重新拍马狂奔。然而北济人合围已到近前,眼看就要把宿羽包了饺子。 马沙急了,拍马重回了几步,然后在三个小孩的哭叫声中愣住了。 那群高大的骑兵逡巡环绕,仿佛一圈拂不开的蚊蝇,终于找到了美味的腐肉。 人墙的缝隙里露出宿羽焦急的脸来,马沙听到宿羽高声叫道:“快走!” 马沙按紧了胸前的三个孩子,拨马向南奔去。风冷而锐,孩子哭得一抽一噎,在叫“阿妈”。 马沙喉咙哽了一哽,圆脸上掠过一丝不忍,自以为是地安慰道:“哭什么哭,不许哭!” 宿羽抽.出马刀来,反手将足有小臂长的细长刀柄扛在了肩上,稍微抬起瘦出了尖的下巴。刀光照雪,在明亮眼底画出三分目空一切的冷淡,“认识?来。” 趴在马背上的少年似有察觉,陡然僵直了身子。 僵持片刻,何耿冷哼一声,稍一抬手,那群蚊蝇突然动了,奔天席地涌来。 宿羽的眼睛眨都不眨,身体绷紧成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纹丝不动。而敌人嗜血的目光如同天罗地网,少年只觉得杀气笼罩了全身,冒出无数鸡皮疙瘩—— 就在第一束刀尖逼到眼前三寸的瞬间,宿羽闪电般弯下腰滚下马背,一把将少年扯下来团进怀里,另一手悍然甩出半人长的马刀,锋利刀刃“砰”地撞开两条马腿和一片刀戟,而他躬身从断刀血水中穿行而过。最外层的北济人只觉得眼前一晃,脚腕一痛,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扯下了马! ……这又是什么路子! 少年只觉得腰间一紧,被救自己的人重新甩上马背,随即那人跳了上来,高喝一声,拨转马头,疾速驭马奔驰而去! 那团蚊蝇只在混乱中挣扎了一瞬,就迅速重新闻着味儿聚拢过来。 马蹄笃笃越响越近,少年却突然心弦一动,觉得现在的情形仿佛他长大之前听过的神话。 他费劲巴拉地抬起头来,在漫天鹅毛大雪中辨认了一下身后的人,随即心口一突。 ——他见过这个鹰扬卫。 仅仅一面之缘,但是这个人给他送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刚才屋中漆黑情形混乱,谁也来不及看谁的脸,而现在,那个名字就在胸中回荡,只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具体的字面。 就在那两个字几乎冲到喉间时,只见这鹰扬卫遽然松开马缰,回手抽出五支羽箭,弯弓绷紧,劲风吹过单薄黑衣,和滚镶的银边一起勾勒出修长有力的曲线。 下一刻,那些乌黑精致的曲线骤然松弛,白翎羽箭扑簌簌向后涌去,耳后传来几声筋骨猛烈撞击地面的闷响和尖厉马嘶。 年轻的鹰扬卫回过头,神情殊无半分得意或满足,一抿淡红嘴唇,重新提起缰绳向前冲去。他的苍白面孔上覆着薄薄一层晶亮汗水,迅速被罡风吹散,又化作眉睫之上的碎冰。 那眼珠子又深又黑,落进少年脑海里,终于激出了那个名字。 “宿羽哥哥?!” 宿羽猛然低下头,对上了小少年明亮单纯的眼光。 少年的眼睛有一点桃花,又有一点丹凤,两道长眉细长浓黑,带着眼角斜斜飘起明月金陵雪,就像是…… 宿羽心口一凉,下意识地忘了移开目光。 身后的北济人越逼越近,为首的人手中马刀脱手,挟着风声打着旋儿飞来,宿羽脑袋后面长了眼似的从旁一避,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刀刃,刀柄却“咚”地撞上了宿羽的后脑勺。 黑铁锻造得冰凉密实,宿羽只觉得眼前一黑,手上陡然脱力,架不住疾奔向前的战马,腰身一软,滑脱下马去,在凌乱马蹄声中滚落下了雪地。 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宿羽的手腕,自然是没能拽住,反而顺势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宿羽身上,连忙爬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了几声。 宿羽听不见他说话,脑袋里嗡嗡的,眼前一片光怪陆离,呕吐的冲动数十次涌到喉边,又被尖锐的剧痛压了回去,只觉得脑后一片冰凉溽热,大概要坏事。 北济人的马蹄由远至近,少年焦急叫道:“宿羽哥哥?我——” 何耿粗噶的声音里带着嘲讽的笑意,“你的弯刀?” 少年眼神一冷,猛然回过头去。同时,何耿手中的弯刀已经脱了手,打着转儿向他们削来! 宿羽不知哪来的力气,蹭地翻了身,抬起一只手把少年单薄的身躯拽到身下紧紧压住,恨不得要将他压进雪地深处去。 少年被一双瘦长的手紧紧箍在身下动弹不得,眼见得他自己的圆月弯刀吹毛断发削金如泥,转瞬间已经欺到近前,他却抽不出手来挡。雪亮的刀刃倏地划开了乌黑滚银边的鹰扬卫制服,势不可挡地从后腰开始滚着血浆向上划去,紧接着划开了肩胛和后颈,眼看就要把年轻人已经破裂流血的头皮一切两半—— “当啷”一声清脆的刀剑碰撞之声,一柄长剑横空蹿出,挑着弯刀的间隙将弯刀拱到了一边。 少年几乎看见了剑光火花在眼前轰然炸开,艰难抬起头来,惊喜道:“大——” 那个“大——”没给他时间说话,缓缓收回手中剑鞘,打了个招呼,“臭虫。” 如果说近年来的大周是在风雨飘摇的檐阁下开辟出了一道道通往晴空的窄门,宿羽或许可称得上是个得力的籍籍无名守门人。而眼前这横肆张扬的青年,无疑就是那尊亲手用破砖破瓦建筑起遮风之墙的战神。 更遑论他身后沉默肃静如压城黑云的虎贲军。 再神的算命瞎子也算不到陇州居然凭空多了一尊神,何耿眼瞳一缩,猛然提缰回头,“撤!” 北济骑兵来如乌云奔袭去如洪流入海,转瞬之间消失在了茫茫雪原上。 满地殷红烫透积雪,马沙、三伦和一个穿鹰扬卫制服的年轻人绕过虎贲军阵型,慌慌张张地赶到跟前扑下了马,七嘴八舌道:“宿羽?宿羽,还活着吗?” 三伦开始抹眼泪,“我的娘哎这一头血……宿羽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不?跟我说跟我说。” 李昙气得一脚把这两颗丧门星踹到一边,“别理他们。宿羽,来,把手给我。” 两颗丧门星丧得很普通,霸王花却花得不同凡响,这时候了还不忘揩油。 宿羽脑子里一片混沌,试图换一个不那么狼狈的姿势,却连手指都没能动得了,不知是冻的还是怎么。 那少年小心翼翼钻出他身下,想摸摸宿羽的伤,等到真的看见了宿羽一头一脸一背的血,又不敢下手。 马蹄铁敲击雪地,那个人纵马走到了近前。 暖金色的一匹战马,细长的刀鞘从旁垂下,上面密匝匝镌刻缠绕着古老的石鼓铭文。 属下捡回了剑,他把剑慢慢归了鞘。 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无限蔓延,宿羽终于艰难地呼出一口白气,费尽力气才抬起了头。 视线模糊以至于渐渐发暗,那个人身披黑甲,居高临下俯视他,用一束恍惚来自天上的目光。 听觉空前通透,宿羽很惊讶自己还记得谢怀的声音。 谢怀皮笑肉不笑地说:“宿小将军,别来无恙。” 宿羽想要站起来,想要体体面面给他地行一个礼,手指一曲一伸,重新跌回了雪地。 李昙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扑过来一把捏住了宿羽的脉门。 谢鸾后退一步,看见这位驻军长官的公子惊慌失措地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军医呢?!军医!” 作者有话要说: 扭扭捏捏地说一件事 看了一圈大大们的文,发现我一直更新字数都很少……不是抠门,就是真的没有存稿,今天更完就又没了。过一阵忙完了就会快的……现阶段就只能每天晚上十点多十一点写一会,写写就困得挺尸了,so……反正不会坑,你们不要脱粉! 脱粉,我就打小宿。 第27章 旧山形 ———旧山形——— 宿羽在军医臭气熏天的帐篷里人事不省了两天半,三伦和马沙开始轮流过来默哀附带号丧,一天三次被李昙踹出帐篷,“咒他干嘛!滚!” 就在李昙差点把前来送温暖的小容王谢鸾也一脚踹出去的时候,宿羽睁开了眼睛。 谢鸾指他身后,“醒醒醒醒了哎!” 李昙跪到一半,嗖地站直了回过头去,“宿羽!你饿不饿!” 宿羽圆亮的眼睛盯着帐中某点,盯了好半晌,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是春天了?” 门外隆冬飞雪,北风呼啸,一掀开门帘,地上就瞬间铺满霰雪粒子。 谢鸾手里的小米粥咣当掉到了地上,“砸、砸傻了?” 李昙愣了半晌,拔腿就跑,沿路高喊:“军医!军医人呢!怎么把人治傻了?再不吭声我砍人了啊?!” 宿羽倒不是傻了,事理很明白,仗也还会打,只是不认识人,也不认识自己,俗称失忆。 这可新鲜了,军营里一大半的活人倾巢而出,前来观赏失忆患者,挨个让宿羽指认,“记得我不?那我上次跟你借的钱不算数了啊?真不算了啊?” 宿羽挨个点头,“不记得。不算了。真不算了。” ……太新鲜了!要知道,陇州驻军的三种作乐方法依次是:吹家里老婆的牛皮,搬弄金陵王城的是非,以及观赏宿小将军算账记账搜刮战场、不放过任何一块破铜烂铁的婆妈英姿。 宿羽居然不记账了,可见是真失忆了,绝对不是装的,装的不可能这么豁出去。 三伦和马沙都有点懵——任何一条军纪里都没写过“长官失忆了下属该归谁管”的问题。他俩捧着胡萝卜脸和山药蛋脸蹲在门边,凶而不自知,像两尊辟邪除臭的门神。 谢鸾和燕燕也傻了,蹲在宿羽床头,和这一身血味的小白脸面面相觑足足一刻钟,又同时起身,鱼贯而出,也蹲在了门外,托腮沉思。 谢鸾是没想到自己往流民村慰问一遭送个孩子就能出这种事,被宿羽救了也就救了,还把恩人整失忆了,不靠谱程度简直有了三分当年他大哥的风采。 ……不过失忆了也好,失忆了就不记得北济人对他这样那样过。虽然那个北济人没有得手,还被宿羽干净利落灭了口,但对一个半大孩子来说,这破事还是相当掀脸皮的,想想都屁.股痛。 而燕燕想了好半天,小兵路过喊了一声“郡主”她都没听见。 燕燕从野蝗虫荣升郡主,靠的自然不只是小容王的情分。 燕于飞的脑壳虽然是个榆木疙瘩,但手里的刀是个争气的刀,三年间一鼓作气地把刀主人砍成了虎贲军的副校尉,又一鼓作气地逼得各方人士纷纷上门跟副校尉的亲妹妹套近乎。 谢鸾一想到燕燕居然能嫁人,当时就着了急,死缠烂打逼着谢怀给燕燕封了个郡主。世界清净了。 世界清净了,燕燕也彻底无人问津了,练刀之外,她整天除了琢磨谢怀的心思就是琢磨谢鸾的心思,从蝗虫变成了蛔虫。 她说:“四殿下啊。” 谢鸾说:“哎。” 她又说:“你在这玩吧,我跟你大哥说一声去。” 谢鸾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谢怀说一声,但还是夹着狐狸尾巴跟上了,“带上我带上我。你别乱跑,这地儿可乱了。” 结果谢怀听完此间神话,头都没抬,一边往文书上咣咣盖戳,一边凉咝咝地冷笑着重复了一遍:“失忆。” 如今怀王殿下案头的文书越堆越高,那张看文书的桃花脸也越来越臭,尤其一进陇州地界就接二连三被当面打脸,此人周身气压低得可以酝酿一场暴风雪。 燕燕反正有恃无恐胆大包天看脸下菜,面对谢怀时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时而颐指气使,时而垂手侍立——现在就只能垂手侍立。 燕燕闻言讪笑一声,“可不咋的,失忆。” 作为金陵曾经的头一号纨绔,谢怀听俗讲话本折子戏听得多了,虽然兴致缺缺,但多多少少也分析出了一些可以纯粹当戏看的套路。 譬如佳人遇才子,必定月夜自荐枕席;譬如有情人不能相守,必定在天涯海角破镜重圆。 再譬如,昔日仇家重新相遇,情势逆转地位已变,寻仇的高高在上,被寻仇的只能跪地磕头。这种情况下,那个被寻仇的如果不想磕头,基本上只能选择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更何况,谢怀明明白白说过“别再让我看见你”,而宿羽不仅声势浩大地让他看见了,还一开场就差点作死金陵瑰宝小容王,可以说是活罪可免死罪难逃。 所以,谢怀压根就不信宿羽会失忆。演戏卖乖罢了。 刚巧,李存年也不信手下第一号宝刀能失忆,盛情邀请谢怀前去验证。谢怀受邀,不好拒绝,终于在百忙之中拨冗前去观赏陇州军第一号宝刀的表演。 李存年一路边走边说,“殿下,其实我是不信的。宿羽那脑袋结实得很,不把人家的刀砸出个豁儿来都算是刀积了福——” 门帘掀开,宝刀转过头来,金刚脑袋上裹着二尺厚的细布带,裹得脑袋像颗遭了冻发白霜的香菇,脸色惨白,后脑勺还在渗血。 李存年顿时“嘶”的一声,嘀咕道:“还真破了。” 宿羽喝了一缸药,正在默默低头吃糖。谢怀看了半晌,抱起手臂,一言不发。 李存年平常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当着谢怀的面,对宿羽倒是非常慈祥:“宿小将军是怎么个失忆法啊?” 燕燕小心翼翼地点炮:“宿羽啊,你记不记得,我是你的师父?” 香菇头从善如流地拱了拱香菇爪子,拜师拜得非常不检点,“师父好。” …… 李存年信不信无从得知,谢怀反正是信了。 不过信不信的也没什么,谢怀大老远跑一趟陇州也不是为了来看这个戏的,忙得打个呵欠就溜达回了中军帐。 燕燕进入豆蔻年华,罕见地焕发了母性,当下被一声可怜巴巴的“师父”叫得心尖尖都软了。 她拍拍屁股往宿羽边上一坐,充当了教宿羽叫人的老师。 当年的野狐岭蝗虫在怀王府揍人揍得多了,现在对长幼尊卑十分有数,第一个先引见谢鸾,“你师弟。” 宿羽说:“师弟。”他摸了摸师弟的脑袋,从怀里摸出块姜糖来,稳准狠地塞进谢鸾嘴里。 谢鸾从小闻着姜味就要闹,更没有人敢往他嘴里塞,当时就要作死,被燕燕瞪了一眼,“吃掉。” 圆月弯刀被师父重新没收,谢鸾现在比燕燕还高一个脑袋,然而于情于理都没底气,苦着脸坐回去,吃糖吃得像自割腿肉。 燕燕指着李存年,“李将军,你领导。” 宿羽躬身,“领导好。领导,你的胡子怎么了?” ……李存年气得想把一跳一跳的胡子一根根揪下来。 原本宿羽是金陵来的,多半原先有些什么龌龊,二殿下跟他叮嘱过这个事。所以他听说谢怀要来,特意把宿羽发配到九回岭去躲几天。 结果这冤家不请自来,一落地就找了个巨大的血茬,简直是坐在他头顶的乌纱帽上抽丝玩,现在还疑似跟他装傻! 燕燕懒得理李存年吹胡子的样,又指着三伦和马沙,“不知道叫什么,你小弟。” 宿羽伸出手接过了三伦马沙的名牌,“小弟好。” 三伦眼泪汪汪,马沙唉声叹气,二人纷纷感觉自己的姻缘彻底成了烂洋柿子,散发着臭鱼烂虾的丧气。 李昙长得不错,配得上花中霸王这个雅号,只不过不太矜持,导致看起来脑子不好,正摇着尾巴在一边等介绍,“燕燕郡主,我,还有我。” 燕燕颇嫌弃地推着宿羽原地转了个半圆,避开霸王花的目光,低声说:“他——是——个——断——袖。” 宿羽反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燕燕说:“他想让你跟他断。” 宿羽虚心求教,“那我跟他断吗?” 作者有话要说: 抬头看文名!(会改回来的) 第28章 旧山形 宿羽虚心求教,“那我跟他断吗?” 燕燕想了想,“不跟他断。” 宿羽问:“为什么,我不是断袖?” 这话问得新鲜,好像是个断袖就得逢人就断。 燕燕没好气,“不管你是不是,你都不跟他断,记住了吗?” 宿羽“哦”了一声,一仰脖子,又吞了一碗黑汤药。 李昙连忙递上杏干,“来,甜甜嘴,啊——” 宿羽很平静地转回头,彻底无视了他。 李昙是李存年当年一夜风流搞出来的私生子,五六年前李家被北济人寻仇灭门,彻底成了孤家寡人的李存年总算想起了这个硕果仅存的儿子,特地跑回金陵去认回了早就成了孤儿的李昙。 李昙虽然是野生的,但是对这个威名赫赫的爹满心都是喜欢,除了想上战场之外没作过什么妖。 李存年也很喜欢这个儿子,毕竟李昙长得又俊俏,又天生敢想敢干,带兵打仗排兵布阵纵横捭阖都不比谁差,放到金陵那也是邪魅狂狷的一号人物。 结果没想到,婆婆妈妈的宿羽一落地,李昙居然被弄成了个傻子。 这下李存年连眉毛都开始跳,拖起鬼打墙送来的倒霉儿子就走。 宿羽躲开了李昙,说:“这样对吗?” 燕燕啃着李昙落下的杏干点头,“这样就对了。你不要理这个断袖,好好做阿妈。” 宿羽问:“我做谁的阿妈?” 可惜了,破狗崽子不在。燕燕想了想,“谁对你好你就做谁阿妈呗。你的崽不在,以后给你介绍,到时候你再使劲喂吧。” 燕燕谆谆教诲了宿羽大半天,从军医帐篷里一路教诲到了将士们围坐吃饭的帐篷里,眼见夜色将起,才觉得口干舌燥。她扯嗓子喊,“小阿鸾!” 谢鸾从烟气里冒出头来,“早说你不要叫我那个了!干嘛?” 燕燕喊回去:“喝水!” 谢鸾起身拍屁股,“走。” 燕燕站起身来,觉得衣角一紧,回头一看,是被宿羽拽住了。 宿羽一脸理所当然,“师父,你去哪?” 燕燕耐心用尽,翻个白眼,在临走之前很循循善诱地把他一脚踹开,“你长大了,不要粘着师父。” 宿羽只好落寞地剥手里的山药蛋皮。山药蛋刚出火,能把人手烫出一层皮,宿羽是个猫手,抖抖索索地摸了几下,彻底放弃,把滚烫的山药蛋往敞开的袍襟上一扔,坐等门缝里透进来的罡风把吃的吹凉。 李昙抱着个烤地瓜蹭过来,坐在宿羽边上剥皮,“山药蛋有什么好吃的,我给你剥个白薯。” 宿羽头也不抬,抱着烤山药蛋转了半个圈。 李昙胜不骄败不馁,“真的好吃,特别甜,特别面,你试试。” 宿羽又转半个圈,“不喜欢,不试。” 李昙说:“那你喜欢吃什么?你说,我去弄。” 宿羽望了一眼,燕燕还没回来,便忍不住有些懊恼,抬手往自己脑袋上一磕,显然憋着气,“我怎么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李昙一噎。宿羽平时脾气好,现在受了伤,凡事都依靠人,更是声气软弱有求必应,等闲不会让人看得出自己不高兴。何况,往昔都熟识的人,现在得一个个重新认,想想都难受。 宿羽毕竟年轻,也有憋不住暴躁的时候,就比如现在。 李昙没失过忆,但至少生过病。生病的难过,旁人再怎么想替也替不了。 他讪讪说:“那就一个一个慢慢试吧,试一试就知道了……” 他的手一碰到宿羽的手腕,宿羽就立即抽手,又转了个半圆,彻底躲开了他。 陇州军霸王花一共也就会说那么几句软话,到现在已经是词穷,当即牙都痒痒了,咬着牙根准备抽一巴掌再说,“老子好心伺候,还委屈你了吗?!” 李昙的巴掌都抬起来了,肩膀突然被人轻轻踹了一脚。 放眼整个陇州,有这胆色的也不多了。李昙嗖地抬头准备骂人,一抬头就憋回去了,“……殿下?” 谢怀脸色不大好,倒不是心情不好的那种不大好,是显然缺觉缺出来的苍白,越发显得吓人。他本来就长得凶,现在更是满脸写着不耐烦,见李昙没挪窝,长眉干脆拧成了两个勾,“借过。” 李昙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帐篷门口,挡了别人的道,连忙往后一蹭,让开过道,又碎嘴道:“殿下,您吃白薯吗?” 谢怀手里有名震大周的精兵,他要是巴结好了,没准谢怀能让他进虎贲军独当一面呢? 谢怀显然做惯了这种以权谋私的买卖,“弄点烙饼红烧肉。” 这吃得真不讲究。但李昙满心飘着进虎贲军的梦想泡泡,爬起来就去找厨子。 过道空出来了,谢怀也没进门,一低头,就看见了宿羽的后脑勺。 圆圆的后脑勺上裹着细布带,军医干活不讲究,横七竖八地沾着血迹。再往下是白净的细脖子,还有瘦伶伶的肩胛骨,执剑时肩膀张开,那两片骨头就像哗啦啦会响的树叶。 所有的这些其实都密匝匝地被药膏细布遮掩着,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股冲天的药味。 谢怀盯了他多久,宿羽就折腾怀里的山药蛋折腾了多久,弄来弄去都是没胃口,索性不吃了,往起一扔,山药蛋滴溜溜滚到了地上。 他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大片的目光——帐篷里所有人都盯着他,好像他下一刻就要拉出去砍头。 宿羽:“……?” 对面的两个小弟南辕北辙地使眼色,马沙示意他看地上,三伦示意他看头上。 宿羽看了看地上滚着灰的山药蛋,又抬起头,在头顶发现了谢怀。 谢怀压根没看他,两只丹凤桃花眼脉脉含情地注视着山药蛋,十分惋惜地摇了摇头,“败家子。” 陇州军穷得饭都吃不饱,朝廷的政策也是节衣缩食,没见过宿羽这样的浪费手笔。三伦提着袍子小跑过来,把东西捡起来,“不败家不败家,都会吃了的。” 谢怀也没理会,抬脚就回了中军帐。 没过多久,李昙端着烙饼回来,打眼一看巴结对象不在,立即也抬脚就要去找,出了门又返回来,“宿羽,你先尝尝。” 宿羽不吃他的东西,但是一闻就知道这个好吃,流着口水说:“我不吃,你去送吧。” 李昙压根没看出来宿羽整个脑袋里都流淌着口水,“哎”了一声就跑了,一路小跑到中军帐,把个花脑袋塞进去,“殿下?” 帐中熏着安神的香,香气氤氲,勾勒出案前一个出奇清醒的瘦挺人影,半天才从文书里抬起头来,“说。” 李昙晃了晃盘子,“殿下,烙饼。红烧肉没有,但是有烙饼。” 谢怀重新提起笔,“不吃了。” 跟刚才那用脸换烙饼的姿态不一样,谢怀现在十足孤傲冷漠。李昙没敢得寸进尺,迈着小碎步回去,往地上一坐,欲哭无泪。 宿羽说:“怎么了?” 李昙说:“殿下不吃了。” 宿羽说:“他为什么不吃了?” 李昙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反正他不吃了,我没得升官了,这辈子都得在老李手底下挨揍,唉,人生啊,怎么就这么……宿羽?” 宿羽早就没影了,连带着一盘烙饼。 宿羽把脑袋塞进中军帐里,小声说:“喂。” 敢这么叫谢怀的,除了脑子不好的也就只有不怕死的了。果然,谢怀缓缓抬起头来,用一种看鬼的表情盯住了他,半天才说:“干嘛?” 宿羽指了指烙饼,“这么好吃的东西,你要了,又不吃。” 谢怀低头落印,“我不爱吃。” 宿羽问:“你不爱吃,干嘛让李昙去找?” 谢怀一句废话都没有,非常理直气壮,“我乐意。” 半晌寂寂,谢怀批完一本文书换下一本,批完一小摞,才不耐烦地抬起头来,“还不走?” 宿羽脑袋在门里,身子在门外,闻言居然点了点头,“还不走。”他推开门走进来,把盘子和自己的下巴往案上一搁,眼睛亮晶晶地看住了谢怀,“所以你是想让我吃,才要的吧?哇,你这里什么味儿,真呛。” 谢怀一腔邪火失了准头,耐着性子吹胡子瞪眼,“……?” 宿羽斟而又酌,慢慢说:“我喜欢吃这个,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 谢怀搁下笔,靠回了椅背。 宿羽继续说道:“你、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我?” 谢怀沉默了半晌,突然挑起个阴测测的笑来,一字一句极慢地说:“宿羽,装可怜好玩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 宿羽:“你才可怜呢。” 谢怀:“????????老子的48米大刀呢” 第29章 旧山形 谢怀沉默了半晌,突然挑起个阴测测的笑来,一字一句极慢地说:“宿羽,装可怜好玩吗?” 宿羽一个字的功夫都没耽搁,立刻呛了回去,“你才可怜呢。” 所幸谢怀为老不尊没留胡子,不然现在老虎胡子就要翘到脑门上去了。谢怀瞪着眼,“……!?” 宿羽现在一会像小宿本人一会像村口疯子,几乎很难说是装的还是真的勇者如斯。但谢怀没兴致跟他打哑谜,食指叩了叩桌面,问他:“怎么跟我说话呢?他们没告诉你我是谁?” 燕燕还真没说过这是谁。宿羽低下眼睛,认真想了想。 昏黄的灯火映在年轻人过分苍白的脸上,几乎映出一种稚弱的透明,神情专注天真,熟悉得像是从未隔开三年一样。 谢怀又问一遍:“想起来了?我是谁?” 宿羽恍然迟疑道:“……你是我的崽?” 谢怀低头拿笔干活,狼毫几乎变成马刀,不仅力透纸背,恨不得刀刀见血,“给我滚滚滚滚滚!” 一开口就给人当阿妈,宿羽也觉得不大合适,把灰溜溜的尾巴一塞,低头跑了。 近年来北济的铁拳越收越紧,大有速战速决侵吞大周的势头。北济人本来就无所不用其极,这下彻底撕破了脸,更是迅速地放低身段,把大量的间谍安插进了大周。 上个月青州军中有逆贼作乱,谢怀千里奔袭带虎贲军赶到,一鼓作气将数十名北济内奸拔除,将青州军洗得里外清白。 青州在陇州之南,青州军中若有内奸,陇州军也干净不到哪去。所以谢怀血洗完青州,就看似吊儿郎当地来了陇州,也没知会一声,把李存年打了个措手不及。 谢怀信得过的人不多,暗中要了全军花名簿,让李存年带着郭单皮挨个筛查,又拎了谢鸾和燕燕打下手,自己往榻上一歪,颇萎靡地打了个呵欠。 李存年道:“殿下休息得不好?” 燕燕在百忙之中磕碜他,“你今天倒是困了?稀罕,这大白天的。” 谢怀回得不紧不慢,“谁跟你个二百五似的,成天夜里猫着白天打呼,能长个吗?” 燕燕当年引以为傲的个子已经越长越慢,十六岁开始,就已经被谢鸾反超了一个脑袋。所以身高问题在她这纯粹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当即气得一胳膊肘怼旁边的郭单皮,“眯眯眼,别跟我挤!” 郭单皮委屈道:“我干啥了?我惹你们了吗?殿下你评评理呀殿下!” 谢怀轻蔑道:“你把眼睛睁开再跟我说话。” 郭单皮愣了一下,“我什么时候闭眼了?” 谢鸾“噗”的一声。 郭单皮反应过来,正咧着嘴想嚎,只听门口传来一把脆生生的声音,“殿下崽,吃了吗?” 声音脆得颇为烦人,是宿羽端着盘金贵的烙饼,把脑袋塞了进来,进行日常询问。 燕燕、谢鸾和郭单皮等人还没来得及回头,谢怀已经声如洪钟地大吼一声:“滚!” 宿羽眨巴眨巴眼睛,“崽怎么说脏话。烙饼,不吃吗?我自掏腰包开的小灶。真的不吃吗?” 根据燕燕教导的“谁对你好你就当谁的阿妈”,宿羽彻底把谢怀当狗崽子,就剩把谢怀的狗嘴掰开亲手喂饭。谢怀这几天被烦得眼冒金星,晚上好不容易睡着觉,都被一摞一摞的烙饼和一声一声的“崽”魔音穿脑,整个人都是想死的,只能无力挥挥手,虚弱地重复:“滚。” 宿羽不滚,“特别贵,超贵。我滚了,烙饼谁吃?” 谢怀吼:“谁爱吃谁吃,反正我不吃!滚!” 吼得气沉丹田绕梁三日,宿羽被吓了一跳,立即滚出了门,然后腿一软,端着盘子在门口蹲下了。谢怀还挺吓人。 马沙巡逻回来,冻得一边搓手一边蹲下,“头儿,给我的?够大方的呀,失忆挺好。” 宿羽连忙说:“不是给你……哎谁让你吃了?!” 马沙嚼着烙饼招呼三伦,“三儿!头儿发达了,请咱们吃烙饼!” 三伦支棱着两条筷子腿,长腿鸟一样捯饬过来,“头儿掏钱了?亲自掏钱了?我的妈北济人真是大力出奇迹,失忆挺好,等你想起来了让他们再给你来一刀。” 宿羽连忙捂盘子,“不是……哎你怎么抢我烙饼?!” 三伦嚼着烙饼扯嗓子喊:“李公子!李公子人呢!上次谁跟我打赌我们宿小将军就算失忆了也不会花钱的!” 宿羽快急哭了,“别喊了!没几块了!” 帐中的谢鸾放空了一会,突然问:“我记得你跟我说你那个宿羽哥哥挺正经的啊?他怎么这么抠门?” 燕燕咳嗽了一声,碍着谢怀的锅底脸,没敢搭话。 李存年说:“小宿一直就抠门,一文钱掰三瓣花,也不知道攒着要干嘛。我估摸着是也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不好娶媳妇了吧。” 谢鸾又问:“不会吧,他以前也这样吗?” 燕燕又咳嗽一声,示意他闭嘴。 没学会看人眼色的小容王还要问,谢怀在榻上翻了个身,盖上被子,“一直就这样。再问死去。” 谢鸾福至心灵,突然醒悟了他大哥最近愁肠百结的原因——多半跟宿羽有点关系。当下也咳嗽一声,旁顾左右而言他道:“小郭将军啊,你这眼睛怎么就能这么小呢?” 郭单皮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只听门外响起一声霸王花的呼喊:“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你说什么?宿羽花钱了?!” 谢怀又翻了个身,面朝里,看样子是准备白日宣觉。 门外继续乱成一团,“宿羽,是特地给我弄的吗?” “……”听声音大概是宿羽又转了个半圆。 “靠!宿羽为我花了十文钱,我牛逼大了!” 三伦和马沙七嘴八舌惊叹,“我们头儿!不花钱则已,一花就是十文!大气!讲究!” 宿羽小声说:“……七文。我讲价了。” 谢鸾涉世未深,向来一掷千金,来之前偷偷打了把弯刀,光是订金都花了不少黄金,当即萌生了罪恶感,“李将军,他们当兵的这么穷啊?” 李存年嘿嘿一声,郭单皮见缝插针,“我都这么穷了你们还成天磕碜我。” 谢鸾说:“磕碜你跟你穷有关系吗?……哎大哥你去哪儿?” 谢怀不知道什么时候掀开被子下了床,溜达到门口掀开帐帘,冲着门口蹲着的香菇屁股轻轻踹了一脚。 宿羽一手端烙饼一手摸屁股,回过头来,先是喜出望外,随即心虚上脸,“……就剩半盘了。” 谢怀呵欠连天,右手招了招。 宿羽递过盘子,谢怀接过,随即用一种跟空气说话的神情开了尊口,“行了没?” 宿羽站起来拍拍屁股,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行了行了,你吃吧我走了。” 谢怀端着半盘烙饼转回帐中,把盘子放在堆满文书的案上,盯那半盘烙饼盯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才突然头也不回地问:“看什么看,活儿干完了吗就看。” 众人一下子收回猎奇的目光,核对名册的核对名册,画正字的画正字。 谢怀往榻上一倒,拉起被子蒙住挂不住七情六欲的脸,终于睡了个昏天黑地。 不知睡了多久,谢怀又开始做梦。 梦里是白茫茫的一片缟素,他骑马引领灵车驶出金陵城。漫天的纸钱在罡风中盘旋,落地时已被冻成冰片,几乎是在地面上撞出“铛啷啷”的声响。 送灵的队伍左黑右白,黑的是已成气候的虎贲军,白的是面无表情的宫人。那些漠然的面目晃得他头晕目眩,一旁的谢疆红着眼圈扶了他一把,“大哥。” 谢怀甩开他,勒马回首,独自向后看去。 铁壁般的高大宫墙之上,站着翻云覆雨的帝王。 顾皇后薨逝,皇帝没落一滴泪,及到这时,犹在插空处置朝野事宜。他站在那里送皇后最后一程,仅仅因为死去的人是所谓一国之母而已。 皇帝身边花白胡子的老头垂目弓腰,正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皇帝慢慢地站直了。 随即,皇帝的目光跨过浩荡的灵幡,投在了谢怀身上,那双即将苍老的灰色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和恻隐。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长门宫中日日夜夜的熟悉草药气味,最后几个月中顾皇后持续不断的低烧,穿梭往来的太医术士行色匆匆,其中有个老头是花白胡子,似乎就是…… 谢怀悚然一惊,猛然坐起身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哪里欺负谢怀了 今天这才是欺负好不 明天继续欺负 钟鸣穿裙周识除衫都不好使 hin 第30章 旧山形 帐中灯火寂寂,空无一人。暖热的炉火熏得空气焦干躁郁,谢怀揉了揉眉心,下意识低声道:“来人。” 没人答话,他不在金陵,军中没那么多伺候人的闲人。 谢怀披衣下床,出门被夜间罡风一吹,便瞬时清醒,脚步一顿,绕回帐中看了一眼,随即重新溜达出来,打量一圈,伸手就捏住了郭单皮的腰带,“你偷吃我烙饼了?” 郭单皮简直是个炮仗,头顶喷着火,愤愤给他展示自己的伙食,“我敢吗殿下?!我吃地瓜!” 谢怀挑眉,“那我烙饼哪去了?连盘都没了。” 郭单皮气道:“殿下,我真不知道,劳驾您以后出门带狗行吗?” 谢怀松开哑火炮仗,负手低头闲逛了一会,突然异想天开地决定去找军医拿点安神的药。 陇州天寒无比,渊冰三尺,素雪千里,夜间尤其。野云雨雪铺天盖地,嘶吼的夜风刮得满地碎石乱走,烟尘被冻在风中,迎风走去,面如刀割。 巡逻的将士列队走过,不巡逻的要不就围坐在篝火边吃东西,要不就仰头小憩,都累得不脱战甲,闷出了白白的汗气。 谢怀无意让他们行礼,拢了拢衣领,把苍白的脸密匝匝地遮住一半,快步走过半个军营,掀开帘子就嚷嚷,“军医!” 帐中灯火毫无节奏地一跳一跳,有个年轻人趴在榻上,正在翻书,头也不回地说:“不在。” 现在正是饭点,军医八成也去啃地瓜了。 他回身掩住帘外夜风,走过去研究军医的药柜子。军中用的都是跌打损伤金疮药,确实没有他能嚼着玩的干草。谢怀看了一圈,彻底麻爪,索性不管了,往榻边翘腿一坐,问道:“看什么呢。” 宿羽指了指书页,示意他长眼自己看。 谢怀凝神看了看,发现宿羽看的是本兵书。 此人脑残志坚,倒是挺上进,可惜环境实在恶劣,灯火跳得人眼皮都晃。 谢怀又站起来,找了把小刀,剪掉了烧得自己跟自己打架的灯花,灯光这才明净了些。 他低头擦小刀,随口问:“你怎么不吃饭去?” 宿羽没吭气,谢怀回过头去,这才发觉宿羽一直在啃烙饼。半盘烙饼又冷又干,碎屑掉到书页上,宿羽捡起来吃掉,信手又翻了一页书。 纸页哗啦划过心尖,谢怀后知后觉地发觉——宿羽这是在跟他赌气? ……失忆了不起吗?!哪来的脸!? 圆圆的后脑勺看兵书看得一点一点,谢怀凑近到跟前,试图一巴掌甩下去,甩到一半,又怕一巴掌再把小宿打得彻底厥过去,手掌又停在半空,貌似很好脾气地问:“烙饼好吃吗?” 宿羽回头,看了看那没落下的一巴掌,漠然道:“一分价钱一分货。” 谢怀“哦”了一声,收回巴掌,“合着给了我的还能再偷回去。” 宿羽冷笑一声,“你要吗?你又不要。你不要,我就是捡的。既然是捡的,关你什么事。” 谢怀说:“天下的道理都让你说了。” 宿羽说:“因为我说得对。” 谢怀配合地哼哼,“对对对,对个屁。” 他坐着无聊,索性伸手拿了块烙饼往嘴里送,“你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宿羽没答话,只觉得不能让此人占便宜,立即伸手来抢烙饼,一把握住了谢怀的手臂。 宿羽的手凉冰冰的,骨节瘦长,跟以前一样,手感倒是不对劲。谢怀就着灯光仔细看了几眼,发现那是一层一层的冻疮疤,有的暗红,有的浅红,有的刚刚破皮,也粗枝大叶地连点药膏都没上,想来是习惯了。 谢怀不为所动,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捏着手腕拎到一边。宿羽看多了兵书,战术不同凡响,嗷地一张口,狠狠咬住了谢怀的手腕。 什么兵书教人打架用嘴啊? 谢怀被咬得脸色一白,往后挣没挣开,长出一口气,恶狠狠捏住了宿羽的鼻子,等他自己松口,“……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宿羽瓮声瓮气,“知道!烂人!” 行了,就为了块烙饼,怀王殿下成了个烂人。 谢怀也没松手,宿羽也不松嘴,一个疼得脸白,一个憋得脸红,谁也不先退步。 不但不退步,谢怀还要跟他计较,“我怎么就是烂人了?你失忆又不怪我,成天缠着我,我说过一句烦你吗?” 宿羽声音越来越气短,咬着人,发音模模糊糊,“所以你就是烂人。” “哈?” 宿羽的脸通红通红,索性松开了嘴,开始讲道理,“我不知道我爱吃什么,你知道。我缠着你,你也不烦我。叫你殿下崽,你也不生气。你明明,明明就是以前认识我。你认识我,还不说,你为什么不说?你跟我多说几句,没准我就想起来了,我还用得着费劲巴拉每天撞墙吗?” 谢怀听得忘了松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宿别三年,大概是整个换了个脑子,机灵劲儿简直吓人,失忆都不能阻挡他挖掘身世的小算盘,不仅大手笔花了七文钱搞烙饼,脑子还弯弯绕绕的,把谢怀都算计进去了。 宿羽把谢怀悬在空中的手扒拉开,继续滔滔不绝,“听说你是断袖。你不就怕我瞧不起你是断袖吗?我是那种人吗?断袖怎么了,你是断袖,那大不了我也是断袖。但你知道什么就得跟我说,别光晾着我,我还得赶紧好起来去打仗呢。” 这人把废话说得一本正经的,谢怀听得闷笑,拿手挡住了眼睛,“打仗就缺你一个,我看这大周迟早要完。” 宿羽不依不饶,把他的手拉下来,“怎么不缺我一个,他们都说我可厉害了。你听见我说话了吗?真的,你知道什么,得跟我说,不然我真想不起来。我都不敢想了,一想就脑袋疼,撞墙就更疼了。” 他还在嘚啵嘚说个没完,谢怀的大手热乎乎地覆上了他的后脑勺,“撞墙?失忆是这么个治法么,没听说过。” 宿羽来劲了,指着墙根,“就这,你看,都快被我撞塌了。” 他拉着谢怀的手腕让谢怀凑近去看,谢怀没让他拉动,把手抽回来,突然说:“你差不多行了吧。” 空气一下子浸了冰,宿羽毫无觉察,“啊?” 谢怀回身抽了把椅子,抱臂坐下,重新翘起长腿。一个姿势摆出,审讯官的气度扑面而来。 “我以前认识你,你就缠着我,行。燕燕以前不认识你?郭单皮以前不认识你?还是李存年李昙不知道你什么来路?你缠谁不好,缠我?装傻装到我头上来了。” 对面“殿下崽”的五官被灯火照出了某种不怒自威的威赫,宿羽无辜地抽了抽鼻子。 谢怀抬起右手,漫不经心捻了捻指尖,突然说:“说吧,想起什么来了。” 宿羽略感尴尬,但也不害羞,右手握成拳头,一边整理语言,一边一下一下轻轻地敲击着太阳穴,多少有点神飞天外的意思。 谢怀不着急,就等他走神走回来。 良久,宿羽终于有点恍惚地抬起唇角笑了笑,就像是从思绪里抓出了一片杏花瓣,记忆的吉光片羽柔嫩鲜活,毫无滞涩。 “我想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好像是在夜里。我在山顶上,天也不像这么冷,山底下满城都是明晃晃的灯,眼前是你。” 谢怀猛地攥住了右拳。 宿羽毫无察觉,继续说道:“眼前是你,后面是座寺庙,或者是别的什么。反正是你和我在山顶上,不知道记错了没有,没准是梦见的。有这事吗?” 那是摄山栖霞寺,宿羽没有记错。 那天晚上,宿羽说“愿弃身锋刃”,他也真的放手了。 七天之后的清晨,宿羽真的为他一鼓败虏,使魑魅魍魉匹马不回。如果当世真有所谓倾国名刀,宿羽就是那一把。 但如果时间倒回一次,他不会让宿羽说出那句话,甚至不会让宿羽跟他回金陵。 谢怀轻声笑了一下,“还有什么?” 宿羽说:“啊?是真的啊?还有就是,……你说,你的心意,没有一丝一毫是假的。” 当年深情随明月东流,门外是山呼海啸的罡风雪霰,谢怀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不想再看宿羽明澈的眼睛,低下头,说:“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宿羽捏着兵书的书页,手指都有点僵了,自己吓自己似的吐了口气。 “不知道。还有一点——这个我记不清了。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说‘我也是’。” 灯芯质量欠佳,又开始簇簇跳动,这次宿羽自己跳下床来,拿刀刃拨开灯芯。 “我不骗你了,我真的就只想起来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他们说我来陇州已经三年了,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分开,还一分就是三年。” 宿羽不知道,他来陇州三年,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们”二字。但在另一个人面前,这应该是与生俱来的默契。 天地浩渺,世道浇离,庸庸蝼蚁随波逐流而不可预知悲风朔雨,就像站在浮冰之上。后顾前瞻都是茫茫大雪,不管是“知音”还是“眷属”,他想抓住一点举世无双的温度和依凭。 宿羽紧张得舔了舔嘴唇,“不过我想……既然喜欢,那就没有什么问题。殿、殿下,我喜欢你,你还喜欢我吗?” 谢怀把手肘放在桌上,灯油平静如海,海面波心无声摇荡,把年轻人的面容越映越亮,近在咫尺,思隔山河,近乎梦幻。 他极其缓慢地微笑了一下。笑容牵动长而温柔的眼角,笑意却丝毫未曾抵达人中以上,故而显得格外心不在焉,“我啊?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1/今天也请大家听歌:梦中人 梦中人 一分钟抱紧 接十分钟的吻 谢怀:不接。 2/下集预告:小宿出息了 第31章 恶风横 ———恶风横——— 陇州冬夜朔风哀鸣,飞雪都结了冰,在柔软之外添了一层坚硬外壳。 李昙趴在雪丛中,压住了手中箭.驽,小声说:“三儿!” 三伦在他右侧,聚精会神盯着前方,“没呢,急什么,哨兵一回头我就喊你。” 李昙说:“不是!你来替我压!手冻住了!” 三伦急了,“马上就要换防了,你什么时候冻不行非要这会冻?老马!” 马沙虽然肉多,却不经冻,在李昙左侧发抖,“不是……我说……怀王殿下他带的兵……都还是人……吗……这……也太……冷了……” 三伦说:“得,李公子,您自己压吧。” 李公子恨铁不成钢,“宿羽带你们的时候你们也没好吃懒做成这样啊?!” 三伦和马沙异口同声:“那你是宿羽吗?!” 从上次流民村被血洗、两个姑娘被劫走之后,陇州军早就憋着一口狂生末路郁勃不平之气。再加上来了煌煌天师虎贲军垫背,更是恨不能一口把国境线对面的北济人生吞活剥。 谢怀到陇州的第四天,终于等到了一个尚算能看的天气,当即定下战策:夜袭。 按照怀王的原话,那就是就算不能把北济大营一锅端,至少也要烧个大半锅闻闻味,以慰肉食者相思之苦。 就算皇帝铁腕,也是登基前平定内乱的铁腕。而北济觊觎大周沃土数十年,碍于兵力悬殊,大周主动出击的次数仍是屈指可数。 夜袭无论如何都不光彩,但反正北济人也没干过什么光彩事,袭就袭了。不过陇州军没干过这种不要脸又不要命的事,一边清点油桶,一边心想,跟着怀王就是解气!刺激! 结果大军一出动,热血就凉了一半——没想到能有这么冷,简直怀疑带油桶是给自己烧火取暖的。 李昙冻得说不出话,“你俩、不、能努力、一下,替我压、一会吗……” 他背后伸出一只瘦长的手来,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说,“我替你。松开。” 李昙一回头,顿时回了血,“宿羽?!你怎么来了!你也知道我用不动你的兵吗?咱俩这么心有灵犀吗?” 被禁足的伤号宿羽一脸很懂的表情,“松开松开,前锋给我。” 李昙默默松手,以冬眠王八的姿势蹭回去,一口气蹭了几十尺,蹭到了他爹脚底下,抱着马肚子暖了暖手,胡说八道道:“爹,我好像是该找个对象了。” 他天天跟在宿羽屁股后头晃,十分丢李存年的脸,所以李存年看都不想看他,屏息凝神,“殿下。” 谢怀眯着眼睛看夜色中远方的一点微弱灯火,“快了。前锋靠谱吗?” 李昙点头,“绝对靠谱。” 他话音未落,漆黑夜幕之中倏地弹出一支小臂粗的长箭,流星般没入夜空。箭梢上的石块逐步拉开铁线,缓缓减慢了长箭速度,掠过北济哨塔时划过一个微妙的角度,精准无比地卡住了哨塔脚。木质架子在铁线巨力之下只发出一声轻响,随即带着整座哨塔倾塌下来。 李昙看得出神,一拍大腿,“我就说靠谱吧?没毛病吧?” 这鬼一样的手法多少有点似曾相识的意思,谢怀跟活见鬼似的转过头,“……前锋是谁?” 李昙也不怕说漏嘴了,义薄云天地捶胸,“除了我们宿羽还有谁!” 谢怀象征性地闭了闭眼——这群添堵玩意儿,陇州没法呆了。 宿羽现在仿佛一个义愤填膺的王宝钏,听了一句“我不喜欢你了”就立即翻脸,恨不得一日三顿指着谢平贵的鼻子,把移情别恋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全都嘶吼一遍。 谢怀一直在安慰自己:这些烂词儿听听也就罢了,反正他也不要脸,就别跟二傻子计较了。 没想到,宿羽昨天晚上还别开生面地对着足足三天没洗脸、正叉着脚啃地瓜的怀王殿下说了两个新词:水性杨花,红杏出墙。在场将士看谢怀的眼神顿时极度惊叹精彩。 所以谢怀选择在宿羽考取幽怨科探花郎之前夜袭北济速战速决决完滚蛋,并且在自己滚蛋之前将他禁足——结果小宿关都关不住。 这位前锋从前锋位置蹭下来,自然没带马,李昙抱着李存年坐骑的腿,“爹!我跟你骑一匹马吧!” 李存年拿剑鞘把倒霉儿子扒拉开,柔声说:“就一晚上,别给爹添堵了成吗?” 谢怀瞪了李昙一眼,一扬马鞭,纵马向前。虎贲军随之前行,尽披黑甲,如一片漆黑江波,缓慢平稳地荡向前去。 北济边防谨严,仅是哨塔便有九重之多。宿羽带着前锋走一段路砸一座哨塔,三伦和马沙默契带精锐小队跟上,把飞奔报信的哨兵控在国境线上。 打到第九重,前锋已经精疲力竭。严冬里呵气成霜,宿羽却擦了把淋漓的汗,“行了,最后一座。” 他原地趴下,摆正箭.驽,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机关。黑铁沉重冰凉,握得手心里的冷汗都凝结起来。 周遭静得吓人,三伦马沙等人都屏住呼吸。宿羽眯起一只眼睛,缓缓对准哨塔。只消他一松手,那座哨塔便会顷刻分崩离析—— 就在这时,头顶上响起一声荒腔走板的笑:“眼跟前儿的东西,还犯得着瞄呐?” 随即“嗖”的一声,是羽箭离弦,径直奔向塔上哨兵,“噗噗”两声闷响过去,塔上没了人声。不知何时,身后已经传来了细微的铠甲磨蹭之声,间杂着大地隐约的震动。 宿羽从雪地里忿忿回过头,“……我那是不给敌人留下一座哨塔!” 谢怀看都没看他一眼,一扬鞭便向前奔去。虎贲军带着陇州军呼啸而过,转眼把他们甩在身后。 三伦喜道:“他们好快!咱追不上!是不是可以回营烤火了!” 宿羽说:“不回。” 马沙举手:“就是!回什么回!去打仗啊!” 大周的战马跑起来怪没劲的,何况前锋的马已经被磋磨了大半夜。不过宿羽是难不倒:北济哨兵死了,哨兵的两匹马还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哨塔下,拿一把草料喂了两口北济哨兵的马,就算和新战友搞好了关系,然后把缰绳一扔,示意三伦和马沙同乘一匹。 三人两骑在漆黑的雪原上奔驰许久,马沙突然想起来不对劲,“哎,李公子呢?” 三伦说:“他不是暖和去了吗?” 马沙一挥手,“管他娘的!去打仗!” 前面就是虎贲军的尾巴了,宿羽一挥手,“追!” 北济马个高腿长跑得快,不过片刻便追到了跟前。谢怀一回头,“宿小将军还挺难甩。” 宿小将军哼了一声,“挺难甩你不也甩了吗。” 谢怀:“……你怎么什么事儿都能扯到这上面来!” 宿羽又擦了把亮晶晶的汗,挑眉一偏头,“想甩你就跑快点。” 他穿得单薄,鹰扬卫的制服下空空落落,冻得肤色瓷白,更显得眼瞳黑亮。谢怀这人对美色没有丝毫抵抗能力,当即嘴巴开始犯贱,说:“跑快点?比吗?先到北济大营的提要求,后到的有求必应?” 宿羽闭着脑子都知道他要提什么要求——宿小将军,这事能翻篇吗? 宿小将军多多少少有点一根筋,一根筋被绷紧,不生气是假的。所以他看似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你试试。” 谢怀一呲牙,随即一抬手,“你数吧。虎贲军!预备!” 怀王坐骑自然是整个大周精挑万选出来的宝马,但怀王只有一个。郭单皮冻得说话都抖,“殿下,他们骑的可是北济马哎!” 谢怀凉丝丝地回道:“你可是虎贲军。” 普天之下的好吃懒做者大多有些特异的本事,能保自己日复一日的好吃懒做。比如谢怀,干别的不行,给虎贲军打鸡血反正是很在行。一句笃定无疑的“你可是虎贲军”落地,当时郭单皮就率军挺起了胸脯,“干.死北济马!” 两匹北济马又听不懂,听懂了的宿羽右手一招三伦和马沙,“我数到三,咱们干.死虎贲军!” 郭单皮、三伦和马沙同时哼了一声,“数啊!” 说时迟那时快,宿小将军猛地一夹马腹,“三!” 话未落地,两匹高大的北济马同时蹿了出去……! 谢怀只来得及一扯嘴角,郭单皮这颗蔫炮仗终于开始狂炸,比了个小指头:“你们他妈的就是这个!” 前方两匹马高起低落跃过一道冰沟,还听得见马沙扯着嗓子磕碜,“头儿,他们虎贲军好像是有点死板啊!” 他们头儿回以失落的抱怨,“还没干呢就死了,怎么回事。” 谢怀:“……” 郭单皮:“……殿下,咱们什么时候走?” 输在了起跑线上的谢怀臊眉耷眼地挥了挥鞭,“走吧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绝句》 冷酷无情宿小羽 义愤填膺王宝钏 一点就炸郭单皮 保持呼吸谢殿下 第32章 恶风横 两匹大马如玄铁利箭长驱直入茫茫雪原,不过说到底也并不敢硬碰硬。宿羽并不声张,只先带着人,拍瓜斩泥似的把两支巡逻队解决干净,虎贲军也就到了。 谢怀勒住马缰,竖起手掌比了个手势,旗手立即扬旗传信,身后虎贲军顿时步伐放缓,隆隆马蹄声细碎起来。谢怀把竖起的手掌一翻,这次虎贲军无声分为两路,郭单皮指挥两路队伍向东西包抄而去。 片刻之后,他们再次看到了旗信。 虎贲军有虎贲军自己的旗信,宿羽盯了半天,愣是没看懂,只好不耻下问:“什么意思?” 大半夜的,怀王素来是个夜猫子,眼下这作息除了寻花问柳之外,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笑得精神抖擞,“年夜饭的饺子包好了,请咱们下锅。怕烫?” 宿羽二话不说,催马向营中行去。 北济人有几十年没被这么奇袭过,自然是意料之外的混乱。虎贲军封了口后便从四面八方进入,北济大营里早成了一锅粥。 郭单皮不知道跑哪里忙活什么去了,宿羽随手拽了一个北济士兵,拧住脖子问:“你们把战俘和掳来的姑娘关在哪儿?” 士兵默不作声,深黑的眼睛近乎神经质地看着他,脸憋得青白,也不肯说出一句话。 宿羽弯下腰,“说。” 那人一句话的功夫都没耽搁,手掌一翻,露出尖刀,反手扎进了自己的喉咙。宿羽躲避不及,被溅了一脸热血,这才松手放开了手中不停痉挛抽搐的死人。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北济人似乎天生一根筋,掳掠和占有乃是融于骨血的本性,对民族的忠诚和执拗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压根不是好好说话能拗过来的。 大周沾上了这种邻国,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三伦眼睛尖,“头儿,那是不是他们家小郭?” 宿羽在擦落进眼睛的血,“他干嘛?!” 马沙说:“二百五,怕不是要烧粮草吧?” 宿羽一下子惊了,眼睛也不擦了,拍马就追,“你敢烧!烧一个试试!郭单皮!——” 烧粮草乃兵家常事,郭单皮掏了掏耳朵,觉得自己没听错,转回头,“宿小将军?” 宿羽一巴掌盖他脑门,“将军你个脑袋!撤火!” 郭单皮也知道人在陇州该听宿小将军的,可是谢怀一向就是这个烧光烧光烧光的三光策略,小郭当时象征性地摇摆不定起来,“我怕死啊小将军,殿下砍我脑袋怎么办?算了算了听你的吧。都撤火!……哎不巧,已经烧起来了,嘿嘿嘿嘿。” 小郭“嘿嘿”得很没有诚意,宿羽仰天长叹,抬起长.枪纵马奔进火海,把已经烧着了的粮草捆三下两下拨开,又拿枪尖把一圈虎贲军晃了一遍,恨铁不成钢道:“仔细看着,一捆都不能烧,烧一捆饿一天!……郭单皮呢?” 一个士兵默默碾灭火把,“小郭将军?去烧马厩了。”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谢怀吃皇粮吃得脑子坏掉,谢怀带出来的兵也都是大手大脚的熊样。宿羽眼前一黑,拍马就走,临走拿枪尖点了点他,“回头告诉你们殿下,你们虎贲军迟早饿死。” 陇州军确实缺粮缺马,不过宿羽还分得清轻重缓急,兜了个大圈,总算迎面碰到了被救出来的一列战俘。他来不及下马,先跟末尾的人打了个招呼,“刘叔。” 刘叔是入冬前被俘的,眼下已经瘦骨支棱,眯眼看了半天才认出了宿羽,“宿……?” 宿羽点点头,“刘叔,你知不知道他们把……把抢来的姑娘关在哪?” 他还记得刘叔的女儿,隐约是叫阿阅,一家子住在流民村,常带着弟弟到营中来给刘叔送些膏药。 阿阅是半年前被北济人掳走的,去了这么久,自然是毫无幸理。就算人还活着,同在一营,刘叔也绝无挽救的机会。 中年人惨淡一笑,“小宿,你还惦记着呢。”他指了指北边,“最北处,水牢。” 人有贵贱,同样的娇柔年纪,有人在庙堂背后钟鸣鼎食,也有人在异国水牢中苦苦挣扎。北济人常用水牢逼供战俘,倒是不稀奇。但寒冬腊月的,那些年轻的女孩被关在水牢,可以想见是如何景象。 脑海中掠过凌乱的思绪,宿羽晃了晃头,催马向北,径直越过混乱的人群向北而去。 数到五十年前,北济也就是大周的属国。不过,北济人性子拗,做事认真,迅速地借着大周的手开辟出了新天新地,时势倒转,俨然有了霸主之象。好在北济人的语言始终没换,不然这仗打起来就真的没个头了。 论起战力,北济人倒不是打不过奔袭百里舟车劳顿的虎贲军,只是十几年都没被这么偷袭过,完全没有任何准备。谢怀心里也清楚,若真的短兵相接,再来两个虎贲军都打不过这一营的北济人——但兵不厌诈。 何况要脸有个屁用,赢才是王道。 所以谢怀吹着优哉游哉的口哨一路砍到了北济的中军帐前,迎头碰上了一脸灰的炮仗郭单皮,立刻重新起了放炮玩的热情,“哟”了一声,“东风不与小郭便,小郭脸上这是糊了半个赤壁的灰?” 郭单皮摆摆手,半脸诡秘半脸小心翼翼,“殿下,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他被宿羽一阵唾弃,也就想起了陇州军揭不开锅吃不起肉的熊样。一想起来,也就真的不好意思烧了。 郭单皮还在琢磨该怎么开口,只听耳后一阵喧闹传来,有扈从喊道:“那北济人——殿下当心!” 谢怀一歪脖子,险险避过了长马刀的劈砍,反手一伸,狠狠握住了来人的手腕向身前一带,虎口铁钳般卡住了偷袭者的脖颈,随即轻轻一掰,那人悄无声息地滚落地上。 谢怀打了个响指叫人收尸,又掰了掰虎口,对郭单皮道:“当讲不当讲的忒客气,脑袋掉了不就碗大个疤,我这么和气你怕什么?” ……好和气。 郭单皮虽然胆小,但大义凛然,当即艰难地扯起眯眯眼笑了一下,“是这样的,殿下,宿小将军他,没让我烧粮草和马厩,我就……没烧。” 北济人性子绝,哪怕给他们留一稻一谷都能咬着后槽牙卷土重来。谢怀早年很是吃过几回亏,所以“烧光烧光烧光”的严令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相当有用。 郭单皮说完这句话,就默默闭上眼睛等谢怀发火,嘴上还在嘚啵嘚解释,“殿下,其实往常咱们是带不走粮草马匹,所以才要烧。这次又不一样,离陇州又近,又没有追兵,巴巴的烧了多可惜,……殿下?” 谢怀垂头捏着马鞭玩,看样子很有把马鞭捏成尿泥的野心,飞薄唇边挂着一抹啼笑皆非但又确实是笑的神色,“‘巴巴的烧了多可惜’?他说的?” 居然颇有赏识意味?郭单皮有种自己要被他夸的错觉,这种错觉百年一遇,错得小郭有些茫然,“咋了?我说的。” 谢怀“啧”的一声,“一听就是,瞅你那二傻子劲。” ……郭单皮感觉自己又当了完全无谓的垫背死鬼。 李存年终于带人一阵风似的把数座大帐扫荡明白,远远叫道:“殿下!” 谢怀答应了一声,拨转马头走了两步,又回头吩咐,“不是马厩也没烧么?叫人赶马扛粮草回陇州,搞不定就找宿羽,他会弄马。他上哪去了?” 郭单皮脸上绽开了如花的笑容,“殿下英明!我不知道!我找他去!” 谢怀走出一段路,又回了下头,“也悠着点,那是个伤号。” 郭单皮在原地恭送怀王,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心想就宿羽那一刀砍一串的架势,也就谢怀把他当伤号。 营地上一片混乱火光,李存年掀开中军帐帘,谢怀翻身下马,大步走了进去,袍角都被喷薄的火光掀开一道刀弧。 他环视一圈,问道:“何耿人呢?” 李存年摇摇头,“不在这里,何耿和他的亲信都不在。我们没有走漏风声,多半是他原本就不在主帅帐。” 大半夜的,何耿不在主帅帐还能去哪? 谢怀早年荒唐,为人颇为咸湿,当即看透了李存年的潜台词,骂道:“这地方又没有勾栏瓦舍平康坊,他——” 他骤然停住了嘴,这才想起北济人还从陇州抢了不少女人。 不管是大周还是北济,这片大陆上自古都是男子为尊。大周讲究的是军中无女,而北济人素来有带随军营的先例。起初是罪臣女眷随军,随着侵略的爪子越深越长,随军营中的人也就慢慢变成了掳来的大周姑娘。 举国征战,兽性与人性早就杂糅不分。被掳掠的女孩们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们或许像金陵士女一样骄矜,又或许像燕燕或者袁境之那样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大志。命运踏过年轻的身躯,轻易将各色花颜踩进泥潭,变成了某种彰显侵略的象征。 李存年说:“殿下?” 谢怀合上眼,掩盖住了眼底的复杂神色。半晌,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封营,搜。” 水牢前已有虎贲军往来,宿羽勒缰问道,“里面的人呢?” 守门的士兵脸上掠过一丝不忍,神情还算镇定,“宿小将军,还是别进去了。” 北济人就算是被偷袭,也有被偷袭的条理——有一些东西无关紧要,譬如粮草马匹;而另外一些东西,至死都不会留下,譬如作为战利品的女人。 宿羽愣了一下,不知为何,瞬间觉得周身的筋骨都有些酸软。他沉默地下了马,把缰绳交给士兵,慢慢推开了水牢的门。 他听说过,北济水牢中的水是地下涌出的咸泉,即便在严冬也不会结冰。 进门是一道漫长的石阶,通向地下。越向下,越是觉出空气凝滞冰寒,刺骨的潮气漫了上来,有一道旧伤的右膝重新开始隐隐作痛。沿途黑漆漆,石阶高低不平,宿羽时不时扶一扶墙,直到听到了沉寂的水声。 一潭脏污死水,自然是沉寂。之所以有水声,是因为其中物体的沉浮。 宿羽肺里有些发闷,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擦亮之后点亮了石墙上的浮灯。 灯火缓缓漫过黑暗,宿羽缓缓转过身去,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抬手挡住了酸涩的眼睛。 但只是一瞬,宿羽随即放下了手,静静注视着满池浮屠。 寒冷黑水之中,浮着数十具冷白躯体。有些已经泡得青白肿胀,有一些则显然是新死之人。池边被死者柔软的肌体一撞,便撞出了某种诡异的雪白盐花。 宿羽蹲下去,拉住了池中过于柔软寒冷的身体,将尸体拖上地面,轻声说:“阿阅。” 第33章 恶风横 宿羽蹲下去,拉住了池中过于柔软寒冷的身体,将尸体拖上地面,轻声说:“阿阅。” 军中多得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刘叔不大放心阿阅常来,所以宿羽只见过她寥寥几次,记得是个过分纤瘦苍白的姑娘,说话细声细气,总是低着眼睛,很怕人。因为她害羞,三伦还常常逗她,李存年差点就给两人做了媒。 不知道尸身被泡了多久,阿阅的手臂肿胀无比,被他一握便留出了一道凹陷。 他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叫出这个名字都觉得艰涩无比。 石阶尽头,那虎贲军士兵推开门,迟疑道:“宿小将军?” 宿羽迅速脱下外衣,盖住了少女的身体,回头道:“劳驾,去找些干草衣物。” 士兵说:“人都死了——” 宿羽打断他,“那就更要带她们回大周。” 他说得平静淡然,但士兵一震,立即发觉自己的想法不妥,说:“是,末将这就去。” 宿羽把多余衣物和兵器脱下,转身下了水,把人一个个拖上地面,在心中默数,一个、两个、三个……二十三个。 大多数人,他都不认识。她们甚至没有阿阅幸运,没有人能在墓碑上刻对她们的名字。 一具具死尸冰凉绵软,宿羽手上的不适感传到脑中,几乎涌出一阵干呕的冲动,生生被寒冷带来的剧痛和瑟缩压了回去。 他捏了捏右膝,重新下了水,向对角线处的最后一具尸体游去,用臂弯拖住了对方的脖颈,向后一带,却愣是没拖动。 反而勒出了一声压抑的干呕。 宿羽眼睫一颤,迅速抬手按住了少女的颈侧——确凿无疑,那是微弱的血管跳动。 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捏了捏对方的人中,“你……醒着吗?” 少女的杏核眼睁开一线,眼底灰茫茫,显然无力说话,却抬起手来,试图让宿羽靠近自己。 宿羽心知她也许是被水下水草衣物之类的东西缠住了,说声“冒犯”,便俯身钻进了水底。 寒冷的咸水激得眼睛酸痛,他费力睁开眼,看不清什么,只能向前捏住了少女被卡住的小腿,顺势向下摸索,随即愣住了。 她的左腿卡在池壁里——但池壁怎么会卡住? 宿羽埋在水中,却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少女的手臂轻轻一动,宿羽慢慢浮出水面,附在了她的耳边,“你说。” 她的声线颤抖微弱,“他们……藏在这。我……机关没关,他们、不知道……快……叫人……” 池壁上有机关,有人藏在池壁后,所以才要将这些女孩全部灭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暗中卡住了机关,所幸—— 宿羽心思急转,突然想到——他们进了北济大营至少有小半个时辰了,外面似乎还没有传过主帅被擒的战报。 那么,何耿去哪了?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单单是猜想已经足以令人惊怖。宿羽立即把她拉在怀中,划水靠岸,却见少女身体一拱,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机关之内的人发觉了此处瑕疵,生生砍掉了她的小腿! 血腥气迅速从水底漫起,怀中人猛力挣扎了起来。宿羽顾不得查看,迅速向水边游去,穷途末路一般用力得牙根都被咬得生疼,眼看着就要靠近地面,却突然小腿一紧,被重新拖回了水下! 宿羽猛地松手,将怀中少女推向岸边,却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一支细铁箭自下而上刺出,毫无停顿地穿过了少女的胸脯,在暗夜中带出一串淋漓血花。 她微弱一颤,轻轻痉挛数息,不再动了。 水面上漂浮着最后一具尸体,她生前是个勇而有谋的女孩儿,到了最后关头,仍在想着大周。 宿羽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便被拖入水中,死死勒住了喉咙。 窒息感灭顶,宿羽挣扎拍击,水花被击打得砰砰作响。对方力气奇大,似乎怕他引来旁人,紧紧将他控在怀中向后带去。 肺叶里的空气渐渐被挤压殆尽,宿羽掐着身后人的手指,终至无力时,那人突然松了手。 宿羽在混沌痉挛之中完全忘了自己在水底,下意识地猛吸了一口气,随即更加剧烈地呛咳起来。冰水吸入气管,激得额头都一刺一刺地疼了起来,鼻腔中涌上腥味,力量更加快速地流逝而去。 对方似乎无意暴露池底机关,掐着宿羽浮出水面,把人狠狠掼到了地面上。 大头朝下,宿羽被摔得轻轻一抽,半晌才伏在地上,吃力地抬起头来。视线缓慢清晰起来,他看清了来人,便是微微一哂,十足傲慢不屑。 外面的虎贲军被宿羽支走了,何耿似乎知道,因此格外有恃无恐,抱臂俯视他,声线比之往常的粗噶之外,又添了几分阴郁,“宿小将军,也就是你,躲在个脏了的女人背后活命。” 那少女的身躯浮在水中,断腿不知所踪。 宿羽移回被污水泡得通红的目光,“呸”了一口,吐出一口血沫,用手背随意蹭去唇边血迹,“你不配说她。” 何耿回身取下墙壁上的浮灯,托在手中,随口问道:“你可还记得,你我对战过多少次?” 宿羽回答:“第一次,你输了。第二次,还是你输。第三次,我烧了你的粮草。第四次,我一定会杀——” 何耿走到了宿羽面前,蹲下来,就着手中火光注视了半晌,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失算,对战三次都没看清人。我见过你,你原来就是当年那个小东西。” 宿羽猛地一震,抬起头来,眼底血丝清晰可见,几乎目眦尽裂。 而何耿似乎另有深意,目光颇为暧昧地打量过他的脸。宿羽从小到大,长相没有大变,眉宇中的少年气却始终没有散去——可身份地位大不相同,真是快要认不出了。 何耿一笑,轻声说:“我看看,你长得这么大了,那疤还在不在。” 疤? 宿羽背上有一道疤,已经过去了足足八年。后背被割开皮肉之时,当年的少年已经是强弩之末,而怀中的女孩儿紧紧攥着他的手臂。他被剧痛割裂神志,口中仍在喃喃重复,“公主,我不会放开——” 他最后还是放开了,浸满少女血腥和哭叫、男子暴虐和快慰的梦魇从那时起伴随他长大。 宿羽恍然意识到什么,突然伸手去够远处的长刀,但何耿猛地按住了他的后颈强迫他不得妄动,亮出袖中短匕,将单薄中衣自上而下轻松划开。 衣料紧贴身体,短匕锋利,顺畅无比地划开一道血线,冰凉的匕首尖轻易挑开湿透的布料,年轻人的后背袒露在冰寒的空气中。 浮灯凑近,灯油似乎滴落下去,何耿强行按住了年轻人因为疼痛和紧绷而颤抖的后腰,就着灯火看清了肩胛骨上自右而左的一道漫长伤疤,说:“果真是你。早知如此,不该把你当做对手。” 掠夺者的逻辑就是如此,非我族类,诛之便是理所当然;生为弱者,便活该被侮辱虐杀;输过一次,便永远都是输家。 宿羽的面颊贴在阴湿石砖上,不再挣扎,难耐屈辱地闭了闭眼,轻声说:“我认输。” 这年轻俊秀的鹰扬卫眼下艰难地伏在地上,中衣被污水浸透,瘦削的身躯被曲线勾勒得平直有力,露出的手腕、脖颈和后背在匀长筋骨之外,更是浮动起一丝滑腻柔白的光泽。 宿羽轻轻动了动,又说:“我输了。” 他不战斗、不挣扎也不针对时,便仿佛是个脆弱柔和的年轻人,绝然与战场无关。如此一来,漂亮的肩胛骨上那一道伤疤和数点烫痕,更是惹眼了几分。 何耿的呼吸蓦地粗重起来,似乎想要用手指碰一碰年轻人起伏诱人的脊椎。 在他微微放松钳制的那个瞬间,宿羽猛地翻身而起,径直滚入了水池! 何耿面色剧变,这才发觉自己着了道,宿羽不知何时早就看穿了他试图拖延时间的心思。他紧随其后,扑通落水,游鱼一般潜了下去。 宿羽一个猛子扎到了池底,向着已经闭合的机关猛地捶了一拳。水波震荡一圈,墙壁却是纹丝不动。他又是一拳挥出,在水底使不上力,但仍是生生地捶得水波一震,骨节爆裂,冒出血丝。 何耿紧随其后,再次死死扣住了他的喉咙,向上带去,故技重施,等到宿羽痉挛时才放一口气任他呛水。宿羽这次实打实地被呛得口鼻中都渗出血丝,又被何耿拎着后颈甩上地面。 软透了的身体在空中被甩出一道弧线,何耿满脸杀气,猛然拨开袖口上的机关,抬臂瞄准,打算像击杀少女一样如法炮制。 他倏地浮出水面,同时听到了整肃的一片兵器出鞘之声,眼前一晃,被一圈长剑整整齐齐抵住了眉心! 有人伸臂一捞,在被他抛出的年轻人砸落地面之前将人稳稳收入了怀中。漆黑厚实的大氅一鼓一张,迅速将人裹了起来。 谢怀连看都懒得看何耿一眼,低头捏住了宿羽的下巴,鼻尖抵鼻尖,在一片黑暗中端详了一下,轻声说:“才一小会没见啊,宿羽。” 第34章 恶风横 宿羽被脏水呛得厉害,肺里被冰水激得一阵阵抽紧,下巴湿淋淋的,整个人都在滴滴答答掉冰水,有一半冰水顺着谢怀的手落进他的掌心。 虎贲军眼观鼻鼻观心,将何耿逼在水中。水温冰寒,躲入水中并不比乱箭攒心好受,何耿脸上缓缓泛起了一阵青白。 谢怀旁若无人地拿大氅边擦了擦宿羽沁湿的眼角,催他想咳就咳,“不呛?” 他的大氅臭烘烘的,来源可疑,宿羽垂着眼睫躲了躲,但是已经脱了力,愣是没躲开,被结结实实胡乱擦了一顿。 谢怀擦到一半就停了手。宿羽爱干净,他那大氅是在外头随手捡的,大概从狐狸身上扒下来开始就没洗过,臭得要死,他本来也没想真擦,纯粹是手贱,反正宿羽肯定要躲。 ——结果宿羽没躲开。 手贱这么一得逞,怀王殿下心里的别扭滋味就更加沸反盈天了起来。 宿羽抬了抬眼,不知道是没力气还是在生气,反正一脸是气。 谢怀迟疑道:“……疼吗?” 眼看着谢怀的脸越凑越近,宿羽突然一偏头挣开了谢怀捏着他下巴的手,把脸往前凑了一点。 嘴唇相接处一半寒冷一半滚烫,迥异的体温——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激得谢怀猛地睁大了眼睛。 双唇一触即分,宿羽重新缩了回去,沾着冰水的喉结动了动,又压回去一声咳嗽。 当着这么多人!脑子有病啊!? 谢怀彻底被神经病弄疯了,把脸一沉,大氅卷被他举起来往肩上一扛,扛成一棵倒栽葱,在虎贲军们目送的目光中大踏步地向阶上走去。 虎贲军士兵们曾经很清楚怀王殿下的德性:男的女的生冷不忌,大的小的处处留情,留情留得一向很有水准。所以宿小将军对他们殿下有点什么,这个不奇怪,已经人尽皆知了,他们一直也没当回事。 但是从谢怀刚才那一套找得头顶冒火、听得眉头紧锁的劲头来看,他们殿下估计也对宿小将军有点什么,而且是很有点什么。 ……然而从这个扛葱的架势来看,怀王殿下他毕竟破天荒地打了三年光棍,想来已经对风月中事略微有一些手生。 虎贲军们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十几颗心共同分享了沉默的叹息,纷纷感觉当年的金陵一绝如今已经不大拿得出手了。 唉。 谢怀扛着宿羽一路走到了楼梯中段,宿羽才轻轻挣了挣,结果挣出一声压抑的咳嗽来。一声带出一串,宿羽倒挂在他肩上,咳得就剩把半片肺挂在嘴边,还顾得上拍了拍他的腰,示意他放下自己。 谢怀凉丝丝地骂他:“不是牛逼吗?不是不呛吗?不是耍流氓吗?” 宿羽咳完一阵,说:“不想呛。衣服还没拿。” 咳得狼狈兮兮不是什么好事,在心上人面前狼狈兮兮更不是什么好事,能躲就躲。 然而谢怀正在气头上,只觉得那副劈了叉的嗓子就好像割肉的钝刀子,他被割来割去,割得全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扛着宿羽返回去,从地上捞起泛着银光的鹰扬卫制服往肩上一搭,不耐烦道:“拿了!闭嘴!” 宿羽默了默,锲而不舍地锯道:“你放下我吧,我身上脏。他以前……反正,你放下我吧。” 谢怀突然顿住了脚。 方才虎贲军怕打草惊蛇,出手之前,也埋伏了那么一会;何耿说的话,他也听了那么一些。 思绪一下子被扯回了杏花漫天的金陵城,那个新雨洗净的清晨,他隔着被子卷把宿羽欺负了一通,宿羽眼圈都红了,满脸是近乎愧恨的难以置信。 他当时还觉得宿羽莫名其妙,原来如此,原来。 对情爱云雨,宿羽从来没有过一丝憧憬和享受,只有惧怕和反感,原因就在于此。 宿羽见他没反应,又说了一遍,“你要干嘛?放下啊。” 接下来他还要逞强,还要说什么?“你不是不喜欢吗?”“你不甩我了吗?”还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怀预感任何一个问题都没法回答,他一脚蹬开水牢门,头顶冒火,将外面的大片军士当空气,大声吼道:“放什么放!不放!我要干嘛用得着你教我?!” 怀王骂人宝刀不老,内容虽然相对平庸,口吻语气却都是炉火纯青的凶。眼见得郭单皮李存年等人都吓得抖了一抖,宿羽这次彻底不吭声了。 雪原上漫出金红烂紫的朝霞光圈,漫长的黑夜告一段落,又一个疲倦的白天莅临陇州。 谢怀扛着宿羽上马,扛着宿羽下马,再扛着宿羽穿过乱糟糟的人海,越来越觉得陇州没法呆。 李存年等人都是人精,敏锐地察觉到怀王殿下脸色比宿羽还差,显然不是熬夜没睡的锅,搞不好什么时候就要骂人,于是各自装哑巴,把自己当做被羽箭穿了鸟嘴的大雁。 只有半路捡来的李昙冻得像只鹌鹑,缩在他爹脚底下,“宿羽!你冷吗?你那大氅哪来的?借我穿会!” 谢怀横了他一眼,扛着大氅卷又一脚踹开了军医帐篷门,“军医!” 又把大氅卷往床上一搁,“待着!” 宿羽一声没吭,三下五除二把臭烘烘的大氅撇下来蹬下床,自己翻个身,脸朝里,也算是响应了他的命令。 军医迈着小碎步跑过来,“来了来了交给我,不是小伤吗?没事儿,殿下您慢走别摔着。” 谢怀踹开门径直出去,挥挥手,“走了!” 谢怀心情有恙,燕燕和谢鸾都绕着他走,只有郭单皮顶着炮火冲锋,被谢怀训得一愣一愣,“自己查!问什么李存年!一个两个都是二百五!被北济人干了还要替北济人数钱的货!” 郭单皮委屈巴巴重新查名册,谢怀踹门出去,迎面指着马沙,“白眼狼!你们头儿都那样了你还顾得上吃!” 马沙心大,除了老婆之外万世不挂心,压根不跟他计较,掰了半块白薯给为阿阅伤心的三伦,“头儿就是折了,我们该吃也还得吃啊。殿下,您也来点。” 谢怀吼:“不许胡说!……我不要!” 李昙蹭过来,“他不要给我。唉,老马啊,我跟你说,以后真不能跟你们跑前锋,你们老玩儿我,怎么能把我一人扔雪地呢?冻死我了,回头找军医开药去。” 多管闲事的人分两种,一种管天管地,另一种管人拉屎放屁。怀王好死不死属于第三种,天地君亲师油盐酱醋茶都要管,当即吼道:“人家宿羽都那样了都没事,瞅你们一个个的娇气德性!” 李昙开始数钱,打算给宿羽开个烤猪蹄烤猪皮烤猪脑缺哪补哪的小灶,把孔方兄在面前的地上排了一溜,随口说:“宿羽怎么没事?都不行了。殿下,听说那会你在,你跟我说说……” 马沙一白薯塞了他的嘴,“李公子,您能不给我们头儿添堵吗?” 果然谢怀一愣之下,继续吼道:“什么叫不行了!不就是小伤吗!” 马沙一撇嘴,三伦则是能给谢怀添堵的时候一点不马虎,猥琐瘦猴儿的外表之下显然有一个碎嘴少女的灵魂,“殿下,让您倒栽葱颠巴一路,就是个好人也颠坏了呀。” 看着谢怀愣愣地“哦”了一声,三伦满意地补了一脚:“更别说人小宿本来就是一伤号。那眼睛红的呀,能喷血了。得亏我们头儿没老婆,不然老婆就心疼哭长城去了。是吧老马。” ……谢怀觉得,宿羽上辈子可能抢了他十八任老婆,深仇大恨留待今生报还了:本来想咳,被他一瞪,只好装没事人似的亲了一口;本来没事,被他硬扛着颠了一路,愣是扛坏了。 谢怀用左手捏了捏右手腕。李昙终于长了心眼,怼了三伦一胳膊肘,“别说了你,咱们看看宿羽去。殿下,一块儿去哭长城吧?” 李昙真是痴汉肚里能撑船,但谢怀看了看天,说:“你们去吧。” 谢怀脱了沾血的甲胄,眼下只穿着件干干净净的浅灰长袍,往风口一站,劲风此起彼伏地勾勒出颇为晃眼的腰线。 这么一看,其实怀王殿下也没多结实,说好听点是简秀古直,说难听点就是风一吹就倒,比起一天到晚血唧唧的宿小将军来,此人也就是多了一口气吞山河的气。 气吞山河本人对此毫无觉悟,懒洋洋拢起双手呵了一口,还是嫌冷,打起帘子就回去了,目测是去榻上挺尸。 燕燕和谢鸾没地方去,李昙和三伦马沙也没事干,几个人逛来逛去,在宿羽床边坐了两三天,连废话带打岔,把跌打草药都认了个八九不离十。 到了第四天,连李存年都趁着入夜吃饭的时候来看望了一遍病号。宿羽额头上的伤口充血,后脑勺的撞伤也裂开一小半,眼下蜷在被子里,话都懒得说,动也懒得动,红红的眼皮开始打架。 李存年挥了挥手,“让他睡,都走。” 五个人不情不愿地鱼贯而出,跟着李存年出去了。 宿羽这才翻了个身,面朝里面,合上眼睛。 夜间朔风渐紧,烈风抽过帐顶,连床铺都在摇晃。 梦境中也是一片混乱景象,宿羽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从谢怀来了陇州,他就像住在了军医帐里一样。 这个人真是名副其实的灾星。 宿羽想着想着,居然有点想笑,笑了一半,又把笑意收回去了。 冷风透过帐帘吹进脖子,他懒得伸手,缩了缩,随即被子自己往上挪了一下,掩住了风吹进去的空隙。 宿羽闪电般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提着被子的手腕。 没想到他压根没睡。谢怀脸上略有讶色,随即板了板脸,“放开。” 谢怀不知道在抽什么疯,大半夜的穿着甲胄,不过新换了大氅,领口密密滚着柔软的雪狐毛,隐约找回了一点金陵一绝瑞气千条的意思。月光一映,夜风一吹,清亮的发梢眉宇之间都是一阵光和风的窸窣摇荡。 人这么好看,宿羽自然没被他吓住,又翻了个身,面朝外,手没松开,轻声说:“没做梦啊。” 谢怀神色不动,索性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宿羽也不气馁,一反手又抓住了掰他的那只手,反正就是不放。 又是半晌寂寂,谢怀终于挑了挑眉毛,“还来劲了。不是睡了吗?” 宿羽置若罔闻,轻声说:“我知道你会来。” 故意在这等着他呢。 年轻人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瞬不瞬看着谢怀,谢怀也垂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谢怀越发觉得宿羽是真失忆了。 头上还顶着历星的官司,宿羽但凡还有点良心,就该看见他就绕着走,绝对不能这么主动。 忘了也好,没良心最好。 谢怀一抖袍子,在床边坐下了,说:“松开。” 就像怕他跑了似的,又过一会,像是确认了谢怀真的坐稳了,宿羽才迟疑着松开了手。 谢怀又把他的被子扯了扯,说:“你到底想干嘛?” 宿羽揉了揉被他掰得全是指头印的手,慢腾腾地耍流氓道:“我听说你挺花的,喜欢人的人想干嘛,你不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1/感谢biaji的创意提供商@七声号角! 2/对自己亲手定的攻受产生了怀疑!(装作开心) 第35章 恶风横 宿羽揉了揉被他掰得全是指头印的手,慢腾腾地耍流氓道:“我听说你挺花的,喜欢人的人想干嘛,你不知道吗?” …… 北济人的刀就是厉害,要不是怕疼,谢怀简直想给自己也来一下。 谢怀无声地笑了一会,只听宿羽继续说:“你不是也喜欢我吗?” 谢怀的目光渐渐沉寂了下去,夜色驱逐笑意,露出了丝丝缕缕的不豫。 其实宿羽的那些问题,谢怀不是没有答案。但是再多旖旎的想望,在一个原本就“不能”的人面前,都终归遥不可及。 答案就在那,但他连看看自己都不愿意,遑论去想此身何所落,更遑论去把自己剖开明说。 但上天偏偏让他遇见了一个叫宿羽的年轻人。宿羽把他胸口那一团心头沉疴血团吧团吧,轻轻巧巧地揉成了一朵绯色的花,然后满含希冀地放进他手心。 没有花香,也没有重量,但宿羽的目光崭新如洗,春天的的确确就在他掌心中,确认无误。 谢怀觉得自己像头饿了整个冬天的牛,把春天的样子翻来覆去地反刍过千万次,终于鼓起勇气低头看看,就这样看见了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 每一条掌纹都是一道刀痕,注定横在前方,抑或兜头洒下。他不能仓皇逃开,更不能视而不见,要把每一道分叉的曲线都看清记准,容不得一丝遮挡荫蔽。 三年前的谢怀拿着假死的药丸顺水推舟,不可谓不幼稚,就那么大刀阔斧地推走了怀王的最后一段张狂青春。如今三年过去,令人憎恶的横风钻进了王朝的每一个衰老的关节,那些关于家国的奢望、关于意义的野心已经大于一切,宿羽不能成为例外。 天地为他窄,他偏要驱马涉大河,踏出三十三重天外之高天。 手心里的花瓣是浅绯色,花萼是深红,被不存在的风吹过,朱砂色的花心如眨眼般一颤,像极了年轻人的睫毛拂动。他在心里看了很久,还是决定把那朵花拿开。 宿羽睡了一天,头发都乱了,毛茸茸的。谢怀伸手罩住了那团小猫脑袋似的乱毛,一言以概地回答道:“我不喜欢你。——犯不着生气,问题在我。我谁都不喜欢,顾不上。明白吗?有些人就是没空喜欢人的,我就是。” 宿羽闷声闷气地说:“什么叫没空。这里的内奸还没抓出来,你要上哪去?” 谢怀摸他脑袋的手迅速变成一弹指,崩地弹了二百五一脑门,“事儿都让我办了,朝廷养着李存年是干什么吃的?声音小点。” 那夜北济军营中的水下有机关密道,何耿死死拖了宿羽半天,自然是为了掩护别人逃走。何耿大大小小是个掌管着百里国境线的校尉,那么,能让何耿豁出命去保的人,又是什么官阶? 可见何耿只是个送菜的,当时营中还有大人物,可惜跑了。 大人物是谁,眼下无法计较。现在最让谢怀和李存年头痛的是另一件事——陇州军中有奸细。 当时的夜袭阵势相当突然,但何耿还来得及穿过大半个山头跑到水牢去,并且杀了二十多号人,必然是有人通风报信。 北济的利爪牙化作绕指柔,丝丝缕缕渗透进了大周的城池,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人就神不知鬼不觉被换成了间谍。 谢怀在青州就发现了端倪,陇州果然也有问题。 宿羽被弹了个脑瓜崩,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自己主动揉了揉脑门,“你要去哪?” 谢怀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来,宿羽接过去,就着月光看不清什么,“坏……怀?什么字儿啊?” 谢怀懒得点灯,又掰开宿羽的爪子,把信收了回去,言简意赅地概括:“不用看了。是金陵来的讣书。” 谁死了,还需要通知谢怀? 宿羽一惊,“……陛下死啦?你没爹啦?” 谢怀又是一脑瓜崩弹了出去,“我倒是想得美。是袁公。” 皇帝和谢怀这对父子杀孽太重,皇帝也是个带衰别人的命,像谢怀一样碰谁谁倒霉——虽然不好说他俩之间是谁克谁。 三年前,袁谒见了皇帝一面,被削去兵权返回南境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年轻时常年带兵,全身是旧伤,上了年纪,寒冬更是难捱。 当年纵横山河的文筋武骨,最终被岁月磋磨成了一把脆弱空心的老骨头。 就在这个冬天的某一个清晨,袁谒起了个大清早,照例找出磨刀石,细心打理当年御赐的宝剑。 令人牙酸的磨刀声没有持续多久,袁境之推开门时,只见一地冷冽鲜血。 不知袁公是中风摔到了剑刃上,还是实在熬不住了预谋自戕,总之,老爷子早已撒手人寰。 讣书传到金陵,又从金陵传到谢怀手中。 袁谒虽然没了兵权,但统率南境的高唐军仍是袁谒当年的部下,袁谒一死,那群一早就忿忿不平的军士必然有所动作。再加上袁家从老大到老五全都战死沙场,阖府只剩一个娇滴滴的六小姐——还是个当年差点提刀进王城找皇帝算账的主。 退一万步讲,就算袁境之仍然葆有忠心、愿为金陵俯首,那毕竟是个女人。大周讲究军中无女,算来算去,整个南境没人压得住场。 皇帝这辈子算是个霸主,统一了风雨飘零的大周,却没能做到天下大同。到了如今,大周才刚刚收拾干净了蔽覆中原的流民饥荒,至于边境之上的世积乱离和风衰俗怨,一时还分不出闲暇照看。 民间时常有人说皇帝晚年昏聩无能,但明眼人知道,这甚至不是区分昏君明君的度量衡——胸怀有宽窄,手段有高低,内外之乱之间却并没有一条哪怕模糊的灰线。所谓“国之脊梁不可弯折”和“一屋不扫天下不定”之间的争论,就好比骸骨撑长城与白骨露於野的搏斗,原本就是徒劳的悖论。 用不着等到王命急宣,宿羽都看得出,谢怀得回金陵了,没准还得跑一趟南境。 宿羽蹭地坐了起来,下地推门——营地上灯火猎猎,虎贲军的黑旗已经张开,正在进行最后的列队。 谢鸾还在抱着枕头打瞌睡,被燕燕丢上马背,“别睡了别睡了,枕头给人家还回去!算了算了,你抱着吧,不用还了……” 宿羽把门一关,满世界找衣裳。 谢怀说:“干嘛?” 宿羽翻出旧衣服来,“带上我啊。” 谢怀没准要去南境,还没准要打仗。起码在打仗这件事上,宿羽知道自己还挺靠谱。 然而谢怀把手肘搭在桌面上,摸着自己的下巴想了想,“带你干嘛。” 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一句轻慢就能把小宿的一肚子话堵回去。 宿羽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你就是来跟我道别的,是吧。” 第36章 恶风横 这次相遇本来就是巧合,如果几天前他没有擅自离开九回岭,或者如果他离开九回岭后没有出事,也许他和谢怀就在陇州军营里擦肩而过。一别之后,也许又是三年、十年、三十年,或者一生。 这三年过得轻忽如弹指,可以想见,一生也不过只是区区一息罢了。 谢怀打了个呵欠,“相识一场,说一声呗。反正也闲着没什么事儿。” 宿羽的衣服穿了一半,站在原地安静了一会,摸出火石点亮了油灯。 灯色溶溶,映得谢怀的五官染上了一层虚假的艳丽柔和。眉眼长,鼻唇薄,些微苍白被远山起伏般隐约的桀骜威赫压住,只剩下了一脸万事不足为外人道的漫不经心。 谢怀一直知道自己长得还行,惯于恃脸行凶,任由他看。 宿羽从没这么仔细地看过一个人,直到看够了背熟了,才点点头,说:“再会。” 谢怀也说:“再会。” 除此之外再不能多出一字,这真是利索的道别。 门一开一关,黑夜吞噬了谢怀劲瘦的身形曲线。 宿羽坐回桌边,听得外面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大地隐约震动,马匹的啸声钻进门缝,又一寸寸拉远。不知过了多久,又听见帐内某处传来一声清晰可闻的“咕噜”声。 桌上有半盘烙饼,有一个白薯,还有一小碟咸菜。 宿羽这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没吃饭,慢吞吞地倒了杯水,就着烙饼吃白薯。 吃到了一半,宿羽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没吃饭,因为喉咙疼。想起来这个事,就又想起来好像没吃药,他站起来去找药,往帐子中央一站,就开始发呆,又是好半天。 他有点生自己的气,不知道为什么。 年岁渐长,按理说应该积攒一点点智慧。但是有越来越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有人推开了门,带进一阵凉风,噗地吹熄了油灯,宿羽头都没回,直到身后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哭了?” 此人去而复返,这种场景似曾相识。 宿羽很平静地接话:“我什么时候哭过。” 谢怀颇惆怅地想:没哭过好,冷酷无情好,挺好。冷酷无情宿小羽,拿到赌坊当荷官,保准谁看谁生气,气得全金陵的有钱人都倾家荡产,让那群抠门精为国库做贡献。 冷酷无情当然没听见他这一串唯恐天下不穷的腹诽,只问道:“忘带东西了?” 此行陇州分外仓促,落地几天就打了几天的仗,谢怀其实还没来得及仔细看过宿羽。这时候宿羽安安静静站在灯下,他才发现宿羽其实比三年前长高了一小截,再稍微一踮脚,可能就跟他一样高了。 长高挺好,宿羽现在什么都挺好,反正在他眼里是如此。 谢怀一边瞎想,一边负手溜达了一圈,“没,有句话忘记说了。” 冷酷无情总算动了动,把穿上的衣服重新脱下来,冷酷无情地说:“不用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人,我不惦记了。” 什么叫不喜欢人,好像谢怀是个想跟大马猴处朋友的禽兽。 谢怀又笑点奇异地笑了半天,才清了清嗓子,说:“不是。” 宿羽低头叠衣服,“那是什么?” 谢怀说:“虽然你都不记得了,我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但我怕万一。宿羽,万一日后你想起来什么,记住一句话。” 宿羽把衣服塞进衣箱,“日后?你管得好多。什么话,说啊。” 谢怀把不小心被马鞭抽红了的手背在袍子上蹭了蹭,低头笑着说:“就一句话,没什么意思,不用特意去记得。你以后要是没想起来,就当我没说。” 他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连声音都低了一点,仿佛害怕惊扰到某处陈年的尘埃,“我不怪你。从来都不怪你。再也别跟自己较劲,不值得。” 宿羽薄薄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大概是黑漆漆给人以力量,谢怀管天管地的本能再次开始作祟,想好的“说一句话就走”被他临时起意,拓宽成了一整篇中不了举的八股,“陇州军,你愿意待着,就认真做你的鹰扬卫,但凡事多留一点余地,别老挨刀挨枪。现在年纪小不觉得,再过十年八年就知道疼了。” “要是咬不住牙了,不喜欢这里,就去金陵。不想见我也没事,去户部找一个叫林颁洛的碎嘴玩意儿,跟他要钱要地要宅子,看上了谁家的姑娘或者公子,不好意思去提亲,也跟他说。” “……你现在这样很好,但是不要再好了,轻松一点儿,快活一点儿。天塌下来也不碍你的事,反正有虎贲军和九回岭顶着,你跑就行了。别老想着逞英雄,你才多大?大周的江山不用你来扛,有我就行了,知道吗?” 宿羽坐下来吃饭,全当他说的是废话。谢怀也看出来了,越说越声气不足,越说越啰嗦。 直到宿羽重新点亮了油灯,叼了一口咸菜,拿筷子尖指了指门口,一边嚼芥菜丝一边给他铺了个台阶,“殿下,再不走就要弄丢小容王了。” 谢怀终于想起来前面还有个随军的行伍白痴小容王,不知道已经跟着凶巴巴的虎贲军走了多远,立即提起马鞭推门就走了出去。 宿羽移回目光,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把噎住的嗓子冲开了。 郭单皮看见谢怀回手掩住了门,脚下一时没动,在漫天的风沙之中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略显苍白的薄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被呼啸的风声夺去了声量。 郭单皮催马走近几步,没能看清他说的是什么,只好问道:“殿下?” 在风沙中茕茕孑立的人抬起眼,一道雪光精魄,孤绝沉重如山般扫过整片陇州大营。 他接过了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走。” 玄黑衣袍在风中一翻一卷,硬挺的衣料被朔风卷出了七分肃杀,柔软的雪狐毛领迅速卷上了极北的沙尘。 两匹战马迎风奔出陇州军营,沿途灯火明灭。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宿真的冷甜冷甜,3Q哥真的骚盐骚盐,好搭哦,捧大脸痴汉笑。 ——可惜又他妈分手了。 有刀才显得糖甜,大噶说是不是这个理! 第37章 木有枝 ———木有枝——— 和半月之前的青州军类似,陇州军笼罩在青天白日却双目如盲的阴翳之下。 李存年戎马半生,哪怕骨子里是个温吞慈父,手腕也已经强硬到了常人望尘莫及的地步,在间谍浑水摸鱼这件事上绝无容忍的打算。 黑漆漆的虎贲军离开了陇州,李存年将人一遍遍筛过,掌心不漏过一粒细沙,显而易见,宁杀错,不放过。 高压之下,所有人说话都轻声细语,走路都绕着边走,恨不得坍缩成无言土石。整个军营风声鹤唳,人人合上眼睛闭起耳朵当穿口雁。 依照李存年的意思,宿羽要避嫌,所以宿羽并未亲自审讯何耿,但也听闻此人嘴巴硬脾气臭,李昙和李存年不眠不休折腾了足足四五天,也没能逼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刘叔一边喝面汤一边叫住了他,“小宿,又巡逻去了?” 休养几日之后,刘叔官复原职,眼下仍是副校尉。 宿羽摘下肩甲搂在怀里,点点头,“刘叔好,今天吃面?” 刘叔嘿嘿一笑,“你知道怀王殿下上次拉回来的粮草有多少吗?厨房现在天天盘算着吃荤。” 从上次夜袭北济大营开始,一把年纪的老刘就多了个新偶像,那就是穿金戴银盘靓条顺的怀王殿下。 老刘看怀王简直是什么都好,连谢怀阴着脸骂人似乎都十分有道理,一天三趟往中军帐跑去听骂人。现在谢怀的人虽然走了,还有个老刘把谢怀的精神留在心间,日日跟小辈们传颂怀王殿下的老谋深算。 宿羽嘟囔了一句,“明明是我拉的。” 刘叔说:“你说什么?” 宿羽连忙摆摆手,“没什么。李将军吃了吗?还在审?” 马沙和三伦人手两碗面,蹬开门走出来,“头儿!吃面哎!自从有了虎贲军!天天都是年三十儿!” 宿羽也不解释了,跟着他俩一块去给地牢父与子送饭。 地牢里阴冷潮湿,李昙仰着睡一会,都快冻出了老寒腿,龇牙咧嘴地接过碗,“爹!吃饭!别耗气了!爹!再不过来面要坨了!爹!反正我审不出来你也没戏!” 这狗熊儿子叫人吃饭如同号丧,李存年答应一声,从里面走了出来,奇道:“小宿,你怎么下来了?” 宿羽面相年轻温和,看脸还是个孩子,显然不是能审犯人的料,他自己也知道。再加上腿上有旧伤,他平时不常往这种地方跑。 这次的情况又格外特殊一些,是李存年特意叮嘱他避嫌的。 宿羽贵人多忘事似的微笑道:“来送个饭。” 李昙说:“也好,宿羽,你替我爹看着他一会去,别让他睡着了。” 宿羽说:“你们不来吗?” 那几个人埋头吃面,李昙说:“你办事我放心!” 三伦说:“我细皮嫩肉的,我能干啥啊?” 马沙说:“我怕他咬死我,我还得回家找媳妇呢!” 只有李存年抬头,“不怕,我们都听着呢。” 皇帝当年铲除异己上位,其中的异己有一多半都是心狠手辣的主——也是因为如此,当今的朝堂温吞如水,所以才衬托得整天喊打喊杀的虎贲校尉其人格外残暴。 大周不缺酷刑,但缺酷吏。所以温吞吞的李存年审讯何耿,虽然马鞭也用了刑具也用了,最有威慑力的仍然是硬熬这一招。 牢房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绑在刑架上的何耿,另一部分是一张画满正字的木桌,一看就是李昙穷极无聊的手笔。 宿羽怕脏,走进牢房,犹豫了半天,才在那张染血的方凳上坐下。何耿真的盹了过去,宿羽打量了半晌,突然劈手丢过去一块木板。 何耿生生被砸醒,咂了口血味,认出了宿羽,便闷笑一声,困顿道:“换人了啊。劝你别白费力气,间谍多着呢。” 宿羽若有所思地两手托着下颌,“不费那个力气,我知道管间谍的是谁就行了。” 何耿纹丝不动,连移开目光都不曾。 越是如此,越是蹊跷。 宿羽四顾无人,起身走了过去,低声说:“大周与北济不通商,离尉都最近的关隘就在陇州。若有奸细,十个里就有九个是从陇州进来的,九个里就有八个是经你的手。” 何耿呼吸平稳,但平稳中也透出一种强自镇定的按捺。 宿羽继续说:“何校尉,那天你用命去换的人,我猜,也是你多年至交了吧?” 何耿抬起头来,只见这年轻人神情平静,唇角甚至有种天然上挑的柔和轻快,但眼底殊无情绪与温度。 宿羽就这么与他对视半晌,突然说:“八年前,要娶历星公主的是北济当年的小太子吴微。和亲公主于途中薨逝,太子一脉受取重创,自那之后路途坎坷。今时今日,太子已继承大统,不过摄政的亲王,若我没记错,是太子长兄吴行。” 何耿仍旧没有丝毫表情,但也没有反驳哂笑。宿羽知道自己说对了。 八年前吴行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便能笼络到何耿这样的至交部下为他出生入死,竟至于奸.杀别国公主。摄政之后,吴行其人更加神秘阴恻,民间甚至传说他有副金黄的蛇眼。 民间传说虽然无稽,但也多多少少透露出部分真相——北济摄政王吴行天生是个钻营人心、摧毁人心的材料。 宿羽附在何耿耳边,“何校尉既然已轻身许义,想必身后会有辉煌名声。但如果让尉都的那位小陛下知道了你八年前就是摄政王的人……不知道何校尉的家人又当如何自处呢?” 何耿咬紧了后槽牙,显然有一番斗争。 宿羽继续诱导道:“你松口,我闭嘴。是笔好交易。于你于我,都不是死路一条。” 何耿似乎在思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宿羽直起身,“一天。我给你一天,明天的这个时候,黑乌鸦就要飞到尉都去了。” 第二天,晴朗了寥寥数日的陇州边境又开始下雪。 宿羽照例带兵去巡逻,流民村各处都添了轮值的人手,不过还是不够。宿羽跳下马去,带人帮几个婶婶劈了一会柴,发现自己最得力的两个部下都在往后山上溜。 他一时没翻过扣来,扯嗓子喊道:“你们不干活上哪去!” 三伦顿了顿足,继续向上走去。 马沙回过头来瞎比划了一通,宿羽还是没懂,“婶婶,他们说要上后山看看,后山不就是山吗?” 婶婶说:“小宿,后山是新坟场啊。” 宿羽这才想起来,阿阅等人就埋在这里。从夜袭算起,今天是头七,三伦是看阿阅去了。 三伦的脾气性格行为举止都软唧唧,没有马沙那股子壮汉气,所以胆小的阿阅也就敢跟他说几句话。他们行伍中人多少有些迟钝,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阿阅时常会给三伦带个小豆沙包子什么的,没准三伦还是阿阅生前喜欢的男孩子。 宿羽三下五除二劈完柴,擦干汗水,也往后山上走去。墓碑多数无字,他也分不清谁是谁,站在正中间,默念了一句走好。 雪越下越大,雪花落在浓黑眉睫之上,宿羽擦去遮挡视线的雪片,又走几步,在冒火烟的墓碑前蹲下,“烧什么呢?” 三伦往火里添东西,“元宝啊,纸钱啊,什么花花绿绿的纸啊。我不懂,马沙弄的。还有这个这个这个,都什么玩意,我都不认识。” 马沙说:“废话,我有老婆你没有,姑娘要用的东西你懂个屁。头儿,你看好,记住了,以后娶媳妇用。这个是扎头发的红头绳,这个是梳头发的桂花油……废话,油瓶子怎么烧,当然是拿张纸写上‘桂花油’啊。这个是成亲用的红盖头,这个是睡觉穿的红肚——” 宿羽脸都红了,一把按住他,“这个不用讲了!快烧了吧!” 就像有些女孩子一生孩子就变成老妈子一样,有些男孩子一成亲就变成脑子比老鼠还小的大老爷们。马沙不害臊地挑起来歪歪扭扭写着“红肚兜”的白纸,扔进火里,继续介绍,“这个是手帕,也就这个是真玩意,可贼珍贵贼珍贵了。” 这次三伦又一把按住他,尖叫道:“你擦过鼻涕的手帕,不恶心啊?” 马沙拎起来黄绿黄绿硬巴巴的手帕,“阿阅自己洗洗不行吗?要不,等我媳妇儿下次送来新的,再给你们阿阅匀一块吧。我媳妇儿,人长得漂亮也就算了,还大方!还讲究!” 其实就他那点军饷,都不够他媳妇买布的。马沙嫌宿羽抠门,其实他自己才是最抠的,抠到了说话不算话的地步。 宿羽听得十分嫌弃,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张方正整齐的手帕,“三儿,快烧了走吧,别听他的。” 三伦用一种接玉玺的心情接过手帕,左看雪白干净,右看棱角分明。他罕见地骂了句阳刚的脏话,“妈的,我们头儿要是个女的,真能当怀王妃。到时候我俩就给您当奴婢去,改名明月和彩霞——” 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宿羽踹了他一脚,拎着耳朵把人提起来,“瞎说什么!回营!” 士兵们离开大营就觉得松了口气,再加上打头的三个人又打又闹,一群人几乎是在雪地里打着滚回到了陇州大营的。 马沙笑得肚子疼,“彩霞!快给王妃上菜!” 三伦一脸姨娘样,“我们王妃今儿想吃什么呀?” 马沙说:“他娘的,给王妃先来他十盘烙饼!” 宿羽气得横出旁逸斜出的一脚,隔着一道冻住的小溪都把他蹬下了马,“滚!” 马沙滚进了雪地里,仍然在笑,还笑得十分淫.荡。宿羽恼羞成怒,也跳下马跨过冰溪,恨不得替这个口无遮拦戳人心肝脾肺肾的二货把舌头卸了,骑在他身上,砰地给了一拳。 马沙上气不接下气,“北济人都没打死我你可别给我折了啊,我可不能死啊王妃——” 宿羽又是一拳,“不许再说了!” 不知为何,马沙真的一下子住了口,四周一下子静得吓人。 宿羽从马沙的眼神里解读出意思,回过头去,不无疑惑地眨了下眼,“……刘叔?” 巡逻小队被刘副校尉手下骑兵包围了一圈,铁蹄踏起污雪飞溅。 刘叔没看他,严厉的目光像凌迟用的刀片,把马沙从头到脚刮了一遍,“马沙,梁州鹤林县人?” 马沙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转而想到最近营中的传闻,看一眼宿羽,又连忙摇头。 如此畏缩。 刘叔嘴角一沉,抬起手势,“押。”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甜甜甜之前你们都不评论了 好在我还可以报复! 接下来我好忙!又要扣扣搜搜更新了!还可能断更!实在不行我就去隔壁给港岛二位写番外!耶! ……好苦 (一天天的作者真的很多废话) 对了我改笔名好像成功了,终于不再卡姿兰了!好朋友们适应一下我的文静新名字,毕竟没准过两天我又要改了呢:) 第38章 岭树重 ———岭树重——— 何耿被审得本来就只剩一口气,还顾得上回光返照,稀罕地吐出了一句“姓马的梁州鹤林人”,换了顿鲜香的牢饭,终于一命呜呼。 马沙被单独关押,三伦和宿羽也被收进地牢。 宿羽蹲在墙边,看着士兵把盖了白布的尸体抬出去焚烧,只觉得太阳穴都在一鼓一鼓地发涨。 他往干草上一躺,再次把紊乱的细节理了一遍。 夜袭当夜,马沙替宿羽去开了小会,的确是最早知道情报的人之一;营中传信的黑乌鸦归李昙管,但马沙喜欢侍弄鸟,十天里有七八天是马沙去喂鸟;那天在九回岭上,和何耿有过片刻短兵相接、又即刻退阵的也是马沙。 桩桩件件,形成一个洗刷不干净的三角,严密地勾勒起一条明线。也许从第一次输给宿羽开始,何耿就已经把宿羽身边的人都摸清了底细。 连家人都可以不要,就为了摆他一道,可见何耿也没比吴行强到哪去,也是个变态。 李昙端着碗稀粥下来,从木门空隙给他塞进来,罕见地没多废话,“吃饭。” 宿羽喝了口,嫌烫,又接过包子啃了两口,不想跟李昙说话。 李昙在外面席地坐下,啃着包子看了他一眼,“别生气了,过几天就放你出去。又没打算砍你,你又不是内奸。” 宿羽把包子放回盘子里,“马沙也不是。” 李昙把碗重重放下,脸色黑了下去。 对话又进了死胡同。从李存年、刘叔和李昙等人的角度看,何耿完全没理由栽赃马沙,要栽赃也会冲着宿羽。何况他压根就不该认识马沙。 问题是何耿不是什么正常人,他是个北济人,还比一般北济人更一根筋,宁肯天地俱灭,不留一丝活路。 宿羽揉了揉困倦的眼睛,“你想想,马沙他怎么会是呢?他又不聪明,又成天想着回家看媳妇,你见过比他还惜命怕死的兵么?他……他是每天跟咱们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怎么会是奸细呢?” 李昙反问:“他怎么不会是呢?” 空荡荡的地牢里各色牢饭的馊味在打架,两个年轻人全都低头,各自盯着地上某点。 最后还是李昙开了口,很慢地说:“不管是谁,就算是血亲师友,……都绝不姑息。你忘了我爹是怎么说的?天地君亲师,君王再失道寡助,师友再亲再近,我们头顶上毕竟还有个天。” 李存年说得自然有道理,但那是李昙的爹,不是宿羽的爹。 宿羽他爹没教会他天地君亲师就撒手人寰,留下宿羽野生野长,风和火来来回回烧过几轮,宿羽不但手脚五官没被扣进状元举人的模子,就连脑子都越长越野,等闲软硬不吃,天地不顾。 宿羽说:“如果他是,自然绝不姑息。但就凭何耿的一句话,就说他是?” 李昙犹豫了一瞬,说:“你信他?” 宿羽捏了捏松软的包子,轻声说:“难不成我还去信何耿吗?那是马沙,我当然信他。” 李昙摇摇头,“我也能信,但我不敢。” 其实近几年间,各地都有类似事件上报。北济间谍惯用的手段是将人灭门,再冒名顶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变成地地道道的“大周人”。在你身边谈笑风生的明明是父是友,内里却是瞒天过海向上攀爬的间谍,没人知道这些间谍能爬到什么位置。 军人是持刀的武器,唯一要服从的是自己的将领,而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从军多年,情势日益严峻,大多数军人都对一件事心知肚明:任何人都不能信。 不是不能轻信,而是——绝不能信。 宿羽沉默着点了点头,显然没有打算把他的道理听进去,但也显然不想再就此争吵,重新端起碗来,喝了口稀粥,还觉得烫,索性往外一递,“不喝了,拿走。” 李昙烦躁道:“那你吃个包子算了。” 宿羽倒确实是饿了,三口两口吞掉一个包子,只剩一块包子皮捏在手里。 李昙正要起身离开,宿羽擦了擦嘴,又说:“如果连兄弟都不能信,那人与牲畜有何异,我们与北济人又有什么分别?” 不管世道变得如何险恶,不管被如何摧麟去甲削爪敲牙,总有些人格外冥顽不化地保持着本心。不过在大多数人看来,这种人脸上写着两个字,“幼稚”。 也的确是幼稚,把家国交给这种人,迟早要坏事——幸亏宿羽不是什么皇子王将,他用不着把心变成冰冷铁石。 但李昙站了足足好半天,颓唐的目光几乎要把手中瓷碗盯出个缝来。 宿羽一向知道自己的脾气招人讨厌,当即挥了挥手,“走吧。” 李昙这才抬脚,走出一个转角,只听宿羽又咧着嗓子补了一句:“给他送点吃的!” 打了霜的霸王花顿住脚,气沉丹田地吼了回去:“知道了!” 牢房之内重归寂寂,宿羽捏着包子皮发了会呆,突然天马行空地想到,这是谢怀离开陇州的第三天了,掐掐日子,大军应该已经过了野狐岭。 他这么想着,又把手里的包子凑到了嘴边。热气下去了,隐隐约约的一点奇怪的气味透出来。 宿羽手上一顿,猛地坐直了,重新闻了闻手中的东西。随即,他抬手压向自己的腹部,稍一摸索,似乎找到了位置,狠狠压了下去。 用力不小,胃部受到巨大刺激,带动五脏之内一阵猛烈翻搅,将吃进去的东西尽数顶了出来。 宿羽这几天没吃什么东西,吐也没什么好吐,一股干呕上来,直吐出了深绿的胆汁。 眼底血丝重新冒了头,额顶在一突一突地跳,他揉了揉太阳穴,喃喃地骂了句李昙:“胆小鬼。” 野狐岭以北百里,虎贲军正在安营扎寨,预备好好歇一脚。 郭单皮看着谢怀说话说到一半,突然抬起一只来示意他等等,然后默了半晌,猛地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来,沙哑着嘀咕道:“金陵一条街又在想我。阔别红尘多少年,红尘里还没新传说,现在这群臭小子不行。” 他抬起手又放下手,郭单皮都躲好了,结果没挨揍,一时很惊叹,“殿下,我还以为你又要骂我了。” 谢怀揉着鼻子,心猿意马道:“我什么时候骂过人?” ……不要脸! 郭单皮违心地拍马屁,“肯定没骂过,您多大度啊,不能够!” 谢怀从鼻子里嗡嗡地哼了一声,合上一本文书,又去拿下一本,右手拢作拳,挡住明显苍白干燥的嘴唇,掩住了一声咳嗽。 燕燕在一边磨刀霍霍,说道:“还看?把药吃掉。” 也是奇怪,陇州天寒地冻缺吃少穿,谢怀倒像个没事人。反而一离开最冷的陇州,金玉其外重新披挂上阵,吃上了手把肉也穿上了狐狸毛,他反而像块火石一样嗵地烧了起来。 此人可能确实是娇贵惯了,就是欠冻。 随军军医只管缺胳膊少腿,不管此等富贵病,燕燕在路边捡了个江湖野郎中,一把脉,野郎中贴上去的假胡子都快掉了,“这还不出人命啊?” 不过谢怀体质特异,一年到头有出不完的幺蛾子,跟在他身边时间久了,起初他出幺蛾子的阵仗还能把十岁的谢鸾吓得哇哇哭,一边哭一边拿纸拿笔,“大的!里有什么要交待的东西!里跟我嗦!” ……三年过去,谢鸾已经话都懒得说一句了。 小容王挽着袖子蹲在一边掰丸药,把黑漆漆的药丸掰成黄豆大小的一小块一小块,搓得圆圆的,整整齐齐摆在案边,等谢怀乐意的时候就能吃。 大概是由于从小被他大哥当狗崽子养,谢鸾这孩子很有些缺心眼傻高兴的脾气,也就是这种时候有点蔫头巴脑的。燕燕在一边看得都很有种母性的感动,“小阿鸾,你长大了哎。” 谢鸾蔫巴巴地说:“师父和大哥教得好。” 谢怀被郭单皮啪啪地拍了三年瞎马屁,已经彻底免疫,当下置若罔闻地放错了重点,“搓什么搓,洗手了吗你?” 谢鸾当即就要张牙舞爪地造反,被谢怀轻描淡写一挥手把一身反骨拆了,“大人干活小屁孩不要瞎吵吵。” 简直还把金陵新晋吉祥物当玩尿泥巴的黄毛小子! 燕燕把弯刀一甩,拎起吉祥物就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数落,“什么叫白眼狼?你跟你大哥就是!” 郭单皮见人走光了,才从袖中掏出书信,“殿下。” 谢怀接过,仔细查看了封口的火漆完好,这才打开。 郭单皮习以为常,谢怀一向是谁都不信。他有时候会想,谢怀没准有一天会多疑到自己指认自己写的信是逆党伪造。 信是炭笔写就,字迹四仰八叉。谢怀看完一遍,捏起一粒丸药塞进嘴里,不嫌苦似的嚼碎了才咽,一边又看了一遍。 一溜黄豆大的小药丸就像下酒的五香花生米,几乎被他吃光了,巴掌大的纸片也被他看了千八百回,谢怀终于把信纸凑近烛火。烛火一跳,一缕火光腾地冲了起来。 青烟随风飘起,谢怀那双生得格外勾人也格外看不透的眼睛沉在丝丝缕缕的烟气里,云遮雾罩,密雨环住青山。 谢怀想不明白事的时候就是这副神情,心里一套九曲十八弯的盘算,嘴上还八成要打个岔。 寂静的帐篷里静可闻针,能听到外面将士们走来走去,铠甲磨蹭,发出金属皮革的声响。也能听到谢鸾在跑来跑去,指挥各位叔叔伯伯开火煮饭。小少年还未到变声期,嗓音清亮透彻,就像刺破混沌黄梅天的细雨。 郭单皮走了一会神,突然听到谢怀心不在焉地轻声问道:“尉都的那个摄政王,真的是蛇眼吗?” 第39章 九回肠 ———九回肠——— 在陇州军地牢看门的小兵今天格外心神不宁,一会一趟地往外面跑,看一眼热闹,再回来守着。 不能怪他没见过世面,实在是抓奸细的事在陇州军来说还是闻所未闻。 北济人无数次像鬣狗玩弄不甚美味的野兔一样,捉住了驻扎九回岭的兵士,将活人挂在岭上烽火台边,既轻蔑,又残暴,听来都令人牙酸。 等到换防的将士到了九回岭,往往那些同袍已经冻成了不瞑目的冰柱子。 这次破天荒地捉到了奸细,奸细还对罪行供认不讳,那陇州军对待奸细,自然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唾弃。 依照李存年的意思,对北济人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刘副校尉亲自押送马沙上九回岭行刑,上百将士若即若离地围观他们出发,阴沉天色下涌动着一片嗡嗡的不安议论声,间杂着几句唾骂。 小兵偷偷摸摸地溜上去,刚看了一眼,迎头就碰上了挎着长剑大步往外走的李昙。 李昙一脸焦躁,路过的时候顺手一拳捶了他的肚子,“乱跑什么,看门去!” 霸王花今天显然脾气不小,小兵“哦”了一声,抽身往回跑,被走出去又绕回来的李昙揪住了后领。 李公子今天奇了,低调严肃不显摆,连鹰扬卫的制服都没穿。可惜一张脸长得实在是比较打眼,在茫茫糙老爷们中一个异军突起的小白脸,小兵捂着眼都认了出来,疑惑道:“李公子?” 李昙低声问:“宿羽和三儿呢?” 小兵回忆了一下,“……他俩?睡觉呢啊。” 李昙把心放回肚子里,手一松推他下去,“回去吧。我出去一趟,你把人给我看好了。” 他大踏步地上马离开,留下小兵蹲在原地发呆。 过了一会,小兵才抬脚重新走下地牢,倒了两碗水,端着水溜达过了一段路,把一碗水放在了关押三伦的木门外。 三伦盖着一床破被子,睡得很熟,并没有察觉。 小兵直起腰来,又转过两个弯,走道尽头处就是宿羽的牢房。 牢房里一片漆黑空荡,似乎不太对劲。不过地牢里光线阴暗,小兵一时没看清,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呆住了。 直到洞开的牢门发出“吱呀”一声牙酸的摩擦声,他手里的水碗才“砰”地落下,碎瓷片随之散了一地。 风沙冰雪粒子扑面,李昙纵马穿过雪原,远远地看见了流民村上空升起的细白炊烟。 到了流民村,九回岭就不远了。刘副校尉没走多久,他应该还来得及求个情——至少给个痛快,别把马沙像什么东西一样挂在城头上。 他说宿羽时是一套一套,其实自己也内心发虚,想来想去都觉得这种裁定有些草率。但李存年军令如山,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不敢违逆,只敢做点小动作。 李昙腾出手擦了把冻得发疼的脸,猛地一扬鞭。清脆击打声落地,战马飞速狂奔了起来。 天空中憋着一场大雪,阴沉沉的乌云压住了阳光。 他掠过流民村村口大旗,前方突然步出两匹战马,李昙脸色一沉,猛地调转马头向西。没跑两步,又有数匹战马合围而来。 李昙冲不破包围,勒住了马缰,咬了咬牙,“爹。” 李存年就像没听到这声“爹”,利索地翻身下马,两步走过来,一把将李昙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李昙被拽了个趔趄,又被李存年猛地一剑鞘砸上了膝盖,他被生生地砸跪下了,同时愣是没敢抬头,“爹,我……” 狠狠一鞭甩了下来,李昙肩头剧痛,整个人略微一缩,听到李存年自言自语了一句:“废物。” 五六年前李存年还是陇州军的鹰扬卫,与北济一场鏖战,队伍几乎被砍得片甲不存。李存年独自回了金陵,带着一身伤痕推开家门,看见的是满庭白幡。 烧光血亲斩光部属,就像剥皮去骨一样锻造出一个孤家寡人。纵然李存年生性和善,却也不由自己地在情感之外打出了一层铁壳,对谁都不大信任——除了李昙。 李存年握了握马鞭,心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昙被宿羽那帮人带成了一个心软手软难堪大任的软骨头。前几年李昙是极度聪明勇敢有见地的一个好孩子,照理说怎么都不该长成这么个怂货。 早知道如此,三年前他就该让宿羽直接去守九回岭——或者让李昙去。 李存年一句话都不想说,“回去。” 李昙硬着头皮,“爹!就算老马他是奸细,他也——” 李存年硬邦邦地回答:“别叫我爹。” 李昙沉默地直起身,抬手压了压肩头火烧火燎的伤口,“……将军,末将是……事出有因。” 李存年直起身,挥开众人,“说。” 李昙说:“就算马沙是北济的奸细,他也是我们的兄弟。兄弟信义不存,情义犹在。……爹!” 又是一鞭挥下,这次李昙胸口都渗出了血色。 李存年收回马鞭,就像收回的是戒尺之类的东西一样,面目十分平静,垂目问道:“我跟你说过什么?” 李昙木然默诵:“天地君亲师,我们头顶上毕竟还有个天。有违天道者,就算是血亲师友,都绝不姑息。” 李存年问:“天是什么?” 李昙垂下眼帘,“……是家国社稷,是高堂王侯,是……是爹。” 李存年收回视线,“马沙都认了自己是奸细,你还要说马沙是你的兄弟?” 李昙抿了抿形状漂亮的薄嘴唇,“……不是,他是奸细,该斩之杀之。” 李存年牵起马缰,“上马,回营。” 成年人——尤其是上位者,往往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在自己与旁人之间划开一道天堑,使得任何言语都不能真正抵达彼岸。李存年的这套逻辑,在战场上让李昙兴奋钦佩,在战场之外,也让他格外渺小无力。 李昙跪在原地没动,清了清发抖的喉咙,罔顾周边将士的注目,换套说辞,朗声说道:“斩之也好,杀之也罢,大周自然有大周的规矩。何至于把人捆上九回岭示众?又何至于将自己置于虎狼之境?” 北济地贫人瘠,虎狼环饲,养出的百姓天生一副凶恶骨骼。而大周人被仙佛诗卷熏了上千年,天生仁慈,做不了凶蛮的掠夺者。 大周人和北济人,用的是同样字正腔圆的语言,同样横平竖直的文字,同样没有三头六臂,只有孱弱之躯——但内里毕竟不同。 李昙越说越激动,声量渐高,“……如此行径,我们和北济人又有什么区别?!” “啪”的一声爆响,李存年驱马近前,居高临下地狠狠一鞭甩在了他脸上。 李昙被打得猛然背过脸去,整张脸一片火辣剧痛,脑中嗡嗡作响。 他听到李存年的声音冷邦邦地落地:“这是陇州。你是我的儿子。” 这不是金陵,是李存年的陇州。他也不是读书谈玄的贵公子,是李存年的儿子。 李昙从烟花巷中被李存年提溜出来扔进了疑似可能建功立业的沙场,一直以来,都有种非真似幻的错觉。 他对自己的认识有一点偏差,直到今日,李昙才模模糊糊地知道,他其实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依靠——这些年来,他以为的慈父,其实是一匹站在他身后,用利爪催促他撕咬异类的狼。 李存年不怕别人听到,硬邦邦地下令:“把他带回去。” 天罗地网早就密密铺开,渗出的鲜血渐渐糊住了视线,李昙只看到眼前一片血红,蒙住了被风吹斜的炊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噶好!细心的朋友可能已经发现我不仅改了笔名还改了文名!无情的朋友可能已经取消收藏了!但砸过雷的朋友肯定舍不得我对不对! 虽然说是金子总会花光的是龙种总会登基的是名字总会被踹的, 但我还是想押一押这个文名和这个笔名能活多久(/ω\) 爱过的朋友答应我不要相逢不相识好吗(/ω\) 第40章 九回肠 九回岭上终日冰封,坡陡地滑,一行人又是下马步行。 刘副校尉年纪都快五十了,走两步就喘口气,挥挥手,“歇会儿。” 押送马沙的有十几个人,是刘副校尉自己的人——因为这活没人愿意干。 马沙毕竟是昔日同袍,要把同袍押到九回岭上挂起来,大家想想都觉得压力很大。全营人推三阻四,最后还是刘副校尉摆摆手,“你们都跟我去。” 这帮人走了一路,越近九回岭就越沉默,其实巴不得这句话,当即有人盘腿一坐,掏出酒壶喝了口酒,然后递给下首的人,就这么一路传到了刘副校尉手里。 刘副校尉知道自己脾气就那样,也怕自己喝多了打闺女揍儿子,所以平时不喝酒,这时却犹豫了一下,也接过去抿了一口,然后递到被绑着手的马沙面前,“张嘴。” 马沙喝了一口,转脸面向南边。 刑讯他的人是李存年的副手,大概也是念在同袍情分上,许诺他只要招供,就跟李存年求个情,别对他那一家子赶尽杀绝。 也算是以命换命。 马沙觉得自己窝窝囊囊的,但总体来说是个爷们,虽然到死了还想看看梁州。 刘副校尉说:“再喝点。” 马沙垂下淤青的眼睛,强自笑道:“刘叔,你替我跟宿羽说一声,让他别抠门了。他偷偷摸摸攒那钱没用,三儿那德性压根娶不着老婆,我老婆也不用他管,我其实压根就……” 刘副校尉手里的酒壶晃了晃,马沙突然直了眼,随即破天荒地机灵了一把,仰脖子喝酒,同时手心一凉,落进了小小的一片碎刀刃。 刘副校尉收回酒壶,“知道了。刘叔看着办,你也看着办。” 酒壶传回去,一行人拍拍屁股起身,继续向烽火台磨蹭而去。 烽火台地处险要,是在九回岭最高的一处山尖上。站在台上,能瞭望到整个陇州,向北望,更是将小半个北济都收入眼中。 有个小兵沉默着把马沙绑在了烽火台上,问道:“副校尉,这样行了吗?” 刘副校尉瞟了一眼,“行了,走吧。不想做梦,就别回头。” 没人敢看马沙,各自低着头上马离开。风声渐紧,乌云越来越沉,有人说:“要下雪了。” 话音落地,真的就有一片雪花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 方才绑了马沙的那个小兵虽然也怕做梦,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立即高呼出声:“副校尉!你看!” 刘副校尉心一沉,猛然回头,“不是说让你们别——” 话音停在一半,只见风雪尽头,山与天交际处的雪白长线缓缓地漫上一片漆黑。 ——北济人! 士兵们当即便要拨马迎击,又碍于领帅在场,有人催道:“副校尉!” 刘副校尉心中一片混乱。谢怀走后,陇州营中一片混乱,但他多有留意,知道何耿之死另有内情,那么,马沙的身份也该另当别论,想必是奸细另有其人,用马沙来转移视线。但李存年心意已决,所以他才会出此下策。 但为什么北济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他还没来得及想通其中关窍,那片黑色已经漫到了烽火台下。马沙还没来得及割开绑缚,当即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来不及多想,刘副校尉当即拨马向烽火台冲去,大喊道:“慢着!” 前方北济军阵已涌到了烽火台之下,围住了马沙,为首之人举起手中红缨枪,即将扎下—— 冷风灌入肺腑,灌得刘副校尉的心底一阵不安的冰凉。 只听身后不远处的风雪中传来一阵紧促的斩风之声,一柄豁了口的长刀飞旋而过,精准如箭矢一般猛地钉入那片漆黑之中,钉出了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骑兵阵的攻势为之一缓。 身后山岭上一片雪光晶莹,一个黑点蓦地冲了上来,疾驰而近,掷出了长刀,略一收势,在岭上稍微一紧马缰。他扬起头来,五官被上下明光交映,越发显得漆黑雪白淡红的颜色都分外鲜明夺目,却没有一丝多余表情。 士兵们拍马赶过来,有人惊讶道:“宿羽?!” 宿羽来不及答应,甩了甩发烫的手,立即纵马前奔,经过刘副校尉时一错手抽出了挂在马背上的长刀,径直冲向烽火台,“老马!” 马沙隐隐约约惊喜地回了一声:“头儿!你咋来啦!你可快点啊!可冻死我啦!” 宿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就像被某人感染了大尾巴狼的特质,居然在这个关口上被硬生生逗笑了,立即一敛笑容,持刀砍入军阵,铿铿锵锵一阵劈砍,直砍到烽火台下,喘着粗气向着绳索一刀劈下,喝道:“上马!” 马沙手软脚软,动作却不含糊,立即翻上马背坐在他身后,替他一夹马腹,“撤啊!” 宿羽扫了一眼刘副校尉带的人,又扫了一眼看似不多的北济人,觉得两相一对比,简直如同蚍蜉撼树,抬手示意道:“撤。” 十几人小队疾速后撤,在雪原上踏出一片纷乱脚步。越来越多的北济骑兵自四面八方涌出,宿羽率队抵达另一个山坳,只见前方山坳中竟也漫出一线漆黑骑兵阵。 这是合围? 宿羽转完这个念头,便轻轻一哂。 北济人仗着兵强马壮,其实不大在战术战法上用心,往往是一味盲打,偏偏他们对此十分得意,但大周人也没什么话好说——手里握着千百本兵书,还是打不过人家。 合围越拉越紧,宿羽横刀“当啷”一声格住了刺向他的一刀,几乎有铁剑火花涌入眼眶。 一击未成,四下便有更多刀剑凭空斩下,攻势凌厉,越来越密集,长刀尖倏地向他脖子送来。 眼看避无可避,宿羽神情一凛,平直的腰倏地向后弯折下去。马沙差点被他压进马肚子里去,却憋回了一声惊叫,只见闪着寒光的刀尖从宿羽的鼻尖擦过,好险才没把那尖尖的鼻头削下来。 同时,宿羽抬手一夹,左手两指捏住了划过鼻尖的刀刃,猛力向自己一拉。 这种打法见所未见,骑兵不甘心丢掉兵器,直被带到宿羽跟前,一路被带一路拼死向后挣扎。宿羽却又突然猛一使力,绷直起了腰,将手中长刀信手送出,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卡上了对方的咽喉。 同时,宿羽把左手倏地一松,那骑兵带着惯性向后倒去,把自己人的阵列活活摔开了一道凹陷。 马沙牙酸地“嘶”了一声。 刘副校尉大吼道:“过啊!” 士兵们纵马鱼贯而出,宿羽催马上前,弯腰一捞,将一柄马刀捞在手中掂了掂,递给马沙。 这倒是没料到。马沙将信将疑地摸了摸刀柄,“……给我?他们可说我是奸细啊……” 宿羽转回半张脸来,“那你是吗?” 马沙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我不是!我那是屈打成招的好不!” ……宿羽心想,他还挺光荣?我怎么就带出了这样的兵? 宿羽转回头去,手起刀落劈开两个骑兵,“你不是,那不就行了。” 马沙自认不啰嗦,此时却也忍不住多问几句,“头儿,你信我?为什么啊?” 宿羽似乎觉得这话问得好笑,摇摇头,笑道:“咱们是兄弟啊。” 马沙顿了半晌,突然“切”的一声:“不好意思,我们老马家九代单传,没你这号破落户!” 刘副校尉跑到了合围圈之外,又回过头来,“快走啊!” 宿羽这里两人一骑还困在合围之内,北济骑兵的攻势仿若春生潮水,一波一波,有节奏有间隙,将那两人围得严严实实。方才绑马沙的小兵还惦记着这里,一见情势危殆,索性拨马返了回来。 宿羽见他回来,觉得十分没必要,吼道:“走啊!” 那小兵眼下是满心的愧疚,当即什么都听不见,纵马跃过一道河沟,马蹄撞上坚冰,“砰砰”几声,随即他抓了个空档,一剑埋入了骑兵的后颈。 那骑兵难以置信地试图回头,被迎面冲来的马沙一刀撩下了马去。 小兵就差要一叉腰,当即兴奋道:“死了!” 他是今年刚来的新兵,居然一鼓作气砍了个北济人,当下士气大振,不少人要拨马回来参战。刘副校尉没好气地吼:“都给我下山!” 没等他说完,马沙突然长长出了一口气,“来不及了。” 刘副校尉和自己的兵同时回过头去,只见剩下的北济残兵重新拉起合围网,密密匝匝地将他们圈了起来。 如果说刚才的阵势还有偶然,现在来看,几乎是可以确凿肯定了——仿佛在一夕之间,北济人学会了排兵布阵,兵法已经不在大周之下。 这不像北济以往的攻击,更像早有预备的捕杀。 可是,捕杀一支小队,有什么意义呢? 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浓,宿羽低声说:“刘叔,有援兵吗?” 像是在响应他的问话,北济包围圈之外的九回岭至高处缓缓步出一匹高大得惊人的战马,马上人也高大得令人过目难忘,见过的人都会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哪怕是见过他的尸体。 小兵低叫一声:“……何耿?他没死?” 刘副校尉像是在想什么事,半晌才颇惨淡地摇了摇头,“原来是……小宿,不会有援兵了。” 宿羽猛地一震,心中升腾起不祥的预感,厉声问道:“原来是,是什么?” 刘副校尉闭了闭眼,像是蒙受了什么屈辱一般,低声说:“是李将军。” 第41章 九回肠 李将军,李存年。 宿羽觉得心口被开了个豁儿,呼呼地透进冷风。 这一天里被他漏掉的种种端倪突然都被连在了一起:马沙是屈打成招,却要被挂上九回岭;何耿是自尽而死,却被抬去了乱葬岗。北济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来,偏偏要包围刘副校尉——不用说,是为了灭口。 刘副校尉必定是被李存年盯上了,才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圈套等着他跳。 大概从多年前开始,所谓“李存年”已经被偷梁换柱。 间谍比他们想象的可怕百倍千倍,比起毒蛇,比起跗骨之蛆,这些人更像无孔不入的唇舌和眼睛,暗中窥视,要清除四肢手脚前行攀爬的任何一丝障碍。 大周本就摇摇欲坠的钟鼎一日不天塌地陷,他们永远不能知道其中有多少个李存年。 乱箭流矢狠厉穿梭,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宿羽茫然斩杀,几乎分不清敌我,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把没有知觉的钝刀。 脑海里自己画起了小人书,一下子冲出了几十个几百个李存年,冲出了李存年的副手、李存年的亲信,最后冲出一个李昙。 李昙描述过的情景在当时看来有些无稽,但宿羽发现那声势浩大的胆小鬼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不敢信。 他现在怀疑着李昙的“天”,甚至连带着也怀疑李昙。 一束流箭无声地穿过了小兵的胸膛,带血的箭尖速度减缓,径直擦过了宿羽的耳垂,带出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漠然抬手摸了满手血,把微微发着抖的手掌放到了眼前。 马沙横刀格开劈头而下的长刀,回头喊道:“头儿!你愣什么!” 宿羽反手握着刀柄,居然像小孩似的揉了揉眼睛,低声说:“怎么办啊。” 这年轻人性子冷硬坚决,只是偶尔才流露出一点迷茫。马沙突然意识到,宿羽比他还小七八岁,在梁州乡下人看来,其实还是个孩子。 满山满谷都是刀剑铿锵,马沙推开一具尸体走了过来,颇为生疏地将胖手覆上他的发顶,喘着粗气说:“没有怎么办。” 宿羽听在耳中,神情不动,就像被罡风冰封了起来。 马沙说:“我们活在世上,原本就不是为了知道怎么办。” 马沙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没读过多少书,一讲道理就笨嘴拙舌,何况大多数人也并不试图去讲道理。 所以他开始原地兜圈子,“家里有田就耕好田,手里有刀就拿好刀,身边有人就好好相待。老天爷给我们什么,由不得我们自己,索性不要去想。他肯给什么,就拿好。不肯给什么,那就算了。不然,区区肉体凡胎,你要怎么跟这天较劲?” 乌云之中蓦地砸下一道响雷,山体都为之一震。 马沙吐了口唾沫,不无心悸地骂道:“妈了个巴子,还他妈来劲了。你听懂没有?这倒霉催的世道,你也别把自己当个混吃等死的孩子了吧?” 宿羽倒不存在什么听懂不听懂的,只是冷冷清清地一抬圆眼睛,晃开了头,“我让你摸我头了吗?” 马沙满脸淤青肿胀,本来就不大适合为人师表,现在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一点疑似“兄长”的气焰被这一泡白眼狼尿浇了个透心凉,当即挥手一拍那颗脑袋,“……装货!” 四周都是箭矢刀枪,宿羽居然挑起唇角笑了一下。 马沙那几句话就像一块破砖,放在哪里都不堪大用,但偏偏在宿羽这里,有个豁口叫做“哥哥”。那口子被凭空砸穿,空了七八年,呼呼漏进凉风,终于被那块破砖给严丝合缝地填了起来。 他不再是一堵摇摇晃晃的墙,他是个大人了。不管是飞檐榫卯还是土木废石,都可以往他的肩上放。 宿羽又一次避开他的手,目光放得极远极远,向着山岭尽头的方向。 何耿居高临下,身形笔直,挥手一压,示意进攻。 宿羽神色一凛,突然一矮身从地上捡起一柄马刀,双刀在手,反握刀柄,向后一扎,后脑勺上有第三只眼似的把偷袭的北济人串了个两肋插刀。随即他翻身向后,径直从那两肋间拔出双刀,向上斜刺,直直挑开一个向马沙后背劈砍的北济人,然后抬起目光,遥遥注视着山顶上的何耿。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只能看清轮廓,何耿没有丝毫要入阵的意思。 何耿越是胸有成竹,宿羽的心越是悬得高了起来。李存年为了刘叔,肯设下这样大的一个圈套,自然是为了自保,但何耿竟然会亲自来杀人——刘叔心思缜密,不该出错,他走错的是哪一步棋? 风雪纷扬卷过山岭,陇州军小队的战马被斩杀得一匹不剩。宿羽将包围悍然撕开一个大口子,自己也被掀下马来,正跟北济士兵沉默地扭打。 马沙回头略一查看,发觉剩余的活人几乎没有,满地都是残肢,北济士兵在不远处检查尸体,挨个编号,显然不肯漏过任何一条鱼。 他小声吼道:“走!” 没人能跟上他的步伐,几乎是满地残肢。就只剩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宿羽,另一个是重伤的刘副校尉。 他伸手碰上宿羽的肩膀,把人强行掰了起来,“走啊!” 宿羽目光往后一溜,示意他后面还有何耿观战。 马沙观察了一下那块山石遮挡的角度,说:“管他娘的,悄悄走,能走一步是一步。” 方才那番话就像打通了什么关窍,宿羽不知为何,居然很是听他的话,将身下北济人的脖子一拧,扶起刘副校尉,猫腰向前走去,一边回头道:“跟上。” 马沙也猫着腰,把马刀往腰里一别,“来了来了。前面是悬崖,左拐。” 一行三人走了数步,突然缓缓停下了。 风吹得紧,但常年浸淫行伍,他们从空气里都嗅得出杀气和马蹄挟带来的风,是种本能。 何耿拨马行来,仍然远远高于他们,在十几人高的山岭之上缓步靠近,同时,他缓缓拉开了弓弦。 何耿的目光如芒在背,宿羽只觉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缓缓回过头去。风雪飘得太急,天色沉沉将暮,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和何耿对视。一眼似乎很长,实则只有数息。 数息之后,宿羽反手抽出了自己背上的长刀。何耿手中的显然是粗铁箭,而他两指捏着薄薄的刀刃,慢慢浸出了冷汗。 易地而处,他有把握可以一箭射穿三柄这样的刀。 他把半昏迷的刘副校尉往后挡了挡,“跳。” 马沙盯着前方,“什么?” 宿羽说:“他一定要杀的只有我。” 眼下这情形,留在山上,必死无疑;跳下悬崖,仗着雪大,或许还可有一线生机。 马沙猛然回过头来,老成和善的脸上居然铺满了尖利的愤怒,“放屁!” 烈风送来远处的细微声响,何耿的手指轻轻一松。宿羽突然伸出手,一把拨开了马沙的遮挡,将他拉向身后。同时,卷满风雪的空气被锐器挤压出一声刺耳的呼啸,两指粗的铁箭倏地向宿羽胸口袭来。 就在这时,斜刺里抢出一具身躯,密密地挡住了绞开肺腑的贯穿。 宿羽猛地睁大了眼睛,失声叫道:“老马——” 铁箭仍在向前钻,马沙痛得五官都挤作一团,却伸出手来掩住了宿羽的嘴,嘴唇动了动,并未发声。 他们几个人时常在一块瞎玩,很是玩出了一点成绩,比如宿羽看得懂马沙的唇语——“傻,小心雪崩啊。” 箭矢透出胸口之前,马沙无力的双臂一撑,将宿羽向后推去。宿羽脚下一个踉跄,被背负着的沉重人体一带,他带着刘副校尉径直翻下了悬崖。 作者有话要说: 3Q哥请了病假,明天才回来 第42章 江海竭 ———江海竭——— 九回岭上暮色渐深,峭壁遮天蔽日,更是挡住了大片霞光,从而格外阴森,连夜风都来得更早。 刘副校尉腿上的伤已经没了知觉,继续说道:“定罪太过草率,又是严刑逼供,必然有人在其中运作。经手此事的是李……李存年帐下的何森和陈瀚,所以我想,奸细大概就在他们中间。” 宿羽自己也有伤,又半扛半扶着一个人,只觉得力气渐失,于是将他往上托了托,“刘叔,继续说。” 一半是确实需要知道实情,另一半是想哄着刘叔别睡过去。 刘叔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忍点破,又说:“拖累你了。” 宿羽咬了咬后槽牙,背起刘叔,跨过一道冰封的山涧,“奸细大概就在他们中间,然后呢?” 刘叔说:“然后?然后,我将实情写成一封信,让黑乌鸦送去了野狐岭。……算算日子,怀王殿下他应该到野狐岭了。” 宿羽猛地站住了脚,只觉得脑海中一道金光骤然劈下,带得一身冷血都重新沸腾起来。 谢怀收到信,可能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只要谢怀回来,陇州一定不会是死局,一定可以解此大患! 宿羽的声音十分平静,但压不住一丝颤抖,“殿下他、他会回来吗?” 野狐岭外,炊烟已升,伴随着一张信笺燃烧的青烟涌入苍茫天际。 怀王殿下这话问得蹊跷,简直像指着郭单皮的鼻子骂奸细一样。小郭一挺胸脯,“我小郭堂堂正正!绝对不知道北济摄政王是不是蛇眼!” 谢怀压根没听他说话,眼看着信纸灰烬落地,苍白面色之上迅速蒙上了一层不豫,猛地站了起来,“开……”然后拧着长眉紧紧合上了眼睛。 等他轻轻吐了口气,郭单皮默契地倒了杯水。 谢怀一时起猛了,头晕得半天没说话,稍微缓过神来,灌下一杯水,抬脚就走出了门外,捏着郭单皮的后脑勺把他推了出去,“召集精锐,回陇州。” 郭单皮一愣之下,二话没说抬脚就跑进了人群。 燕燕从烤鸡的火里抬起头来,“出什么事了?” 谢怀的目光盯着某点,“李存年身边出了奸细。” 大概是从小耳濡目染,以谢鸾的年纪,居然罕见地对这些事十分有数,他蹭地站了起来,低声道:“谁送的信?” 谢怀皮笑肉不笑,抽了抽嘴角。这是他心情欠佳的表征,不知情者一看,有九成都觉得他要杀人,“刘副校尉的信。奸细跟何耿里外一气栽赃,糊弄得李存年审都没仔细审,直接把人挂上了九回岭。” 谢鸾和燕燕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把谁挂上去了啊?这还是人干的事吗?” 郭单皮通知完了,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给谢怀披挂上甲胄和披风。又是狐狸毛又是狐狸皮,谢怀不耐烦地把他推开,想要顺嘴回答俩小孩,话到嘴边又剪不断理还乱了起来,“就……宿羽屁股后头那个土豆似的家伙叫什么来着?” 谢鸾没留意过,燕燕说:“马沙?” 谢怀翻身上马,“就是他。” 虎贲军日行千里的本事不是吹的,几句话的功夫之间就已经整出了一支百人精锐骑兵。黑压压的铠甲整肃排在眼前,谢怀言简意赅地吩咐:“郭单皮护送容王和郡主回金陵,我去一趟就回来。” 没等当事人答应,这个火急火燎的急性子已经一鞭甩下冲出去了半条马腿,郭单皮却突然抬起手来指向长空,“看!黑乌鸦!” 一百零一个威风赫赫的虎贲军被他喊出来一百零一个趔趄,下意识地齐齐勒住了马缰,齐齐向上看去。 这情景多少有些滑稽,燕燕掏出了现炒的南瓜子,给谢鸾手上倒了点,“我看他是走不了。” 谢鸾到了叛逆期,凡事都要呛一嘴,“一定走得了。两个金瓜子,赌吗?” 郭单皮接过黑乌鸦,从鸟爪上解下小小的信筒,递给谢怀。 谢怀抖开信筒,倒出纸片展开。就着昏沉暮色,看清了那纸上李存年丰筋多力的字迹。 “声东击西,内奸已除。后顾无忧,他日再叙。” 天色越来越沉,金紫绯红如海洋漫过冬季荒凉萧瑟的草原。骑兵们看着谢怀黑沉瘦削的背影,静肃无声,间或有战马打个响鼻。 那信上才十六个字,没一个生僻,他却看了好半晌,终于在背影融进夕阳之前把纸片信手交给了郭单皮。 郭单皮看完,虚虚扯住了他的马缰,试探道:“殿下,还回陇州吗?” 谢怀一摆手,示意精锐原地解散,沙哑道:“开饭吧。” 将熊熊一窝,虎贲精锐拧成一股绳时是很精锐,一散开就仿佛一群饿狗,各自端盆找饭去了。 谢鸾默默摸出金瓜子塞进燕燕手心,“……我看他明明很想回去啊。” 燕燕笑了一笑,“光想想,有什么用啊。” 谢鸾说:“啊?” 燕燕轻轻地一巴掌盖上了他的后脑勺,“大人的事小孩别瞎问。” 谢怀丢开马缰溜下了马背,大步走回了中军帐。就像到手的糖块凭空飞了,他那阵势活像个到嘴边的糖凭空化了的闹腾孩子。 郭单皮在外面喊:“殿下,你吃什么?有烤鸡有手把肉有韭菜花酱蘸烙饼还有——” 谢怀说:“我睡了。” 帐中油灯烧坏了灯芯,灯火一个劲跳动,人影投在地上,一阵阵地纷乱摇曳。谢怀没有剪灯花,反而走过去鼓起一口气,把灯火吹灭了。 九回岭的雪越下越大,顺利掩埋了多数脚印。越过山崖峭壁,甚至看得到月光,冰天雪地间一片毛骨悚然,一片晶莹惨白。 刘叔轻轻叹了口气:“李存年要围捕刘叔,必然是知道了我送了信。任凭是谁,谁能想得到陇州的将军是奸细?” 李存年知道了刘叔送出的信笺,自然会有对策。如果宿羽是他,大概会再送出一封信,或者假托刘叔之名说是误会,或者就用李存年的名义说明困局已解。 总之,谢怀不会来。 一颗心飘飘荡荡,重新坠回冰凉的肺腑。宿羽重新举步向前,“刘叔,找个地方,我们包扎伤口,休息一会,连夜去流民村……不,连夜向东,我们去青州。” 刘叔顿了好久,才说:“小宿,青州与此地之间,有百里山岭。你……你自己走吧。刘叔一把老骨头,也够份了。” 宿羽没回话,也没松手,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东走去。 夜间风最紧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一处挡风的山壁。宿羽早已精疲力竭,强撑着把刘叔放下,拨开冻僵了的衣料查看了一下刘叔左腿的伤势。刀痕入骨,却没流多少血,尽数冻成了猩红的冰凌,伤口自然也无法愈合。 他撩开战袍下摆,试图撕出两片布条,手却被刘叔按住了。 刘叔说:“小宿,够了。” 他虽然年过半百,但走到这里,仍有数百数千个愿望,其实自以为不够。但宿羽带了他一个多时辰,已经脱力到手都在抖,更别提要就这么背着他走到青州去。 刘叔说:“你到了青州,再去发信。刘叔这里,你不用管,我自己会摸回流民村去。你用不着担心,尽管走就是。” 没有什么“自己回流民村去”,流民村已经不能回,何况刘叔根本就不能走路。 宿羽拨开他的手,终究撕下了布条,“刘叔,不光为你。我害怕一个人走远路。” 他真的害怕,宁愿把脆弱和恐惧剥开来给人看,来换一朝陪伴。 刘叔没再说什么。战俘营数月,把人养出了沉默的习惯,长久不言不语,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风吹得紧,宿羽仰头看着月亮,拿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测算的距离,“刘叔,这会风紧,先轮流休息一会,过一个时辰上路。” 刘叔说:“你先睡,我看着。” 宿羽注视着他,显然不大信任。刘叔只好说:“我先睡,你放哨。” 宿羽这才点点头,挪了个窝挡住风口,专心看月亮。 忘了多久以前,他也这样看过一次月亮。野狐岭的月亮没有九回岭的亮,也没有九回岭的圆,但是漫天星子成河,轻易泻下万里长空。 有人烧了他的小木屋,他也像现在这样又冷又困又累,但他把头枕在那人的腿上,凭空多出了一点陌生的依托。 当时他觉得“阿顾”委实是个实心的败家子,因此并不觉得姿势暧昧,现在想想……当时的小宿可能是瞎吧? 不知是不是天气太冷了,宿羽的膝盖疼得一钻一钻,连带着脑袋也不甚清醒,这么想着想着,居然有点想笑,自己都觉得不合时宜,连忙又拿几根手指盖上嘴唇挡住。 阿顾长得有多好看,他拨开草丛看到第一眼的时候就清楚。 他有多喜欢谢怀,则是年深日久慢慢地琢磨出来的,一同琢磨出来的还有自己无可救药的愚蠢。 白云苍狗轻忽终老,其实行乐又何妨?最简单的道理,却要到最后才明白。 刘叔睡得浅,还留神着时间,看看月亮走过半截,就迷迷糊糊地拍拍他,“你睡,过半个时辰刘叔叫你。” 宿羽确实又困又饿,脑子都乱了。他还有很多天的路要走,这样下去不行。他往下一躺,在闭上眼前一把拽住了刘叔的袖子,“就半个时辰。” 刘叔说:“就半个时辰。” 宿羽翻了个身,手还没松,已经像是在说梦话,“……别丢下我啊,刘叔。” 大概宿羽这个缠人法在军中不多见,刘叔就像哄孩子睡觉一样不熟练地接话:“不丢下你。” 他梦见自己攥着刘叔的袖子,在风雪里一路向东。白雪覆千里,长远单调得几乎沉入一场漫长的雪盲。 宿羽一直都紧紧攥着刘叔的袖子没松开,其实是累得过了头,心里隐隐知道不妥,连睡梦里都提着半颗心。 刘叔在他旁边,走得越来越艰难,他也蹲下来喘了很久的粗气。肚腹空空,饿得眼前发晕,他又想起来李昙那个下了蒙汉药的包子。早知道如此,就让李昙多拿几个给他。 他侧头仰望着刘叔,说:“我们一定能到青州。” 刘叔笑着点点头,“一定能到青州。只要你别睁眼。” 北风呼啸得他没听清,于是宿羽又问了一遍。 刘叔说:“再睡一会,别睁眼。” 就像天灵盖里被推进一根尖针,宿羽悚然直起身来。 茫茫白雪沉沉夜空铺天盖地地重新归入视野,他手中仍是皮袍的袖子,可是袖管里空空荡荡,刘叔不见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 3Q哥的经纪人提着48米大刀来找我“谈戏份”,聪慧如我会信吗!先跑路了886 第43章 江海竭 宿羽木然坐了半柱香的时间,重新躺了回去。 他从小惜命,所以不大理解有人能舍命出去给别人留条活路。但仔细想想,刘叔会这么做,其实并不意外。 夜雪流光随风刮过,宿羽终于在手脚冻僵之前起身上路。 其实雪已经停了,只是风吹得山崖峭壁上的散雪纷纷落下。北斗挂在空中,指出方向,宿羽就沿着山谷的曲线向东行去。 月夜行路,风声烈烈,就连不要命的北济人都鸣金收兵。莫说四野无人,整座山上恐怕就只有他一个人。 越是形单影只,往往越是会胡思乱想。宿羽任由思绪天马行空,想到了可能在野狐岭吃肉的谢怀,南境上服孝的袁境之,还有金陵城里的谢疆和林颁洛,以及谢怀挂在腰带上的两个小屁孩。 比起三年前,燕燕的性子好了许多,谢鸾也聪明矜贵。谢怀看起来凶,其实把所有人都照顾得很好。 宿羽又想,等他到了青州,要先给谢怀写一封信。他有很多年没给谢怀写过信了。 右腿弯折处的刺痛一阵紧过一阵,宿羽吃力地迈过一座山丘,小腿肚甚至开始抽筋。剧痛之下,他握着膝盖弓下身。 此地离青州有百里之远,路途险要,骑马都要走两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没有粮草马匹,永远也走不到青州,刘叔只是想让他多活一两个时辰而已。 陇州困局未解,他这里先成了个死局。 冰冻的疼痛从五脏六腑蹿起,蒙上太阳穴,宿羽僵硬地在山坡上蹲了很久,终于低下了头。 短短两日,时势翻转,李昙自己变成了阶下囚。 脸上顶着皮开肉绽的一朵血花,霸王花的脸从东北到西南裂开一线,算是彻底破了相。当事人一向对自己的美貌十分珍惜,眼下没有镜子照,倒还很淡定,接过牢饭,又质问一句:“宿羽有信吗?” 这是李昙被李存年丢进大牢的第二天,也是宿羽撬门潜逃的第二天,还是看门的小兵被李昙咄咄逼人地追问“你把我们宿羽弄哪去了”的第二天。 一不留神弄丢了霸王花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宿,小兵觉得压力巨大,结巴道:“没、没有啊……” 隔着一道牢门,李昙没法下手臭揍这睁眼瞎的货,只能挥挥手,干脆利落道:“滚。” 小兵立即就要提起小碎步撤军,又被李昙叫了回去,“你过来。” 小兵喏喏地凑回去,只听李昙气定神闲地吩咐道:“给我弄只黑乌鸦来。” 黑乌鸦?小兵话都不会说了,“干、干嘛?” 李昙的算盘打得精,眼下虎贲军都过了野狐岭了,要往回跑的话,几百里路又要走两三天,再送信也白搭,远水不解近渴,还不如给青州军下个帖子。 他听说青州军新来的主帅叫燕于飞,是虎贲军里出来的,好像还就是燕燕郡主的哥哥——那自然跟谢怀很熟了。跟谢怀熟就是好战友,李昙是这么想的。 青州离陇州不远,不过一天一夜的路程。燕将军新官上任,跟谁都不熟,见了帖子势必要来拜一拜。到时候人一来,自然要见见李公子。李存年再狠也舍不得家丑外扬,到时候他就溜达出去找宿羽。 李公子在脑内写完了一整套话本,对自己十分满意,抬手晃了晃一根麦秸秆,“你管我干嘛。弄不来黑乌鸦,我就把这一牢的犯人都放出去。不信?” 宿羽就是拿根麦秸秆捅开门锁溜了号的,小兵是个老实孩子,想不通这些人哪来的本事,简直要崩溃了,一步步往后退,“我去弄!你别放!别放啊!” 李昙其实不会开锁,也就能糊弄糊弄睁眼瞎小兵。他把麦秸秆叼在嘴里,揉了揉鼓涨发痛的太阳穴。 两天,换成他上九回岭两天,铁定连骨头都被野狼啃干净了。只能盼着宿羽比他本事大比他运气好,能把野狼烤一烤填肚子。 化雪比下雪时还冷。 宿羽从袖中掏出僵得打不直的手指,弯下腰拨开积雪,从雪地里捡起一把刀来,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行尸走肉般走了两天,时时幻想着能捡到个干馒头或者打火石什么的,结果捡到的只有一把一把的残刀断刃——唯一例外是昨天,他摸到了什么东西,提出来一看,是半截冻干了的人手。 宿羽当时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吃人肉的地步,自然是老老实实地把东西埋了。现在想想,竟然有点后悔。 胃部在一阵一阵翻搅,搅动得视线都在摇摇欲坠,宿羽丢下多余的长刀,一抬眼,对上了一束目光。 准确地说,是一束莹绿色的目光,在傍晚的绯红冰雪山岭中格外扎眼。 这两天宿羽始终在经历把东西扔了又捡回来的轮回里打转,当人开始惯于吃了吐,送命也就不远了。 他缓缓弯下腰,将那柄长刀重新捡起来,握在手中。 刀柄冰凉刺骨,一松手就能沾下一层人皮。宿羽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就像三年前硬着头皮突围巡防营的时候一样,提刀缓缓向那匹狼走去。 恶狼捕猎时尤其穷凶极恶,一旦认定了猎物,几天几夜不吃不睡也必要追踪猎杀。宿羽不知道已经被跟了多久,一头冷汗之下,是出奇的平静——也是头脑僵冻得已经不会思索的产物。 走上山脊,视野渐宽,一束目光陡然变成了一片。 狼多群聚,自然是成群出没。 九回岭上多得是祸害人家的野狼,宿羽和马沙一起掏过小狼崽,也和李昙三伦一起剥过狼皮。剥下来的狼皮做了袄子,李存年和刘叔一人一件,剩下的分给了流民村。 他知道狼欺软怕硬,一旦被藐视,底气就先被抽去三分。 为了一口愤郁不平气也好,为了一把万死金错刀也好,他要活着。 宿羽双腿僵硬,腹中一阵阵绞痛,手上没有一丝知觉,整个人像张即将崩断的强弓,然而身形却毫无停顿,踩上山脊,漠然扫过狼群,随即将刀尖往雪地里凛然一扎。 人狼之间隔着语言,而刀剑自有真意。 狼群只静默了一瞬,一阵风过,它们猛地奔袭而来。同时,宿羽遽然抬起刀尖向前划去,打头的瘦狼一晃身躯躲过刀锋,没想到宿羽却只是做了个假动作,当即将手腕一压,刀刃向上挑起,径直划开了狼颈! 一颗狼头轻轻落入雪地滚下山坡,狼群有一瞬的停滞,随即如朔风骤起般卷席而来。 宿羽艰难地挺直腰板,每一次挥刀都要用尽半身力气。眼前一阵阵发黑发昏,注意力全部凝在刀尖,劈,斩,折,划。刀法洗练仿佛与生俱来,一如在野狐岭的每一个清晨划开青稞的麦芒,一如在金陵的那个薄暮斩断魑魅的脊梁。这次他只要自己活着。 狼头、狼腿、狼腹全部被凭空砍断,热腾腾的狼血烫得松软积雪疾速缩回黑土陈冰! 断肢尸首凌乱一地,随即“叮”的一声,仅存的头狼张口咬住了宿羽手中冻成冰片的长刀,猛地一甩脖颈。 狼牙尖利,长刀上瞬间出现裂冰般的一层层裂纹,混杂狼血人血一片片裂开,只剩刀鞘处尚且剩下一截手掌长的断刀。 宿羽被那股大力甩得膝弯一软,倒入雪地,手上还未松开粘住的刀柄,那头狼又悍然拖刀后撤。宿羽听到了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撕扯声,想必是掌心皮肤被整片撕了下来。 他顾不得看,喘了口粗气,还未来得及站起来,那头狼已经松口撇开长刀,飞扑而下,紧紧压住了宿羽的身躯。眼看狼牙即将咬下,宿羽猛一抬腿,头狼吃痛,却仍没松开,带着宿羽径直打了几个滚,滚向坡下。山石撞上宿羽的腰,他下落势头一缓,立即回肘一击拍开狼腹,自己迅速抽身向坡上跑去。 没跑两步,身后又是一阵劲风袭来,宿羽咬牙一弯腰捞起连着刀鞘的断刀,看都不看手心滴滴答答的血迹,只顾回身划去,然而再次被头狼扑倒在坡上。 人与狼沉默地扭打半晌,恶狼终于找到破绽,血口张开咬下,同时,宿羽手势如电,反手狠狠将断刀扎向狼颈! ……那抻开来几乎跟宿羽一样高的恶狼无比敏捷地抬爪一劈,轻易拂开了断刀,废铁没入雪中,扑簌一声。 宿羽感觉不到疼,混沌的头脑中只剩一个词,“完了”。 右臂紧紧格开狼首,然而力气渐失,狼眼越来越近。宿羽闭上眼睛,眼前一片光怪陆离颜色,混沌之中甚至出现了幻觉,有人在喊:“宿羽!” 胸口一重,狼彻底俯身压在了他身上。重压之下,血腥味层层漫了上来,痛觉突然回到身体。 那声音是真的,越过青草苍绿的草原,越过金粉弥漫的金陵,越过半天半地白雪晶莹烫透朱砂,缭绕的回声终于抵达耳膜。 宿羽吃力地推开压在胸口的狼尸,攀扶着山石踉跄站起来,回过头去。 大概因为心脏在左边,大多数人哭的时候是左眼先流泪。宿羽觉得左边脸颊上一片冰凉刺痛,他没有来得及去想那是为什么,只是轻轻开口,舌尖笨拙地抵住了牙关,又颤抖着缩回口腔。反复数次,他花了半天才拼出那个名字。 他以为自己发出了声音,其实并没有。在他的臆想中,那两个字又轻又低,情人怀中幻象一般唇齿不清的呢喃。 第44章 太白雪 ———太白雪——— 弓箭“铮”地一响,铁箭穿透狼眼贯穿狼脊。随着这一箭射出,九回岭的最后一束霞光迟缓地铺展开来。 漫山滔滔白雪愚顽赤霞交相辉映,那个年轻人缓缓回过头,嘴唇白,面颊白,只有新鲜的血迹猩红以至于妖异刺目,随即被清亮水迹猛然冲散。 全副可堪分金碎玉的力气都在那滴泪落入雪地的一瞬化作露电泡影,谢怀张狂了大半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近乡情怯”。 红颜终老,不过白发;枯骨逢风,只作飞灰。昨日杏花今日飞雪明日白云羡仙乡,最后都不过是他一场大梦。 迟钝的长剑早已穿喉而过,不管向前向后,都是流血死局。他迈不出这一步。 宿羽像是刚刚意识到自己在哭,过了半天,突然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 ……宿羽什么时候哭过? 谢怀胸腔中一颗千锤百炼的心脏越坠越低,终于,那块铁说:不管了。 弓箭落入雪地,谢怀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山坡,一连滑了两个跟头滚了一身雪也顾不上拍,一把将人搂进了怀中。 宿羽的头埋在他颈侧,心跳印在他右胸上,一次,两次,三次。 谢怀总算长长地出了口气。宿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生平最怕人哭,此时几乎作废的喉咙一哽,硬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尾巴狼的近乡情怯重新粉墨登场,开口便是恶形恶状,“又作死?!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刘副校尉呢?还有那个马什么的……” 宿羽没动,一动不动。 谢怀等了半晌,突然觉得心有点悬,抬手试图把他推开看看。手一碰到肩膀,还没用三分力,宿羽已经被他整个推了出去,脚下一踉跄,坐进了雪地里,一点没试图站起来的意思。 谢怀没想到不过三五天没见,威风凛凛的宿小将军居然成了这么个德性,当即乍着手愣了一下。 宿羽通红的手扎在雪里,分外刺眼。谢怀拧起了眉头,蹲下去把那只手捡起来。这才看见宿羽的手背开了冻疮,手心竟然也揭了层皮。 谢怀发起狠来能往自己身上的血窟窿里戳,现在却捂也不是,碰也不是。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宿羽突然挣开手,双臂一张,环住了他的腰,随即整个人往他怀里一栽,再次不吭声了。 宿羽的脸埋在他胸口,两臂箍得死紧——他自以为死紧,其实没多大力气。谢怀心中一酸,终于福至心灵,难得冒出句人话来:“想哭就哭。我不笑话你,啊。” 宿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过了一会,谢怀觉得胸口似乎渐渐濡湿了一片。 对于两天前李存年那封手书,谢怀其实是十成十相信的。但就像头一天把孩子送到私塾去的孩子爹一样,就算万事俱备,也总有点空穴来风的不放心,所以他就打算鬼鬼祟祟地暗中回陇州看一眼,结果一看就出了大事。 对于这些风吹草动,谢怀自认有点天生的直觉,可就连他也想不到李存年会有问题。这事就算拿给龙椅上那个心眼只有针鼻儿大的皇帝审,也要气得跳脚。 宿羽这两天是怎么过的,他不大敢想。宿羽一身上下有多少伤口冻疮,他也不大敢碰。他只敢摸了摸宿羽的发顶,柔声说:“就剩你了?……你是好样的。” 宿羽又默了一默,突然语速极快地说:“我都说了我害怕。” 他好不容易敢放下背了半辈子的包袱,都说了他害怕,可刘叔还是走了。 谢怀自然没听懂,但从闷住的声气里听出了冲天的埋怨和哭腔,伸手环住了宿羽宽平好看的肩,“……怕什么,我不走。” 宿羽闷着气说:“走什么?不许走。” 谢怀抽了抽鼻子,觉得这小孩学别的不行,学他发狠倒是挺快,也是天赋异禀。 天色渐深,谢怀也没心思批评他不学好,拉着肩膀把人带起来,脱下狐毛大氅来裹住,自己往地下一蹲,指指自己的背,“马在上头,我背你。” 宿羽实在是又累又饿又冷,也没心思客气,往他背上一趴,任由谢怀捞着他的膝弯往山脊上走去。等谢怀走了一段路,他忍不住又抽了抽鼻子,把快耷拉上谢怀肩膀的清鼻涕吸溜了回去。 谢怀呼出一口白气,笑道:“着凉了?也好,省得跟我互相过病气。” 宿羽明知谢怀在哄他说话,从善如流地小声接话:“你又病啦?还是老毛病吗?” 谢怀“嗯”了一声,“就那样。” 他继续向前走去,眼见霞光即将消散,才灵光洞开般猛然停住了脚。 老、毛、病? 宿羽预感自己即将被雷霆暴雪吹打向西去,又往他脖子里缩了缩。果然,谢怀再病秧子也烧不坏脑子,稍一反应他说了什么,下一刻就双手一松,试图把宿羽扔地上去。 但宿羽虽然晕晕乎乎,却知道此事事关身家性命,眼疾手快地一把搂住了谢怀的脖子,险些将怀王殿下勒出白眼来,同时一不留神,自己左手把右手的掌心一搓,当即疼得“嘶”了一声。 由于没有克星,谢怀有几年没这么窝火过了,眼下却没法骂人,只好把那两根胳膊掰开,把身后那两条腿也掰开,重新揽起来,走上山坡,把人安置上马,自己也坐上去。 战马跑动起来,雪沙上脸,冻僵了表情,谢怀半晌才硬邦邦地问:“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宿羽说:“……早就。” 谢怀气得冷笑了一下,“怕是压根就没忘吧?” 宿羽不是个红袖添香的材料,不大习惯坐在人怀里,更不习惯自己不骑马,在马背上坐得摇摇晃晃含胸驼背,更是低下一截去。斟酌了半晌,居然恬不知耻地又往他脖子里蹭了蹭,软软的碎发剐蹭着谢怀的喉结,轻声说:“忘过的。” 谢怀往后避了避,“那记不记得我说过不许骗我?” 宿羽接话说:“可你也没少骗我啊。” 可真是长本事了。 谢怀要是能喷火,现在漫山的雪都化冻了,当即压着火气质问道:“我骗你什么了?!” 明明山上一个人都没有,宿羽却像怕人听见似的,极小心地压着声量,“你明明很喜欢我。” …… 谢怀不答话,胸前挂着撒谎精,背后挂着长剑铁弓铁箭,铛铛琅琅骑马走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得天黑透了,九回岭绵延向远依旧没有尽头,才烦躁道:“就回刚才路过那山洞睡一夜,冻死了别算我的。” 也没得选。宿羽轻轻“嗯”了一声,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谢怀纵马返回去,被北风扑面一刮,怀里的年轻人闭了嘴,重新瑟缩颤抖了起来。 他再次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天气能活活冻死人,何况宿羽身上新伤旧伤一茬一茬,又穿得单薄,想必冻饿得脏腑都有损伤,眼下大概难受得厉害,又怕他把自己当死人可怜,才口没遮拦了一阵,才越扯越离谱。 这一天屡破下限,现在怀王殿下希望自己是个心细如发的女人。 果然,宿羽被他往山洞里一塞就蜷了起来,脸朝里,手按着腹部,像是睡着了,又显然没睡着,感觉小腿一凉,立即回过头来。 谢怀掂着火石和狐狸皮大氅的角,正思索能不能把狐狸皮烤成香酥椒盐狐狸皮给宿羽填填肚子,心不在焉地:“……”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宿羽伸出手把大氅拽了回去,喑哑无力道:“想什么呢。” 那声音弱得吓人,谢怀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体温显然太低。 他抿起嘴唇,走出去把马牵了进来,又堆了几堆雪,试图把洞口封起来挡挡风。黑沉沉的夜色跨过九道山岭,严密地遮挡住了洞中光亮。 堆雪是留不住的,风一吹就散,但宿羽没力气叫他,重新缩回大氅里去。 谢怀身子骨不结实,放在平时,这大氅应该给谢怀,但是眼下实在顾不得了。 两天以来神思紧绷,现在心一松,他反而难受了起来。温暖的狐狸毛皮没有带来一点温度,宿羽混混沌沌半睁开眼,看见自己拢在胸前的手指在不停地颤抖。 他想把手收回大氅里去,却动不了,手脚完全不听使唤。 是太冷太累了,睡一觉就好了。宿羽心想。 谢怀堆了半堵雪墙,大冬天里居然出了一头汗,扶着墙晕乎了一阵,觉得似乎已经透不进什么风,这才撤身回来,宿羽已经睡熟了,秀气的眉头皱着,嘴唇发青。 他拿袖子一擦额顶的汗,就在宿羽身旁躺了下去,轻轻一按宿羽颈侧的搏动,便张开右臂把人搂紧了,或许可以渡过去一丝温度。 谢怀也累得很,数着宿羽沉缓的心跳,很快就睡了过去。 梦境照例混乱阴暗,金陵漫血,铁马断头,孩童凄厉的哭叫声刺破黎明。城外的血战拱卫着沉默之城,王国的强敌来自刀前也来自背后,一茬茬一浪浪,断续不绝。 而黑森庄严的王城中,正有人捧起新帝的玉冠。锣鼓喧喧,伶人绘成了桃花妆,长生殿的故事正要开场。 谢怀一回头,不知在黑雾中的何处看到了一双眼睛,眉目上挑,浓长桀骜,本该轻佻散漫,却透出死气和沉重。 他端详了许久,发现那是他自己。 谢怀不是头一次和内心深处最莫名的恐惧裸呈相见,但这次他动了动嘴唇,轻蔑道:“滚。” 胸中一窒,谢怀遽然睁开了眼,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胸前的人。 眼前年轻人的面容苍白清秀,有一半浸泡在柔澈月光中,另一边彻底隐没于夜色。 宿羽居然跨坐在谢怀身上,被推开了也不气恼,甚至是毫无情绪,瘦长的手指抖抖索索地跟衣带纠缠,许久都没能解开,急得喘了一声,被谢怀压住了手背。谢怀惊道:“宿羽?” 宿羽抬起脸来与他对视,眼眶发红,畏缩与狂热交织在瞳底,他艰难地挤出字句,“冷。” 因为颤得厉害,那个字听起来更像一声哽咽。 宿羽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眯了眯眼睛,费力辨认似的,轻声说:“谢怀?” 一怔之下,谢怀猛地坐了起来,拍了拍宿羽的脸,“醒醒。” 宿羽通身上下俱是冰凉,皮肤透出青白,四肢不停剧烈颤抖,牙关都在打战。仓惶得毫无清醒神志的圆眼睛微眯着,眼底蒙着一层模糊的阴翳。 谢怀茫然想起,他见过一个人油尽灯枯的样子,如果开始说胡话,就差不多了。 他不再多言,当下背身挡住风,把宿羽扶稳了,剥开大氅解开衣衫,掌心覆上了那苍白发青的心口,慌乱搓了搓细嫩平静的皮肉,“……宿羽,醒醒。” 连心跳都缓慢得近乎沉默,谢怀心中一凉。 于宿羽来说,那一点温度尚未抵达泵血的心脏,却如同燎热烟花引线的火种,噼噼啪啪闪出一片炫目白光。宿羽难忍疼痛地弓了弓身,喉间突然逸出一段嘶哑蚀骨的低吟。 冷风吹过后颈,一腔冷血倏地沸了起来,谢怀的手猛然僵在了半空。 作者有话要说: 想请问一下见多识广的朋友们! 那个传说中的,脖子以下,不能超过200字,的指导思想,是怎么个主旨内涵啊? PS.因为昨天去看了电影所以明天可能请假OTZ 第45章 太白雪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冷得五脏六腑都虬结作堆,心跳急剧放慢,意识却有一丝半缕回到脑中。温热笼在心口,谢怀就像远古的火种一样令人神往。 宿羽本能地提起一点恢复的力气,向下凑近,碰触到了另一双嘴唇。打战的牙齿彼此撞击,磨蹭过唇瓣和齿列,生疏慌乱得无以复加,就像濒死的祖先抓住人世中最后一粒火种。烟花在头顶轰然炸开—— 谢怀深喘口气,握着他的后颈强迫他躺下。 宿羽隐约看见那双薄情的嘴唇一动,说了些什么。他锲而不舍,被塞回去又黏在胸口坐起来,总之抵着嘴唇不松口,双手却颤颤地摸上谢怀的衣襟,居然真被他解了开来。条理瘦削的胸膛上温度宜人,宿羽紧紧贴住,被烫得瑟缩了一下,随即被另一只手臂箍住了后腰。 谢怀眉头皱出一个川字,神情之中显然有疑虑和强忍,喉结上下一动。 情丝牵引于冰天雪地中,无可寻踪,无处不在。两个年轻的男人,一个濒死,一个克制,却都正血气方刚,彼此之间心知肚明。 体表寒气被那副身躯一温,仿佛有所缓解,但脏腑几乎被冰封死,本能地寻找别处的慰藉。宿羽眼圈通红,手忙脚乱地低头去解衣带,但天黑如海,无论如何找不到头。 冰刺重新漫上身体,求生本能愈发强烈,他转而主动张开唇,发抖的唇舌找到了谢怀的舌尖,诱使□□渡过肌理,邀请更深层的温暖。 谢怀死死掐着他的腰让他坐住了,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我来,别乱。” 洞内黑暗,间或有晶莹碎雪飘落,打散暧昧隐忍的气味和喘息。 宿羽身下垫着大氅,却死死把头抵在谢怀的肩窝里,不可遏止地颤抖,又不能自控地挺起腰身迎合。肌肤本是苍白中透青,此时冻青褪去,反而染上一层薄淡惑人的绯红,朦胧道:“你慢一……” 谢怀鬓边落下一滴汗来,烙得宿羽轻轻一颤。谢怀在他沙哑的低语中紧绷了身体,撞破两条长腿摇摇晃晃的阻碍。 随着动作缓慢延展,心跳也缓慢地重新起搏。宿羽终于觉出了疼,疼得仰起了脖颈,“我……会死的……” 谢怀的手一直在他心脏处逡巡,此时腾出来按在了他唇上,低下头去含住了冰冷的耳垂,齿列厮磨,声息相引,顾左右而言他:“知道会死,还冒傻气。今后别这样,送命不值当。” 神思在清醒与混沌之间来回交错,宿羽勉强听清了这一句,侧过头去反驳,断续不成声,“不、不行。” 折起的双腿被猛地一撞,谢怀在他耳边哑声逼问道:“嗯?” 心跳蓦地攀上雪岭顶峰,几乎跳出胸腔。宿羽听到他还说了什么,但听在耳边,只是飘忽。 他一口口吃力喘气,脑中某缕思绪被陡然拖回了千里之外的摄山顶上,满城灯火,亮得他蹙起眉来,费力思索回忆,最终模糊的字句冲破齿关,“河清、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我会老,会死,不愿死在这样的大周。” 动作猛地停了下来。 他们生于乱世,长于行伍,天生没有多少柔情和侥幸,只有手中刀剑和脚下长路。所谓天意,所谓鬼神,所谓天地君臣父子纲纪全都不足信。 有人杞人忧天,却没人移山炼石;有人俯身权贵,却没人斧凿天地。这个国家从根上开始腐烂,他们提早嗅到了腐烂的气息。 没有河山平靖,没有前者更无后来人,只能靠一拳一脚一腔冷血,生造出崭新天地。 谢怀在文风暖雨中郁郁不平半生,到头来,碰到一个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宿羽,像他一样愚蠢而无畏。 宿羽成为宿羽,便是最大的安慰。 宿羽木然地绷了绷腰,僵直的手指蹭过谢怀的喉咙。身上一沉,眼前的人俯下身来紧紧箍住了他,顺带着深深撞进来抵进最深处。宿羽喉中蓦地一哽,几乎不能自已地发出一声失调的颤音。 沉闷惊痛的语声尽收耳中,“……给你。我一定给你。” 颈间鼻息轻蹭起欲念,宿羽不知听见了没有,只是微睁开眼,茫然地挺了挺腰,殊不知自己这是迎合求索,“谢——” 一记重重挺入,宿羽口边的半声姓名戛然而止,腿无力地垂了下去,被谢怀一把握住了脚踝,温热的唇在踝骨上若有似无地刮过。 谢怀搓了搓冰凉的脚趾尖才把人放开,哑声问:“好点了?” 宿羽想必是疼得狠了,满脸是湿淋淋的泪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糊里糊涂地哭了好几场。谢怀神飞天外地想起了几天前,也是这个人,冷傲又固执地告诉他:“我什么时候哭过。” 宿羽就是这样,人来疯的小孩子脾气。 谢怀轻轻一哂,抬手把未干的泪痕擦掉,“醒了没有?能听懂人话了?说话” 又过了好半晌,宿羽才从乱七八糟的痛觉里抽身出来,生怕撕扯什么似的,轻声说:“我、我要是早一点装傻就好了,我好喜欢你。” 他以前做错的事有太多,其中最错的一件,就错在太要脸上。其实不管什么事,糊糊涂涂就过去了,世上哪有那么多不可相容。 年纪长了三岁,全长在了脸皮和心上。宿羽时常坐在烽火台上叼着草茎晃着长腿,看着夕阳后悔:就算谢怀喜欢他只是随手玩玩,但反正他也喜欢谢怀,装个傻卖个乖有什么不行的? 可惜了,足足三年。青春可贵,一生能有几个三年。 他在这七想八想,谢怀叫了几次他都没反应。 谢怀突然冒起恼火来,觉得此人鬼话连篇,说好的喜欢喜欢都是放屁,喜欢怎么没反应?! 谢怀仅有的软脾气早就燃烧殆尽,当即握了一团雪往宿羽脖子里一塞。 宿羽吓得叫了一声,回过神来,弱声道:“干嘛啊?” 谢怀笑得很没人性,“看看死了没。冷啊?那就行了。” 宿羽腰酸腿软,但这点知觉像性命一样珍贵,他有好半天都在继续发呆,最后抬起了棉花一样的手臂,软绵绵地冲谢怀张开来。 ……从那满脸潮红委屈推测,谢怀估摸着这是要抱的意思。 上一个敢这么撒娇的还是四岁的谢鸾,谢怀在心里不留情面地骂了一声粘人包,却还是重新俯下身,把他抱了个满怀。又拿大氅紧紧包裹住,亲了亲还泛着晕红的耳垂,“怎么了?” 他的声音哑得凭空多出了三分格外的魅惑和罕见的温存,宿羽不知为何,被沙哑的嗓音一熏,突然变回了小孩子,抽了抽鼻子,“……屁.股痛。” 谢怀反正自知没什么温良恭俭让的人性,在愧疚之外,也没忍住“噗嗤”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午没更 因为开了小黑屋 手一瘸本想锁个1000字结果锁了10000字 我他娘…… #anyway我出来了!大喜的日子!让我来给各位来宾发红包吧!来!唠嗑! 第46章 太白雪 谢怀焦心无比地等到天光亮起夜风消弭,才火急火燎地扛起宿羽上马。也就是宿羽从小摔打惯了,再加上人年轻底子好,换成是他被这么出生入死地折腾,这人基本就算废了。 宿羽昏昏沉沉的,谢怀把他箍在怀里,看似勤谨认真,其实神飞天外。嘴里又苦又涩,是舌头成了精,提醒他到点该吃药了。 老顾家的人从来就运气欠佳,从来都多灾多难地几代单传。到了谢怀这一辈,就算有皇帝老子的光芒和家底加持,结果也没能例外,还变本加厉,越喂越糟,索性成了个金玉其外草药其中的药罐子。 宿羽被马背晃了一通,就算是睡着也晃醒了,侧回头去,“我们去哪啊?” 谢怀说:“啊……?哦,废话,去青州。” 一点也不意外。宿羽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问道:“去找燕于飞?” 青州军新任主帅,燕于飞燕将军,跟他亲妹妹一样,也是大名鼎鼎的一颗榆木脑袋,对北济人恨得见一个杀一个,不讲道理是一绝,可以说是对着谢怀的胃口量身定做的一个好将军。 宿羽又问:“找他,也要用虎符吗?” 谢怀面色一沉。燕于飞是不讲究君为臣纲那一套,要调兵,说个大概意思就行——宿羽说的是李存年。 陇州军军纪严明,从上到下唯虎符是从。别说皇帝到了跟前,就是北济人打到了鼻子底下,不见虎符也不会动一兵一卒。眼下虎符在李存年手中,陇州军成了一把站在王国身后的尖刀。 山势崎岖,谢怀拢拳掩口,挡住了一声咳嗽,下马步行。马蹄踩紧积雪,发出好听的咯吱声。 过了半晌,宿羽都快要睡着了,脑海里又开始乱。大概是低烧烧得神思昏沉,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居然是个精虫上脑的人,一闭上眼,耳边就仿佛磨蹭过轻薄的唇齿。 谢怀好看的眉毛眼睛和额角的汗珠都晶晶亮,唇边一点笑意,附在耳边,鼻息轻轻碾过,轰地带起了金陵的遍地金粉花香,连带着飞檐巍峨,宫道漫长—— 遐想之外,只听谢怀突然说:“大周的规矩该改改了。” 宿羽一个磕巴都没打,立即沉在遐思中回嘴:“……改什么改!我要打仗!我不当那个什么男皇后!” 男皇后?! 宿羽这三年都学了点什么啊?! 谢怀猛地趔趄一脚,差点脸朝下栽进山谷里去,随即冲着马上的屁股一巴掌抽了下去,义愤填膺道:“什么玩意儿?” 宿羽被抽得一个激灵,一下子回过神来,白纸一样的脸唰地变成了洒金朱砂红纸,“……不是!” 谢怀长得虽然唬人,一笑起来却是一副见牙不见眼的二百五样,当即笑得弯下腰去,喘着粗气摆摆手,“没事,你实在想当,到时候我想想办法,事在人为。你都长成这样了,估计也不是不行。” 听起来倒是像夸他,可是宿羽百口莫辩,快急哭了,“不是!你听我解释!” 谢怀倒是突然直起了腰,“好,你解释。” ……天是这么聊的吗?!“你听我解释”这种话难道不该接“我不听”?!谢怀是不是有病?! 宿羽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当然没法解释,继续憋着,低头看着谢怀,“……!” 谢怀也一脸正经,扯着缰绳抬头看着他。 小宿此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光明活泼,理想正义,可惜脑子是瘸的。好好说着话,居然能想到男皇后上头去。 谢怀眼看着那张小脸要喷血,才好整以暇地伸出一根食指去,戳了戳宿羽的眉心,“没法聊的时候该怎么办,求我我就告诉你。” 宿羽委屈巴巴不耻下问,“……该怎么办啊?” 食指滑向脑后,掌心握住了圆圆的后脑勺,向前慢慢推。 宿羽被迫弯下腰去,视野中谢怀那张因为带笑而堪称横肆流丽的面孔越来越近,另一只手伸过来,抹住了他的眼皮。 “……就这么办。” 嘴唇一暖,柔软相接,灵活的舌尖拱开了齿列。宿羽只觉得头顶“轰隆”一声,就像烈火烧垮了屋顶,遮天蔽日的火焰窜上了天灵盖。 突来的亲吻感觉陌生,轻浅啮咬更是夺去神志,宿羽忘了喘气也忘了躲,呆呆坐着任由他攻城略地,津液相濡处一片尖锐的刺激,舌尖被灵巧地勾吮,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谢怀想起自己好半天没听见他呼吸,才错开头,扶着宿羽的后颈,哑声道:“学会了?” 宿羽像是傻了,被他看了一会,才想起来喘气。柔软的嘴唇还微微张着,扶桑花瓣沾了露水,未被体温蒸干。谢怀耐心等他回神,拿拇指在他嘴唇上一擦,随即用手背探了探他额头,觉得是有点烫。 过了好半天,宿羽突然把目光一收,开始挽袖子。 ……这情景似曾相识,谢怀下意识退了一步。 宿羽挽好袖子跳下马来,脸涨得通红,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溜圆的猫眼都快脱眶了,“怎么还、还可以伸舌头的?!” 谢怀说:“废话不就是伸个舌头吗当然可以啊你先把我放开——” 宿羽把他猛地拽了过去,“我怎么不知道!是谁教你的!” 谢怀脑子一抽嘴一秃噜,说了真话,“小宿你真当金陵的姑娘小子们吃干饭啊?” 对了,宿羽差点就忘了此纨绔的光辉事迹。 那这三年间,他巴巴地坐在烽火台上看南飞雁一会排成一字一会排成人字的时候,这人在跟金陵的姑娘小子们伸舌头?! 宿羽气得不知道怎么办,两手都占着,他一口咬住了那个尖尖的下巴,没松嘴,咬牙切齿:“你怎么这么浪啊!?” 谢怀疼得摁着他的脑门往后推,边推边吼:“讲不讲道理!谁年轻的时候没浪过!” 宿羽一松口,也大吼:“我就没浪过!这道理怎么样!” 南面传来一声呛了嗓子的咳嗽,他们俩戛然住口,一齐转过头去。 李昙脸上挂着根血花,颤颤巍巍地指着谢怀和宿羽,“殿殿殿殿下您怎么回来了?宿羽你……不对,你你你你俩这是干嘛呢啊!?” 两人凑得极近,宿羽一偏头就能碰到谢怀尖尖的鼻子,暧昧得像在宣告“李公子你听我说咱俩真不合适”。 宿羽连忙松手后退,谢怀任由他松。等他松开了,谢怀反而一抬手揽住了宿羽的肩膀,右腿一弯,脚踝靠在左腿上,吊儿郎当地把宿羽的肩膀当拐杖靠着,用双人造型虐待霸王花摇摇欲坠即将崩溃的少男心。 他笑眯眯地抬了抬带着个小牙印的下巴,“你猜猜呗?” 作者有话要说: 被宿羽神逻辑笑他妈死 我以后打算早上更!或者晚上更(谁知道呢) 第47章 睡眼开 ———睡眼开——— 宿羽被他扣在怀里,没被北风吹醒,却被自己吓了个激灵。 李昙不该在牢里吗?他怎么溜出来了?李昙再机灵,溜得出李存年的包围圈吗? 心越跳越快,他抬起头,“他是从牢里——” 谢怀的手指捏了捏他的耳垂,“嘘。” 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又落了回去。谢怀不傻,谢怀至少比他聪明个七八百倍,用不着他操心。 李昙受打击不小,但见宿羽好歹是个活的宿羽,心里无奈飘过了无数个“算了吧算了吧算了吧”。 他三步一摔跤,惨兮兮地爬到了跟前,还没说话,已经被宿羽一把抓了过去。宿羽仗着脸圆眼睛大看着像好男孩,肆无忌惮地心狠手黑,探手进他衣襟里,熟门熟路地掏出了两个冻成铁块的包子。 谢怀冷眼旁观,没什么表示,可能在心里把李昙当成了个移动厨房。 宿羽已经饿疯了,饿狼一样送到嘴边,又停住了,狐疑地闻了闻。 挺好,不仅活着,脑子也还正常。李昙欣慰道:“没下药。” 宿羽这才舔了一口包子皮,狼吞虎咽起来,把另一个包子递给谢怀。 谢怀没接,盯着李昙又一挑眉,“这脸怎么了?” ……听着像是幸灾乐祸,看着却像部队将领下乡慰问,可见用心叵测,不是什么好殿下。 谢怀那颗心构造奇异,带兵打仗算计朝纲的那一半少说有五十岁,而用来横着走的另一半最多不超过五岁。 不超过五岁的那半颗心正吱吱呀呀地闹着回忆李昙对小宿的不轨意图,奈何李公子昨天被抽了三大鞭子,一下子变成了个沧桑的大人,一时还真没领悟到五岁儿童那点想算总账的精神,当即摸摸肩膀,心有余悸道:“我爹打的。” 谢怀心情很好,拍拍宿羽的背让他别噎着,安慰道:“我们李将军为什么打你啊?” 宿羽一胳膊肘杵他肋骨,被谢怀握住了胳膊肘揉了揉。 李昙揉了揉困倦的脸,摸到了伤口,疼得一个激灵,“算了,不说了。……唉,白逃狱了,还不知道我爹这回得怎么揍我呢。” 合着他也知道自己跑不了多久,就这还要跑,也是一片冰心在战友了。 宿羽狼吞虎咽完一半包子,开始小口小口嚼,腮帮子一动一动,像只吃草的兔子。谢怀很慈祥地看着,嘴上说:“行吧。我们要下山,你去哪?” 李昙垂头丧气,“我还能去哪啊,宿羽也找着了,回去呗。”他跟着谢怀宿羽走了两步,突然大喊道:“妈呀!” 宿羽脚下一绊,差点吓死。谢怀揪着后领把他拽直了,没好气道:“吃□□了你?” 李昙双手握着脸,“可毁了,我闯祸了,真闯祸了这次!我送了黑乌鸦去青州,还想让燕将军来搅浑水来着,结果我先溜出来了……殿下,燕将军他会来吗?” 谢怀站住了脚,望住了晨光中的远山,慢慢地勾起了唇角。 李昙拿不准意思,又问了一遍。 谢怀慢吞吞地说:“燕于飞啊,那可是个实在人,一叫就来了。擅动守军,你这祸闯得不小。” 李昙当然知道把青州军骗过来是什么后果,臊眉耷眼地一拨马,往北济走去,“知道了,我还是死去吧我。” 谢怀“哎”了一声,“你回来。” 李昙回头,没精打采道:“我没有遗言。” 谢怀忍不住想笑,宿羽边上这一圈人都像吃了过期药似的,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没好气道:“你过来,给你看个宝贝。” 李昙说:“免死金牌啊?” 谢怀“嗯”一声,“免死金牌。” 李昙死气沉沉的眼睛“叮”地亮了,蹭蹭蹭跑回来,伸出手掌。 谢怀解下佩剑丢给他,“燕于飞动作快,那边想必已经开拔了。你拿这个去堵他们,让他们回吧,别跑了。就说是我的意思,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李昙抱老婆似的把剑抱在怀里,感激道:“俗话说得好,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是龙种总会登基的!祝殿下早日登基!” ……说得好像四个皇子里除了谢怀都是野种似的。 太丢脸了,宿羽包子都吃不动了。谢怀一脚踹了出去,“快点的!” 李昙一溜烟去了,谢怀拉着宿羽重新上马。宿羽啃完一个包子,偷偷在谢怀的玄黑短袍上擦擦手,问道:“你送剑的意思,燕于飞能懂吗?就他那个直脑子……” 谢怀想到了什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他没你脑子直。” 谢怀肯定不是让李昙去劝退青州军,宿羽知道他是什么打算。反正李存年就要追来了,他们这一匹马跑不了多远,与其被李存年截杀在九回岭上,还不如回陇州去翻个浪花出来,拖到青州军来援,多半还有一线生机。 又走了半里路,宿羽又问:“你信李昙吗?” 谢怀把下巴搁在他头顶上想了想,“不管信不信,既然得用他,那就不想了。” 谢怀大胆果决,也是另一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因为全无挑选余地。宿羽“哦”的一声,低下头去。 谢怀蹭了蹭他的头发,“打起精神来。看前面,李存年来了。” 陇州军结成阵列,从山谷中突起而上。李存年一马当先冲来,慌慌张张下马行礼,“末将救驾来迟,请殿下——” 谢怀把他扶起来,“是我的私事,李将军犯不着。回营?” 陇州军营看似一切如故,宿羽顾不上小痛小热,只觉得饿,被谢怀踩着腰恶狠狠地把血淋淋的手一包,落地就往厨房跑,拿谢怀的脸开小灶。 李存年和谢怀和和气气地打了一会官腔,谢怀的眼皮越来越沉。 先不论自己要如何运作,反正怀王好像确实是有点多灾多病的。李存年把军医提溜过来,自己思索着离开了大帐。 宿羽叫了三伦,两人一边吃鸡一边象征性地给马沙和刘叔竖了两副筷子倒了两杯酒,在谢怀床前吃光两只烧鸡,终于把谢怀给吧唧醒了。 谢怀翻了个身,半撑起头,困顿道:“什么鸡啊,吃这么慢。” 三伦说:“童子鸡!” 谢怀若有所思,点点头,“童子鸡好吃,肉嫩。哎,有卤鸭信卤牛舌吗?” 宿羽的脸“嗵”地红了,就恨眼睛不能射刀,好把当众开黄腔的开个三刀六洞。 三伦不明就里,站起来,“殿下你也是,咋就爱吃这些个舌头呢?我去问问。” 谢怀笑眯眯的,“有劳了。” 三伦叼着鸡翅出去,谢怀指挥宿羽道:“锁门。” 见宿羽往外走,又补充:“哎,把锁门的人锁在里面的那种锁门。” 宿羽完全置若罔闻,谢怀突然拔高音量,“你昨晚上说你哪儿疼来着?” ……好像是屁、股、疼。 宿羽脸色铁青,撤步回来,咚地合上门上了锁,“殿下!” 谢怀招招手,喜笑颜开道:“叫什么殿下,多生分。来,过来,学知识。” 宿羽本来想骂他流氓,但是精虫一动,他看似不情不愿地蹭了过去,“学什么啊?” 谢怀说:“学护驾。” 金陵人真厉害,床笫之事,居然什么名儿都敢取。宿羽想了半天这个护驾又是什么花样,没想出来,虚心道:“……护驾是什么姿势?” 作者有话要说: 我脸圆,眼大,心狠,手黑,但我知道我是好男孩——宿薇儿 PS差点忘了,我得嚎一嗓子,七声号角老师砸雷太厉害了!简直意大利炮我的妈!以及放炮鸣谢酷盖、沈瑾瑾瑾、欢喜无限、阿柚、林木木、2222、25158084、来啾!、li?、瞻彼淇奥^^、行路茫茫然、x-sinx=1(这个名字让我绝望)各位老师的滋词!还有北伐萌军总司令,我第一次见火箭炮,整个人都是哇哦的…… 第48章 睡眼开 谢怀打了个呵欠,奇怪道:“护驾就是护驾,什么什么姿势?我跟你说,我撇下老四回来的。老四那孩子比你还缺心眼儿,我怕他在虎贲军里被人打,你去替我看看吧。估计已经过了野狐岭,快到大靖门了。” 合着“学知识”真是学知识。 宿羽一时没反应过来,小声说:“我、我去干嘛呀?燕燕和小郭不是都在吗?” 帐中昏暗,白天里都点了盏灯,灯火融融,映得谢怀侧脸上那层绒毛金黄柔和,曲线却锋利如刀。 他就着灯光微微一笑,那道紧绷的曲线倏地落地成了黄梅微雨,伸手摸了摸宿羽还在发热的额头,“那不是他们都不如你吗?” 宿羽觉得脸颊一下子滚烫起来。 他继续说道:“你本来就二,再在这破陇州待着,自己都没数。等见得多了,你再把自己跟旁人比一比,就知道自己在整个大周都是屈指可数了。” 每每在阵前,宿羽都是单刀直入地去杀去砍,久而久之,在北济军中也小有名气。他知道自己卖命,但从没想过原来是“屈指可数”。 宿羽不是个谦虚的家伙,但现在才发现,被人夸的感觉的确是不一样。被谢怀夸的感觉更不一样,此人本来就舌灿莲花,何况还是糖渍莲花,甜得宿羽如在云中。 谢怀见忽悠成了一半,便躺了回去,懒洋洋地捏了捏宿羽手上那一团细白布,又说:“你送阿鸾回金陵,然后进虎贲军,不出三年就是将军。到时候你自去策马扬鞭上九天,万里河山随你纵横捭阖,这些蔽日凡霞岂能在你眼中……” 他拎着宿羽的爪子端详,宿羽索性顺势往他床边一趴,把下巴搁在手臂上,“我做了虎贲军的将军,那你做什么?” 谢怀呵欠连天,意味不明地注视着他,“我做什么?” 宿羽展颜一笑,眼底明亮有光,“我都忘了。你做皇帝。” 这话说得冒犯,也就是宿羽毫无心防才敢说。 储君迟迟未立,皇帝和世家大族各怀心思,殊途同归地属意出身高贵又伶俐周全的谢鸾,但谢鸾年纪太小,还要留待后日。 金陵那些人看着皇帝的脸色,在一天三次地给谢怀找出路,这个说给怀王封到北边去,那个说请怀王出使西洋,没一个说得清究竟要怎么处置这个权倾朝野的王爷。 只有一件事十足肯定:温软惯了的世家贵族怕那一身铁骨,而皇帝不愿意把王位传给这个永远在提醒他昔日龌龊的儿子。 不难理解,天下人想一想,都替皇帝觉得碍眼。 谢怀又盯了他一会,才说:“是,我做皇帝。”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揉揉眼睛,从腰里掏出块东西来,挂在宿羽脖子上,“这几年大靖门查得严,你就拿这个当通关文牒。去吧。” 宿羽拿起来看了看,见是一块羊脂白玉,粗枝大叶地雕着张鬼脸,那鬼脸雕得欠缺诚意,眉毛不够翘嘴巴不够大,吓人只有三分,滑稽倒有十二分。这东西在民间也不稀奇,通常是父母去庙里求来给小孩子消灾的,跟谢怀这种活在空中的纯龙种一点边都不沾,不知道是抄家第一人从哪家搜刮的民脂民膏。 他信手就把玉鬼塞进了衣襟里,“真让我走?” 谢怀纠正他:“别弄丢了。不是让你走,是让你去护驾。” 宿羽说:“行。” 他起身就走,临走还摸了个鸡腿叼在嘴里,跟他摆了摆,“到时候见。” 门一关,谢怀躺回床上,困意重新上头。 他的毛病越来越离奇,以三年前那一场大病为分界线,以前睡不着,现在睡不够。军医开的药他自然没吃,却也越来越困。这次睡得昏天黑地,就像沉入深海一般无知无觉。 只是手背上传来一阵尖锐刺痛,紧接着又是一刺。 他睁开眼睛,盯着自己扎在自己手背上的两根银针,昏然闻到了记忆深处的气息。 顾皇后不喜各样累赘,中宫素无熏香,此时只是浸透了浓浓药气。 见他自己扎针玩,顾皇后道:“胡闹。” 她已经麻痹了大半身体,手臂上脖颈上随穴而走,扎满了银针,更加不能动弹。白胡子的老太医林周鼻梁上架了镜片,又拈起一根针。 谢怀摇了摇头,把那两根针拔下来,“是胡闹,我替不了母亲。” 皇后动不了,只有目光追随着他的手。 仿佛就在昨天,她还拉着这只手牵过一匹尊贵至极的战马,告诉他,终有一日云停雨歇。而眼前少年的手已经可以轻易环握母亲的手、弓箭和马缰,筋骨修长笔直,过早地生出了男儿气魄。 也不过是个孩子。 林周爬满皱纹的手指拂了拂白胡子,问:“听闻国丈过身得早?” 皇后的目光早已飘远了。 谢怀抿抿嘴唇,替她答话:“外公是死于流箭,与这病症无关。” 林周小心翼翼道:“那么,还是怀着殿下的时候。” 顾家人个个八字凶烈可克天地,顾皇后虽然性子刚硬,却也没能脱离祖先窠臼,将倒霉延续到了底。 怀着谢怀的时候,顾皇后身陷战区,只好垂目敛眉地蛰伏,却耐不住北济人往村里播撒毒烟毒水。 一村人横死的横死病死的病死,而顾皇后冷下心肠,紧闭门窗,啃着自己的手腕喝血熬过了四天,直到袁公挥兵来救。马车尚未抵京,谢怀就出生了。 被折腾过这么一次,顾皇后中年之后日渐体弱,逐渐缠绵病榻。等到历星一死,谢怀一走,索性一病不起。 谢怀看见自己的手背上冒出两点血珠,抬手拭去,轻声说:“是。毒烟毒水这些东西,想必母后防得再严,也有一些侵入经脉。” 林周便颤颤巍巍地召过弟子,“你带师弟们去寻访当时的村民,看看——” 谢怀打断他,“不必了。” 林周回过头。他有些许昏聩,看不清皇长子的表情,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连忙戴起镜片,却见谢怀面色平稳,殊无异色,方才那一点闪动只是他的幻觉。 “当年村中合计三百六十八人,四日中二百零七人身亡,七日后五十六人身亡,一百零五人中毒较轻,幸免于当年。其中一百零四人渐次毒发,痴傻麻痹,苟延残喘到前年腊月。” 少年皇子匆匆从虎贲军中赶回金陵,漆黑甲胄染着风沙挂在一旁,只穿着玄黑短打,袖口手腕上露出一痕白边。林周顿住了,突然意识到,那是他仍在为去岁暮夏死去的历星服丧。 历星死了,皇帝漠视,谢疆从小性子乖张,跟谁都不亲。他只剩这个母亲了。 谢怀道:“母后是第一百零五个。” 第一百零五个,也是第二百零七个,即将陷入耳聋眼瞎、神思昏聩、手脚麻痹、最终困死于床榻的死局。 都说天子脚下歌舞升平,但浇离世道从未离开王朝的任何一个角落。即使天家贵胄,也逃不开流乱灾祸,也挣不过无情命格。 这刚刚册立亲王的年轻人似乎早就接受了于他而言略显残酷的事实。林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在皇帝面前,或者在这宫中任何一个人面前,他是不敢叹气的。叹气是无能为力,每一个人在潜意识里都不想知道自己原来是“无能为力”的。尊贵已极者,甚至不能允许别人无能为力。 但怀王似乎不一样。怀王年轻勇敢,漆黑早慧的眼睛对升平歌舞视若无睹,却格外刁钻地扫过大地上每一块发脓的疮疤。他要听真话。 殿中一片沉默,皇后突然问:“他呢?” 皇后与皇帝不睦,早在皇帝发迹前,两人就常常冷眼相对,互相称呼时,用“他”和“她”。皇帝登基后,自然不能再这样叫,要叫“陛下”。 但是她不记得了,每天都要问几十回。 谢怀利落地从她手背上拔下银针,粗粗揉了揉那片淤青,又小心挪到颈边去拔针,回答说:“他巡防去了。” 皇后轻声说:“让他不要回来了,不想见他。” 谢怀说:“好。”手中一捏,又拔出一根针。 林周阻拦道:“殿下……” 谢怀回过身,把手里的一束银针放在桌上,“若要这样治,便不必治了。少活一日便少活一日,但活着就要有人的样子。” 年老的太医慌得连忙跪下了,“这……老臣无法跟——” 谢怀冷冷道:“父皇若问,便告诉他,若今日得病的是我,也是一样。他不知道母后,我知道。我们不做笼中鸟,不做阶下囚。” 太医林周后来告罪还乡,谢怀蹲在他娘的陵园外,和谢疆喝了杯酒就重新启程。 大概淬着毒血出生是福也是祸,谢怀从娘胎里开始就不争气,本该死得比谁都早。偏偏此人无师自通地长成了这么一头横行霸道的毒草精,正巧给他欲盖弥彰。 早些年有年轻二字荫蔽,连熬八个通宵也不觉得有什么,谢怀起初无知无觉,后来有所察觉,但也可以装瞎装傻。现在,他越来越频繁地抬头望去——他头顶上时时悬着把刀,上书“人生有限”。 人人生而有限,但他的人生貌似格外有限。旁人都不能替他沐浴刀光,只有他自己艰难跋涉,骨血里的毒如同潜伏在茫茫人海中的奸细,他不知道何时会被自己推翻。 谢怀甚少追究无解的事物,读书不求甚解,一击不中便撤,那些需要钻牛角尖的东西他一概不碰,也极少会想到所谓“愤慨”和“不公”。 他只是觉得焦灼。 胡琴上年久失修的弦,不管上多少松蜡,即便拨动之时仍旧可光明可阔大,但指腹划过,方知紧绷欲碎。 要做的事太繁太多,而时间越拉越紧。谢怀觉得自己一直在纵马直追将落的夕阳,巨大的野心和光同尘铺天盖地,浊浪排空,将所谓声名、所谓柔情都丢上更高更远的所在。天地之间只余下一轮滚红灼热的太阳,于他而言,那叫“君临天下”。 和宿羽想要的一样,他要一个漂亮的、干净的天下。只有他可以、也一定要被他亲手托出长空。 对了,宿羽。 他当然会赢,但他没有要宿羽为任何一块里程碑陪葬的打算。 马蹄轰隆之间不可避免地留下一点私心的缝隙,全数被他丢到了大靖门以南的河山之中。 第49章 睡眼开 大概是床板铺盖都太简陋,身娇体贵的怀王这一觉睡得堪称糟心,醒来时已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这棵毒草精把双臂枕在脑后,神思一转,居然先吹了声曲子词宛转的调子——至少有一件事还是顺心的,那就是李存年居然还没动手。 他等什么? 宿羽和三伦吃剩的童子鸡还剩个鸡架在桌上,谢怀瞥了一眼,推开门,被外面明晃晃红彤彤的晚霞骚了一脸。 然后他一低头——一低头不要紧,谢怀的鼻孔当即差点冒烟,下意识地一声断喝:“你怎么还在这儿?!” 宿羽长了出息,被这么吼了一嗓子,连抖都不肯抖了,啃着半拉地瓜,悠然抬起头来,“我上哪去?” ……他那个若无其事的样!合着从一开始就没上当,还不知道是谁在忽悠谁! 谢怀觉得自己要被他气死了。 谢怀深吸口气,抱臂往门框上一靠,“我不是让你护驾去吗?” 宿羽又啃了一口,“你让我去我就去吗?” 谢怀一巴掌拍他后脑勺,“我让你去你还不去?!下次天王老子来也指挥不动你了是吧?!” 宿羽揉了揉后脑勺,拿地瓜屁股指着他,“你当心我失忆。” 谢怀:“……” 可真是气死了。病不死也要气死了。 谢怀一撩袍子蹲下来,“你什么毛病啊?” 宿羽的脸色不比他好多少,胃口却相当不落俗套,从怀里又掏出个地瓜来。这次没狼吞虎咽,他仔仔细细地抬着被包成粽子的爪子开始剥皮,“我觉得你,你这人,没有良心。” 谢怀接受批评,并且蔑视批评,“我要那玩意儿干嘛。” 宿羽冷哼了一声,把地瓜皮狠狠扔到地上,“劝你要点脸。骗我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怎么还没完了。” 这位内定小将军还挺威风,把谢怀气得一肚子灯红酒绿南腔北调都乱了序,“你讲讲道理好不啦!合着骗人的还是我了?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宿羽成竹在胸的时候说话就慢腾腾的,他不着急,专门让听的人着急,“让我走不是骗我吗?” 谢怀一噎。 宿羽继续说:“小容王用我管吗?虎贲军吃干饭的吗?燕燕刀白磨的吗?我脑子白长的吗?” 见谢怀没说话,他还没说过瘾,记吃不记打地补了一句:“你就是想让我走,为我好,我知道。但是你问我了吗?用你为我好吗?我可去你奶奶个腿儿的吧。” 北济人的刀就是厉害,宿羽都学会骂人了,再砍两刀怕是要学会自己动了。谢怀麻木地想。 宿羽说:“护驾我也只护你的驾,我就守着你,别人爱谁谁。这么点儿小事儿,你至于支开我么?又死不了。何况你万一要是死了,你还指望三儿给你披麻戴孝不成?丧不丧啊,人家三儿还没娶媳妇儿呢。” 这小嘴太吉利了! 谢怀没好气,踹他屁股一脚,“东西还我。” 宿羽装傻,一脸天真烂漫,“什么东西?” 谢怀眉毛一挑,凉丝丝的大手就往他脖子里伸。宿羽连忙往后一躲,把那块鬼脸白玉和他的冰爪子一块扔了出去,“还你还你!给了人的东西还往回要,不要脸!” 眼见玉鬼飞过半空,谢怀吓得连忙一兜手接住了,张嘴就要骂街,被宿羽一起身一地瓜塞了满嘴。 谢怀的半肚子话被地瓜硬生生堵了回去,堵得心有千千结——原来这破地瓜是给他剥的。 刀下亡魂无数的宿小将军喜欢起一个人来,肃然正气倏地变成了一团撒泼打滚的孩子气,不管谢怀要不要,也不管谢怀缺不缺,宿羽把一抔心意满满当当捧上来,全无半分保留,有一百斤地瓜也恨不得全都送出去。 活像过家家。 其实谢怀也不爱吃地瓜,但是想起了那几百斤食之无味的烙饼,心情复杂,从嘴里掏出地瓜来,大眼瞪小瓜,“……” 宿羽很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腮帮子,单方面宣布道:“和好了啊,就这么定了。今晚吃鸡。” 谢怀颓废地点了点头,“行,吃鸡就吃鸡罢。” 被宿羽一胳膊肘怼了回来,“吃烧鸡!天还亮着,不许开黄腔!” 谢怀简直想一脚踹他脸上去,脚都抬起来了,又被宿羽推到了门边。 一队巡逻兵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宿羽突然压低了声音,“李将军肯定知道自己暴露了,他怎么还不动手?” 青州倒是没陇州冷,也没下雪,但是平原千里一望无际,北风挟着白草卷过大地,李昙被吹得脸都歪了,含糊不清地问军营门口的小兵:“燕将军在吗?我陇州的。” 他当是串门呢。 小兵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剑,麻溜地把他领到了中军帐。 燕于飞人不如其名,也没燕燕于飞,也没翩翩君子,而是个比霸王花还高一脑袋的抠脚大汉,满脑袋长毛大概还没习惯被束缚,就像烤过的杨柳枝条一样,支棱着被布条艰难地拢成一个髻——要不是这个造型露出了挺鼻梁大眼睛,李昙真得怀疑他和燕燕不是一个妈生的。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李昙手里的剑,盯了半晌,才张开手,“拿来。” 李昙连忙递到他手里,燕于飞又问:“你是谁来着?” 李昙说:“李昙,就……我父亲是李存年。这剑是怀王殿下——” 燕于飞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剑,也知道剑主人的深意。他点点头,干脆利落给手下比了个手势,“捆起来。各自整兵,即刻启程,去陇州。” 暮色.降临,谢怀和宿羽真的叫了只鸡来,不过谁也没心思吃,撕都懒得撕。烤鸡在桌上撅着屁股埋着头,看起来对此也相当羞愧。 按道理,李存年应该干脆利落把谢怀给解决掉。可他就这么拖着,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宿羽托着腮帮子琢磨李存年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谢怀从犄角旮旯里摸出一本闲书来钻研,还邀请宿羽来一起钻研,“哎,你看这个,下回咱俩试试。” 宿羽看了一眼,被光怪陆离的姿势彻底惊呆,索性捂着眼睛蹲门口去了。 外面吵吵闹闹的,宿羽耐不住性子,把手按在刀柄上,说:“我去看看。” 他刚推开门,就被三伦扑了回来。 三伦瘦瘠的脖子上扛着少说有十把刀,一看就是要跑路的样。他慌慌张张地往外看了一眼,低声说:“乱了,全乱了。他们要反。” 反? 宿羽说:“要反也是反……反他干什么?!” 三伦咬了咬后槽牙,像是豁出去了,说:“殿下,你当真没带一兵一卒吗?” 谢怀上个月清洗青州时,便是像这样杀了个回马枪,埋伏包围的虎贲军顷刻神鬼般隐现,一点细微的异动都呈在眼下,逃不出掌心。 洗劫历经三天,据说青州大营空中秃鹫盘桓,至今未散——如此规模,不像“清洗”,更像屠杀。此种刮骨疗毒,若说对无辜者没有丝毫牵连,谢怀自己都不信。 他若是君,便是暴君;若是为吏,便是暴吏。麻木不仁,下视浊世,一如浮蛆。 知其人度其行,陇州眼下人人自危,终于有人挑起了话头,“怀王要把陇州变成青州,谁知道你我会不会变成刀下冤鬼呢?” 一传十十传百,细微的怀疑和不满,加上有心人三四分的纵容和默许,轻易煽动一股浪潮。 谢怀把书合起来,摸了摸下巴,“聪明。” 满朝大周文士,比不过一个北济奸细。他们绞尽脑汁想不出的“如何安置怀王”,如今被李存年一鼓作气地推到了悬崖边。 用这种方式将他斩于马下,正对王城人的胃口,李存年若是运气好,最多落个管教不善的罪名,不过几年,还能继续平步青云,更深地楔入王朝的心脏。 宿羽把刀扔开,开始穿甲。谢怀坐在桌边,突然说:“别穿了。” 他手一顿,没停。谢怀继续说:“别穿了,你先走。” 宿羽咬着牙抬起头来,苍白的脸色衬出额头上一层薄薄的汗水发亮,更衬得眼瞳漆黑坚决,“想都别想。” 谢怀没再理他,自己倒了杯酒,凑到鼻端闻了闻,“你叫三伦?姓什么?” 三伦说:“啊?没姓,我是炉灰坡捡的。” 这自我介绍有种老套的新鲜感,谢怀一笑,“我听说你这样的,媳妇不好娶吧?” 按照军中将士的眼光来看,怀王这人总有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若说他没架子,架子倒也不小;若说是有王贵之气,此人又总有点视身份如粪土的意思,随时都能在田垄边坐下来吃豆腐脑谈娃娃亲。 一句话说得三伦老脸一红,把脑袋一低,“我是不好娶媳妇,但这锅好像是我自己的……” 谢怀很和气,“没事,怕什么,给你指婚不就行了。” 三伦“蹭”地抬起头,“给我指谁啊?” 谢怀这几年忙得满大周飞,一时也没想起来别的优秀女性,于是病急乱投医道:“燕燕。” 千里之外的蝗虫郡主并不知道自己就被轻易拿出来当了枪,三伦也惊了,“那可是郡主!” 谢怀呲牙一笑,活像头阴森森的狼,“郡主怎么了。不管你想娶谁,哪怕是公主,本王也给你开后门。”他指了指宿羽,“只要你把他弄走。往南去,往西去,往东去,随便。” 三伦想了一下自己能想娶谁就娶谁,微一沉吟,抬起手来。他力气不小,把提起刀正要出门的宿羽一架,“殿下再会!” 反水来得猝不及防,宿羽大惊,猛地踹了他一脚,“疯了吧你?!” ……他身上无力,硬是没踹开三伦。 三伦捏着他的脖子往外推,一路推出了门外。 门外天色大暗,天空中闷着云,无风无雪,酝酿着一场更大的寒流。 宿羽拼命挣扎,三伦就差捏着他的喉咙把他提起来。两人转过一个拐角,避过视线,三伦低声道:“你看看外面那架势,你在跟不在有什么两样?”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更新!只是改掉框框!【今天也跟ljj学习了新知识!ljj老师的知识面真的很广,甘拜下风了 第50章 睡眼开 宿羽拼命挣扎,三伦就差捏着他的喉咙把他提起来。两人转过一个拐角,避过视线,三伦低声道:“你看看外面那架势,你在跟不在有什么两样?” 宿羽一愣,理智知道三伦说的是对的——但胸腔里那颗近来过于纵马由缰的一颗心跳了跳,挤出一句没能说出口的话:“我怎么能不在呢?反正就是不一样。” 他是个讲道理的人,但谢怀莫名其妙地把他那一肚子道理一口全吞了。 三伦钳住他的胳膊,用后背挡住来来往往的人,压低声音道:“你想想咱们这一圈人行吗?……宿羽,就剩咱俩了!” 马沙惨死,李昙失踪,连刘叔都死了,就剩怕死的三伦和宿羽这个找死的货。这世道乱得无因可循无理可究,谁也说不好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宿羽全没听进去,脑子里嗡嗡的,全是臆想中谢怀一个人站在千军万马前被北风撩动的衣袍。 他无力地长出了一口气,“要走你自己走,别动我,我不走,谢怀在这儿呢。” 抓着他领口的那只手顿了顿——宿羽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没这样在人前说过“谢怀”两个字。三伦大概吓傻了。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不知道谢怀他是什么样的人。总有一天,他会君临天下,还会……你说我是忠义也好,私心也罢,反正今天他就不能死在这儿!” 三伦不想管谢怀是什么。 他胆小,不想苟活,更不想独活。他就是有点“女气”,总想把身边的人护起来,奈何总是能力有限,落在手上,就变成了带着他们东躲西藏。 他知道自己懦弱,也知道自己做不了英雄。他也希望身边人不要做英雄。 其实退一步讲,没有人想要做英雄。 所谓“时势造英雄”,有时只是“赶鸭子上架”的另一种听起来不甚狼狈的堂皇冠冕而已。 三伦倏地放开了手,揉着瘦巴巴的苦瓜脸苦笑了一下,轻声说:“行。” 宿羽狐疑一眼,站稳了,重新背起刀来。 三伦满不在乎,吐了口唾沫,“你是头儿,你在哪儿,我他娘的就在哪儿——这不咱们陇州的规矩吗?走吧。” 宿羽盯着他,感觉足足看了半顿饭的时间,突然抬脚返了回去。 军营中越来越乱,甚至有人涌上来围住他,酒气冲天,整个人都歪着,“哟,这不怀王殿下身边的大红人吗?有劳你好好磨刀,砍老子的时候利落点——” 宿羽看都不看,侧一侧身,精准地避过那些乱糟糟的人手。他们穿过人群,人群之中渐次燃起火把,纷乱环绕,让人眼晕。 他越走越快,一把推开了主帐的后门,低声道:“谢怀。” 谢怀披着漆黑的大氅,正在桌边坐着烧纸玩。那些古朴歪扭的墨迹随火光飞逝,他侧头看了一眼,随即缓缓地靠回了椅背,轻笑道:“你是真不明白啊。” 宿羽胸口急剧起伏,是着急,也是累,硬邦邦道:“我怎么不明白?” 谢怀勾了勾食指,“过来。” 那一指勾得既轻浮又郑重,可以召秦淮歌姬,也可以召世之干将。宿羽挂着一身刀剑箭筒,咣咣琅琅地走过去,直挺挺站着。 谢怀仰头看着他,神情不大认真,瞳孔聚光一会近一会远,用目光完成了一套赋比兴,多少有点像在欣赏前朝的美人图。 过了许久,谢怀才拿食指尖按了按“美人”的心口,轻声问:“我会输吗?” 所谓病痛不过是个倒着数的水滴石穿,谢怀从没把那阴翳放在眼中。 宿羽这才看见谢怀手底下压着柄长剑,剑鞘古朴厚重地包裹着不愿出鞘的七尺青锋。他莫名地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那我呢?” 明明眼前有另一幅肩膀可担刀剑,他搞不懂为什么谢怀不管输赢生死都要自己扛。 谢怀笑意更深,坐得正了一点,分开两腿,空出空档,扣住宿羽薄薄的腰,把他拉得更近,轻声说:“你?你要好好活着。不然到时候我把这天下收拾得再好看,有谁看得懂啊?” 不知是不是军中火油实在劣质,宿羽的眼眶倏地热了起来,几乎有什么东西要滚落地面。 谢怀这个人讨厌造作矫情,痛恨辞藻矫饰,更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宿羽吃软不吃硬,他屡屡给宿羽解释什么事情,又总是不得不软下身段。 就像现在,他在告诉宿羽:我有一根软肋,就是你。我通身麟羽或都可为肃肃矛戟,唯有这根软肋,不愿让任何人攫在手中。 他是真正的强者,他不会输,一定会拍开山海倒转乾坤踏上万乘。没有了这根肋骨,那个结果会同样浩荡辉煌。 但那不一样。和宿羽丢开理智是同样的道理,他在为自己留存一个“懂得”。 宿羽跟他学着铁下心肠,他甚至把战友的性命也自作主张地置之度外,而现在谢怀把他拉到灯下,就着暖和呛人的灯光,教宿羽重新把心捏软,让他永远年轻鲁莽。 宿羽怕丢人,慌乱抬手擦了把脸,所幸并没摸到什么。 谢怀松开他的腰,把披着的大氅扔开,重新从腰间摸出来那块玉鬼,挂在了宿羽脖子上,“不是什么好东西,收着吧。” 那玉鬼原本有三块,谢怀一块,谢疆一块,历星一块。其实这玩意成色平平,却不知有哪点被顾皇后看中,宝贝似的一个孩子发一块。 谢怀一直嫌这玩意麻烦,心大地把东西挂在腰上晃荡了六七年,终于当回事地打算送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见谢怀拿拇指蹭了蹭温润的玉面,宿羽说:“舍不得?” 此人摇摇头,转而把玉鬼小心塞进了他的领口。冰凉的指尖轻轻蹭过锁骨,宿羽不由得舔了一下嘴唇。 只听谢怀忧虑道:“你得勤洗澡啊,别捂出味儿来,回头我要检查。” …… 宿羽毫不犹豫地踩了他一脚,谢怀下巴底下长眼睛似的往旁边一挪躲开,贱兮兮地抬手捏了捏他尚存婴儿肥的脸颊,“真好捏啊。” 宿羽把他的爪子拍开,谢怀很好脾气地收了回去,四指并拢,指尖一挥,“去吧。” 三伦等在后门外面,牵着马缰,“头儿。” 宿羽点点头,一言不发,翻身上马。 两人都是巡营惯了的,自然知道何处松懈。擦边溜出军营,三伦只回头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跟在宿羽身后狂奔前去。 营中呼喝声愈演愈烈,谢怀终于推开了门。 他穿的是寻常袍衫,也没有佩剑。或许因为衣着简素,面上甚至有几分与悍莽北地格格不入的病容。 吵闹声有短暂的停歇,闻名遐迩的威赫目光静静扫过满庭的火把,火光忽忽,如星子绵延,聚成天河。 他稍一思索,像是在问自己一般低沉轻慢,“诸位之中,有几个还是大周人?” 北风凝滞,雪粒沙尘都停在空中,驱马划过时,那些杂垢如同流星般划过视野。 不知走了多久,三伦发现这是去青州的方向。 他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没问。但又过了约摸小半刻,宿羽却突然解释道:“我们去青州,李昙也在青州。他没丢,咱们几个没散。三儿,你别躲被窝里哭。” 三伦没来得及回话,不知看到了什么,猛地勒住了马缰。他深吸了一口气,恐惧颤声道:“你听。” 连宿羽都感到了大地的震动。 他们这条线路距离国境线还有数里,但那震颤来自北方,是北济军队行军的声音。 三伦眼尖,远远望了一眼,紧张道:“头儿,有斥候!” 一阵清亮的马蹄达达踏来,宿羽前驱数步,踩着马背站起,从旁跃下。 雪白的电光一闪,手起刀落,血珠如霰迎风飞散,那北济斥候无声地滚落进荒草丛中。 宿羽跳下马去,把耳朵贴在大地上,合起双眼,聆听震动。 来袭者人数不多,类似当日奇袭北济大营,看起来似乎是北济人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也要奇袭一次陇州。 现在的陇州?内有内奸,外有强袭,最中间站着一个足以挟来号令虎贲的怀王。 三伦问道:“人多吗?” 宿羽恍若未闻,死死掐着马缰,掌心透出血丝。 难怪李存年没找到李昙,现在想来,他恐怕根本不想去“找”。他知道李昙去了哪,他就是有恃无恐地在等青州军主力到达陇州。 这是个圈套。他们要杀的,恐怕不仅仅是谢怀。 三伦麻利地把斥候的尸体拖进乱草,说:“头儿,咱们还去青州吗?” 宿羽缓缓睁开了眼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赌今天没有框框!赌输了打宿羽,赌赢了打谢怀 第51章 风头刀 ———风头刀——— 夜空有云,空气凝成静寂的一团,山谷之中,马蹄兵甲呼吸之声都整齐划一,是一支军队。 李昙骂过了整整十二轮“屁话”和“我不信”,终于喊得累了。他被两指粗的麻绳捆得严严实实,倒栽葱地扣在马上,被颠簸得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意识渐渐麻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到了额头,逐渐变凉。 他想抽自己耳刮子:我怎么会哭呢? 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再丢一个爹吗? 李昙他娘姓秦。 秦娘的名头响,但闺名叫什么已不可考,可考的是,李昙从小跟着秦娘从烟花巷里走出来,换了无数个爹。 那些男人有的大腹便便,有的形销骨立,有的挥金如土,也有的一年到头就一套体面衣裳。只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会写诗。 秦娘在风月场里长大,金翠做底,浪翻红绡,结果她没能学会算账,却学会了读诗,一辈子吃且只吃那一套,压箱底的不是翡翠玉石,而是一沓沓泛黄的诗稿。 李昙耳濡目染,没学过写诗也学过吟诗,整个青春期都过得很是令人牙碜。 直到秦娘活生生被北济商客随手掐死,李昙饿得就差去讨饭,李存年从天而降,把他从香粉味的泔水堆里提溜到了沙场上。 李昙隐约记得秦娘有过这么一号露水之恩的客人,但没什么印象。当时他悄悄地猜,也许李存年本来有家有口不缺儿子,所以才没来见过他;被灭了门缺了儿子,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号沧海遗珠。 他是个好养活的小孩,从没因为这个翻过酸水——不管前路如何颠簸起伏,也不管所谓父子之情有几分真情假意,碰到李存年都是他侥幸。 但现在想一想,李存年在他面前留下了无数破绽。比如李存年第一次见他时袖中藏着把短刀,比如李存年那晚给他煮了碗面又亲手打翻掉,再比如李存年从没写过诗——李存年是对他动过杀机的。 迟迟未动手,还养在身边,想来大概是因为人非草木,总有片刻动情恻隐。那些在篝火边传递酒壶的夜晚,没有一个是假的。 李昙麻木地想:可他是个奸细。 死在榻上的秦娘、传说中的历星、刘叔和马沙、还有更多死在沙场和火场中的大周人,总有几滴血要算在他头上。 扣着他的小兵总算福至心灵,低头看了看,手忙脚乱地把他扶正,“呀,你咋流血呢?” 李昙脑门上一溜血迹,是伤口充血崩开了,血珠子朝下流,耷拉到了脑门上。 原来不是眼泪,他压根没哭。 小兵拿袖子替他粗粗拉拉一擦,偷偷瞄了一眼天生怒发冲冠的燕于飞,忧虑道:“你可别死啊,我们燕将军不样你死。” 不知道这小兵是何方人士,口音还挺逗。这孩子估计刚离家不久,胡子都没长出来几茬,看着才十四五岁,白净的脸上已经有了好几道刀疤。 队列飞驰在边境线上,偶尔路过荒凉的村落,大多数殊无灯火,已成废墟。道路上白骨支离,被前仆后继的马蹄踩断踏碎。 李昙茫然地想:娘的,这算是什么呢? 静夜风停又起,荒原上铁蹄声如雷,宿羽骑马停在突起的山石上。 一马当先冲下缓坡的骑兵中有一个人远远看见他,猛地勒住了马缰,手中金刀因之光芒一晃。 那人缓缓拉下面罩,露出一张刀削斧凿般深刻的脸来,秃鹫觅食般的眼神对准了宿羽。 陇州大营中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不停地送命,有一半是因为此人。偏偏好死不死,这人还加封了将军,北济皇帝亲赐一柄金错宝刀,凭刀可统千军万马。 宿羽纹丝不动地与何耿对视。 如果是江湖武林,仇家相见或许该一决高下;但他是北济人。 何耿眯了眯眼。从这个角度,正好迎着隐约月光,照亮了宿羽那张和身手不大吻合的清秀面孔。此时那张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惯见的挑衅仇视,甚而是难以置信和隐约的……恐惧。 何耿心里一松。看来消息并未走漏,宿羽只是偶然发现了他们。 他抬起手,刀尖指向前,身后响起一阵齐刷刷的弓弦绷紧声,无数支铁箭上了弦,瞄准了远处坡下那个峭拔身影。 与此同时,就在铁箭尚且来不及瞄准的微妙间隙,宿羽倏地纵马跃下了一人高的山石,利箭般迅捷的身形迅速隐没于黑暗中。 有人尖声叫道:“糟!何将军,他要回去报信!” 处心积虑数年算计,尽在足下一时一刻,容不得一丝一毫风声走漏。何耿毫不犹豫地纵马冲了过去。 他的良马快如闪电,将身后将士远远抛在后面。空气被挤成呼啸的风蹭过身侧,何耿越过山石,猛地停步——前方荒原之上空旷漆黑,哪有宿羽的影子? 不良的预感从脑后升起来,巨大山石笼罩着数尺宽的黑影。何耿未及回头,只觉喉间一凉。 尉都的摄政王或许不会相信,他的一员悍将就这么近乎玩笑地死在暗刀之下。 隆隆马蹄声已到近前,这是釜底抽薪的一场豪赌——倘若何耿没有中计,再倘若他稍微慢一些,或者扈从稍微快一些,这个间隙稍微不够,便是穷途末路。 三伦满头是汗,紧张得几近虚脱。宿羽也没比他好多少,冷汗沿着下颌滑到下巴上,但来不及说一句话,二人迅速扒下了何耿的盔甲。 北济军队踏着何耿的步调涌到跟前,只见满地鲜血,一人躺在血泊之中,一群人顿时抒出一口气,“可算是死了。” 何耿没有理会,怕冷似的把挡脸的面罩向上轻推了推,一手提着金错刀,另一手提小鸡似的拎起一人上马。 那人瘦得像根竹竿,面目之间颇为阴柔,倒是面生。 不等他们问话,那人嬉皮笑脸地举起手致意,“自己人。是吧将军?” 何耿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些人顿时肃然起敬——何将军一向孤傲,能让他有所表示的,恐怕是尉都来的人。 三伦眼睛一溜,竖眉骂道:“傻逼,给爷爷匹马啊!” 大军奔腾奔袭过草原,“何耿”却并未径直冲去大营,而是改道向东,趋往青州。 何耿用兵向来不多做解释,将士们都是指哪打哪,也不多问,只有人多嘴了一句:“咱们前锋不去了么?” 三伦心口一紧,原来这阵势只是前锋。 他嘚吧嘚地解释了一通:“陇州咱们自己人,有什么好打的?青州那新军营铁板一块才是心腹大患……” 他们这一行前锋只听说自己是出来打陇州的,先做试探,因此何耿带出来的乃是大队精锐骑兵。一听是去青州,更觉有理——虎贲军滚过一圈的铁板一块,是横在大周北境上的一道钢铁城墙。 金错刀又沉又凉,宿羽紧紧握着刀柄,生怕手滑。脸闷在面罩里,冷汗濡湿了里面的衣衫,只把耳朵竖起来。 他们不知走了多久,北风已起,前方隐隐传来了马蹄奔袭声,自东向西,距离脚下约莫还有二里地。 宿羽抬起一只手,大队即刻噤声。 难道青州在往陇州输送兵力? 未及他们转完一个念头,宿羽一拍三伦肩膀,又一指坡下山谷,示意他去查探。 前方青州军在望,三伦纵马向山下奔去,跑到一半,忍不住一回头。 宿羽控马停驻,昂首西望,身姿有种过于紧绷的挺拔,露出颈间一片雪白皮肤。 他窝在何耿明显过于宽大的盔甲里,其实有些不大对劲。那些北济人没有察觉,但迟早会察觉。 三伦一咬牙,马鞭甩下,如离弦的箭般冲了下去。他明知宿羽没在看他,却总觉得宿羽的目光一直笼罩在他脑后,刺得他眼眶发酸。 他就这么一路马不停蹄地奔下山谷,几乎收不住马缰,就地一滚直接滚到了马蹄之下,险些被踩死,一抬头就愣了神,“……李公子?你咋还捆起来了?” 李昙被绑在马上,脸色一黑。 三伦只听一片兵戈出鞘,当即头皮发麻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人!我他妈……这回真是自己人!上面是北济骑兵精锐,将军已经干翻了,还剩三个校尉,八名副校尉,一共四百多号人……” 宿羽抬手拉开一点面罩透了透气。 不是不紧张。 这种儿戏似的办法打的只是一个“快”字,战术战策下得全都快如闪电让人疲于反应,才能勉强掩人耳目。他在金陵玩过一次,现在想来都觉得后怕,谁知现在迫不得已又要挡脸上马——还是在何耿的兵面前。 他呼了口气,白雾涌入空中,身后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样的队伍放进一盘散沙的陇州军,就如狼入羊群。最可怕的是,这仅仅是前锋而已。北济人的一场偷袭,不会仅止于此。 ……对了,谢怀还不知道北济人要去陇州了。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到火把燃烧的荜拨声,以及怀王惯用的稍微沙哑稍微漫不经心的语调:“我不信诸位。” 他抬起眼来,长眉习惯性挑起一边,带出一丝玩笑似的神色,“诸位也不信我。” 两手一摊,“如此,两相坦白。” 又是半晌寂寂。 人群最外端响起一阵短暂的私语,随即火把自动向两边分开,李存年缓步走了进来,撩袍跪下,先磕了个头,“末将治军不严,此番委屈殿下了。末将斗胆,请殿下在陇州多待几日,以安军心。” 正该如此。 李存年等这么久,就是在摸虎贲军的脉。谢怀越是气定神闲,李存年越是不敢下杀手。 “安军心”。不出一天,青州军就要到了。 左右上前,示意谢怀卸下佩剑。 他的佩剑是皇帝假模假式赐的,自然是被他扔在了金陵,手中这剑是随手拿的劣品,但截面光亮,也可映过千百点火苗。 谢怀不慌不忙,把长剑抽出一截,低头看了看,垂着眼,全当周围人是空气。就像月底的阔少走到了典当行,他恨不得翘着二郎腿告诉店小二,“仔细抬价,小爷我迟早会赎回来的”。 剑面上的火苗纷纷扰扰跃动,谢怀嫌眼晕,又重新把剑归了鞘,一松手,扔给那小兵。 小兵尚未完全托好沉重的铁剑,李存年突然站了起来,就势拔出长剑,光弧划开,“铮”的一声,竟然猛地横在了谢怀颈间! 第52章 风头刀 旷野之外有什么东西波动翻滚,隐约像是一声伤狼的长噑。 不知何时,浓云已经散去,一轮明月悬于中天,散下半山纷披。 营中迅速静了下去,李存年这才发觉自己鬓边冒出了丝丝冷汗。 本来不必如此。 谢怀迟早要杀,但先行拘禁也未为不可。李昙即将召来青州军,也无伤大雅,沿途自有埋伏阻截损耗兵力。等到青州军真来了,也只有被北济大军包圆的份。 一切都有定循,偏偏有个例外叫做“虎贲军”。 虎贲军无处不在的青铜色的阴影投在陇州大营之上,但宏图大业即将拉开序幕,吞并大业容不下一丝差池。最多一刻之后,何耿就该带兵抵达陇州了。 冰凉剑刃抵着咽喉,谢怀连气都没少喘一口,悠然道:“李将军不怕?” 李存年冷声道:“怕,事主事君,时时都怕。虎贲军想必与末将一样。但他们胆敢见殿下死都不救么?” 谢怀顶着剑刃,转脸看他一眼,目光在淡定面容上一扫,就知道李存年的“怕”只是一纸空文。 在君命不达的遥远边地,虎符便是至高权威。将士们见符即动,不需作任何思考,只需挥戈跟从——换言之,在陇州,李存年的话几乎可以等同于“圣旨”。若非往日为了安定军心留下祸根,今日也不会祸起萧墙。 这个披着“李存年”皮的北济人至此已完全有恃无恐,把大周的弱点无比坚牢地握在手中。 剑刃越抵越紧,谢怀任由自己的脖子被划出一道口子,不慌不忙地抬手,拿拇指和食指捻了捻稀薄的血迹,声音中竟然还有笑意,“不好说。” 耳听得马蹄声渐近,三伦下了山谷半晌,还没回来。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问道:“何将军,那人牢靠么?” 牢靠与不牢靠二选一,分别指向“已经反水”和“已经亡命”,二者都意味着他们已经暴露。 “何耿”想了想,食指中指并拢,又点了一个校尉,一指山下。 那人会意,纵马下山。 那校尉的扈从微微一动,似是不放心。于是宿羽又一点另外一名校尉,示意他去帮手。 对方觉得不至于如此大材小用,稍一犹疑,也下去了。 毫无意外,又是过了半晌,音讯全无。 队伍中终于起了骚动,“何耿”一挥手,一抖马缰,向下冲去。 大队紧随其后跟上,却眼见山下刀光寒冽,竟是等待羊入虎口之象!当即有人勒马大喊:“有鬼!将军!” 见“何将军”猛地停步,突然有人反应过来,那三个人恐怕都已经凶多吉少,当即脱口道:“那不是何将军!撤!” 领头的挥鞭回驰,自然有人分出阵型押尾掩护,向着疾驰而来的宿羽蓦地一刀挥了下来。 撤退的骑兵即将破开包围,宿羽哪还顾得上理别的?他稍一矮身,就着刀下的缝隙仰面钻了过去,反手就着刀柄摸了上去,在电光火石间用力一掰。一声骨节砥砺的骇人响动之后,宿羽就手握住了那把刀,猛然向前掷去。 刀尖向前飞掠而去,稳准狠地扎住了出逃的口子。 与此同时,脑后又是一阵风声,是那个被折断了手腕的北济人穷途末路地扑了上来。这次来不及躲开,宿羽被结结实实地勒住了脖子,当下觉得喉咙一痛,绝无犹豫,他回手拔出了挂在背上的金错刀。 金错刀镂金堆玉,看似是个花架子,实则用起来一点都不含糊。就着那个拔刀的圆融弧度,宿羽身后被带出一圈缺月初弓般的血珠,皮肉骨骼被击碎的嫩豆腐一般,哧溜落了地。 他自己像是也被刀刃的锋利吓了一跳,再一翻手,刀柄后撞,“砰”的一声,那人被砸落马下。 满山满谷一时寂寂,“鬼”一把拉下面罩,驱马近前,利落一拱手,气喘吁吁道:“燕于飞?是我,宿羽。” 山谷之下密密麻麻已经排好兵阵,将北济骑兵团团围住。随着最后一名北济骑兵扑下山谷,阵型的豁口被迅速补齐。一时间马嘶之声不绝于耳,叫骂声和刀剑撞击声惊起无数夜鸦尖厉惊叫,盘旋而起。 宿羽前驱一步,纵马与久别的燕于飞同列,拿手比了比陷入埋伏血战的一谷骑兵,补充道:“前锋。北济要夜袭陇州大营了。” 一来大概因为自认早年过失损了阴德,皇帝晚年治国手段柔和,间接地促使大周休养生息,几年下来回头一看,也算效果斐然;二来也是因为北济国内摄政王一派和拥君一派斗法斗得不可开交,主战的摄政王无暇他顾,给了大周稀有的喘息机会。 边境之上大小战乱始终不断,但从战死将士越来越薄的名册上看,其实还算是安稳了数年,偷袭逐年逐月地少了下去。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所谓夜袭,打的不仅是措手不及,更是有备无患。 那个“备”,就是谢怀。 燕于飞瞳孔骤缩,没来得及叙旧,伸手把宿羽的肩膀一压,猛然抬手挥刀荡开一支流箭,一把拽住了宿羽的领口,“殿下呢?” 宿羽喉咙一哽,差点说不出话来,乱糟糟裹着细布的手握紧了金错刀,直握到掌心刺痛,感应到了胸前那个凉润的鬼脸形状的凸起,方才答道:“……陇州。” 李昙一愣,猛地挣扎起来,“靠!夜袭?!跟咱们夜袭他们一样的夜袭?这他娘的还用问啊!肯定先冲着怀王去啊!快松开我!” 燕于飞显然不信任李昙,宿羽抬起头来,和他商议道:“李昙有用,你带他去陇州大营。北济前锋出关,最多半个时辰,必定会有后续。沿途岗哨斥候,给我二百人,交给我。” 被放到陇州还活得生龙活虎的,可见宿羽是个人才。燕于飞既然是谢怀从虎贲军中一手提□□的干将,自然不吃犹疑不决的亏,能用的人一定要用,能打的仗才能不输。 他挥了挥手,让三伦去整军,“你自己挑。” 宿羽俯身向前,拽住了李昙身上的绳索,低声问:“你想好了么?” 近在咫尺处那张被一鞭破了相的脸上还依稀能找得出俊秀天成的五官曲线,但一看即知,昔日那个把父亲教的“天地君亲师”奉为圭臬的年轻人,已经从里到外地把自己掰碎重拼了一遍。 李昙别开视线,看样子很想把路边白骨盯碎,“……就你磨叽,别废话了。” 手心一凉,宿羽往他手里放了把手掌长的短刀。 李昙两手被绑在身前,正好握住,低头一看,顿时感动,“宿羽,这是你自己的哎!给我了?” 宿羽虽然抠门,但军中刀剑有一大半是捡的,反正不要钱,所以他换刀如洗脸。几年下来,只有这小刀没换——以宿羽的抠门眼光来看,最起码切西瓜的时候这刀还是有用的,死活都不能扔了。 但李昙跟宿羽混久了,也学会了捡着芝麻当西瓜。霸王花被塞了把西瓜刀,第一反应是:四舍五入一下,这就是以身相许了! “送你了,不要钱。”宿羽懒洋洋转了下背,给他显摆挂在背上的新宝贝金错刀。 那刀长得瑞气千条如琼如瑶,除寒得摄人的锋刃冷白之外,遍体镶刻金粉琅轩,刀背上黄金刀环清脆撞击,半天才能数清,正是十八个——取杀生之意。 一望即知,是柄绝世的凶器。 看这妖艳富贵劲儿,这刀大概不是出自那吟诗作画小皇帝的手笔,倒像是传说中的蛇眼摄政王的风格。 三伦都快看瞎了,而李昙脑海里涌出了无数个“妖妖妖真他娘妖得一比吊糟”。 欣赏一圈傻样,宿羽倒是很满意,又抠门兮兮地把刀摘下来抱怀里去了,嫌弃地看了一眼李昙手里的旧爱,“那破烂没这个好用。而且这个上头还有金子呢。” 李昙和三伦同时呼吸一窒:就好像给他们多看一会能掉半两金似的!什么玩意! 李昙把脸一扬,示意刀疤脸小兵赶路。小兵嘴巴啰嗦人却利索,立即拍马向前,踹着马腹向前赶去。走了两步,李昙又回头,拿下巴指了指宿羽,“孔方弟,你摸摸你那脸。凿个方孔就能当钱使了。” 宿羽“哼”的一声,显然想说“老子有金刀老子走路都带风”。李昙没顾上理他,打眼一看,燕于飞已经带兵跑出了半里地,当即拿后脑勺怼了小兵一脸,“跑啊!” 小兵连忙挥鞭狂追上去,没跑几步,又被金光闪闪的小宿打马超了过去。 小宿在风中留下暖人心脾的叮嘱:“说好的我去打埋伏,你跑那么快找死去?!” 李昙当即又差点气了一个大跟头。 三伦气喘吁吁地拍马狂追,也在风中留下安慰:“担待着点,他脑子还没好呢,尽他妈瞎说大实话。” 李昙迎风大吼:“我可去你们妈的吧!” 宿羽和三伦前去引开埋伏和斥候,燕于飞和李昙顾不得多看多想,只知道何耿一击未中,大军或许稍后就到。 他们纵马直驱陇州大营,远远只见一片火光。 燕于飞猛地甩下一鞭,咬牙道:“围起来!” 青州军静默无声分作三股,其中两股各自沿着陇州大营方向,向东西奔去。 李昙脸色越发惨白,握紧了手中短刀,说:“进去。” 小兵咬牙伏低,离弦箭一般纵马窜进了陇州大营。 满庭火光摇曳,将士们有的耐不住性子,只觉下一刻虎贲军便会奔涌而出不分青红皂白将全营洗荡,有人挥戈吼道:“将军,干脆砍了!” 有人吵了起来,“疯了吗?!那可是怀王!” 李存年手中长剑扣得更紧,又问了一遍:“虎贲军在哪?” 谢怀微一皱眉,不耐烦似的抬手顶开剑端,“没有。” 李存年没再说话。 谢怀的态度虚虚实实,叫人一时看不透,这几日刺探下来,倒像是真的没有虎贲军似的。 但人越是身居高位,往往越是怕死。怀王如今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出一趟金陵都要虎贲军倾城而出跟随,况且陇州龙潭虎穴,他会不带亲信? 李存年稍一沉吟,谢怀突然又慢腾腾地说:“来了。” 话音甫一落地,火把群中顿时出现一阵骚动,有斥候疾驰而入,大喊道:“将军,青州军来了!” 李存年还在思索,闻言只是一点头。 青州军到了陇州,大概已经损兵折将过了大半。怀王在他刀下,足以有恃无恐地拖到北济大军光临。 又听一阵混乱,马蹄声渐近,那斥候被人一枪杆戳到了一边,来人把着手中人质向前一推,直接扔到了地下,砸出了一声闷哼。 一阵惊呼声中,有人七手八脚地要去扶李昙,“李公子?!” 李昙被绑着手脚,在地上匍匐着扭了半天都没站起来,却怒吼一声:“滚!别碰老子!”一转视线,又吼道:“爹!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这傻小子没能学到他爹的半点心机,被各方推着当枪使,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可见傻人有傻福。 李存年垂目瞟了李昙一眼,淡淡移开了目光,仿佛地上滚着满身黄土的不是他儿子——虽然也确实不是他儿子。 虎贲军,看来也确实是真的没有。谢怀装大尾巴狼有一手,差点就被他蒙混过去。 刀疤脸小兵枪尖直指李存年,喝道:“放人!” 这小孩说话还带着浓浓的乡音,李存年几乎是扶额笑了一声,“殿下,青州军没人了么,就给您送来这么个救兵?” 小兵气得脸通红,唰地跳下马来……摔麻了脚腕,他还抖了抖脚,“什么叫没人了!我可是副校尉!直道不!” 谢怀皱眉骂道:“燕于飞喝风去了?!叫他给我——” 李存年手中剑锋紧了紧,“殿下,稍安勿躁。” 谢怀一瞬都没耽搁,没管颈间剧痛一阵强过一阵,当即横眉斥道:“吃了狗胆么,轮得到你说话?” 眼见得怀王颈中落下血线,庭中将士一时连私语声都止了。李存年余光扫了一圈,目光又停在谢怀那张气定神闲的脸上,仿似阶下囚不是自己。 ……此人不能留了。 李存年把心一横,握紧了剑柄,一束寒光凌厉地向谢怀的喉咙推了过去—— 第53章 风头刀 月色现出清明,凝固了小半夜的风终于起了,挟着细细的旧雪,伴着朔风直钻进骨血里。 寒鸦在头顶盘旋,吱呀声撕裂情绪,方才觉得绰绰有余的“二百人”排在山坳之中,木然注视着静夜之中静静袭来的黑色军队。 如潮水,如瀑布,如卷折河梁的风——宿羽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这么多的人,从没想过北济会有这么多的人。 宿羽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头脑中一片空白。 随着喉咙陡然畅通,断片似的画面倏地涌了上来——火光明灭里攥在手臂上的少女手腕,冰天雪地里马沙极没正形的唇语,还有记忆深处里,他把燕燕从水缸里提出来,然后他带着燕燕去了金陵…… 金陵。金陵。 暮春时节,谢怀一边囫囵吃饭一边骂人:“能不咒哥哥家里的江山吗?” 好像是这么说的,他的江山。枯瘦古老的杏花枝开出新蕊,摄山顶上十万点星光夺目不过满城灯火阑珊。 当年的大战只存在于传说中,擦剑的袁公或许是最后一个见证人。而于他们这些小辈而言,多得是小打小闹,却从没真的设身处地思量过“战争”是为何物。 对于宿羽,情况或许更难接受一点:他久而无“家”,只有“国”。“国”之一字,对他而言原本就寄托着更多幻想,眼下那沉甸方正的字上更是添了一笔,那是顶天立地堪为梁柱的谢怀——如果天塌了,那根房梁又会如何? 宿羽朦朦胧胧地有种预感,过往的安逸即将不存,“天”本身即将如同子夜幻梦,被当头烈日轰然打散。 二百青州军静静等候,直到这年轻的鹰扬卫抿了抿苍白的嘴唇,拿食指和中指并拢,将人分作三股,“十人回营报信,五十人随我拖延,其余人去流民村护送村民到大营汇合。” 青州军各自领命,去流民村的将领多问了一句:“到大营,然后呢?我们打得过吗?” 他只是随口一问,但见宿羽回了回头,望一眼远处的北济大军,竟然拨转马头转了回来,认真想了一下,随即稍微倾了倾身,“国殇于侧,不作春秋笔法。我直说了。” 那双深黑明亮的眼睛里装着显而易见的诚恳急迫,语调却平稳笃定如同铁水铸成,“先尽人事,再问天命。重不在知,而在尽。” 将领微一沉吟,抱拳领命而去。 宿羽拨马回头,握紧金刀,重新拉下了北济制式的面罩,下令道:“散开,设伏。” 北济部从入穷荒之时,陇州大营仍旧在无边绵延的寂静中煎熬。千百双眼睛,目光瞬也不瞬,盯着一柄贯穿人体的长剑。 “嗤”地一声轻响,锋锐钻入血肉,再轻轻一拧。 李存年吃力地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胸前疾速洇开的大片血红。 剧变的关节往往只在瞬间,不知李昙是什么时候解开了绳索的。他猛地一个打挺站了起来,一侧身横挡在谢怀身前。趁着那个微妙的间隙,他手肘微沉,把李存年手中长剑一抵推开,同时手中短刀深深楔进了李存年的喉咙! 庭中“轰”的一声炸了锅,只在谢怀身边留下了一圈寂静,衬得濒死的声音格外尖锐刺耳。 李存年喉间荷荷作响,话不成声,气音都化作血涌溢出口唇。 李昙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宁愿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猜得出来。这个人十恶不赦,但给了他好几年安稳日子和小半生壮志凌云的,也是同一个人。 他没把短刀抽出来,一半是无力,一半是不舍。他就这么手把着刀柄随着李存年滑落的身体半蹲下去,向前微一倾身,额头抵上了“父亲”沾满胡茬的下颌。 舌面挺起,一碰下齿,再顶上上颚。一个“爹”字静得只剩一股气流,轻易在最后一口呼吸中流逝。 庭中火把缭乱,有人噤声,也有人义愤,正乱成一团。费尽心机才死了一个奸细,这里却有一营的军心尚待安抚与威慑。 长夜漫漫,这才刚刚开始。 还来不及解释李存年是奸细这件事,谢怀先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问道:“怎么才来?” 小兵方才的一腔血勇全变成了瑟缩,“殿下,北、北济……” 他一紧张就结巴,眼见谢怀垂目看住他,他又倏地想起了方才那千人走钢索般的情景,更是紧张得话不成语。 谢怀皱了皱眉,“北济怎么了?难不成小皇帝死了?” 小兵连忙摇头,感觉舌根堵得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惶急之中说不出话,急得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清脆耳光声在寂静之中格外刺耳,谢怀淡淡地移开目光,“李昙,你说。” 李昙松开手,沉默地站了起来,替他补全道:“半个时辰之前,北济夜袭,被引到了青州军足下。” 谢怀垂目点了点头,左手两指捏了捏右手的虎口,等到痛觉迟钝地泛上来,他才开口道:“半个时辰?北济人要到了。叫燕于飞进来。” 李昙转身才走了一步,突然停住了。 脚下传来的轻微的震颤不是幻觉,埋在黄土中的刀兵断剑甚至都在几不可察地抖震。 不知是谁慌乱地喊了一声:“……地在动!” 大营之外号角长鸣,是青州军的斥候回报。燕于飞在大营之外高声呵道:“北济来袭!” 青州军陇州军都在眼前,照理说一场夜袭不足为惧,只是不知道宿羽到哪了。李昙挥手叫过几个得力的部下,抬脚往外走,同时喝道:“外敌当前,陇州军听令结队!” 这破了相、风光不再的鹰扬卫仍然是公子做派,陇州军不情不愿犹犹豫豫地聚了起来。 未待他们的破铜烂铁出鞘,只听“轰”的一声,是营外围栏被整个踏断,压折了不知多少人肉骨骼。 北济大军如东海的潮汐般静稳而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 陇州军与青州军两翼夹击,那支队伍却生命力惊人,竹节破土般一层一层拱向中军帐,火光剑光铮然响成一片。 谢怀仍旧维持着那个以剑为杖的姿势,冷眼看着北济人与刚成气候的青州军和穷途末路的陇州军互相蚀骨扒皮。 燕于飞人在阵外,追赶不及,当即一挥鞭,指向那阵列,“弓箭手!” 滋滋啦啦的一片弓弦绷紧之声,同时倏地松开,铁箭冰雹般将阵列打出个巨大的豁儿。 说来也奇,这箭阵并非不可躲避,但那支队列却奇异地被青州军和陇州军夹着两翼一路颠三倒四地损兵折将。仿若没长脑子的兔鹘,所谓“大军”在营门口大概就只剩下一半,等到他们穿越过层层阻拦层层流箭之时,只剩下了百余人。 为首一人身穿黑甲,手持金刀,纵马踏过接天的衰草,信手一挡,折开一支铁箭,至此仍在挥鞭前驱,眼看就要奔驰到中军帐前。 李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难怪这一队北济军队走得歪七扭八,一定是宿羽带的路! 他突然回过头去,声带发紧,“那是……” 未等他说话,帐前的谢怀突然蹙紧了眉头,向前迈了一步,高声道:“慢!” 喊得晚了,仍有一支铁箭擦着灼热的空气飞了出去。 那人像有什么急事,明知有箭,躲都不躲,居然就地一跳滚下了马背,整个人在土石地上连翻了两个跟头,终于停在了谢怀脚边。 谢怀目光一晃,电一般将手中剑肃然横开,“叮”地格开了不长眼的铁箭,同时迅速蹲下去摸了摸他的脖子,神情竟可称得上慌乱,“宿羽?怎么……摔着哪了?” 宿羽脸上也被流矢擦开了数条血口,干裂的嘴唇焦急地一张一合,硬是没发出声来。 谢怀扣着他发烫的后颈,把耳朵附在他的唇边。年轻人的鼻息微弱而急促,带着灼人的温度,反反复复无声地说着同一句话。 燕于飞大致解决完战局,纵马过来,一皱眉,“他跟殿下咬什么耳朵呢?” 李昙离得近,此时脸色惨白地回过身来,“不是奇袭。” 燕于飞问:“那是什么?” 李昙捏紧了剑柄,“……不是奇袭。北济宣战了。” 王国北侧那头蛰伏多年的巨兽,终于睁开了睡眼,驱散了最后一丝仁慈,即将给另一个国度罩下莫测难辨的命运。 营中呼喝未定,终于缓慢地静了下来,恐惧不安如潮水波涛荡了开去。 谢怀侧回头,像是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他用拇指轻轻蹭了蹭那双开裂的嘴唇,“我知道了。” 宿羽咬了咬牙,推着他的胸口迫使自己离开,随即吃力地换了个姿势,他长身跪了下去。 满庭静寂注视着他从腰后抽出洒满金粉琅轩的金错刀,双手捧上,献给冷漠桀骜的皇长子。 年轻人的声色如船桨拍开沧浪水汽,浮出长天一色,“家国未定,风雨纵横,末将愿为殿下驱驰,至死不更此志!” ……遥远的记忆里,似乎也有这么一句。 “宿羽愿弃身锋刃,为殿下斩杀一切魑魅魍魉。即便毁天灭地、葬身江海……” 然后是“谢殿下成全。” 当年所谓相知,今日再所谓相许。宿羽成全他,用的近乎是一种凡人仰望永生神祇的目光。 东天半角,号角声落,日光渐起,因为短暂地飘过一场雪,天空被反照出某种掺杂银红的灰色。 谢怀眯了眯有些发花的眼睛,只轻瞥了一眼浩瀚云海,劈手接过了那柄沉冷的金错刀。朝色在刀尖上凝成一点,冷硬如星芒,倏地涌入晨光。 燕于飞、李昙和身后万千将士渐次跪了下去,静肃片刻之后,李昙的声音划了过来,“至死不更此志。” 然后是连成片的宣誓和祷告求祈,撞在古老的戈壁上,荡出一层层回音,“至死不更此志!……至死不更……” 家国前途茫茫,穷尽人事,便是死有葬身地。 大周的万千山河与万千流离人心,要不要立、要如何立、要立于何处,就端看这一口稀薄摇晃的气了——所幸虽然气息凌乱,至少还有一息尚存。 今夜之后,月昏黄,夜生凉,天异地迥,未央无边。 作者有话要说: 猫宁 第54章 心头血 ———心头血——— 后来的事,宿羽就不记得了。他烧得迷迷糊糊,被谢怀往腰带上一挂,就这么跟着他退出了陇州。 之所以是“退”,是因为——陇州沦陷了。 前夜血战,陇州大营罕见地传了捷报,但天亮之后才知道,大营这块地在陇州而言,可谓是硕果仅存。其余地界,尽是焦土。 ——甚至就连陇州这块地也是硕果仅存。 北济人兵分两路,一路奇袭陇州,打散了全境最厚重的守卫;另一路径直越过陇州圈紧梁州,将陇州军和青州军的退路堵得严严实实。 整个大周北方响起战鼓之时,陇州军和青州军被驱逐出了陇州境,困进了十面埋伏腹背受敌的梁州。 垂头丧气的队伍在梁州南境上安营扎寨,账外传来隐约的波涛拍岸声,如同山崩潮退,那是奔流向南的梁河。 宿羽终于伸了个懒腰,从硬板床上坐了起来,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账内昏暗的光线。 谢怀正在灯下画什么东西,看样子是比画龙还难,感觉他连头发都多掉了两根。 明明外面亮堂堂的,谢怀就非要藏在帐子里点灯,怕见人的蝙蝠似的。 宿羽出神地看了一会,终于看得谢怀满脸不耐烦地抬起了脸,“醒了?” 宿羽“嗯”的一声,继续发呆。 谢怀把手里不知道哪捡的秃毛笔杆子一扔,走过来捏了捏他的后脖子,“想什么呢?” 宿羽回过神来,摸着下巴,由衷地赞叹道:“我身体可真好啊!” 怎么打都打不死,放在话本里也是皇帝最爱的大将军的传奇配置了! 谢怀“切”的一声,把他推了回去,“起来吃饭。” 一听吃饭,宿羽又颓了。 他被谢怀挂在腰上走了一路,虽然睡得像个那什么似的,但是两个耳朵没闲着,把沿途的战报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比如陇州沦陷,千里生民不满百;比如大局的隐忧,那就是不知道梁州以南是什么境况;再比如梁州一穷二白,马上就供不起数万大军的吃喝拉撒了。 宿羽颓丧道:“吃地瓜啊?” 钱串子挑食千载难逢,谢怀明知答案,但是嘴一秃噜没忍住,说:“那你还想吃什么?” 毫无意外,宿羽舔了舔嘴唇,“……烙饼。” 谢怀光是听到“烙饼”两个字都生理性想吐,头一次感谢天感谢地让梁州穷得吃不起烙饼。 他一边觉得自己口蜜腹剑,一边笑眯眯地打算去叫人开火煮宝贝,“只有地瓜。还有鹤林特产咸菜疙瘩,走的时候你记得提醒我带一缸——” 他正要起身,宿羽居然一倾身一张手臂,圈住了他的腰。 谢怀浪惯了,这姿势熟得不能再熟,很像金陵姑娘们晨起时的作风,当即就想告诉这位二百五长点心别瞎撩。 没想到宿羽还把两手握在了一起,手臂内侧蹭了蹭,奇道:“哎嘿!好细!” 是真的挺细,他记得谢怀以前没这么瘦,八成是啃咸菜疙瘩啃的。 当年在野狐岭陪小宿添置锅碗瓢盆时,谢怀还意淫过小宿的“盈盈一袅楚宫腰”,现在顿感天道好轮回,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别蹭。” 宿羽睡得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个枕头印儿,怎么看都是个小孩。虽然年纪也二十多了,但少年气散不掉,总给人一种他好像才十七八岁的感觉。 ……对纯洁的小孩动邪念,谢怀感觉自己像个变态。九回岭上那个不算,那时候他小谢充当的角色是为爱捐躯的野郎中。 下一刻,纯洁的“小孩”不仅没松手,索性把脸往他腰里一扎,蹭了蹭腰眼,似有意似无意地呵了口气。 谢怀感觉寒毛直竖,捏着他的领子往后拖,一字一顿,“你、想、干、嘛?!” 宿羽疑惑地仰起脸来,嘀咕道:“想啊,废话。我够明显的吧,你看不出来?” 谢怀:“……” 童颜长在流氓身上,白瞎了他那点死无葬身地的良心。 宿羽一脸疑惑,从枕头底下掏出本纸页松脆的小册子,翻开复习了一下,“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啊,你怎么还不上火呢?” ……合着睡觉的时候都在看启蒙书?什么玩意儿?! 谢怀劈手把那小册子夺了过来,看了一眼就皱起眉,一反手卷成筒抽了他一脑门,“你也不怕精.尽人亡。” 宿羽没什么实验精神,“不是说在上面的才会精.尽人亡吗?我在下面待着挺好的。” 谢怀又一书筒抽了过去,“下面也会出人命!上次疼得二五八万的,现在还给我犯虚,二百五。” 宿羽一把握住书筒,摇摇头,“你胡说。书上说第一次二五八万特别正常,多练习就好了。你给我练练。” 账外有人敲门,谢怀随口喊了一声“进来”,就转头对宿羽破口大骂:“试个屁!自己看看那破身板上多少口子,灌点水能浇花了!” 宿羽倒不觉得自己一身都是口子,但是被这么撩都不动手的,用常识想想都不多见,狐疑了一句:“那个,我就问问,没有别的意思——你这是……人道不能?” 门一响,谢怀的脸突然唰地青了,转过头去,“……谁让你们进来的?” 刀疤脸小兵没想到风流倜傥的殿下居然是个人道不能的殿下,小脸涨得通红,又开始结巴,“殿、殿、殿……” 李昙脸色惨白,盯了宿羽一会,又盯了谢怀一会,愣没敢想他俩进展到什么环节了。想了一圈,李公子破釜沉舟地一咬牙一跺脚,当面给谢怀种了一片碧绿的草原,“宿羽,你记着,我能!我随时都能!” 他还惦记着呢?! 宿羽说:“啊?你能什么?” 谢怀一嗓子吼了回去:“闭嘴别教了!” 李昙连忙抱头,“殿下,有正事,燕将军等着呢。” 谢怀顿了顿,把手软脚软的宿羽往被子里一塞,又点着鼻尖警告:“别作死,再作死揍死你。睡觉。” 宿羽倒不觉得会被揍死,所以往被子里一缩,又偷偷摸摸翻开了启蒙书。 谢怀跟李昙和刀疤脸小兵往外走了两步,听到了一声纸页翻动的声响,又福至心灵地返了回来,从他手里抽走了画满人体的小书,往自己袖子里一揣,信手又抽了一把宿羽圆圆的后脑勺,这才放心走了。 几天前宿羽还在嫌弃谢怀看的东西姿势诡异,被往床上一扔才觉出了无聊,好在还有本诡异的书看。 配合着九回岭上模糊的记忆,宿小将军倒真的食髓知味,想起了一丝丝的畅快。他观赏得举一反三,联想得废寝忘食,死活不愿醒来。 眼下没有了姿势诡异的书,小宿眼睛也不酸了,胳膊也不疼了,起床也有劲了,肚子也开始叫了,整个人都变正经了,正经人麻溜地披上衣服溜达了出去。 三伦和几个梁州驻军正蹲在地上剥地瓜吃,宿羽也过去掰了一块,“哎,听说咸菜好吃,给我吃口。” 那梁州人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我们鹤林老咸菜贼好吃,包你吃一斤捎二斤。” 宿羽吃了一口咸菜,突然想起来,“鹤林?这是鹤林县?你们这姓马的多吗?” 马沙就是鹤林人。 三伦跟着宿羽扛了一兜子地瓜,沿着惊涛拍岸的梁河走二里地,翻过一座秃秃的山坡,就是老马家,二亩薄田,种着冷绿的冬麦。 当地的风俗和别处不大一样,家里死了人就埋在田里,有些余钱的人家还在坟头修一座一尺高的小神龛,供一个小神仙,陪伴长眠的亡人。 老马家的田头没有小神仙,只有两座矮矮的坟丘,一新一旧,也没刻字,三伦和宿羽蹲着看了半天,没猜出是谁。反正都不新了,没一个是马沙的,大概音书断绝,讣告还没传过来。 邻家是开药铺的,扛着包药材经过,三伦问:“这是谁的坟?” 那中年汉子道:“马老汉的老婆和媳妇。” 三伦“哦”一声,又突然反应过来,“媳妇?媳妇什么时候死了?” 那人想了想,“媳妇死了有几年了,后来小马才去从的军。小马他娘是入冬的时节死的。” 三伦急了,“不对吧?他还老说他媳妇儿呢,怎么能早就死了?” 在九回岭的时候,刘叔跟他转过马沙的话,“让宿羽别攒钱了,我老婆不用他管,压根就用不着。” 这话原来是这个意思。马沙跟人臭显摆自己老婆贤惠大方的时候,大概把自己骗得很受用。 宿羽拉了拉三伦的袖子,让他别问了,“马沙他爹呢?” 邻居放下药包擦汗,“小马他娘这不是刚死吗?老头子去陇州给小马送冬衣了——估计是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好呀放假快乐嘻嘻嘻!(心虚) 为什么心虚呢,因为本剧组又要改戏了。 我昨天,一边玩狗一边想,诶嘿哪里不对头。然后就想起来,好像本来要写的是我们燕于飞大哥哥啊哪来的陈竺?! 今天开始陈竺陈将军out,角色换成燕于飞燕将军,请大家配合他的表演……你们就是演技派之光!炖肉给你们吃! 好在戏份不多改起来很快,今天上午就把前面章节更换掉(没啥大改,不用重新看昂) 可以骂编剧一声智障,啾咪~ ps发现有好几章被审了 那我能说什么呢 我更个下集预告吧 —— 谢怀被烦出花了,把地瓜一丢,招招手,“现在睡。你过来。” 宿羽也把地瓜一丢,舔了舔甜丝丝的指肚,迈着小碎步跟了过去,往谢怀身上一趴,搂着谢怀的脖子,先狠狠“吧唧”了一大口。 谢怀颈上有伤,愈合得格外缓慢,已经过了几天,血口还没长住,眼下那小小的一片血痕被小猫舌头似的舔了一口,又酸又痒。 他把小猫脑袋从颈窝里掏出来,低声说:“别乱动。” 宿羽在他耳边带着气音笑了一下,“不让动?你怎么好这口儿啊?” 谢怀把圈在脖子后头的两只手往下一摘,拉到他腰后,另一手按住了他扁扁的后腰,“那你别动啊。” 宿羽如愿以偿,舒舒服服地打算实践新知识,“不动不动。” 谢怀说:“别后悔。” 宿羽摇头摇成拨浪鼓,“不后悔不后悔,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还后悔什么,不后悔。” 谢怀带笑亲了亲他的嘴唇,“……小王八蛋。” 导演:cut —— 第55章 心头血 北济从未停止过侵略,从皇帝登基前二十多年,一路打到了皇帝登基后二十多年,颠沛流离成了大周百姓的常态。强敌窥伺,大周人没敢放松,十四五岁的孩子都要扛起锄头从军,军队日渐壮大——也就是这份壮大引来了乱象窥伺。 掰手指算一算,距离上一次大规模的战争,已经有八年了。 八年,没有长到让任何一个人忘记公主死于荒野的耻辱悲恸和侥幸之后的心有余悸,可也没有短到让年轻人们对战乱酷暴有切身体悟——直到身边人真的陷于流离死于荒野,一个接一个,把所有人都变成漂浮的孤岛。 三伦叹了口气,拍拍屁股上的土,把地瓜兜子给邻居放下,“劳烦您照顾这二亩地,万一老头子回来了呢?” 实诚的邻居不大好意思白收他的东西,把自己抗的一包药放他肩膀上了,“好说好说。” 三伦无心寒暄,一边扛着药包一边拉起宿羽,两个人沉默地回了军营。 大中午的,梁河奔涌之势都放缓了一些,营中一片死寂,将士们各自瘫着晒太阳,没什么可做的,也没什么能做的。 宿羽和三伦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发现青州来的将士们就算是瘫着,也都瘫得很有条理,随时都能跳起来打仗,看来谢怀从青州掀起来的军队改制之风刮得效果不差。 谢怀的改制说起来其实很简单。依照大周惯例,军队并无真正的将领,只在战时由皇帝颁虎符直接任命——自然,陇州地处边塞,情况特殊一些,随时都是战时。而其他各州军队则各有训练编制,等到战时,再由皇帝任命将领、下达指令、重新编制。 总而言之,这种军制在皇帝盛年时因可巩固一统而享有盛誉,但就眼下战乱频仍的状况来看,完全是尾大不掉,效率奇低,而且编制一片混乱。 谢怀一到青州,除了拔除奸细之外,所做的就是收回虎符、任命将领、调动组编,十人一列,十列一营,十营一都,十都一校,一校就是万人。 无所谓平时战时,无所谓军令王命,黑乌鸦带着火漆印章一声令下,各军将领各自斟酌取舍,整个大周都能拧成一条战线。 从青州军前几天的表现来看,改制效果斐然,可惜迎头碰上了北济入侵,功亏一篑。 北济人把改制改到一半的陇青二军当残花败柳,把千里贫瘠的梁州当鸡肋。鸡肋残花合在一起,死死地拖住了谢怀,正好方便他们做下一步打算。 陇州已经沦陷,陇青二军困在梁州。向南就是野狐岭、大靖门,再向南,金陵只有虎贲军和巡防营镇守。 突围梁州刻不容缓,谢怀的正事就是这个。 宿羽把药包送到军医那里让黑胡子老头辨认了一圈,听完宝物功效,突然醍醐灌顶,把新宝贝揣在怀里,鬼鬼祟祟地找着正在午睡的谢怀,辣手摧花把人拍醒,又把自己往谢怀腰上一挂,一阵风似的刮到了中军帐。 谢怀背着手在前面走,宿羽抱着个咸菜缸跟在后面。两个人进了大帐,谢怀张嘴就问道:“有计划了吗?” 他倒是问得心情愉悦,可惜别人都不缺心眼,没有此等装瞎的乐观心态。 梁州眼下音书断绝,连只黑乌鸦都飞不出去,他们甚至算不出虎贲军和小容王到没到金陵,只算得出自己兵力不如人,兵马不如人,连吃的都不如人。 四面楚歌,突围得出去才有鬼。 突围不出去就回不了金陵,回不了金陵就守不了城,守不了城小容王就玩蛋,小容王玩蛋燕燕就没人管,燕燕没人管就…… 简而言之,燕于飞觉得老燕家要完。 帐中草草地堆着地形沙盘,燕于飞把不听话的头发解了,看得眉头紧锁。被这么一问,他蓬头垢面地和刀疤脸小兵对视一眼,长长叹了口气。“殿下,还能有什么计划啊?” 李昙坐在炕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脚玩,心猿意马地问道:“你们刚才去哪了啊?弄咸菜去了?” 谢怀不置可否,诡异一笑,拍开咸菜缸,从里面摸出颗豆子,往前一递,“鹤林特产,谁来试试。” 李昙伸手接过去放嘴里嚼了,一边嚼一边回过神来,“鹤林特产又不是咸菜了?” 谢怀“啧”的一声,“跟这个大宝贝比,咸菜算个屁。” 李昙嚼吧嚼吧咽下去,“没滋没味的,什么东西啊?” 谢怀笑得堪称慈祥,“巴豆。” 宿羽好心补充道:“特制的,有奇效。” 燕于飞吃饭实在,又不爱喝水,最近舟车劳顿,正受宿便困扰,当即大叫:“怎么不给我呢?!” 话音未落,某处传来“咕噜噜”一声暧昧的声响。 刀疤脸小兵只要不被谢怀瞪,就是十二分的机灵,他提前捂住了鼻子,直了直腰,嫌弃道:“李公子,鞋。” 李昙二话没说,刺溜下床穿鞋,捂着肚子冲了出去。 宿羽和谢怀提着耳朵听了半晌,互相点点头。 谢怀说:“可以啊。燕将军,派人出去,到全县药铺里再买他几百麻袋的巴豆,快到饭点的时候扔梁河里吧。” 宿羽补一脚:“找得着石磨吗?磨磨粉,分批次扔。” ……小宿今非昔比,可真够损的。 宿羽还惦记着燕于飞说“怎么不给我”,于是又摸出来一颗,“还多着呢,你要吗?” 门缝里传来李昙的大喊声:“借过借过!谁在茅厕里!快出来!快出来!我草!快他娘出来啊!我不行了!” ……这个功效就有一些过于激进。 燕于飞如今都学会了假笑,当即皮笑肉不笑地挠了挠头发,以遮掩内心的恐惧,“不用了不用了。” 小兵说:“怎么不用了呢?燕将军,你不是……” 他燕将军飞起一脚,“找磨去!” 谢怀心情大好,就着咸菜一口气吃了小半筐地瓜。 宿羽在旁边小媳妇样地剥地瓜皮,剥一个地瓜问一句:“等出了梁州,跟我睡觉好不好?” 谢怀啼笑皆非,“你脑子又坏了?什么毛病?” 宿羽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啊,过两天谁知道咱俩缺几个胳膊少几条腿?万一不能用那个姿势了呢?” 原来就算缺胳膊少腿也得跟他睡觉,只不过得换姿势。挺执着。 谢怀在这方面比较保守老套,脑内过了一遍缺胳膊少腿要用什么姿势,想着想着就没了胃口,瞥着宿羽转了个心思——九回岭一睡之后,一摸就跑的宿羽怎么就跟开了光似的? 只见开了光的宿羽委屈巴巴食不下咽地把地瓜皮一丢,咕哝道:“烂人。” 虽然名副其实,谢怀还是感觉受到了侮辱,“你说什么?” 宿羽小小声地说:“又给我喜欢,又不给我睡。” 谢怀被烦出花了,把地瓜一丢,招招手,“现在睡。你过来。” 宿羽也把地瓜一丢,舔了舔甜丝丝的指肚,迈着小碎步跟了过去,往谢怀身上一趴,搂着谢怀的脖子,先狠狠“吧唧”了一大口。 谢怀颈上有伤,愈合得格外缓慢,已经过了几天,血口还没长住,眼下那小小的一片血痕被小猫舌头似的舔了一口,又酸又痒。 他把小猫脑袋从颈窝里掏出来,低声说:“别乱动。” 宿羽在他耳边带着气音笑了一下,“不让动?你怎么好这口儿啊?” 谢怀把圈在脖子后头的两只手往下一摘,拉到他腰后,另一手按住了他扁扁的后腰,“那你别动啊。” 宿羽如愿以偿,舒舒服服地打算实践新知识,“不动不动。” 谢怀说:“别后悔。” 宿羽摇头摇成拨浪鼓,“不后悔不后悔,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还后悔什么,不后悔。” 谢怀带笑亲了亲他的嘴唇,“……小王八蛋。” 此人骂人相当有特色,骂宿羽更有特色,不是二百五就是王八蛋,还都带个“小”,反正骂得宿羽毫无被骂的感觉,反而很怀疑自己在他眼里的形象是不是还没他腿高。 他这么一想,也就这么一说,结果谢怀自然而然地接话:“对啊,”他拿手比划了一下,“你要是真这么大就好了。” 宿羽要是跟破狗崽子一样大就好了,他就把小宿羽往怀里一揣,当个暖手炉,想亲的时候就掏出来亲亲,想揉的时候就掏出来揉揉,想揍的时候就掏出来使劲揍,不许掉金豆子,想哭憋着。 宿羽没能领会此等变态精华,当即一拳杵了出去,低声咕哝道:“那你跟狗玩去吧。” 谢怀顺势把他的拳头往手心一握,宿羽一张口,轻轻衔住了谢怀的上唇。齿列相濡处一片温暖蛊惑,后脑一紧,被谢怀托得更近。 呼吸渐渐粗重,脑中渐渐麻乱,宿羽的右手掌心的新皮肉长了出来,解去了细布包裹,就这么沿着谢怀的脖颈胸口腰侧一路逡巡下去,直到和滚烫相触。 他的手没轻没重,谢怀粗喘了一口气,正待说话,宿羽突然说:“等等。” 怪不得要疼。 宿羽偷偷摸摸拿手量了一下——这有点吓人了。 这不是再一再二再三再四多多练习就能解决的事儿,这是客观原因。第一千次一万次都得疼。 那声音变了调,有点抖,谢怀勉强顿了顿,一把把那只手捞了起来,端详一眼,哑声问:“怎么了?手疼?我就说不行吧,小兔崽子非——” 宿羽严肃地摇摇头,“不是,我不疼。” “那怎么了?” 宿羽说:“学以致用,但是还没挑姿势。” 谢怀:“……” 脊梁骨上的火越烧越烫,但谢怀好整以暇地松开手,“你挑。” 宿羽麻利地从他身上滚下去,偷看了一眼谢怀的脸色,大着胆子横下心,从他袖子里摸出小书来翻了几页,把一个姿势指给他看,“……我觉得这个挺好。你觉得呢?”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看到燕于飞老师,心情就很复杂。死鬼,你早上哪里去了啦。 第56章 心头血 宿羽麻利地从他身上滚下去,偷看了一眼谢怀的脸色,大着胆子横下心,从他袖子里摸出小书来翻了几页,把一个姿势指给他看,“……我觉得这个挺好。你觉得呢?” 日近黄昏,谢怀累了一天,又没午睡,到这会就有点精神不济的意思,眼睛都花了,凑过去看了看,发现是底下的小人儿脸朝下趴着,上面的小人儿坐着。 谢怀瘫了回去,冷笑一声,“我觉得你挺清闲。” 宿羽见他不满意,又换了一页,“这个也凑合。” 底下的小人儿撅屁股趴着,上面的小人儿站着。 谢怀懒洋洋地说:“将军,您能露个脸吗?全身上下也就一张脸好使了。” 宿羽瞪他一眼,“这个。” 上面的小人儿站着,底下的小人儿还是躺着。 谢怀把书一扔,“装死装上瘾了是吧?” 宿羽可怜巴巴地往他脖子上一挂,开始在恐惧驱使下胡说八道,“殿下,我跟你说,我吧,我道德品质败坏,我好吃懒做,我贪图享乐,我就想成天躺着晒肚皮睡大觉。你别看我每天骑马练剑砍人翻山越岭特有劲儿,其实我累得很,我一点也不想打打杀杀,我图什么呢?我就图等我加官进爵了发大财了,养一群小丫头在家里。一大群!” 就着仰望的姿势,所有人的眼神其实都可以可怜巴巴的。如果说的话不是人话,那就是非人的可怜巴巴。 谢怀一挑眉毛,“小丫头?你要干嘛?” 宿羽掰着指头数,“一个给我卷烙饼,一个喂我吃烙饼,一个给我擦嘴,一个替我洗盘子,再来一个……” ……除了懒点,是真好养活。 谢怀捏着宿羽的指头,憋笑憋得肚子疼。老人都说荷包指头好持家,宿羽果然是个抠门巴巴的荷包指头。 也不用给他想封号了,“烙饼大将军”,“烙饼将军府”。逢年过节也不用赏赐什么珊瑚如意玉麒麟,赏一袋白面一捆葱就行,酌情增加点胡椒面胡麻油什么的,让他阖府谢恩。 他慢悠悠地说:“那我要是不让你养小丫头呢?” 宿羽认真考虑了一下,豁出去了,“……我进宫蹭饭!反正你将来是皇帝,不说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三四个娘娘总有吧?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谁也别闲着。我也不多去,早晚我可以凑合,中午要好好吃,一个月去蹭个三十顿就行了。反正别让我动弹就行。” 谢怀“噗”的一声,一巴掌抽他腰上,“娘娘这差事也不好做啊。” 宿羽把话题拉回来,“你看,我就是懒点,没别的毛病。两个人过日子吧,总得互相担待着点,凡事商量着来。我给你打天下累死累活缺胳膊少腿,我现在灌点水都能浇花了,都这样了你要是还让我趴你身上自己动,那就不合适!是不是这个理?” 大概情人眼里出小祖宗,谢怀确实觉得宿羽说得没错,他一点毛病都没有,但是在床上都想犯懒?! ……也行吧。 反正他被这么烙饼大葱地叨叨了一通,就算是三昧真火也浇灭了。 谢怀回答道:“是这个理。慢慢商量吧。” 见他神色不豫,宿羽小心问道:“你生气啦?” 谢怀叹了口气,摇头说:“不是生气。” 他拿起宿羽的手,食指划了一下,给他看,“依本王看,你的手相极好,只是天纹太短,不是长情之人。” 宿羽一愣,隐约想起自己拿手相的事糊弄过他,原来这玩意的讲究名字叫“天纹”,谢怀居然深有研究。 只见谢怀又往他自己手上划了一下,“和你相反,本人情长意重。” 谢怀大尾巴狼地摇了摇头,“以前没注意,咱俩怕是不合适。” 他一起身要走,宿羽连忙一把又抱住了他的腰,“你听我解释!咱俩特合适!再没比咱俩还合适的了!” 谢怀憋着笑,转回头,又是一脸遗憾的凶相,“唉。还是算了吧。小兄弟,所遇非良人,万事成蹉跎啊。” 宿羽只知道抱着腰不松手,要后悔疯了。他好好的学什么不行,干嘛非要学那小破书? 李昙和小兵在外面犹犹豫豫地敲门,一人喊一声,“殿下?我们洒了巴豆粉了啊?殿下?我们能进来吗?” 燕于飞吼了一嗓子,“都是男人有什么没见过的!推门不就进去了吗?!” 都是男人有什么没见过的? 宿羽心想,燕于飞,天真。天真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天真使你无所畏惧。 谢怀居高临下,对宿羽挑了挑眉。 宿羽通红着脸松开了手,默默下床穿鞋溜达到门口拉开了门,懊恼道:“进啊。” 李昙大概被一颗巴豆整虚脱了,全然无视了宿羽的脸色,弯着腰往进走,找个地儿一坐,“殿下,巴豆粉洒了。” 谢怀翘起腿靠进椅中,摸了摸嘴角的笑意,“好。派斥候刺探,随时向南发兵。” 厨房煮了又一茬地瓜送来鼓舞士气,谢怀看着宿羽臊眉耷眼的样憋笑了好半天,才听见燕于飞的问话,“啊?” 燕于飞顶着一脑袋烧烤垂杨柳,倒是很有耐心,又问了一遍,“殿下觉得此番突围,有几成把握?” 谢怀叼了根咸菜,又看看李昙的造型,笑道:“十二成吧。” 北济大军一夜之间绕过陇州南下过了梁州,想必辎重不会太重,粮草都要在当地取得。北济人又爱吃面喝汤,人在异国万事不惯,断断不会只啃干粮,水是少不了的。 燕于飞心里也有数,问这么一句,只是给自己和谢怀都喂一颗定心丸。吃完这颗小药丸,他立即起身,带小兵出去探路去了。 入夜之后,梁河水奔涌更疾,几人在帐中百无聊赖地等了小半个时辰,刀疤脸小兵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也不说话,一弯腰,大喘了几口气,递上一张纸条。 李昙接过来,“消息通了?” 他想也没想就念了出来:“燕将军送来的。梁州以南沦陷,野狐岭沦陷,北济大军已达……” 字句透过耳膜抵达大脑,宿羽尚未完全明白,已经倏地站了起来。 以摄政王为首,北济王族全凭侵略收敛财富,自然大力主战。 年前曾有风声,尉都的小皇帝曾派出议和使臣前往大周,意图摆脱摄政王的控制——自然没能成。 自那以后,小皇帝朝都没上过几次,可想而知,音信更加微渺。 北济人第一次意识到了“主和的小皇帝也会长大”,再加上北济大营被突如其来地包了饺子,他们又第一次发现了“大周人也不全是软蛋”。 双管齐下的刺激显然不轻,北济人这次颇有速战速决的意味。 如果梁州以南都沦陷……那么,北济大军想必是倾国而出,全数灌进了大周地界。 以梁州为跳板,从陇州开始分裂,再从大靖门长驱直入,直抵王朝的咽喉! 他们在梁州困守之时,野狐岭大靖门一线或许已经是千里焦土。 隔着毡帐,梁河奔流的声音传了进来,有如风生万马间。 谢怀的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叩,提醒李昙道:“继续。” 李昙硬着头皮继续念下去,“……北济大军已达大靖门,不日即抵金陵。……殿下,现在怎么办?” 谢怀没看他,“现在?出梁州,回金陵。去领你的兵。” 谢怀还是那样,一句话都不矫情,该怎么走怎么走,没有一点感情用事的意思,好像在金陵即将被困的不是他的君父皇弟。 李昙咬牙点头,迅速撤了出去。 宿羽知道李昙在想什么,他也知道那里面有一部分是事实。谢怀在朝中八面树敌,里面有一大半的原因就是此人的野心勃然昭彰。 想当皇帝不是错,但在满朝诗礼中庸当中,至少是不合时宜。 他怎么就不知道收敛一点呢? 宿羽一边想一边穿好了甲胄,又替谢怀从墙上摘下金错刀,一回头,见谢怀还在桌边坐着,奇怪道:“走啊。” 谢怀“嗯”了一声,接过金错刀,动了动酸涩的肩膀,跟在宿羽后面走出房门,突然停住了脚,一反手扶住了门框,咳嗽了两声。 宿羽被风一吹,这才想起来谢怀只穿着单薄的袍子,立即回身,“我去给你拿衣……怎么了?” 谢怀的目光一瞬不瞬,漠然盯着地下。 夜风卷起水汽和风沙,月光和火把一映,映得地上那一小滩鲜血格外妖异。 宿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骇然盯着地面足足半晌,终于用力把目光从地上拔起来,转身就往汹涌的人潮里走去。他舌头都打了绊子,“军、军医呢?我……” 谢怀低声说:“站住。” 两个字,低沉得毫无力度,却像浓云打下阴影,把宿羽狠狠钉在了原地。 谢怀在身后说:“小事。” 宿羽也知道不是什么大事。 军中苦寒,人人都有一身毛病,何况谢怀本来就身体不好,又一连几天熬得心力交瘁。但不知为何,宿羽觉得脑子里嗡嗡的,慢慢地变得一片空白,眼前摇摇晃晃,只剩下那一滩血。 他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可那是血啊。” 李昙带兵呼啸而过,那些人都是往日熟识的,眼下他一个名字都叫不上来。有人看见他,讶异地说了几句话,他只看见他们的嘴唇张合翕动,就像干涸河床上艰难呼吸的鱼。 直到谢怀走过来,拿袖子往他脸上蘸了蘸,“怎么了?该走了。” 眼前谢怀的面容之上殊无表情,但不良的预感就像走火的烟花,在头顶劈头炸开。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出了毛病,只觉得心口莫名其妙地被攥紧,直攥出新鲜的汁液。 宿羽茫然得近乎无措,微仰着头,目光直直盯着谢怀唇上的一点鲜艳颜色,又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跳出眼眶滚落下来,“……你怎么了?” 第57章 千里目 ———千里目——— 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时隔多年,北济再度挥师南下,饕殄地图,直抵大靖门,致使梁州以南、大靖门以北,遍布大片焦土白骨,血淹头颅,黄尘合匝,日青天模糊。 而这个范围还在不断扩大。摊开地图,把北济洗劫过的城镇连起来画成线,便可以发现,北济刀尖送来的风里血气扑面,即将戳上这个柔弱王朝的咽喉。 都城的金粉笼罩在阴冷潮湿的水汽之中,唯有几枝老梅披风纵横,斜刺里挑破晨光,开出几朵疏落红花。 金陵城里乱成了一锅粥,满城风风雨雨都乱了套,大多数说不清该归谁的事务书信都被一股脑扔到了户部。 衡王谢疆一连熬了好几天,在拂晓时总算腾出半个时辰来,歪在榻上闭着眼睛听信。 林颁洛一直觉得他这么一闭眼,面相就骤然锋利了许多,跟他那个天煞孤星的大哥有些形似,幸亏还有双会冒人气的眼睛。 没想到打脸来得极快,谢疆突然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点人气都没有,漠然说:“再念一遍。” 谢疆是个惯于作威作福的笑面虎,只要他醒着,林颁洛就没有睡着的道理,所以这根户部的中流砥柱比谢疆还困。 困意笼罩的林颁洛本来就迟钝,所以不仅没感应到那股子犹豫,还压根不知道自己念了什么,形在魂散地把刚才那条又念了一遍,“城北粮仓开仓屯粮遭遇百姓哄抢……哎我的亲娘哎这不是添乱吗,这个节骨眼上公开屯什么粮。他们报备过吗?” 谢疆就像没听见,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前面那条。” 林颁洛便往回翻了一页,打个呵欠,“青州军新帅燕于飞送来的……唔,怀王率陇青二军突围梁州,即日南下——” 话音未落,谢疆突然从榻上站了起来,一边披衣一边从他手里抽过那页纸,“起来,跟本王进宫。” 北方传来了难得的好消息——皇长子怀王率陇青二军突围梁州,大军如风驰电掣踏过黄淮扬子浪千叠,迹如神鬼一般迅速赶上了北济大军的步伐。 漫长的宫道上冷风正紧,林颁洛被生生吹醒了,突然说:“哎,殿下,这个战报我昨晚上其实听过的。” 谢疆不知道在想什么,宫人给他递了个暖手炉,他信手塞给了冻得弯腰驼背的林大人,“听过什么?” 林颁洛像只被泡进冰水的光皮鸡,一边握着暖手炉往脖子里捂,一边倒豆子似的倒八卦。 据说历来对敌时惯常采取武力压制手段的怀王这次破梁州之围几乎没动一兵一卒,只是洗劫了全县的药铺——不要百姓的金银珠宝一针一线,只要巴豆。 又据说怀王踏上梁州大地之后,金口吐出的第一句话是:“啧,这味儿。” 这一围破得臭气熏天,可以说是大周战争史上最有味道的一场战役。 大概是因为三年前被怀王当胸踹了失态的一脚,林颁洛这几年被谢怀刻意无视。交往一少,谢怀的形象在林大人的概念中格外神秘,所以林大人一边说一边笑,“巴豆哎,怎么想出来的,以前没发现怀王殿下这么蔫儿坏啊……” 谢疆站住脚,舔舔嘴唇,满脸同情地看着林颁洛摇摇头,“你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林颁洛反应了半天,抬脚追了上去,“什么意思?……殿下殿下,怀王他不会是又把那个宿什么的闯祸精给捡回来了吧?!” 谢疆微笑着偏了偏头,说:“林大人。” 林颁洛这才发觉已经到地方了,连忙噤声,还比划了个多余的“嘘”。 皇帝春秋已暮,入冬前就已经沉疴不起。这次不需要太医诊治,明眼人都看得出,这须发灰白的老头子不行了。 黎皇后没再计较谢息的下场,终于愁云惨雾地从青灯古佛边飘了回来,打算送皇帝最后一程——当然,送得颇为含蓄,捎带着国舅国丈世族老小一起送,成天拿着笔墨在眼前含蓄地晃,总算晃得当年号称“朕心里有数”的皇帝把立储这码事想了起来。 廊下铁马叮当,几个月不见,谢鸾的个子已经抽了条,披着赤狐毛滚边的大氅,抱着修长的手臂站在那出神。远远一看,就像琅琅璞玉,即将窜成森森千丈松。 过了好半天,谢鸾被侍从点了点,回过头来,连忙打了个招呼,“二皇兄!” 二皇兄是“皇兄”,大皇兄是“大哥”,谢鸾分得一直很清楚。 大殿铜门紧闭,透不进一丝风。谢疆连门都没能进去,要了张椅子在门口坐下了,拍了拍袍子,说:“小容王怎么在这风口站着?” 谢鸾摇摇头,“母后叫我在这里等。” 林颁洛看了谢疆一眼,欲言又止。谢疆就像能听见他心里的啰嗦,转头淡淡瞟了他一眼,林颁洛又把话吞回去了。 谢鸾是个聪明的孩子,功课比那些世家大族里层层遴选上来的侍读都好,又被谢怀挂在腿上在军中度过了小半个青春。如此视野胸襟,本来就是常人可望不可得。如今的谢鸾虽然看着还是个孩子,但内里恐怕已经与同龄人迥异。 皇帝要立谢鸾为储君,其实一点都不意外。用圣贤书上的标准横量竖比,这样的皇帝无论如何都会是苍生黎民之福。 但用不着旁人提醒,谢鸾自己知道。 没想到谢鸾垂手站了半晌,冷不丁地开口说:“二皇兄,为什么人人都想当皇帝?” 谢疆明知他问的是谁,故意兜了个圈子,笑道:“也不是谁都想当啊。” 谢鸾被风吹了半晌,大概有点着凉,吸了吸鼻子,笑说:“我知道,二皇兄就不想当。” 这就有点口无遮拦。林颁洛连忙去看谢疆,谢疆居然挑唇一笑,“嗯”了一声。 谢疆从小性子乖张,谁也不大待见。 嫌顾皇后和皇帝吵架吵得烦,就讨厌去问安。嫌他大哥横眉竖眼烦,也讨厌跟他去学骑射。还嫌边上嗡嗡绕的宫人烦,他长到能拿得动笔时的年纪,就拖着鼻涕和铺盖卷往太学门口一坐,死样怪气地赖着不走了。 宫中嫔妃们叨念起二皇子,都说这性子奇怪,可能是因为潜移默化——从谢疆出生起,就没见过皇帝和顾皇后有过一天好脸,再加上有谢怀那么个火气冲天的大哥,就算是好孩子也捂坏了。 谢疆早时也怀疑过是那三个暴脾气把他弄成这样的,但等到书读得多了,独处得多了,谢疆越来越明白,谁也怪不得,甚至用不着“怪”,他就是这么个人。 有人天生就是七情上脸的谢怀,有人天生就是蠢得热情洋溢的谢息,还有人天生就是天地瞩目的谢鸾,那自然也应该有人天生就是见天嫌天冷、见地嫌地脏、见人间了无生趣的谢疆。 没什么对不对错不错的,天性而已。 他什么都看不上,什么都不喜欢,再好的东西放到他跟前,他都能挑出不是来。 别人挤破头皮的做官,在他这里是通身埋故纸的刀笔吏;别人趋之若鹜的皇子尊分,在他这里就是个空荡荡的大宅子,他宁愿住户部的小屋子;更别提那个高处不胜寒的皇位。 一缸历史的灰尘,埋着夏鼎秦桥、名缰利锁。 无趣,无趣。 一股冷风改了风向穿廊而过,谢鸾用细白的手指压了压火红的狐毛领,“……但也不是人人都是二皇兄啊。” 人跟人是不一样,性子天差地别,处境更是天壤有分。 谢疆嫌什么都烦,反而被扔进了一地鸡毛待人拾捡的户部;谢怀想要那缸灰尘,想得愿血染朝衣以往,但皇帝偏偏给谁都不想给他。而谢鸾什么都不做,就做他快快活活的小容王,心向往之的一切都手到擒来。 不过,皇帝如何想其实无关紧要。天子金口玉言掷地有声,但一句话就算裹了二两黄金白玉,那终究也只是句风飘即散的话而已。 说到底,“皇帝”不过是张材料稀罕的椅子,底下托着那张椅子的人肯继续托下去才做得数。 就像如今的谢鸾——黎皇后身后站着万千幢幢人影,世家、贵族、皇商、外戚,乃至于南洋港口连接的西洋商人和传教士,万千张贪婪的嘴亟待黄金白银名利荣光填满,亟待选拔出新的一丘之貉,尚且年轻稚嫩、尚且羽翼未丰的谢鸾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谢怀——谢怀或许能用铁腕开拓出更广的疆域、更硬的脊梁,但是,谁说得准同样的铁腕会不会也要打破本就摇摇欲坠的黄金之墙? 他们就像害怕山海经、列异传里那些莫须有的怪物一样害怕谢怀,更多七分厌憎。 谢鸾在那些人中间浸淫了三分之一的前半生,他明知道那扇门开之后的答案。那他想要谢疆说什么呢? 谢疆被问得有些烦,虽然脸上仍是一派春和景明,但林颁洛见他的脾气见多了,一看那要嫌弃人的德性就连忙轻咳了一声,提醒他别跟未来的小皇帝摆脸,不然户部又要砸锅卖铁发不出俸禄。 一声啰啰嗦嗦的咳嗽落地,谢疆面色稍霁,把目光移回小少年的脸上,神情竟然近乎温柔,“那北济那个小皇帝呢?阿鸾,你说他想当那么个皇帝吗?” 作者有话要说: 米娜桑中秋快乐!!! 但我不是很快乐我又要去彩衣娱亲不棱写文呜呜呜不棱复吸好好活着不好吗为什么要过节今天我就是死样怪气谢疆本疆 第58章 千里目 吴微那个受人挟制的挂名皇帝当得开不开心,谢鸾没想过。但谢疆问的也不是这个。 他才十四岁。但除了大哥和燕燕,他跟谁说话都要打哑谜。 谢鸾的左手无声地摩挲着右手虎口上被圆月弯刀磨出来的薄茧,半晌,他极慢地回答:“唯在其位,方有所可为。” 他可以受人挟制,但一定要坐上那个能够号令千军万马为他臣服的位置。哪怕是顿首积跬步,终有一日可至千里。 谢鸾、谢怀和皇帝前仆后继,把声闻于天之欲、肃清天下之志同时放在一副肩膀上,又把这副肩膀珍之重之地炼进剑尖,貌似无痛地剖开沉痼血肉。 他们是地地道道的谢家人。 哪怕有一个爱拿胡渣蹭他脸、同时为了王位披肝沥胆的大哥,谢鸾依旧姓谢。 谢鸾听见身后的黑铜重门洞开,透出呼呼的风声,也看着林颁洛跟着谢疆站了起来,又跪了下去。 “……嫡子鸾,灼然玉举,笼盖人上。兹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鸾以册,立皇太子,正位东宫,垂万年统、系九州心……” 仪官的嗓音清正肃穆,刺破千里之外的霜天号角。 远方天色将明,谢鸾转身长跪下去,朗声道:“儿臣定当不负。” 手中一沉,是属于太子的东宫印信落掌,冰凉沁骨。他就垂首捧着那印信,足足半天,直到诸人散尽。 林颁洛在宫道上走了许久,还放心不下。他一回头,看见廊下的新太子终于站了起来。赤红的大氅边挡住了稚嫩的脸,谢鸾好像是拿袖子狠狠地抹了把眼睛。 林颁洛是个心肠热乎的碎嘴书生,生平最见不得老人姑娘和孩子哭。他忍不住想叫住谢疆,但一转念,又觉得衡王殿下不会在乎这个。 他哑然地看了三句话的时间,终于拔腿追了上去,“殿下,咱们回户部?路上找地儿吃个早点?这天儿冷的,粉丝汤和包子?还是你又想吃年糕汤什么的?上次那个青菜包子我觉得有点油……” 谢疆慢腾腾地答应了一声,脚下极快,三步两步出了角门翻身上马,握住了缰绳,却没有动。 林颁洛知道这位常年住户部的殿下心思又细又多,但并不是什么坏心,所以也慢腾腾地等着。 金陵深冬的清晨遍天都是白光,一映之下,冬景朗然入目。谢疆稀奇地仰面看了一眼天空,问道:“林大人,依你看,陇青二军打得过北济人么?” 这不是废话?林颁洛又没上过战场,对这个心里有数的人应该是谢疆。 但既然他这么问了,林颁洛就顺着他的意思回答:“短战或许可以,长战毕竟难熬。” 谢疆不置可否,又说:“那你觉得,陛下还能撑多久?” 陛下还能撑多久? 谢疆觉得,皇帝在一日,就是一面旗帜。有这面大旗在,“大周”二字无论如何不会倒。有朝一日,倘若当真兵临城下,不论是虎贲军还是巡防营,都得拱卫古老的王都。 但倘若兵临城下日,皇帝不在,就是另外一番光景。 新皇初初登基,谢怀领兵在外,世族如受窥伺,必定惴惴不安。北济人和怀王对上,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到时候,谢鸾就算有心,亦是孤掌难鸣。莫说一兵一卒出城迎战——金陵城恐怕连城门都不会开。 林颁洛悚然一惊。 就在这时,有几只黑乌鸦从秃桂树丛中惊起,扑腾着从他头顶飞掠而过。他生生地吓了一大跳,直接脚下一滑,差点滚下马背去,被谢疆倾身过来,一把捞住了臂弯。 林颁洛不敢说话,那双狭长的凤眼就在咫尺之遥,眼中的内容却远到了千山之外。 谢疆心不在焉地问:“怎么,你也觉得有道理?” 林颁洛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继续说实话:“我觉得……殿下,事到如今,陛下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谢疆毕竟当局者迷,还把他那头顶熊熊煞气的大哥当“皇子”看。殊不知,谢怀出了一趟门,把青州军陇州军改制改得完全脱离金陵掌控——现在在皇帝眼里,谢怀大概是“狼子”多些。 谢鸾是皇帝身后最后一件事,倘若连这件事都办不漂亮,皇帝大概真的舍不得瞑目了。 谢疆松开了他,抿紧了像谢怀一样飞薄的嘴唇,长久未曾开言。 正如户部这两个人精所料,怀王率领的陇青二军和北济大军一路缠斗一路南下,起初士气高涨,连连告捷;但不过三日,大靖门以南无人耕种的荒凉黑土就不再供应得上饮水干粮,普通士兵尚且难以作战,更遑论伤兵。 与此同时,打通了陇州、梁州和大靖门一线的北济人彻底找到了自己辎重补给都异常充足的优势,粮草兵马源源不断地南下,与供不出黍粟的大周百姓两相对映,对比格外鲜明。 大战一触即发,金陵全城默默戒备起来。正在虎贲军副统帅韦明安整军守城之时,皇帝颁下一道谕旨,御赐琉璃虎符于老将黎骏归,命他统率虎贲军镇守金陵。 此令一出,便是坐实了朝廷进入战备状态的打算。 平头百姓们觉得不至于会亡国,于是开始跟风囤积粮食;而显贵们认为,不管亡国与否,战乱代价始终太大,于是纷纷在脑门上贴好忠君爱国的牌子,一面绞尽脑汁贡献三两诗行,一面动动袖中的手指,把家眷送往温暖的南方。 ……温暖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南方的港口,碧蓝的海面连接着更广阔的希望。 户部彻底被抽成了连轴转的陀螺,城北开门接纳南下的流民,城南开门放走南逃的贵宾,城西城东两门日夜洞开,向城内输送物资囤积,以防围城;同时谢疆暗中派人着手疏通向南的官道,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容王被封为储君的第二天,金陵城的傍晚比往日更冷。米价翻了四番,城东空宅已达半数,北城门严密合起,怀王率领的陇青二军且战且停,终于奔命一般狂飞到了金陵城下。 就在满城百姓都在叨念着“老天有眼”,盼着怀王调动虎贲大军回击护国之时,知情人纷纷缄口不言,朝堂之上风波不起,暗涌只在深处。 一个时辰之后,暮色终于将临,燕于飞在北城门外傻了眼,发现自己千辛万苦地到了金陵城外,竟然进不了城。 韦明安换回了普通铠甲,从城墙上往下喊话。话音随风飘荡,其中有十分之一的声量抵达了城下的耳朵眼里,大意是陛下病重不理朝纲,容王新新立储万事冗杂,为城中安全着想,请陇青二军就在城门外头守着吧。 ——好像于安全有害的不是北济人似的。 如林颁洛所料,皇帝把眼前的谢鸾放在膝下,把关外的谢怀当做狼来防。 国丈黎骏归平时不吭不哈,一掌权柄便雷厉风行,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亲手把遇事犹犹豫豫的李存年踹到一边,将并入虎贲军的巡防营重新撕了出来,虎贲、巡防重归旧态,各自镇守南城和北城。 谢怀用了三年在金陵城中画下的浓墨重彩,被黎骏归一夜之间洗得干干净净。 韦将军从军多年不改本色,依旧是个读书人,声气文雅地喊了七八百遍,燕于飞终于听懂了,当即力拔山兮气盖世地吼了回去:“不让老子进?!他娘的什么玩意儿!你他娘的敢跟殿下再说一遍?!” 韦明安被他们几个吼惯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从城墙上遥遥看去,怀王殿下骑在马背上,漆黑的大氅随风鼓动,阴影随风翕动,看不清面色,不知道听懂了几分真意。 几个月不被谢怀拎着领子骂,韦明安一不做二不休地越来越争气,一口气被人夺了兵权拆了虎贲,他当然不敢跟此人再说一遍,当即把脖子一缩,换户部踹来安抚军心的林颁洛上场。 结果他倒是心大,一边拢着手呵气一边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殿下,想吃点啥?” 林大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嗓门嘹亮得像只打鸣公鸡,暮色被他倏然刺破,谢怀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瘦了一大圈的纨绔脸。 起初有那么半晌,林颁洛几乎从那张远得看不清五官的面孔上看出了翻天卷地的阴郁苍白来,差点替韦明安腿软。 然后,只见谢怀皮笑肉不笑地当街打了个唿哨,招呼身后成千上万的饭桶们,“都聋了?点菜!” 作者有话要说: 顶不住 去睡个回笼觉 第59章 千里目 不知是不是被那几百麻袋的巴豆彻底扯掉了金玉其外的面纱,谢怀这次一回自己的地盘门口,没变成一流纨绔的怀王,反而凭空长出了一身山匪风范。 陇青二军已经疲战三日有余,将士们被燕于飞和李昙连抽带哄地赶到了金陵城下,正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然而他们也点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打卤面!”“炒鸡蛋!”“辣椒炒肉!”“韭菜馅饼!” 山匪谢怀搓了搓手,让城墙上的林颁洛等着,东摸摸西摸摸,不知从哪片土里刨出张正面写着首风骚呛鼻的情诗的洒金粉笺,又不知从哪捡了根木炭,掸了掸粉笺上的土灰,挥舞起一手无风起浪的行楷,翻过背面,一边写一边报菜名。 “葱油烙饼烫干丝千层油糕糖油蝴蝶卷蜂糖糕清炖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蹄黄泥煨鸡金香饼肉酿生麸无锡排骨清炖鸡孚酱鸭糟鱼酱猪头肉……” 除了李昙生活经历比较丰富,其他将士们听都没听过这些菜名。但谢怀不骂人的时候,那把嗓子格外美味,他们人均听出了二斤口水。 将士们眼巴巴看着谢怀把粉笺折吧折吧丢进了城墙上垂下来的篮子里,看着篮子慢腾腾地被提了上去,又看着墙头上的户部林大人打开看完回了信,回头下城墙去鼓捣了小半个时辰,几百个篮子又慢腾腾地被放了下来。 几百个篮子中盛满白面条,当中一篮中一张巨额银票,上书一行大字:朝廷尚在吃糠咽菜耳,如意楼菜单用来下饭便罢了。 谢怀抬手扶额,离得近的李昙听到他难掩沙哑地骂了一声:“……难怪跟老二臭味相投,真他娘抠。” 刀疤脸小兵吸溜了口面条,又吸溜一声鼻涕,“那怎么舍得花银票呢?” 同为刀疤脸的李昙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现在城里银票怕是还没草纸值钱呢。” 大伙别无选择地接受了林颁洛送下来的酱油就光面条,愁眉苦脸地吃完,开始支帐篷点篝火。李昙娇贵惯了,干不利索这些事,便叫刀疤脸小兵过来,“你来搞!” 小兵操着虎里虎气的家乡话说:“我?你想干哈?我可是副校尉啊!找揍是不?” 成天除了结巴就是“我是副校尉”,就因为副校尉比鹰扬卫高一级。官高一级压死人,但李昙简直没见过这么磕碜的副校尉。 他当即没眼看地移开目光,琢磨了一下个中好手是谁,随即大喊一声:“宿羽呢?!宿羽!宿羽!宿羽!——” 李公子叫魂似的一口气喊了九百声,宿羽终于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冲他屁股后头给了一脚,把他踹了个不留情面的大马趴,没好气道:“别吵。” 霸王花花脸朝下往地上一磕,他这才想起来宿羽这一路上的闹心德性,爬起来问:“怀王又咋了?” 宿羽没吭声,蹲下去拿尖石头挖了个坑,把木头楔进去扎好,半天才拿手背拢了一下掉下来的碎发,“……反正别吵他。” 谢怀这一路病得七荤八素,偏偏又是史无前例的苦行军途中,拢共加起来也没睡够五个时辰。谢大药罐子天生脸俏下巴尖,本来就没二两肉,现在都瘦得脱了相,饶是宿羽见惯了死人,也都觉得这个慢腾腾的死法有些吓人。 宿羽一直觉得谢怀虽然每年生三百顿病,身子骨是不甚强气,但折腾了快三十岁都还是生龙活虎的,可见从长远来看,谢怀其实算是罕见的皮实耐操,是个多灾多难和长命百岁兼于一身的材料,如果肯下功夫钻研,没准能当神仙。 但从那一口不合时宜的血开始,宿羽就像被天雷劈中了脑壳似的,莫名其妙地担忧起来。 ——说是担忧,其实刨去做不完的事打不完的仗,他一天之中也就有那么两三个瞬间的空闲,无一例外地全部用来往坏处想。 宿羽拦不住自己的思绪任马由缰,所以千辛万苦给自己找事。他甚至在路上捡了本烧毁了一半的医书,每天守夜的时候,他就着篝火微弱的火光,艰难地辨认上头的字,已经看到了“身大热,反欲得近衣者,热在皮肤,寒在骨髓也;身大寒,反不欲近衣者,寒在皮肤,热在骨髓也。” 他盯着跳来跳去的火苗琢磨了半天。 谢怀身上一会冷一会热,一会怕冷一会怕热,症状天马行空,好像和哪条都不沾边。 燕于飞踢了他一脚,示意他靠边点。宿羽让出一点光,燕于飞一提裤子,在篝火前面蹲下,铺开张纸,写了三个字:燕燕,你…… 然后没了。 燕于飞其实没什么好嘱咐燕燕的,燕燕再厉害,他也不能让燕燕提刀揍谢鸾逼谢鸾开城门。 何况谢鸾现在是太子,燕燕再见谢鸾,大概也不能带刀了。 青州军上下其实对谢怀的改制颇有微词,觉得那军制给了将领太多自由空间,一不留神就会招致造反;现在一看,被皇帝的虎符钳得死死的虎贲军和巡防营八成还挺羡慕他们能造反。 夜风寒凉,城墙根下点起篝火,宿羽又和李昙、燕于飞等人草草堆起沙盘,重新算了一遍里程。 陇青二军不是什么名师利器,几次试探下来就知道,这支大军在北济面前不堪一击,要筹措反击,还得领到虎贲军。 头先几天,为了尽量把战火引得离金陵远一些,他们跑得没日没夜,试图尽早率虎贲军出城迎击。 结果没想到,只能在城门口蹲着,眼巴巴地等北济打到跟前。 李昙从小数着新爹过日子,算术学得不赖,皱着眉头在沙地上画了几笔,不说话了。 燕于飞说:“算出来了?” 李昙好半天才抬起头来,脸上那道狰狞的淡红伤疤有几分惨淡,“最迟明晚此时。” 最迟明晚此时,北济大军就要打到金陵了。 强敌在前,身后隔着一道门,是冷眼旁观的朝廷。他们没打过如此无望的仗,偏偏又不能输,稍微退一步,国破家也亡。 宿羽一边琢磨要不干脆就抱着谢怀一起死算了,一边搓着手悄咪咪地推开了门。结果发现帐中点着灯,谢怀睡了不到一刻,已经起来了,站在桌边,又在咬着秃笔杆子拧眉写字。 怀王如今要吃要喝要穿全都没有,连支像样的笔都混不到了。在梁州捡的这支秃毛笔跟了一路,被他成天写写画画得磨得几乎秃到光屁股。因为笔锋不全,写出来的字反而在峻疾之间隐有沙涩,机缘巧合地营造出了书法名家们求而难得的随手留白。再加上他手腕无力还硬悬着写,竟然还歪打正着地弄出了点堪为留世的屋漏痕,可见不管是书史文史还是正史野史,都是编史的闭眼瞎吹。 就谢怀现在这个运腕疾书的俊逸劲,给书生们看见,大概要叹一句国家不幸诗家幸。 可惜本质纨绔难得风雅的谢怀写的并不是什么好诗,他是在破天荒地跟皇帝求情。从文论品格上看,比那些闭着眼睛把皇帝的园林洋洋洒洒夸几千字的弄臣也没强出多少去,倒是没辜负那个臭不可闻的名声。 谢怀是个千载难逢的硬骨头,除了跟宿羽讲不清道理索性不讲之外,他这辈子都没跟谁服过软。尤其是面对皇帝的时候,谢怀大概恨不得这位白眼爹早气死早好。 但是今天迎头被城门紧闭和容王立储两件糟心的大事糊了一脸,谢怀反而没能顾上骂爹,认认真真地摊开了纸笔,开始说违心的人话。 人话难说,应酬难做,但奔袭几千里都没能听到的鸡鸣没能见到的炊烟压在背上,再硬的骨头都被压弯了,何况是根本来就胎位不正的反骨。 灯火昏暗,映得谢怀唇色苍白,瘦下去的脸颊处被投出一小片犀利阴影。 宿羽在路上抓了个野郎中给谢怀看病,当然也没看出什么长短,各样药丸倒是开了一堆。谢怀也不抗拒吃药,吃得还挺高兴,他笨手笨脚地把药丸揪吧揪吧捏成豆子,搁在手里当花生米吃,逢人还问一句:“来点?” 被蛊惑的宿羽一头雾水地尝了两粒,当即一扭头就提刀去追人讨债——难怪野郎中开完药就跑,原来那药丸纯粹是糖煮山楂,白瞎了好几两银子! 糖煮山楂疗效欠佳,谢怀睡觉依旧比上刑还难熬,闭眼闭半个时辰还醒着,等到睡着了,也就该起了。 谢怀刚才报菜名的时候还算威风,进了帐中把甲胄一脱,就眼看着有点困倦。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神情专注笃定,似乎并没有因为求情而输给那个他敌视了小半辈子的亲爹。 但不管谢怀承不承认,他的确是输了。 宿羽没打搅他,拉了凳子坐下,往他书桌边一趴,看秃笔杆子划来划去,清瘦飞扬的线条随劲透笔力透过纸背。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上大概被鬼压床了10次把TT 第60章 千里目 “日前儿臣经梁州,江阔云低,河心冻裂,冰飞倒溅,冬麦俨然生绿。然田亩久无人耕,投闲荒废。生民不满百,多为兵戈故,多为田赋故,多为儿臣之故。” 抬高田赋逼人从军的是他,而今低头服软揽下过错的也是他。谢怀大概从没觉得那是过错,迂回罢了。想说的还在后头。 “至于大靖门内,神州陆沉,风雪纵横,焦土袒露,千里之内杳无鸡鸣。生民为十,则三四逐流南逃,六七尽作白骨。跛脚老翁见陇青二军,自啮其臂,忍泪失声问:‘虎贲几时来?’” 这事是有的。队伍过了大靖门,足足大半天,才终于碰上一个活口。 那瘸脚的老头子满脸是泥灰,看见了赫赫大军,半天都没停住混浊的眼泪,还以为是海市蜃楼。 “虎贲需来。” 这结尾堪称草率,但草率的四个字却越写越慢,宿羽屏住了呼吸,等他落款。 谢怀写字龙飞凤舞,横竖撇捺都超规格地猖狂肆意一些,常常一笔甩出纸页范围,把笔意轻蔑地丢出纸面。但眼前的秃笔杆子在“来”的最后一捺上顿了又顿,因为缺墨,只顿出了一大片干涸的沙迹。 谢怀突然一抬手腕,笔杆被他重重往旁边一搁,他抬手把那张纸揉吧揉吧扔地下了,同时沙哑着嗓子摇了摇头,“你不去睡?” 宿羽没答话,蹲下去把那纸团捡起来展开,“……这不是写得挺好的么。” 谢怀冷眼看着宿羽把纸铺平,“都是厥词,哄不了人。” 宿羽说:“我不觉得。” 就算小孩子说谎也知道真假掺着来,何况谢怀字落纸上一言九鼎,就是再谄媚,也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真话的。 宿羽继续说:“你写得还挺要面子,但就这样吧,陛下能看懂的。再这么堵下去,金陵城里要出事了。” 谢怀继续站了好半天,抬起指尖摸了摸困顿的眼睛,思索了半晌,才开口道:“他不用看也懂。” 宿羽没明白。既然不看也懂,既然知道没有虎贲军出城,金陵就要被围,皇帝干嘛还不开城门呢? 见他一脸懵,谢怀冷不丁地抬手拽了拽宿羽的耳朵,“笨。” 宿羽提醒他:“耳朵要掉了。” 帐中熏着点炭火,但他进来没多久,耳朵还冻着。军中常有笑话,说有士兵值夜,听见什么东西叮咣砸地上了,引灯一看,是自己的耳朵冻掉了。 陇州最冷的时候,宿羽一度觉得那是真事,一听见响动就摸耳朵。 谢怀没憋住笑,捏的动作顺势变成捂,两手捂住两只耳朵,手掌心热乎乎地夹着宿羽的脑袋夹到近前,弯腰轻轻啄了啄那两瓣浆果一样柔软冰凉的嘴唇,“……真笨。” 宿羽由他瞎亲,顺势在他腰上拉了一把。 就像宿羽吃饭不好好吃一样,谢怀也有点怪毛病,身为皇子,老把自己当武夫,几乎从没老老实实坐着写过字,永远是直挺挺地站着,悬着手腕写字。宿羽这么说话的时候,他还是站着,像棵严重缺水还要往云里窜的松树。 宿羽这么轻轻一拉,缺水松树就自觉自愿地往前迈了一步。宿羽搂着他的腰,让他站在自己两腿中间,把下巴搁在他腰上,亮晶晶地抬头看着谢怀。 谢怀的指头揉着宿羽的耳朵,笑道:“天黑了,你那小破书呢?拿出来操练操练。” 他就站了这么一会,后背上都出了不少冷汗,就这样还要阵前宣淫,八成是脑子出了毛病。 宿羽姿势没变,脸上的表情也没变,只有两只乌黑透亮的大眼睛熟练地翻了个白眼,戳了戳他的后腰,“你当心死床上。” 谢怀压低了声音,颇为诡秘,“你还别说,我以前琢磨过几百种死法,想来想去,还是死床上好。就是一直没找着合适的人,你可算让我逮住了,天赐金童啊,小宿羽。” 金童小宿羽眨巴了眨巴眼睛,突然说:“劝你要点脸。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他本意是让谢怀悠着点养养身体,结果这药罐子连一个磕巴都没打,“该怎么办怎么办呗。大多数王八都没祸害几年,人家的老婆不也都过得挺好,该打架打架,该下蛋下蛋。说得好像随便哪个王八都能祸害遗千年似的。” 宿羽在心里骂了声娘。 别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都哭惨,现在想想变鸡变狗都堪称浪漫了——他就跟谢大王八上了一次床,就变成了王八老婆。活该王八死得早。 王八接着说:“你想得倒是远。北济人一来,咱俩等不到二次上床就得携手归西了。” 他一边磕碜宿羽,一边挥手往后腰一摸,试图从宿羽手里把那封低三下四的信拿出来。宿羽没由他乱扯,也没松手,仰着头说:“我去送给林大人,让二殿下呈到御前。” 谢怀又捂了一会他的耳朵,才把他放开,“随便。但是没用,你别当回事。” 一封信洋洋洒洒地写完,谢怀已经在心里完成了“我输了”的心理斗争。信还没送出去,他倒像是已经给皇帝磕过了十个响头,并且心甘情愿毫无悔意,信送不送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这个人穷其一生都在跟自己较劲,成败得失的衡量标准只刻在他自己身上。至于别人看没看到他的较劲,他好像并不放在心上。 宿羽把那封看似遒劲实则绵软的信折了折,偷偷摸摸交给林颁洛,满怀期待地等了足足十五天,直到城中物资消耗殆尽,有了饥民生生饿死的传闻。 直到第十五天,城门都没有开,虎贲军都没有来——谢怀跟皇帝共享同一副骨血,相融之处自带相通,大多数时候话不需出口,结果自在心中。 这是后话。 在宿羽送走那封信的第二天,北济大军就到了。 金陵的西北角上坐落着一座土灰埋了半截的前朝佛寺,寺名长宁。长宁寺不如摄山顶上的栖霞寺风景独好,香火凋敝得七七八八,只剩二三老和尚洒扫一座九层的舍利塔。 长宁舍利塔脚踏两只船,一边在城外,一边在城内,城外的那只脚下有棵嫌命长的老枣树,结着二三干枣,在冬风中摇晃。 三伦往手心吐口唾沫,三下两下爬上去,猴儿似的一手搭了个凉棚,看向北方。 隔着清晨薄薄的灰雾,前方隐隐旌旗俨然,如同海市蜃楼,随着晨曦细微的变色,现出千万种波涛形状。 三伦默默溜了下去,拍拍手,“到了。” 燕于飞和李昙同时深吸了一口气,前者举起□□示意骑兵结阵,后者抬起一只手,示意弓箭手拉紧弓弦。 宿羽漠然拨转马头,逆着铁黑色的盔甲之海向后走去。 分开铁海,城墙根下有一个人骑着匹精瘦的黑马,面孔被衬得尤其苍白,但竟然眯着柔长的眼睛冲他笑了一下。 被谢怀这么宽宏大量地一笑,宿羽潜意识里分出一半,觉出了挂在胸口上的玉鬼似乎越来越凉。与此同时,胸腹里的一股火气悄无声息地窜了起来。 他口口声声“尽人事,知天命”,自以为不负家不负国、不负己身黄粱之梦。但事到如今,人事已尽,天命尤未可知,城中的袖手宵小从容不迫地踩在了战士们的头上。 大周开国百年,意气蓬勃有时,昭阳璀璨有时,长驱捣敌有时。但被敌人就这么逼到了国都的城墙根下,还是第一次。 宿羽小时候在家门口拔草玩,听读书的哥哥没来由地说过一句,“国都和女人是一个国家的体面”。 八年前死了历星,八年后围了金陵。大周花了八年,把这两样体面全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猫宁……活活冷醒……冻成鹌鹑…… 话说我们小天使们对我……真的那就是甜宠文的配置……没看过甜宠文……但我就是女主角……章章砸雷……砸到ljj都框框了……宠得我贼鸡儿懵,整个旋转变身薛之谦……为你们写诗为甜宠发电…… 但是该揍的小谢还是跑不了的:-/…… 第61章 芙蓉水 ———芙蓉水——— 谢鸾这个新太子当得也不自在,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铁马倥偬乱响的廊下跪着。他一跪就是一天,皇帝被人搀着出来看了他一眼,昏花的眼中隐有痛惜,但终究没松口。 北济攻城十日有余,城门继续紧闭,黎骏归继续把守朝纲,陇青二军继续负隅顽抗,谢鸾继续低头跪着,直到燕燕匆匆进宫来。 燕燕背惯了刀,但在宫外就被人把刀卸了,这么一路走进来,只觉得仿佛是没带后背出门,简直浑身都不自在。 往来的宫女走来走去,看见燕燕都低眉顺眼地行个礼,转头就掩口笑一声:“小郡主真是怪。” 说是小郡主,其实说起来,她更像是谢鸾的护卫。 在野狐岭时她就是个怪里怪气的人,到了金陵被垂眉敛目桃花红妆的士女们一衬,只会更怪。 是家教也是天生,她和“别人”不一样,天生只会舞刀弄枪,不会低着眼睛说话,也不会落落大方地谈笑风生。要她说两句客气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得闹个大红脸。 在她和谢鸾这个年纪的少年,大抵都是在正书和歪理之间摇摇晃晃,不乏有标新立异者,但大多数人最终还是认输——“和别人一样”这件事,能给摇摇晃晃的年轻人们提供无数安全感,燕燕也不例外。 谢怀倒不在乎这个,还一边嚼药丸子,一边友情提供了一筐歪理:“什么低眉顺眼红袖添香都是放屁,都是缺点不是优点!真打起仗来,谁还不喜欢女将军了咋的?” 谢鸾和燕燕一致觉得谢怀放的厥词没什么参考意义——他喜欢女将军吗?他连女的都不喜欢。 燕燕穿过宫道,浑身不自在地一提袍子,也在谢鸾边上跪下了。 暮□□临,谢鸾在那张纤细漂亮的侧脸上看不出表情,只好哑声说:“你跪什么?” 燕燕没回头,硬邦邦地回答:“因为你跪着。你不是太子吗。” 谢鸾噎了口气。 他被钦点去坐那张硌屁股的龙椅,被钦点去受不知道多少年的挟制,被钦点去预备呕心沥血挣开牢笼补出新天。他确实想当皇帝,但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这一系列的破事他都没得选,纯粹是被叮咣砸了一脑袋大石头。 燕燕也知道他没得选,但妨碍不住燕燕生气。在城外血战了五天的人是燕燕的亲哥哥,易地而处,如果被这么坑了的是谢鸾,他早就提刀去砍人了。 谢鸾只听着风声呼啸穿过,过了好半天,才缓声说:“你别跪着了,地上凉,回头又要肚子疼。” 燕燕没吭声。 谢鸾继续说:“再跪也没用。他们不会开城门的。” 他心里清楚那城门关着有一半是因为他。他一日不登基,城门就一日不会开。他在这里跪着,有大半是因为无事可为,图个心安。 燕燕这才侧了侧脸,“知道就行。回吧。” 两人从小相处,很多话不用说出口就知道意思。谢鸾“嗯”了一声,伸手去扶燕燕,刚伸出去手,自己跪久了的僵直膝盖就一阵剧痛,连忙“嘶”的一声扶住了地面。 放在以前,母性时而过强的燕燕大概要把小孩儿背起来走。但谢鸾都快十四了,还成了个良心欠奉的太子。 燕燕没着意理他,自己起身拍拍袍子,一手把疼得腿抽筋的谢鸾粗暴地拎了起来,往自己肩上随手一挂,拿新太子填了圆月弯刀的缺,风一样卷出了王城。 容王府离这里尚有一段距离,两个小孩儿同乘一匹马,走得越来越慢。 北济围城十日有余,金陵城中有谢疆高瞻远瞩屯出来的粮草,如今虽然还不至于揭不开锅,但毕竟除了百姓之外还要供着城外的数万大军,裤腰带越勒越紧,街上人人都面有菜色,被夕阳红色衬托得越发凄惨。 一列军马扬尘而过,当中一人突然勒住了马缰,规规矩矩地下马行礼,“殿下。” 谢鸾盯了他一会,才认出来这就是被他外公扳下了马的虎贲副将韦明安。 韦明安毕竟是前任虎贲军重将,真要废了他,虎贲军恐怕要闹,所以黎骏归给他派了个重活,也就是守城之西北角。 韦明安大概去别处传令了,跑得一头是汗,擦了擦,说:“城中乱得很,末将正要去驻地,似乎同路,末将护送殿下回府吧。” 将怂怂一窝,韦明安这人十年如一日地胆小怕事,他属下也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眼就看出这俩熊孩子有点坏心,立即摆手,“将军,那可是前线!” 韦明安欲言又止,背转身瞪了那群劝他别惹事的属下一眼。 谢鸾一下子反应过来。韦将军不该有什么跑来跑去的活儿,看样子是专程来截他的。 人家都做到这份上了,谢鸾再装瞎就说不过去,他轻轻挥了挥手,“带路吧。” 韦明安带着谢鸾慢悠悠地晃到了城西北,途径容王府,也没停,反而指了指前面,“殿下想不想上长宁寺去看看?” 金陵西北角上便是长宁寺,两道城墙中间夹着舍利塔。舍利塔至今仍可出入僧侣,间接地沟通内外,这座寺院也算是金陵防务的心腹大患。 谢怀镇守金陵时,屡次试图把这骑墙的破塔推了盖城墙,都被那群诗礼发家的大儒否了——他们既然站了皇后这边,一贯原则就是怀王说什么都是胡闹。至于怀王在说什么,其实没人在听。 谢鸾“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抬脚向前走去。 佛寺深处便是舍利塔,得了韦明安的指派,塔下如今空无一人。谢鸾停住脚,说:“韦将军,请说。” 韦明安稍一为难,谢鸾又说:“郡主不是外人。” 燕燕理所应当地磨了磨脚尖,确实没把自己当外人。 韦明安也不怕死了,从袖中掏出把钥匙,打开了塔底的铜门锁,一脸“本人人之将死其实不太怕死”地走了进去,踏上两级黑魆魆的阶梯,点起一盏壁灯,“上到塔顶,再下塔底,就是城外……殿下,您劝劝怀王吧。”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胆大过,这番话真是抱着将死之心说的。 没想到谢鸾摸了摸那道门锁,“你继续说。” 塔中橙红的灯映在少年脸上,是一种赋人以莫测神色的彤红色,和年纪极不相称,和身份极相称。 韦明安咬一咬牙,掀袍跪下,“怀王的为人,殿下比我更清楚。确实不是什么贤仁之士……可也不会是个卖国贼。国丈的担忧,其实大可不必。” 他兢兢业业地守了几年野狐岭,又磕磕巴巴地混了三年虎贲军,两段光明仕途全都栽在谢怀手上,但真要他怪谢怀,他也怪不出口。 谢怀开口没三句人话,骨子里却有股诱人依靠的气息。韦明安觉得,你把太阳让他背着也行,把山河让他背着也行,把再多的不高兴不满意让他背着也行,反正他也不会更失意了。 韦明安继续说:“请怀王跟陛下服个软,没准虎贲军就能出城了呢?……金陵城,实在是等不及了。” 谢鸾提步向上走去,他这才发现长宁塔居然是座木塔。他在书上见过木塔,前朝匠人巧夺天工,这手艺如今已经失传了。 他拾阶而上,越来越高,只觉探手出去便是云。走到顶层,他推开一道门,转而向下,又下九层,便是城墙之外。 太子从塔中缓步走出,闭了闭眼,终于从风中闻到了熟悉的血腥气。 血腥气,刀剑气,药气,加在一起就是“大哥”。 燕燕低声说:“都是认识的。” 谢鸾点点头。塔下防卫看似松懈,他们却认得出来,有不少都是青州军精锐,可见是刻意看起来“松懈”,以防北济人把这座塔当回事来攻。 金陵在谢怀手中就像精致的小盆景,一须一发都逃不过计算,可惜没算够人心。 一小队北济斥候在边上逡巡,其中一个走近前来,意图看清楚这两个生面孔是谁。燕燕一把抽出了弯刀,倏地横刀推前,纸裁的月亮一样薄锐的刀尖划开一个半圆,月光轻巧地切开了一个北济人的咽喉,血珠簌地飞溅了出来。 她还要往前攻,士兵们早就呼啦啦地将那一小队斥候围了。 谢鸾把她拽过来,拇指蹭掉她眼角的血,“邋遢。” 燕燕长而弯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因为用力略有绯红的面颊,“别磨蹭,还得回去,多少人盯着呢。” 谢鸾翘了翘嘴角,又压了下去,转头给小兵露了露手中的东宫印玺,问道:“怀王殿下呢?” 数里之外,宿羽也在问:“你看见怀王了吗?” 城下战得血沙扑面,小兵擦着一脸血,抽了抽鼻涕,茫然地摇了摇头,“没看见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读者来信选登 1/有没有宿宿英雄救美 2/我们身娇体弱的怀王[X] 3/怀怀不要xi,只要偶尔优雅吐两口血被宿宿扶下场就好了 4/日常等我宿反攻 5/我觉得是有反攻的机会的 6/打我吧,不要揍怀怀 7/谢怀身娇体弱那么惨怎么还揍他 ……为什么你们粉一个攻方男子粉出了为红颜折腰的阵势???你们老实讲,谢怀还是你们心中那个垃圾话垃圾攻吗???是不是又想看互攻文了?????来吧干了这杯吐真剂,大家要xi一起xi ……算了你们就当他俩玻璃花兄弟吧,反正港岛弟弟也被人讲是受受文了没关系的我挺得住呜呜呜呜哇呜呜呜嗝 第62章 芙蓉水 宿羽发现自己现在纯粹就是个阿妈,整天想把眼睛贴在谢怀身上,奈何那个比他还能作死的玩意一般不怎么窝在帐中,喜欢满世界跑着指点江山,等闲不好找。 他有小半个时辰没见谢怀,就觉得心里发慌,虽然找谢怀也没什么事儿,他本来是去找自己的兵的。 宿羽挥鞭转了个方向,继续找人去了。 谁也没打过这么憋屈的仗,也没什么前例可循,只能兵分三路,一路负隅顽抗死守城墙,一路盯紧主力一味猛攻,另一路则盯着北济的粮草、兵马、主帐放冷箭,意图移转视线。 可用之人不多,燕于飞熟悉金陵防务,就带第一路;李昙熟悉北济人的惯茬,就带第二路;宿羽则是谢怀钦点的“伊母亲的蔫儿坏”,不负众望地带第三路。 不管是哪一路都不轻松,尤其是当己方士气郁卒兵马消沉、而敌方补给、后援源源不断地增加的时候,这仗打得就像自己给自己下凌迟的刀片。 十多天下来,宿羽耗得刀都快背不动了,他从来没像这样盼着自己赶紧输赶紧死,反正是迟早的事。 李昙从弓箭雨里一错眼,见宿羽居然是一个人在场中窜来窜去,立即拍马追了过来,“你找怀王干嘛?你兵呢?” 宿羽的颧骨上被刀刃擦了出一道血口,血珠子掉下来,他被冻得没知觉,鼻子也不通,还以为是汗,信手一抹,抹了满脸,烦躁道:“死绝了啊。” 李昙噎了一口,随即吼道:“那你一个人窜什么窜?!不知道会死人啊?!鼻涕乎乎的屁都闻不着还他娘瞎跑乱窜——” 北济人的狼子野心相当肥沃,除了各式淬毒铁箭之外,还别出心裁地弄了不少毒水来,装在黄铜小瓶里,码了满满一车。所幸这辆车被宿羽劫了,所幸金陵城中各条河流都在北济人尚且摸不着的地方,不然眼看着金陵就要玩儿蛋。 宿羽觉得这些东西怎么处理都不干净,愁眉紧锁地想了半天,最后也没想出办法来,只能偷了一小罐回去让谢怀拿主意。 谢怀有点十年怕井绳的意思,一抬手,拎狗崽子似的把宿羽扯开八丈远。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过了好半天才下令:“都拉回来,就地掩埋,留个记号,知会林颁洛一声,来日处理。” 掩埋还不够,北济的补给源源不断,想必毒水也不断。 谢怀回帐中绕了一圈喝了口茶,又出来下了道命令:所有人见烟就躲,水更是不许乱喝,所有入口的东西只能来自金陵城中。禁止单独行动,两两结伴,不许脱队。 也就李昙讲规矩还听他的,大部分天高地阔野惯了的陇青二军压根就没当回事,看来宿羽也是那么个缺心眼的货。 缺心眼货吸了吸鼻涕,继续说:“我还有几个兵没死绝,但是也丢了。” 李昙召过手下来,“那刀疤脸小结巴也丢了。你看着这,我跟宿小将军走一趟。” 宿羽奇道:“小结巴不是燕于飞的副校尉么,用你管?” 李昙没好气地吼了他一嗓子:“人家副校尉不是牛逼么,一天给我传五十道令顺便骂我五十顿,我他妈能说什么啊?!” ……够惨的,李昙真是够惨的。 宿羽纵马就走,一边嘱咐:“你留神看着点。不然我手下的人就真的死绝了。” 官道之上人来人往,尽是流散奔逃的难民。 马蹄踏过路面,北面倏然钻起一阵尖锐的惨叫声,一缕烟腾地飘起,颜色青蓝得近乎刺眼。有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捏着自己的喉咙,慌乱跑了过来,腿弯忽然一软,抱住马腿,嘶声道:“军爷救我!” 战马受惊正要扬蹄,宿羽猛地翻身下马,把那孕妇生生扯了下来,“你——” 只见女人转回头来,他下半句话愣是没能出口。 她肌肤白皙,喉咙硬是被自己的手指抠出了一个大洞,大约是十分难忍痛苦。此时她手上脸上的皮下经络都被毒烧成了血红,眼底也是猩红一片。 一句话的瞬息之间,那点血红倏地烧成了绛紫。随即杏核眼底光色一闪,倏地隐没而去,就像过云雨一样转瞬没了踪迹。 宿羽怔怔的,手里还握着她的手腕。体温仍旧滚烫,但脉息就在那一瞬停住了。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活生生地被体内的毒水烧死了。 那缕青烟犹在上升扩散,波及了更多百姓。宿羽觉得喉咙一堵,猛地捏起拳头,随即起身要向前冲去。 有人突然一把拽住了他,声音苍老喑哑,“等等。” 谢鸾前脚走进了中军帐,燕于飞后脚也要跟着,被燕燕两指捏住了后领子,“你要干嘛?” 燕于飞一头雾水,指了指里面,“……” 燕燕对亲哥的脑子很怀疑,摇了摇头,“你别去了,你就在这蹲会吧。” 燕于飞觉得当初不该把亲妹妹交给谢怀养,燕燕被养得脾气和架子都有点大,自己在妹妹面前完全是个二傻子,但也早就习惯了。他往墙上一靠,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 眉心一凉,少女小小柔柔的指肚覆了上去,轻轻揉开了那道川字一样的皱纹。 燕于飞终于问:“你们来做什么?” 燕燕轻声说:“不能这样下去了。” 帐中煨着炭火,灯却不大亮,谢怀正在案前站着写东西。他胡乱披着件衣裳,厚实布料掩不住犀利曲线,谢鸾第一眼就发觉他又瘦了一大圈,大概是在陇州没熬住。 不过再怎么样疲惫,谢怀也都习惯着站在案前写写画画,总之没半点斯文气。 谢鸾刚才推门走进来,他像是全没听见似的,头都没回。 谢鸾只好叫了一声:“大哥。” 谢怀微微点一下头,示意自己听见了,笔下没停,又画了几笔,才说:“来。” 谢鸾以为他又要给自己看新画的布防图,于是快步走上前去,右手替他按住了乱卷的纸页,突然睁大了眼睛。 那纸上压根不是什么防务地形,而是满满一纸人名。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开头是阵亡的将士名单,被他夹带私货地掺进了一个马沙一个刘霖,后面是活着的人,从郭单皮到韦明安,再到宿羽李昙燕于飞,都是头顶着“怀王”二字的鹰骁之士。 谢怀写完最后一笔,轻轻出了口气,“拿好。” 这是要托付身后事的阵势。谢鸾喉咙一哽,“大哥,这是做什么?” 谢怀有些好笑地在废纸上磨了磨笔尖,“还能做什么?递个帖子自陈心迹由他们发落不就完了?”他点了点纸页,“就这一件事,既然你上赶着找事,你替我办吧。” 谢鸾攥着那张纸,胸口越来越酸。 怀王一倒,这些人都要一一清算。活的人背恶名,死的人翻公案。 他征战多年,赢北济、收六城、征服部族、重振虎贲,捧心沥血加上无畏自信,一切旅程都绸缪微雨却最终成行,一生不可谓不风光嚣张。 他大哥大概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也从没想过自己要拉着这么多人陪葬。 但谢怀天生就是个暴虐的种子,从没把人命情义之类的东西看得太重,那些年轻人从跟了他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谢鸾有些朦胧地想,易地而处,如果是他曾有幸追随一个有希望终结百年丧乱的将领,就算死去,都算光彩。但凭什么偌大的大周,连个干干净净的战场都给不了? 谢怀继续说:“救得了便救,救不了便罢了。你外公用得动虎贲军,但是还不够,想想别的法子,看看袁家的高唐军能不能调过来守城。袁境之——就是袁家那个老六——她对朝廷不满,但也没什么大的过错,等老头子一撒手,你做了皇帝,别再逼忠臣——” 谢鸾突然大声说:“我不做!” 他眼眶又酸又热,但早就忘了丢脸了,抬起袖子来乱七八糟地自己抹了一通,又重复了一遍,“……二皇兄说得对,什么破皇帝,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个小兵痛快。我不做!” 谢鸾叼着蝴蝶酥喝着酸梅饮畅想了很多年“等我当上皇帝了一定要如何如何”,譬如要“河清海晏”、要“老有所养”、要“耕者有田”、要“诗者可歌”,但他千辛万苦地当了一天的太子,单是做“请兵卫民”这一件事,就已经累得话都说不出了。 掰指头算算,谢怀被一堆大事砸了脑袋的时候也就是他这个年纪,但他完全想象不出来谢怀是怎么硬着头皮在铁血熔炉里站到如今的——换成是他,大概只想躲进被窝里哭个天昏地暗。 他在说谎,他还是想当皇帝,但一座金陵压在肩上,活生生能把人压垮,遑论一个国家。 这少年生平第一次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和“不如”,以及“担不起”。 不过他也有那么一点祖传的磊落,担不起就不担了,找副羽翼暖暖脑袋,总好过担着一肩膀精贵瓷器摔个狗啃泥。 在城里搬风弄雨的谢疆是什么货色,谢怀心里很清楚,那向来是个豆腐嘴刀子心的白眼怪,一张嘴就死样怪气,好话被他一嚼,方向倒是没毛病,只是全都变了味,专能给人添堵。 谢怀一时没想象出来那只白眼怪又怎么作妖吓小孩了,诧然后退了一步,后腰靠住了桌沿,“……你不做谁做?” 谢鸾看脸还是个半大孩子,却带着点祖传的天生威仪,在外头相当唬人,但在他大哥面前完全不要脸,已经哭得脑仁儿疼,抽抽噎噎道:“谁爱做谁做,反正我不做。你不是想做吗?你做!” 这一把穷途末路束手就擒看似玩得挺潇洒,但谢怀已经酝酿了好几天,正算计着怎么拿进宫去膈应膈应那帮为虎作伥的酸腐文人,结果被谢鸾这么一口“我就是要不争气”的大志闪得下了个大腰,当即有点傻眼——不就是个随手写着玩的名单,竟然有这种逼宫奇效! 早知如此,他就写一千打,满大街发,不哭不是金陵人。 放眼皇室,也就是谢疆从小就把白眼顶在脑袋上满世界晃,昭告天下“我嫌你们麻烦,我看你们谁都讨厌,我不替你们操闲心,我不当你们的皇帝”。 可惜除了谢疆,别人都没这个狗不理猫不爱的觉悟。谢鸾从小就被养得心比天高,现在又被摔进谷底,想必滋味比较销魂。 但说到底,谢鸾想不想当皇帝,这事也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小孩子胳膊拗不过大腿,该当的总得当。 谢怀傻眼了足足小半刻,才苦笑了一下,“你以为这事你说了算吗?” 谢鸾恶狠狠地擦眼泪,“不算!我说什么都不算!反正你不许交这玩意进去!” 谢怀其实只是喝了点小酒,随手一写,一落笔就被自己气笑了——他没什么高风亮节的觉悟,反正半辈子都是困兽犹斗,看样子还会斗到最后。要他把自己交出去由人发落,还不如他自己站在城墙根下一抹脖子来得容易。 他老实坦白:“我写着玩的。你别交了,还给大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鸾:……我可真是cnmua (修仙的我真是仙气飘飘格外美貌呢)(砸镜子,我不管我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四点半睡的女人) 第63章 芙蓉水 ……他怎么扯犊子事张嘴就来! 谢鸾一愣,感觉自己一顿掏心掏肺全都喂了狗,索性把纸一团塞进怀里,死死掌握了罪证,然后放心大胆扯着嗓子嚎了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玩,你怎么是这样的大哥啊?!” 小太子有点不好糊弄,他扯淡成性难得湿鞋的大哥有点麻爪——怎么还越哭越来劲了?! 谢怀长出了口气,总算想起了不对头,“你怎么出来的?城门开了?” 谢鸾吼:“塔上来的……重点放错了!你跟我回去当皇帝!” 谢怀忍无可忍,“啪”地给了他脑门一巴掌,“你皇帝爹还没死呢。” 谢鸾不管不顾,拉着他的手腕往外走,“那些大人不讲理,你回去跟父皇说。他凭什么不让你当呢?他再不喜欢你,也是你最合适。只要他一句话——” 谢鸾说得头顶一涨一涨的,掀开帘子就往外冲,结果脑门“砰”地撞到了一个人的铁胸甲上,大吼道:“谁啊堵门口!?……你带燕燕乱跑什么?!这是什么地方啊!” 燕于飞刚才带着燕燕去巡了一圈战场,眼下他没顾上理炸了毛的小太子,熊胆包天地掰着未来的龙头往旁边一推,正色道:“官道上出事了。” 谢怀被金陵阴冷的风一吹就打了个不为人知的哆嗦,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大氅掂在手里,一边皱着眉头问:“不是腾出来一截让人过路吗?出什么事了?” 燕于飞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只大手捂着燕燕的眼睛,自己两眼通红,嗓门奇大,“他娘的,北济的毒水还有供给,居然是炸着用的!那边炸了一瓶,毒气冒得满大街都是,已经死了不少——” 就像一块寒冰掉进油锅,谢怀的脸色在那一个瞬间突然变了。半刻钟前那股“老子会扯淡老子走路都带风”的精气神倏地无影无踪,谢怀脸上突然掉光了所有表情和温度,一抖手中衣服,一边往身上披一边往外走,问道:“谁在那边?宿羽呢?” 燕燕扒开哥哥的手,抢着说:“都在那边。” 燕于飞回答:“还有李昙什么的,还有一堆老百姓……” 不知道是哪个词儿戳了心肝脾肺肾,谢怀点了下头,竟然奇异地镇定了下来。 像是突然想起了这里还有个哭哭咧咧的小太子,他又跨开一步迈回来,一手谢鸾一手燕燕,揪住了两只矮他一两个脑袋的耳朵,“你们俩听着。” 天一黑,营中点好了火把,就着火光,谢鸾抬头看了谢怀半天,才发现他大哥好像状况不大好,丹凤桃花眼里全是血丝,不知道几天没睡,嘴唇上干裂开了一条血口,完全看不出原本风流讨债鬼的形状。 只想挂在他大哥身上求依靠、奈何大哥越来越不干人事的小太子完全不记仇,淌眼抹泪地插了句嘴:“你发烧了?” 谢怀一皱眉头,嗓门大了起来,“别插嘴。这是你们俩来的地方吗?给我回城去。” 见谢鸾要张嘴反击,他手上一用力,“闭嘴,别跟我说什么不想当。跟我说不着,谁让你当就跟谁说去,自己的日子指望别人替你过不成?” 他回头看了一下远处那一地尖叫,又深吸了口气,转回头来,“别人把你当孩子糊弄,你别把自己当孩子不就完了?阿鸾,你十四了,过完这个年都十五了。看看这大周,大雪纷纷下,英雄尚且无所归,还有你当孩子撒娇打滚的地方吗?” 谢怀不是个好人——但如果把他肚子里那些君临天下的野心割出去,他就像个栈石星饭的贫辛旅客,一路向前走,一路不停回头,希冀着天下一派太平之日此身尚存,或可一睹东方之既白。 然而青锋锷边霜凛凛,终至委身泥沙。纵有切云之志,他也只能像所有史书里记载过的无能俗物一样,把波路壮阔留待后人写就了。 谢鸾一时有点愣。他没怎么听谢怀说过重话,一来谢怀这人开口就扯犊子,不说垃圾话的时候委实不多;二来谢怀之前确实把他当孩子,这是他狼子野心的大哥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告诉他,“这是你的家国,该在你的肩上”。 谢怀把手松开,按了按小太子的衣襟,收回拳头拢住了一声咳嗽,哑声说:“回去,别到处添乱。要真没事干,把虎贲军给我弄出来。” 这句话声势不盛,但谢鸾一瞬间都没脸哭了,“怎、怎么弄啊?” 谢怀又打雷似的压抑地咳了两声,差点咳得弯下腰去,还顾得上把谢鸾推开,但再开口就没声了。那把嗓子大概只配说谎打岔,一说正经事就遭雷劈。 他索性挥了挥手,拿食指点了点太阳穴,示意谢鸾长脑子自己想,随即一句话的功夫都不肯耽误,长腿一抬就翻身上了马。 眼看着谢怀甩开他们上马走远了,谢鸾还维持着那个怂货巴巴可怜兮兮的姿势。 他在外头提笔从容挥斥方遒,挺有太子样,但毕竟长兄如父——尤其他亲爹虽然疼他,但毕竟是皇帝——谢怀就像棵野地里长的歪脖子树,他就像棵歪脖子树底下窜出来的小树苗。因为有歪脖子树顶着,小树苗看着是树其实是草,天生就用不着有骨头,只在歪脖子树上靠着。 一树一草早就知根知底,互相都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所以他也用不着要脸,只管把自己往上一挂就行。 ……只是没想到这歪脖子树天赋异禀,居然能长着长着自己塌了,还跟小草留了遗言,叫他自己朝天长。 他倒是想,长得出来吗他?! 在血肉分崩的战场上转了一圈,燕燕有点想吐,终于忍不住拿膝盖顶了他一下,“还不走?” 谢鸾见鬼似的回过头去,像是这才发现身边还有个燕燕。太子的眼泪被嗖地吓了回去,倍感丢面儿。 他默默闭嘴跟她走了半天,经过了那颗垂头丧气的老枣树,重新走上长宁塔,从吓得魂不守舍的韦明安身边蹭过去,牵马走回了容王府,直到饭桌上摆开了热腾腾的饭菜,燕燕掰了块肉馒头喂给狗崽子。 小白狗已经长成了一条凶恶无匹的大白狗,谢鸾从座上出溜了下去,蹲着看狗子勤勤恳恳地吃饭,自言自语道:“……我要怎么把虎贲军弄出来啊?” 天色已经擦黑,北济人打了一天也不累,前仆后继地拉弓放箭向城下攻去。间或也有铜瓶子被点燃,带着青烟破空而来,砸出一片人心惶惶,满地都是呻.吟挣扎和滚烫的尸体。 李昙口鼻上被蒙了层湿哒哒气味可疑的手巾,一手把一个抱孩子的中年人拖到一边,大步走了回来,挥开一支流箭,瓮声瓮气地回头吼道:“还磨蹭什么!” 白胡子老头脸上也蒙着条手巾,抖抖索索地给早就不耐烦的宿羽也蒙上了一条,叮嘱道:“这毒可厉害了,我治过几个人……别掉以轻心。” 刚才不知道从哪冒出个自称郎中的老头,带着一小股流民匍匐着爬了过来,各自全都蒙着脸,大晚上的,乍一看还挺吓人。宿羽一回头,差点吓得叫出来,还以为是坟山里的什么东西爬出来了。 本来宿羽经过了山楂当药卖的假郎中的打击,已经对大周人的医术不抱什么希望,不过这老头带的一队人都活得好好的,可见不是诓人,虽然据说只是因为脸上蒙了张破布。 宿羽一边琢磨着好大夫难找,可不能让这人跑了,一边绑紧了手巾,跟李昙一起猫着腰走上了官道。 这毒是液态,装在瓶中,但只要一开瓶、被人为地压进去一点火星,就“嗵”地燃烧起来,化作一缕烟。青蓝的烟气尚在弥漫,不过直往上飘,一时并不觉得有味道。 李昙弯腰驼背,一边喊“小结巴”一边翻开了几具尸体,结果都不是,叹了口气。宿羽把金错刀背在背上,弯下腰搬开一个人,看不清面目。 身后大约来了人,火光隐隐,宿羽凑近,惊讶道:“那谁,李昙,你看看?” 李昙跟小结巴互相嫌弃了一路,这时候却良心发现,蹭地窜了过来,颤抖道:“小结巴?还没死?” 大概是因为疼——要不就是因为李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催人去死,刀疤脸小兵满脸的刀疤都虬结作堆,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没呢,我可是副校尉。” 李昙叉着腰破口大骂:“你副校尉,全世界就你一个副校尉,副校尉你倒是起来走走啊?!” 宿羽松了口气,正要站起来,只听身后传来一阵七嘴八舌的惊呼。 李昙惊声喊道:“当心!” 空气中传来呼呼的风声,一个巴掌大的铜罐子挟着青蓝色的鬼火,越过北济阵营划了过来。青烟破空而来,随着铜罐子逼近,烟气几乎拂在了宿羽脸上。 那一瞬间过得极快,宿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抬脚把李昙踹到了地下,将将避开了那股青烟。 他也应该蹲下,但那个被毒活活烧断了经络的孕妇空洞无神的眼睛没离开脑海,无限趋近大脑的中心。他手麻脚麻地稍一俯身,系在脑后的手巾悄无声息地滑开了,“啪”地掉到了地上。 宿羽的反应绝对不慢,但被自己这么闪了一下,确实已经来不及了。 毒水和毒烟带着风声卷了过来,宿羽只觉得胸口一紧,被人箍着腰向下压倒,仰面朝天,后脑勺隔着对方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地面上。 随即胸前一沉,有人紧紧压住了他,像是恨不得把他摁进地里,同时一双大手紧紧捂住了宿羽的眼睛和鼻子,又惶急地挪了挪,挡住了耳朵。 就着昏暗的火光,那些青烟扶摇直上弥漫开来,被李昙眼疾脚快地一脚踢了开去。 宿羽被遮着眼睛,在边上一片“清场”、“找军医”的隐约发令声中愣了会神,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应该是燕于飞,他喊的应该是“殿下”。 他结巴道:“是谢、谢怀吗?你怎么——” 余烟尚未散尽,遮蔽了谢怀脸上的莫测神色。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动,没能发出声音,只拼凑出了一个“别张口”的口型。 宿羽在一片漆黑中似有所感,突然停口,转而问道:“你说话了?什么?” 他觉得嘴唇一热,是谢怀低头吻了下来,似有若无的啮咬却轻易地掠夺走了神志和呼吸。 干裂的嘴唇被齿列轻轻一碰便透出一道血痕,鲜血有股铁锈的味道。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身上人滚烫的温度,朦胧的预感重新蒸腾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PS为了我自己爽,打算以后在评论区不定期掉落下集预告!有料就爆方是真英雄 第64章 前朝曲 ———前朝曲——— 李昙和宿羽一人搬一个小马扎,坐在军医帐中,一边呼噜噜吃面一边听姓林的老郎中唠叨。 林大夫自称名医,确实有点名医的架势,撑开刀疤脸小结巴的眼皮看了看,摸着胡子说:“毒气已入脏腑,只是不像那些人那样直接接触,是以未曾速死。” 李昙没胃口了,把碗里一半面条拨给宿羽,“大夫你这么厉害,肯定能治吧?” 这马屁拍得不太熟练,林大夫却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慌忙摆手,“不不不,我就没治好过,我治的人都死了。” ……这是哪门子的名医?! 李昙重新低头吃面。刀疤脸小结巴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有手指勾了勾。 李公子的余光看见了这点小小的馋嘴,憋气低喊了一嗓子:“你省省吧,大夫让你吃了吗?别吃了!” 小兵只好不动了。 宿羽问道:“那要怎么办呢?” 林大夫说:“没什么办法。我巡游多年,北济也去过了,南洋也去过了,都没查到这毒叫什么名字。连名字都没有,自然也没有解药,纯粹是当武器用的。中毒机理也很简单。” 老大夫拿了根筷子,“毒气入体,热极生灼,只是程度不同,有的当场暴毙,也有的要等数十年才毒发。人体内的经络血脉都不过是筋骨肉皮,烧到尽处……” 他把手中粗制滥造的筷子颤颤巍巍地一掰,筷子应声而断,“烧坏了脑子,人就人事不知。烧坏了筋骨,人就四肢难行。烧坏了经络,人就冷热不定。烧坏了心脉——” 老大夫一顿,宿羽和李昙紧张地盯着他,等着他憋出一句漂亮话来凑个骈偶对仗。 谁知这满脸土灰的白胡子老头耸了耸肩,“烧坏了心脉,就吃点好东西找个好姑娘,凑合着活几天人样得了。我看这小伙子身上的毒气已经烧坏了经络,也就是这几天了。他喜欢吃点什么,你们给他弄点吧,硬拖着也没什么意思。” ……这个心态倒是很好,而且有点莫名其妙的耳熟,仿佛在谢大王八身上也可以窥见一斑。 宿羽把碗递过去,李昙灰溜溜地又把拨进宿羽碗里的酱油拌面扒拉了出来,坐到床边,闷声闷气道:“张嘴,吃点吧。” 小兵冲他翻了个无力的白眼,意思是你这人咋还吃了吐? 燕于飞推开门,探进个熊脑袋来,“小宿?殿下忙完了,叫你过去。” 谢怀刚才有一堆事要办:小太子闯了长宁塔,他要封锁消息增添人手;流民在官道上被毒气袭击,也得隔出一条隔离带来以防北济人再使阴招;还有数不清的阵亡战士要一一计入名册,再跟林颁洛报一遍军粮配给人口。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火炮仗被冷风一吹,彻底哑了火,说话做事全凭一双手比划。往常他一句话能嚷嚷明白的事,现在需要小半个时辰。 怀王这么一哑了火,大家伙都很喜庆,就差点个炮庆祝——比划手势毕竟不方便骂人,听令的人都听出了一脑袋无根草般的快乐。 宿羽放下碗擦擦嘴,低着头走了出去,一往前走,燕于飞就蹭地往后踏了一大步。 他奇怪道:“燕大哥,你怎么了?” 燕于飞顶着一脑袋钢丝头发,大胸脯比铁还硬,背着手低着头挪了挪脚尖,憋出一声:“嗯……” ……此情此态,竟然颇为娇羞? 宿羽福至心灵,安慰道:“你是不是因为看见了那个,我跟谢怀,那个,亲了一口……?不是,你听我解释。当时那个情况特殊,如果换成是你,他也会……” 燕于飞连忙摆手,面红耳赤地表示他不想听,求你赶紧走,你再在这站下去,他就得拿出伺候王妃的规格来伺候下属了。 宿羽原地反省了一阵,心想燕于飞在金陵混了三年,竟然还如此纯情,该让李昙给他开个蒙。 想到李昙,宿羽再次没了心情——李昙亲手砍了自己的假爹,一度沉闷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有个还算热闹的小结巴跟他搬杠打岔,结果小结巴这就要死了。 军中人来人“往”总是常态,宿羽甚至没为马沙和刘叔哭过,但他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心软。 他再次没忍住,开始往坏处想。 被烧死的孕妇、半死不活的小结巴和咳得劈了嗓子的谢怀,三张脸交错着在脑子里转圈,结果他整个人都被“生离死别”四个字压着,软软地沉重了下去。 他一路迎着寒风走到了中军帐,掀开帘子张嘴就叫了一声:“谢怀?” 谢怀正端着那碗酱油拌面凑在眼睛跟前研究,就像在看指头大小的仙鹤那么珍奇的玩意一样,脸上写着“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难吃的面条”。 大概这吃法实在糙得下不了筷子,怀王殿下把碗一搁,吞了口凉水灌了个水饱,又给宿羽倒了一杯,比划着叫他喝水。 现在要是来个刀法好的屠夫,把小宿的肚皮往开一切,大概能看到一肚子的“牵肠挂肚”。只是这玩意不好消化,通通都不可对人言。 宿羽慢腾腾地走过去,没理会他手里的粗瓷水碗,眼睛一闭,脚尖一掂,两手在谢怀颈后交错,把谢怀抱了个满怀。 说是抱,其实宿羽现在不比谢怀矮多少,还肩膀宽脊背挺,看着是相当挺拔漂亮的一棵白杨树。但这么不管不顾地两臂一张,白杨树就像被抽光了骨头,更像挂在谢怀身上耍赖的某种小动物。 谢怀险些洒了水,但也没好意思让他松手,任由他垂头丧气地耍赖,自己抬手把水喝了。 只听耍赖的小宿瓮声瓮气地问道:“刚才那毒气,你闻见了没有?” 谢怀差点呛着,连忙摇头。 宿羽又在他耳边叹了口气,年轻人的声线又清又亮,“有什么不舒服的话你得说啊,那个毒气如果吸得少的话,搞不好要等很多年的。今天碰上的那个林大夫特别厉害,小结巴马上就活蹦乱跳了。” 特别厉害的林大夫的原话:“我就没治好过,我治的人都死了。” 但小宿现在说谎也不打磕巴,可以说是真的长进了不少。 虽然谢怀也不是什么腻歪的人,但宿羽现在瞻前顾后仿佛亲娘,就怕谢怀有什么事憋着不说,简直是拍着胸脯保证“小结巴肯定能治好”。 结果谢怀不仅没理会他的矫情,过了半晌,还从善如流地打了个呵欠,贱兮兮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腰,示意他看桌上。 宿羽踮脚越过谢怀的肩头一看,当即差点背过气去——脏兮兮的木头桌面上被谢怀蘸着水写写画画弄了一堆东西,当中两个字:“不困?”边上是一堆小人,上上下下的那种小人。 见宿羽看直了眼,谢怀颇为大度地又添了仨字:“随便挑!” ……熊死他算了! 宿羽冲他肩膀上“啪”地一巴掌抽了过去,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这么想死啊?!” 谢怀颇为不忿,又写七个字,“浪子做鬼也风流!” 跟他斗嘴简直是跟自己找茬,宿羽在自己脑门上用心写了俩字,“放弃”,然后推着谢怀上床睡觉。谢怀一困就极好伺候,四仰八叉往床里一滚就打算挺尸。宿羽把被子一抖给他盖上,然后站着不动了,开始转坏心思。 谢怀八成累坏了,也就是过过嘴瘾,真让他提枪上阵,估计也要翻脸。 不过宿羽也只是想过过嘴瘾,他突然想起来——其实他还没跟谢怀正儿八经一起睡过觉。 一来是因为谢怀比他忙个千八百倍,二来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都有点藏着掖着。可能是他俩都在大老爷们堆里混惯了,突然要给那帮抠完脚不洗手就吃饭的牛逼货表演一下风花雪月……还怪不好意思的。 宿羽也不好意思,但不管他好不好意思,谢怀都已经表演过半截活春.宫了,现在连燕于飞都知道他俩有猫腻。再不好意思就是委屈自己,宿羽相当拎得清。 宿羽坐在床沿上,一字一顿地解释道:“我累了,你这里离我们营房可远了,等我走回去,天都要亮了。” 其实也就两步路。 他又往里蹭蹭,把金错刀往枕头底下一塞,自己掀开被子也滚了进去,小声说:“我能不走吗?” 谢怀闭着眼睛听了个囫囵,一挑唇角,在被窝里掰过他的手来,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 他指尖热热的,划过掌心,格外□□。宿羽头皮发麻地体会了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写的是什么——“你这不都躺下了吗”。 宿羽一脚踹了出去,踹得谢怀闷声笑了半天,笑了一会又自觉停了,感觉被磕碜了的小宿有点不大对劲,于是瞎子摸象似的摸了摸他脸,意思是问他怎么没动静了。 黑灯瞎火里,宿羽一张小脸皱成了一团,手感颇像个花卷,身子僵着一动不动,“……抽、抽筋了。” 金陵冷起来又湿又阴,何况天气神经兮兮憋着雪雨,够浇花小宿难受一壶的。 谢怀只好伸手把他的腿捞进臂弯里,搓了搓细长的小腿,又要向上,大概是想顺手捂捂他的膝盖。 他的大手又暖又有力,宿羽其实被搓得十分受用,但一时心里警铃大作,突然想起了膝盖上那个有点吓人的伤口。 那年他的膝弯被一剑穿过,没几天就马不停蹄地被安排到了陇州戍边,一来二去的,留下了不少毛病。因为常年溜达着打架砍人,膝盖骨上还突出了一小截骨茬,长在那也没什么用,就是摸起来吓人,俗称给人添堵骨。尤其是最近车马奔劳,那小尖骨头摸起来有点明显。 宿羽鸡皮疙瘩哗啦啦地掉了一床,当即毫不犹豫,抬起那条腿往谢怀腰上一搭,两手往他脖子上一挂,再把脑袋往怀里一埋,姿势颇为扭曲地说:“睡了!” 他不管不顾地把眼睛一闭,试图装死。装了半天都没死成,只感觉膝弯一热,被一双温热的手严严实实地捂住。长长的手指在那块突出来的小骨头上摸了摸,停住了。 宿羽头皮发麻,直觉要挨一顿王八骂。 结果谢怀大概是劈了嗓子影响斗志,不仅没骂他,还顺嘴又亲了他几天没洗的发顶一口,然后把尖下巴抵在他额头上,打了个嚣张又无声的呵欠。 宿羽心里有好半天都没知觉,只有一句话奔腾而过——同床共枕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点嫌隙和秘密都没有了,安心把千疮百孔的一副身躯交托出去。 帐外是漫天血沙奔流而下,明天是预想不出的人心险恶艰难苦恨,但城墙根下还有棵老枣树,挥舞着三五个风干了的枣子,镇守着属于一棵树的一方长宁。 谢怀就是他的“长宁”——或者可能也没那么长久。但至少在末日降世之前,他们真的为了同一幅江山如画并肩过。 宿羽其实毫无睡意,但听着谢怀呼吸渐缓,也安下心来,困意席卷了上来。 谢怀难得睡得沉,但总觉得胸口硌得慌。他在梦里迷迷糊糊想了半天,估摸着大概是宿羽挂在胸口的那块玉鬼。 他又颇跑题地想:玉鬼,他有一块,地底下的历星有一块,白眼怪老二有一块。比划来比划去,三块玉鬼长相一样,但玉料雕工都差得天南地北,就只有他的最粗糙最不值钱。那玉鬼是哪来的呢……? 可能是顾皇后去求的,也可能是他那小富小贵的外公外婆留下的,还没准是……他应该知道的。但是近来时不时地脑袋抽风,那个答案垂手可得,但就像隔着条银河的牛郎拽不住织女的裙摆一样,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这副身躯就像块不着明火的木炭,外面看着还是青春正盛,内里已经——至少是即将——烧成了一块灰白。 作者有话要说: 妈呀被自己的脑洞!萌!爆!炸! 【……说是抱,其实宿羽现在不比谢怀矮多少,还肩膀宽脊背挺,看着是相当挺拔漂亮的一棵白杨树。但这么不管不顾地两臂一张,白杨树就像被抽光了骨头,更像挂在谢怀身上耍赖的某种动物。 谢怀拿着个小棍戳小树苗的痒痒:你到底是个什么? 小树枝size的小宿一动不动:I am groot.】 所以来个谢怀养树的番外有人看吗!(连更新都赶不上我居然在想番外!道德败坏) 是这样的实在写不过来(虽然已经削发明志了)…… 今后差不多两天更新一次大家有意见伐?如果实在有意见只好我给您寄个键盘了orz…… 第65章 前朝曲 谢怀在一小朵指甲盖大的烛火光亮中睁开眼,看了许久的帐子顶,终于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轻手轻脚绕开身边的宿羽下了床,灌了杯水,然后蹲回了床边。 宿羽睡得很熟,呼吸轻缓,大概是最近累趴了,还不易察觉地打着轻轻的鼾,越发像只玩球玩累了的小猫。 他突然冒出个离题过远的念头:要是这次侥幸不死,他就养只猫。当然,那长残了的破狗子还是亲儿子。 转完这一个念头,谢怀又摇了摇头。他一条道走到黑漆漆的现在,几乎全凭一腔鸡血,向来不喜欢想得太远。若把将来想得太好,脚下的路就只剩下了杯盘狼藉的苟且,难免越走越无趣。 谢怀顺手披了件衣裳,掀开帐子走了出去,大半夜的也不知道能去哪,原地晃了几步,晃到了军医帐。 陇青二军的军医都是好吃懒做的人才,但帐中破天荒地亮着灯,大概是要时刻监看刀疤脸小兵,看他还活着没有。 谢怀再次蹲在了床边,有点惆怅地看着这个小结巴迟钝艰难的呼吸,颇有点多愁善感地想起来,顾皇后在最后那几天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这毒看起来真是无可解。 顾皇后当初若是没怀着他,大概不至于被那场浩劫堵在村里,她会是个像袁境之一样的巾帼。 哪怕后来被困在了恶心事多得一比吊糟的后宫,她也把几个孩子都教得很有血性:逃不过的东西就别去逃,睁开眼看清楚,然后给那东西反手一个巴掌。就算被拍落马下,也要让对方知道“我憎恨你”。 黑白分明,没有一丝一毫拖泥带水,他的父亲和母亲才真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神仙怨侣。 熬着药的炉子边有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打盹,这时脑袋一沉,撞在炉架子上,自己被自己惊醒了,“哎呦”了一声。 谢怀如梦方醒,回过头去,瞪了半晌,突然笑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怪不得宿羽叨念了一晚上林大夫超厉害——这人正是一手送走了顾皇后的太医林周。 林周虽然告老还乡,但胸口多少还堵着一口医者不服输的气,这些年在外头没断过搜罗奇方怪药——自然,成果为零,还一脚踩瘸踩进了流民潮,就这么被裹挟着一路南下,误打误撞地被冲到了战火白热化的金陵城下。 林周一下子醒了大半,颤颤巍巍地要行礼,“老臣听说殿下在军中,但今天晚了,故而没去见驾……” 谢怀蹲在原地摆了摆手,又指指嗓子,示意他不必多礼,自己不是不打招呼,是眼下说不出话来。 昔日小心谨慎的太医这么自作自受地磋磨了好些年,骨头里的繁文缛节都被大浪淘干净了,现在也十分江湖,被谢怀一摆手,当即撑地站了起来,大大咧咧地问:“嗓子劈了?我开副药。” 他回过头去,一边絮叨一边抓了几味药碾碎,“殿下这些年,听说还好?殿下不曾直接染过毒,这情形大概无例可巡。但好生养着,总想得出办法……” 谢怀低头笑了笑。 城墙角下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比怀王脸皮还厚的城墙里却一片太平,等到了王城中,更是风波不起。 皇帝近来觉浅,被人小耗子似的一戳胳膊肘,就醒了过来,困顿道:“……阿鸾?” 谢鸾捧着盏灯,蹲在他床边,比了个“嘘”,轻声说:“父皇,儿臣是偷偷来的,别告诉别人。” 他说话还是小孩子腔调,皇帝笑了一下,打着呵欠抬手蹭了蹭小儿子的鼻尖,“想父皇了?” 谢鸾恃宠而骄,大胆摇头,“来告状。” 皇帝皱了皱眉头,谢鸾凭空长出了二斤眼色,拍着马屁把皇帝扶起来,在背后插了个垫子,开始倒苦水:“儿臣的外公……唉,又没外人,还叫什么外公,又不熟。国丈他好凶。” 皇帝抿了口茶,“朕知道。” 黎骏归的凶是有理有据有底气的凶——随便一个人被搁在那么一个簪缨问鼎之家里,都会有那份底气。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顶着顾皇后的黑脸娶了黎贵妃,也不会控制不住黎家做大,一路青云直上。 谢鸾继续说:“父皇要让儿臣当储君,难道就不怕黎家日后越俎代庖么?” 皇帝慢腾腾道:“怕啊……所以才要你来,你最精。不然让你二皇兄来么?老二那性子,不出三天就甩手不干了。” 谢鸾一边扯被子一边问了一句:“那不是还有我大哥吗?” 皇帝顿了好半天,谢鸾装作往床上蹭,其实出了一身冷汗。 半晌才听皇帝说道:“他不行。” 谢鸾立刻翻了篇,“可是儿臣害怕啊,总觉得国丈要把儿臣关起来自己爽。父皇,儿臣在陇州听了好些鬼故事,讲的都是北济那个小皇帝被蛇眼摄政王这样那样,哎,真吓人。有一个是说小皇帝还没到十五岁,就满脑袋白头发;还有一个是说摄政王一不高兴,小皇帝就连饭都吃不上……” 皇帝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困倦起来,人又开始糊涂,“你也大了,都会给我讲故事了……那东西还在不在?给我看看。” 谢鸾只好又把脑袋钻出来,“什么东西?” 皇帝一拧花白的眉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啪”地一巴掌冲着他的脑门拍了下来,鼻息咻咻,“装什么装?是不是玩丢了?!” 他登基后就被礼官们提点着君子动口,也试图做个仁君,故而从没跟谢鸾动过手。谢鸾一时傻了,捂着脑门没动弹。 皇帝又眯着浑浊的眼睛看了他半天,终于摆摆手,“怎么是你啊。你没有。” 皇帝真的老糊涂了。 谢鸾傻愣愣地心想,就算他曾经睿智无双、风光无限过,但他都已经这么糊涂了。这样一个人,怎么还能执掌朝纲,怎么还能一呼百应?他做的错事,难道就能全都推给“他老了”这三个字吗? 皇帝真的不该当到老的。 谢鸾大着胆子继续说:“父皇,你可得帮儿臣啊,除了国丈,给儿臣再找几个帮手。不然我也要白头发了。” 皇帝闭目点了点头,喘息声渐渐大起来,活像一口破风箱,“父皇老了……” 谢鸾又说:“那儿臣就自己找了?” 皇帝又迟缓地“嗯”了一声,不甚清醒,“自己弄。” 谢鸾钻了回去,手心里都是冷汗,心跳也快得像马蹄踏长河。少年哆嗦着手捂住了心口,隔着一层衣衫,按住了里面数千个字迹飞扬的姓名。 虽然这名单是谢怀写着玩弄出来的,但他肯定动过那个念头。 次日清晨,不满放任陇青二军困守城外负隅顽抗,金陵百姓联名上书,要求虎贲军出城迎击——结果自然而然,立即被城中大儒斥为稻鼠。 如此一来,民怨更加沸反盈天。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再下一道急令,命傅为、林颁洛两名二品大员出任太子辅臣,三足并举,间接地稀释了黎骏归手中拧成一股的实权。 皇帝病重,行动不便,思绪沉滞——这股风潮出自谁手,不言自明。 与此同时,城外驻扎的陇青二军在人生地不熟的金陵城外已经冒血拼杀到了第十四天。 比之突围梁州之时的意气风发,这支临时组建的队伍只剩不到半数,士气低沉,紧绷着的那根弦已到强弩之末,人人脸上都飘着怨气,但也别无他法。 刀疤脸小兵已经结巴不起来了,水米不进两三天,年轻的身躯被迅速熬干,只剩下一丝半缕的活气。 新太子算计国丈的风吹到城外,这帮人早已顾不得多想前方透出的一线曙光。北济的攻势越来越猛,俨然已临城下。 宿羽一边报数,一边蹲在李昙边上看他算,最后李昙抬起头来,“兵还剩半数,马只剩三成。” 谢怀点点头,咧着嗓子,敲锣打鼓似的说:“羽箭打头阵,把箭阵往前推……等等,北济人有盾。” 这几年来,北济人不知道磕了什么仙丹,一向不济的铁器锻造技术突飞猛进,眼看着已经赶上了大周。等闲的兵戈对战中,大周已经不占优势,全凭着天生的弯弯肚肠把直脑子北济人往死里绕。 谢怀又想了想。那两道长眉就好像天生挤在了眉心,拥簇出了一道细细的纹路。过了好半天,他才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锋锐居前,各部援助,打散包围,烧。” 的确,除了釜底抽薪,也别无他法了。 宿羽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我去打。” 从陇州的几场仗看,宿羽天生就是干这种缺心眼活的人才。谢怀也没什么异议,可见是刚才开口前就想好了人选。 谢怀的确心狠,对别人对自己都一样——至于对宿羽,早在宿羽将北济人引入陇州大营的陷阱、又向他捧起金错刀的那一刻,他那点要留根软肋的恻隐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人生失意无南北,可赖以支撑的东西不过这么一点一丝半缕不消不让的执拗。他既然要追随自己,那就成全他的无人可及。 宿羽点出残兵,自己费劲巴拉地爬上马,腰背被人托了一把,他诧异地一低头,“……干嘛?我还没残呢。” 谢怀没好气地揉了揉他的膝盖,揉到了那个小小的骨头尖,又抬起头,勾勾手指,“弯腰。” 宿羽还以为他又有什么垃圾话要说,茫然地弯下腰去,只觉得后脑勺一紧,被他紧紧扣住了。 额头相接处一片暖烫,谢怀微扬起脸,从眉骨,鼻梁,鼻尖到人中,脸上的每一寸曲线都与宿羽的严丝合缝地碾过,直到最后,他亲了亲那两片凉凉的嘴唇。 边上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燕于飞又开始火急火燎地吼:“看什么看!见过世面没有!都散了!” 被看的两个人都没理会,宿羽完全傻了,就像三年前被燕燕她娘指认断袖时一样,脸“嗵”地炸裂成了一只大柿子,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你脑子坏掉啦?!” 谢怀咧嘴一笑,嗓子刚能出声,声调荒腔走板,“万一回头等打完了仗,天下人要给将军找介绍姑娘呢?先昭告天下,我才是将军的未亡人。” 作者有话要说: 隔日更,这个心态,静如止水,感觉自己很快就可以遁入空门了(带上谢怀一起剃光头,把宿羽关门口让他坐地下打滚撒泼哇哇哭) 第66章 前朝曲 宿羽轻轻捶了他一拳,“……天儿是这么聊的吗?” 谢怀一把握住了他的拳头,顺势给他送了回去,低声说:“看你那副准备去送死的样儿,出息劲儿的吧。” 宿羽低声驳了句嘴,“你才去送死呢。” 谢怀捏住了他的下巴,“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没错。但这场仗算是什么东西?你今后要当大将军去踏平尉都肃清河山,这帮人不配让你拼命。我的人,自然为我渡江渡河翻天蹈海,但我后顾有忧,你留着小命,听懂了没有?” 话倒是说得很漂亮,但宿羽不为所动,“你当我傻子吗?你自己都小命难保,还大将军呢,大你个狗脑袋。别给我打鸡血,我又不是狗崽子。” 谢怀有点恨铁不成钢,一反手把他下巴拍回去了,又压低了声音,“别废话。等你回来,有件事要跟你商量。正事。跟我有关系的。” 这句话落地,宿羽慢慢坐直了腰,抬眼看了看天色。云憋了好几天,似乎要下雪,天空中阴阴沉沉,隐约发青,云层都低了一些。 他迅速地移回脸来,“……你不会是在外头跟谁家姑娘搞了个大胖小子出来吧?没得商量,死去吧你。” 谢怀:“……” 宿羽真的比他还会聊天。 被亲瞎了眼的众人各自仍旧维持着“我太震惊了所以没法不看”的状态,却见谢怀突然抬脚,冲着宿小将军座下的马屁股狠狠踹了下去,踹得那马撒蹄狂奔而去。宿羽差点被掀下来,勉强控住马缰,回头嘶声裂肺地大喊了一句:“你敢!我跟你没完!” 众人顿时更震惊了——翻脸比送人头还利索,怀王和小将军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啊? 林周比较古板,“啧”的一声感慨世风日下,三伦“我靠”一句,抱着脑袋蹲下,一拽林周裤脚,“大夫,给我上点眼药。” 李昙的心思挂在半死不活的小结巴身上,一时没顾上喝飞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那个马猴子是谁呀,是我们宿羽吗?” 燕于飞懵懵地挠了挠头,替这群糙老爷们问出了心中所想:“不是,他俩到底是不是一对啊?感觉不像啊,是不是最近金陵公子哥们又流行互相啃嘴了?哎李昙小三儿你们跑什么啊?” “咚”的一声,一棵巨大的木垛滚了过来,一股脑地缠进了好几个没逃开的小兵,径直将活生生的人碾成了肉泥。燕于飞神情一肃,猛地抬手拎住了林周的后领子,拽着人往后退去。 林周急喘了好几口气,脸色煞白地推了他一把,“燕将军,不用管我,我去帮手伤兵转移。” 燕于飞稍一点头,翻身上马,抬起了长刀。刀光扫过列队的将士,扫过满地血泥,最终凛然横向前方,他厉声吼道:“攻!” 及至午时,太子召集二臣,于东宫商议如何破除金陵之围。傅、林二人迟迟未到,只有国丈黎骏归剑履上殿,手一松,把一样东西丢进了太子手里。 谢鸾抬起手,只见手中物流光溢彩,漆黑之上折射着罕见的冬阳色散,正是琉璃打造的虎贲令。 国丈提起手中长剑,轻轻嘘去了鞘上陈灰,“殿下辛辛苦苦跑一趟长宁寺,回来就要分权,是为谁做嫁衣呢?” 谢鸾在宫人们意味各异的目光里缓缓回过头,叫了一声:“父皇。” 看到皇帝呼呼地喘起了粗气,谢鸾面前这个面相锋利尊贵的老人方轻轻笑了一声,“……陛下万年无疆,社稷之侧岂容狼子假寐啊?” 皇帝发灰的瞳仁紧紧盯着他,半晌才颤抖着抬起一只手,“来人,请太子去中宫歇着。” 宫人走过来,唤道:“殿下?” 谢鸾没动,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睛来环顾了一圈。太子的目光从来不曾这样沾满血丝而又干净狠厉,宫人被看得连忙移开了目光。 皇四子谢鸾跟眼前这些可入史记的人学了十几年的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礼,一直深信不疑。现在看来,所谓仁义忠诚一旦脱出法度被一群无知或者不愿有知的人握在手中,所谓的礼别贵贱乐分尊卑,都变成了扯后腿。 将士戍边夜吟式微,新妇蹉跎半生青春,流民颠沛直至委身白骨,边境随摇荡旌旗夜夜退却,而金陵的曲词和香粉冲天而起,文人和诗家咏唱了公子王孙的一千座瑞鹤庭院,墨香腾地掩盖住了满眼凄凉荒唐,仿似冠冕堂皇千秋公义都在笔下。 死的人再多——为的是什么呢? 谢鸾只觉得脸上一凉,他抬手狠狠擦掉眼泪,没让人看见,只脱口而出道:“你们都是瞎子。” 皇帝皱皱眉,问这个幼稚单纯的叛徒,“什么?” 他不说话了。 话语都只是过耳即忘的字,只有眼睛见过手指摸过的东西才能真的磕碰到心尖。 他们身居高位钟鸣鼎食,本该高瞻远瞩,但他们都闭上了眼睛,只有他见过。只有他的心被屡屡磕碰,碰出了血,才知道城外的那支军队为什么会疼。 守城之战打到了最后,金陵城中百姓都已打好了包袱,战战兢兢等待城门被破。与之态度截然相反,虎贲军不慌不忙地练兵布阵,似乎胸有成竹。 城外的陇青二军对此并不知情,满天满地的喊杀声震荡着冲击耳膜。 宿羽猛地抬手解下背上弯弓,弯身掠地,从地上的死尸身上攥下一支沾血的铁箭,腰背一弓,重新坐回马上,抬手向天拉开弓弦,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了北济军金黄银白缠绕得眼花缭乱的大旗。 年轻人的臂膊绷到极处,正要松开,却只听一声猛烈的风声呼啸,一个北济兵径直从马上跃向他身后,锋利的刀尖劈了下来。 宿羽没来得及感知到疼痛,只觉得后背皮肉一凉,手中将将瞄准的铁箭倏然失了准头,“铮”地没入了一块乱石,石头被钉出了一条裂缝,箭尾犹自颤动不止。 那北济兵没被这射石饮羽的一箭吓着,一刀劈下毫无收势,反而就地一滚,握住了宿羽的马缰翻了上去,两手轻翻,露出一条钢线,向着宿羽的脖颈缠了下来。 那钢线极其锋利,一碰下颌便是一片刺痛,宿羽伸手一挡,手背上登时被划掉一片皮肉,当下顾不得太多,再次弯腰,径直滑下马背,站稳一抬眼,这才明白那北济兵为何有恃无恐。 ——一队骑兵密密麻麻地围着他,此时各自拉开了弓弦抽出了长刀。 燕于飞和三伦砍出围堵径直冲了过来,燕于飞噼噼啪啪地放出几束铁箭,那些北济兵毫无惧色,只不过横起铁盾一挡而已。 三伦喊道:“头儿!你刀呢?” 金错刀在手中。三伦觉得这阵势对宿羽来说尚可支撑,故而有此一问。但宿羽硬熬了几天,其实眼下已经没什么力气,一身旧伤都隐隐作痛了起来。 他拄着金错刀站稳了,抬手擦了擦下颌血迹,稍微抬高了声音,对三伦说:“挖出来。” 燕于飞:“啥玩意?” 三伦一拍脑门,咬着牙说:“你等着!” 三伦拉起燕于飞拍马就跑,燕于飞还在问:“挖什么啊?”被三伦尖声细气地吼了一嗓子:“快说!那天那一车铜罐子埋哪儿了?!” 燕于飞一怔,没想到小宿三年下来越来越不要命,回忆了一下,“在长宁塔那边。” 他们一路劈砍着闯了出去,长宁塔下人声渐稀,燕于飞跳下马,看也没看,搡了一个小兵一把,“找把铁锹来!”说着也顾不上等,抬起长刀就在老枣树底下凿了起来。 那小兵没动,反而一反手轻捏住了他的手臂,声音竟然极其阴柔,“是燕将军吧?” 燕于飞一身鸡皮疙瘩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跟谢怀一样叫了一声,“杨阿公?” 这是皇帝身边那个伺候了几十年的老太监杨克,论资排辈是个万年王八精,据说连谢怀都有几次喝多了拉着他叫他干爹。 老太监慈眉善目地点了点头,抿嘴笑道:“劳烦燕将军跑一趟,请大殿下上塔。” 谁要见谢怀?小太子那豁出去了的三足鼎立有成效了?有人要送虎符来了? 燕于飞还没完全想明白,但潜意识里已经炸了一大片烟火,当即嘴都合不拢了,乐呵呵地把刀往三伦手里一塞,“你来挖,我跑一趟去!” 三伦才不管什么皇帝殿下杨大人的,反正他还没去过金陵,已经觉得满城都是卑鄙的权术弄臣。他满脑子都是宿羽陷身敌阵的糟心景象,不管不顾地刨了两下,挖出两个小铜罐子来,往怀里一塞,继续挖。 杨克细声细气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啊?” 三伦抬了抬眼,狗胆包天地回答道:“别着急,要是有剩下的,都喂你们。” 杨克没懂,“啊”了一声。 三伦压根不想理金陵来的人,自己兜了一兜铜罐子,翻身上马就跑,隔着大老远就一边擦亮火石一边丢了一个出去,捂着口鼻喊:“头儿!” 宿羽正被人揪着脖子往地下撞,只觉得颧骨处一片细细碎碎的疼痛爆裂开来,闻声立即反手揪住了身后北济兵的衣裳,往鼻子上一捂,同时又被一拳捶在了额头上,顿时眼冒金星。 他仍没松手,鼻翼中充盈着污臭的血腥气,眼睛紧紧盯着漫天青蓝烟雾飘起,身上的人渐渐脱力,面孔上萦绕起了猩红的经络脉痕,终于嘶哑地惨叫了一声。 宿羽顶着脑袋快要裂开的尖锐痛意,抬刀将那块浸湿了血的衣料割了下来,捂着口鼻重新上马,夹了下马腹,从三伦手里接过两个铜罐子,又用手背擦了擦蒙住眼睛的血,“分头去看看各处还有哪里需要,自己当心。” 他跑出了几里地远,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业已钻入天空的青蓝烟雾。 那些轻盈飘起的青烟悬挂在天幕之下,就像十丈红尘挤出的一颗眼泪。 过了午时,天空中渐渐起了风。寒风洞穿塔身,谢怀在长宁塔的第五层顿住了脚,穿过塔壁上雕妆秀美的空洞向外远眺,只见垂直升起的青烟被午后的寒风吹得斜荡不定。 杨克说:“殿下,怎么了?” 要下雪了。金陵的雪和陇州的不一样,细碎得多,化得也快,就像窗口隐约的刻字,“空胜”。 谢怀缓缓地转回头来,继续向上走去。 这座塔有九层,全以红松木料盖成,香火曾经鼎盛一时,前朝皇帝曾在此处各层题字:无量为一,华言为二,论藏为三,有象为四,空胜为五,境达为六,无波为七,谛听为八……至于那个第九层,正被称为“长宁”。长宁寺因此得名。 长宁是个很好的意头,但舍利塔建起来没多久,前朝还是在内外夹击中被灭了国,题字的皇帝就困死在这座塔中。 木质台阶吱吱呀呀,谢怀走得腿弯有些酸痛,脑子里想的事也越飘越无稽,但觉杨克拽了拽他的袖子,“殿下。” 原来已到了第九层“长宁”。 他信手解下长剑递给杨克,一抖沾满血点灰迹的袍子,长身跪了下去,哑声道:“父皇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 ladis and 乡亲们,又迎来了一个快乐的周一,我在此宣布本文HE 【等等,在这章说是不是有点没有信服力 【但是下一章更没有啊:) PS.抬头看卷标!酌情夸我! 第67章 谒天子 ————谒天子——— 谢怀有把柔和低沉的好嗓子,但从小就不说人话不干人事。皇帝记得自己第一次兴起检查他的功课,翻开一本弟子规,只见上面横七竖八地画满了八条腿的王八。 锦衣玉食的毛头小子还言之凿凿:“什么亲有疾药先尝丧三年常悲咽事死者如事生,药是乱吃的吗?死都死了还装什么有鬼?可见都是假圣人真厥词!比王八横着走,比螃蟹贼他娘……” 皇帝没等他说完,抄过鸡毛掸子就冲着他手心抽了下去。那时候他登基几年,已经灌了自己满脑子的“武可平乱文堪治国”,因此很是瞧不上谢怀这股不读书的劲。 顾皇后已经身体不大好了,脾气更不好。她冷眼看他揍谢怀,不说什么。 但前几天,谢怀那封“虎贲需来”的信,皇帝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觉得虽然短了一点,收尾仓促得不见真心,但之乎者也都写得不错,似乎不学弟子规也没什么。 多半是因为他自己不怎么讲究规矩,是个受尽白眼的异类,前半生都偏爱那些和他一样的人。顾皇后、袁谒,都是这样对所谓诗礼大儒嗤之以鼻,他们在他身边,就像一堵隔绝风声的铁墙,为他分开喧闹的山海。 二十多年沧桑滚过,当年的锐气和自得通通被接连的碰壁变成了自疑。而谢怀尚且年轻,竟然以为自己可以免俗。 眼前的谢怀低垂着眉目,俨然是个漂亮固执的大人,长眉凤眼高鼻薄唇,标致英气的五官和顾皇后如出一辙,格外适合淡漠情绪。他像这样不做任何表情时,是真正的不屑和桀骜。 因为像顾皇后,所以他愿意再帮谢怀一把。小半辈子耗下来,父子心气全都怄成了无知无觉的无奈,他对谢怀也就只有这一点心软了。 皇帝陷在椅中,拉破风箱似的喘了口气,颤颤地向杨克动了动手指。 杨克把一张纸摊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谢怀漠然垂头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谢鸾还是拗不过国丈的算计,更拗不过皇帝的昏聩,救不回来他骗人玩儿的大哥。 皇帝咳了咳,“盖印,着人替你交进去。虎贲军今夜就可集结出城。” 然后呢?这纸上的人都变成乱臣逆子,热血变成印泥,给他的流放诏书封缄,他会是第二个谢息。 谢怀是不在意将士们的性命,但他们的清白是另一码事。 杨克在旁边摆开印台,谢怀没理会,笔直的食指和中指夹起那张名单,稍微端详一眼,目光划过了不知几多平庸姓名,然后把纸干脆利落地合了起来,对折两次,从中撕成了两半,随即又是两半。 在皇帝骤然急促的喘息声中,谢怀双手一松,那些黑白分明的柔软碎片簇然落下几寸,又被冬风卷起,画着圈转出了塔外。 皇帝猛地倾身,一掌拽住了他的前襟,促声道:“你!你别以为自己还能一手遮天!” 谢怀跪得纹丝不动,只掀起唇角笑了笑,“……父皇的天,儿臣连遮都不想遮。” 这是真话。 那双苍老的银灰色眼珠中透着凶狠,但渐渐地剩下了一丝丝迷茫。 皇帝的手握了握他的胸前,又问道:“……东西呢?” 谢怀没有出声。 皇帝有些惶急地跺了跺脚,又问:“你娘给你求来的东西呢?” 谢怀生得多灾多难,而那年他刚驻军进了金陵,已成权倾一方之势。宫里来了太医,闪烁其词半晌,说是胎里带毒,骨质荏弱,活不了多久。顾皇后那么个硬邦邦的人,头一次急得掉了眼泪。 按说月子里不能掉泪也不能见风,但皇帝没管那些废话,牵了匹马带她偷偷出城。 栖霞寺里香火极旺,达官显贵又多,难免人多眼杂,所以他舍近求远地跑到了长宁寺——前朝的破庙里都是些老和尚,没人认得出他们。 她那时尚且年轻健康,因为刚刚生了孩子,脸上只是有一些些的苍白,在佛舍利塔前稳稳跪下,双手合十,不知道许了什么心愿。 等到去求符,两人这才傻了眼——老谢身居高位惯了,早就不知道钱长什么样。 眼见顾皇后又要哭,他拉下脸来好说歹说,那大和尚见多了骗子,但也被缠得够呛,总算白给了他一块雕工粗糙的白玉鬼。 顾皇后洗了把脸,弯腰把那佛陀白送的玉鬼给小孩子挂上。这小孩子天赋异禀,还没睁开眼,已经学会了皱眉头。老谢靠在门上,一边啃鸭腿一边打岔:“我也要。” 她翻了个白眼,指着玉面上的那张鬼脸,“钱都不晓得拿,你就是这个鬼。” 苍老的皇帝又问了一次:“去哪了?” 谢怀破裂喑哑的嗓音轻声说:“不关父皇的事。” 杨克一托他的手臂,皇帝借力,颤颤坐了回去,突然抬手捂住了脸。 那之后没多久,黎骏归把小女儿送了进来。有了那个娇嗔柔美的姑娘镇宅,他愁眉紧锁了几年,然后就住进了皇宫,紧接着是二十多年的魂飞魄散。 他当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庸俗的小人,但很快就被风发意气抹去了。然而谢怀的存在时时都在提醒他。那孩子微拧着长眉,满脸不屑和淡漠。从小到大如是。 每每看到谢怀那张肖似其母的脸,他脑海里都浮出两个字:卑鄙。 谢怀跪得笔直,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空中某处。 半晌,皇帝放下来两手,面上已经殊无异色,“下不下塔,自己定吧,你这条命,就算自己不要,也有的是人要。虎贲已经集结,高唐军即日北上,有你没你,金陵都还是金陵。” 没有弱巴巴的陇青二军,也有城中正如其名的虎贲军,再不济,还有袁境之承父志领上来的高唐军。这副江山被谢家算计惯了,才不缺一场战役的拱卫,缺的只是一时半刻的拖延而已。 陇青二军用性命堆积出来的功名,只是“一时半刻”。 谢怀“嗯”了一声,没动弹。 皇帝拍了拍扶手,“老杨。” 杨克这才发觉自己在出神,赶忙上前,半拖半拽地扶起他来,让他半倚在自己身上,往出走了几步。 塔顶这层狭小得近乎逼仄,老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返了回来,从袖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琉璃瓶,费力地弯下腰,把那东西塞进了谢怀凉冰冰的手中。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谢怀低头看了一眼。 皇帝吃力地直起身,“你娘走得不好……这样好些,不疼。” 谢怀蓦地抬起头来,几年来第一次盯紧了皇帝的眼睛,猛然想起了顾皇后发丧那日,皇帝隐约是在城楼上聆听一个人的耳语。 ……那人须发皆白,慈眉善目,他逡巡记忆,以为那人面目模糊,但那应该是林周。 皇帝从那时就知道。 谢怀带着毒血出生,早年还以为是自己天生缺一口气,时至今日,那点微弱的毒性终于不可避免地露出了端倪。 当年他替母亲下了那个决定,其实并不后悔。但是放到自己头上,私心稍微一作祟,情形就大不一样。 他想建立万世功业,想给大周留下绵延不绝的仁慈,想给那个年轻人再长一点的爱情。他还有可为,故而舍不得学着去死,就算狼狈,也要睁眼怒目到最后一刻。 所以谢怀瞒着——他自己心知肚明自不消说,对宿羽则是觉得没必要给人添堵,他是瞒皇帝。他东奔西走,把虎贲军在全境铺开,替袁家集结高唐军,在陇青二州卑微地猜度着圣心改制,想要他把王位放心大胆地交给自己,让他泼洒开一副如画江山,但是—— 他为人君,遥观得沧海,目可断山河,唯独看不到脚下的一片赤忱野心。 因为他知情,所以那个皇位可以给谢疆,可以给谢鸾,甚至可以给谢息,唯独不能给他。天下一得不易,一失却只在一念之间。如果所托非人,便是另外一场浩劫,辜负一生心血。 不给谢怀未必是因为他自己的厌憎,只因为“他不行”。 谢怀在某一个瞬间如坠冰窟,寒气从骨头缝里透了进去。他近乎空洞地移开了目光,转而狠狠地攥紧了那个药瓶。 皇帝眯着眼睛又看了外面一眼,杨克把长剑往谢怀怀里一塞,说:“下雪了,陛下,咱们快回吧。” 下了几级楼梯,皇帝又糊涂了起来,“怎么就咱们回?老大呢?” 杨克小声说:“……大殿下还要去演武场练箭呢。” 皇帝“哦”了一声,继续走了下去。纷乱的脚步杂沓凌乱,又停住了。 穿过漫长的塔中阶梯甬道,那个苍老软弱的人声飘了上来:“好久都想不起来了,一直想问问你……朕的皇后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杨克咳了一声,“皇后的名讳,是黎……” 皇帝动了气,仓促地打断他:“朕的皇后分明姓顾!顾!” 杨克恳求道:“咱们赶快走吧,您忘了,小殿下还等陛下一起用膳呢……” 一阵风轻促地刮了进来,震荡的风声在塔顶呼啸,盖住了下面的声音。谢怀拄着长剑站起来,大马金刀地坐进椅中。就在这时,竟然有片破碎的纸页被吹了回来,无巧无不巧,那片碎纸“啪”地拍到了他脸上。 谢怀缓缓抬起手,把那片纸揭了下来,凑在眼前,试图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替死鬼阴魂不散。 ——没看清。 他知道塔外是隆冬烈风,知道塔下是嘶声拼杀,还知道塔中空气凝滞,应该满是木料陈腐的暖香气味……但是没有。 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五感时而敏锐时而迟钝,非但如此,连记性也一会奇好一会奇差。脑仁子里就像被烧断了一根感知外界的弦,五感既非烧灼也非冰冻,而是一种仿似“不存在”的奇异感觉,就像这副身体不是他自己的。 也许皇帝真没做错,他现在仿佛就是半个半死不活的小结巴。 第68章 谒天子 宿羽横刀砍开一束火头箭,低手把小结巴从李昙怀里接了过来,把昏昏沉沉的人扣在马上,又伸手一拽。李昙顺势一拉,飞身跳了上来,擦了把汗,指了指被烧着了的军医帐,“还有人。” 北济人彻底猜透了他们的本事,没等到被烧,就先下手为强地送了几千支火头箭过来。军医帐和伤兵帐坐落在避风避雪的风水宝地,首当其冲地烧成了一片祥和。 林周带来的流民早上刚刚启程南下,这时竟然又颇有良心地返了回来,二话不说各自撸起袖子一人背起一个伤兵往南逃。宿羽没来得及去拿毒瓶子祸害北济人,就先被自己人的慌忙逃窜糊了一脸。 他扶稳了小结巴,问李昙:“还有谁啊?” 李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指指帐中,“来了。” 林周抱着一大包药走了出来,犯难道:“哎,就一匹马?宿小将军,我这些金创药是不是白拿了?我老头子抠门……” 李昙一下没忍住,咧嘴一笑,比了个指甲盖,“你还抠门?你那是没见过宿羽吃烤地瓜,连吃带拿二十斤,才给俩铜板。” 宿羽给了他一胳膊肘,李昙顺势又跳了下去,把老郎中和一包药扛上了马,摆摆手,“走吧,长宁塔那边碰头。” 林周说:“小李将军,你呢?” 落魄多日的霸王花被“小李将军”四个字叫得瞬间有点飘,“我谁呀我?我大陇州鹰扬卫!我自己想办法,赶紧的,林神医,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们小结巴可就完犊子了。” 他傻笑着拍了一把马屁股,随即一抹脸,被“完犊子”仨字吓得满脸惊恐,“唉呀妈呀,小结巴这口音怎么还传染呢啊?” 宿羽一刻也没耽搁,拍马纵身跃过一片火光噼啪,就在这个瞬间,雪霰纷纷洒了下来。 林周昂首看着阴云密布,“有些年没见过金陵的雪了……” 宿羽想,我也是。 林周又说:“真盼着大殿下能回城去啊……不是个好相与的孩子,但可真是……” 宿羽移开视线,盯住了北面越来越近的北济大旗。 不知是不是姿势不好,趴在马上的小结巴突然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宿羽慌忙按住他的背,“怎、怎么了?” 林周笨手笨脚地爬下马,按了按那小孩儿的脖颈,皱眉道:“毒发了。” “他中毒不似别人深,毒发也不比那些人剧烈,故而要挣扎好一阵子。……宿小将军,急着走吗?” 宿羽又望了一眼长宁塔,那边不知为何冒起了灰焰火星。 他摇摇头,跳下马,把小结巴放平在满是血洼的土地上,整了整他的衣裳,“送送他。” 小结巴年纪轻轻身经百战,眼角有一道凶险的刀疤,被狰狞的刀疤一衬,回光返照的眼神格外清亮。 僵冷发青的皮肤也格外刺眼。 这毒毒性凶烈,人体四肢就像被烟熏倒的花枝般渐渐烧干枯萎,无知无觉地烧沸血肉,到了最后,反而褪去热烈,蒙上一层青霜。 宿羽跪坐在他身旁,俯下身去,“你叫什么名字?” 小结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大抵是想说他孤苦伶仃没家没口用不着报信,何况这么久了你们这群白眼狼不是都没问过我名字吗? 宿羽说:“有个人,……有那么个烂好人,他要替你们记着。” 战场上跑来跑去,无数次经过中军帐,他时常去偷看。谢怀有时候在写东西,有时候在翘着腿骂人,也有时候在拧着长眉跟人商议战术。 昨天他也去偷看了一眼,谢怀正好趴在桌上睡觉,桌案上是一副未竟的名单。有几个字写错了,索性被谢怀大大喇喇地涂成了黑蛋,把这张纸当成涂涂抹抹的练手纸,上面画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八脚王八。 本来这玩意长得很恶心,燕燕看了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但谢怀很不要脸地拿炭笔和印泥给王八壳子画上了大眼睛和红嘴唇,恶心玩意顿时不伦不类得憨态可掬。 闯入者理直气壮地翻着“破笔杆子遗千年”的白眼,顺手挪开到处乱放的砚台,只见纸上被砚台压着的地方有两行字。 “忠骨有幸埋青山……人生何处似樽前。” 所谓名利关英雄网,两手一松,落在故纸上,都不过是两行干涩祭文。跟那两行人看是人鬼看是鬼的方块字比起来,结了锈血的剑尖更说得清他做了些什么——其实也用不着说清,战场上过,大梦做过,已经足够快意。用不着旁人在身后叫好。 但青山之下埋的那些年轻人究竟是忠骨还是佞臣,不消几年就再也没人能记起。总要留一个人替他们记着。 那十四个从章句里东拼西凑出来的字笔力轻飘,显然带着酒意。宿羽一下子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 他捏了一把小结巴的鼻子,“说就是了。” 小结巴咳嗽了一声,没来得及说话,一道殷红的血线倏然从唇角落下,随着挣扎抽搐偏离原路没入耳中。宿羽惊得伸手去拉林周过来,林周上前一把按住了不住痉挛的胸口,“别说话了。不说话还好受一点。” 其实他已经说不出话,无数血液被咳出口唇,色泽越来越暗沉,直到最后,俨然已经是一口焦糊的黑血。 宿羽离那双失神的眼睛近在咫尺,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抬手抹住了尚且温热的眼帘。 林周叹了口气,“宿小将军,走吧。” 宿羽近乎浑噩地把小结巴拖到了城墙脚下,林周见他自己站在地上发呆,神思一转,便想起了方才谢怀那个缠绵缱绻的亲吻,顿时明白了过来。 宿羽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脑子里一团团的凌乱线头,木然扶着林周上马,耳中只听林周说道:“……殿下跟那小兄弟的情况不一样,毒发不会太快。当年顾皇后中毒剂量还更大,纵然如此,也拖了数年,殿下还有大把时间可以……” 他昏然抬起头来,不知为何裹着灰烬的雪霰簇簇砸在眉睫之上,挡住了稀薄天光,脑海中的线团被疾速抽走,竟然剩下了一片清明。 长空之中,青烟晦暝,杂下霰雪,雪粒子和灰烬一起旋转着落下,砸了过路人一头一脸。 李昙拂去满脸灰烬,骂了一嗓子,“我那假爹不是个东西,怎么皇帝这真爹也不是个东西?” 旁边的小兵凑过头来,“还浇吗?” 燕于飞急得一把抢过了水桶,自己泼上去,怒吼道:“都烧成这样了,再问有个屁用?!浇啊!” 长宁塔可沟通城内外的关窍总算被北济人窥出端倪,一队斥候默不作声地打算上塔。守塔的小兵不明就里,一看反正漫天都是同归于尽的青蓝烟雾,索性把心一横,一泼一桶油—— 没等他点火,长宁塔自己烧了起来。从城中那面的塔底开始,火光噼噼啪啪地蔓延了上去。 李昙束手无策,乍着手懵了一会,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不到一个月前自己说“天地君亲师”时信誓旦旦的样子。 人人信奉这五个字,然而天地无眼,君王白目,亲自敌阵,师为掠杀。这个国家从根基上开始溃烂,日渐软弱日渐疲惫日渐苍老,就像金陵王城里那个刚愎自用手腕强硬的帝王。到头来,一把火放下去,仿佛这样就可以了却半生不堪。 迟钝的刀刃一寸寸割过咽喉染过鲜血,铸就万里功勋与无上锋锐……到头来仍然只是一把刀。 河山无知无觉地提起了这柄战无不胜的名刀,劈向了曾经持刀的英雄。 火中“荜拨”一声,李昙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抬脚就要上塔去,被一只黑手一拽,往后趔趄了一步,还没来得及骂街,立即扑了上去,“宿羽!不要命了你!” 宿羽往自己身上浇了桶水,湿哒哒地背着滴水的金错刀,一步三个台阶上塔,头都没回,甩下一句:“别跟着。” 塔中火焰扑面,已经烧到了不知道多高的地方。宿羽抬起袖子掩住口鼻,火急火燎地穿过了吱吱呀呀的火海,周身温度勉强不算烧灼的时候,他终于转头看了一眼外头。 ——他不知道这是第几层了。 宿羽下意识地想吼一声“谢怀”探探路,连脖子都扬起来了,那两个字反而像鱼刺一样卡在了脖子里。 他不敢叫。 万一没人回答呢? 金错刀沾了水,直往下滑。宿羽索性把刀摘下来紧紧握在手里,一步一个台阶地迈了上去。 塔壁上刻着小小的字,被人摸来摸去,渐次不甚清晰。宿羽数着,四有象,五空胜,六境达,七无波,八谛听……九,长宁。 有个瘦削的高个子支棱在椅子里,两肘搁在岔开的膝弯上,双手捏着把细长风流的剑,垂着束冠的头颅。 可惜没翅膀,不然他把脑袋往翅膀底下一塞,就活像只浅眠的仙鹤。 有那么一瞬,高空之上呼啸席卷的风声骤然消匿,岑岑的寂静隔开了小小的一方长宁天地,仿似塔外风雪刀沙都是幻境。 宿羽觉得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声音很小地叫了一声,“谢怀。” 作者有话要说: 等我写完就放下集预告在评论里,拒绝剧透不要看!嘻嘻嘻嘻嘻 第69章 谒天子 谢怀也像在做梦,半天才抬起头来,摸了摸鼻子,一时没说话。 塔顶一时默默,谢怀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没骂人也没磕碜他,简直反常。 皇帝没把他押回金陵去?那皇帝究竟跟他说什么了? 宿羽正要开口,谢怀竟然眯起眼睛一笑,“……两个人过日子吧,还是得互相信任。我真没跟别人生什么大胖小子。我虽然确实是长成这样了,行情有点太好……但你看我看得这么紧,我也得有空啊?” 身上又凉又湿,宿羽抽了抽鼻子,“胡说八道,我以后再也不信你了。起来。” 谢怀没动,长直的食指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副薄唇上头居然有点风流清隽的笑意,仿似四月里春日正好,有风划过湖面。 宿羽盯着他的眼睛,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长宁塔着火了,这塔是木头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跟我下去,起来。” 谢怀舔了舔嘴唇,“……我好像,刚才跟你说有个事要告诉你是吧?” 宿羽点点头,走近了一步。 谢怀沉默了一下,“其实就是……我起不来。没力气了。” 他这条狗不理人也嫌的路走得两眼一抹黑,没人能当他的先例。就连中个毒,都是天下九州独一份,猜都猜不出下一步是什么,就算真的毒发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毒发,纯属摸着鳄鱼脑袋过河。 宿羽觉得额角的筋一抽一抽的,提线木偶一样缓缓上前两步,终于看清了——谢怀掌心里是一个拇指大小的琉璃瓶,青黑颜色,折射七彩光芒,瓶口是个朱砂色的木塞子。 凭空而来的无力感“咣”地把宿羽砸得几乎眼前一黑,他突然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去,在钻心的疼里一把掰过了谢怀的手,用力把紧紧攥着的五指一根一根掰开,宿羽咬着后槽牙出手把瓶子整个夺了过来,抖着嗓子一边开瓶一边吼:“你吃了没有?!你吃了没有啊?!” 瓶口木塞的艳丽颜色简直晃眼,宿羽狠狠抹了把脸,额头上都是汗。 结果谢怀慢悠悠地磕碜了他一句:“有意思了嘿,我那不是打不开吗。” “我那个父皇,你别看他不干人事,其实还没老糊涂。我就在这待着,也挺合适的,是条好后路,说出去也是殉国,还能进皇子陵……” 宿羽全当耳边都是幻听,自己使出全身力气,半天没能拔开那神奇的塞子,反倒放了心,颤抖着手一把抽出了金错刀。刀尖促然一磕,琉璃瓶应声而碎,流出一滩鸩红的液体来,渗进了木地板里。 他脑子里一堆乱麻,又站起来要把那瓶子碎片踢下去,恨声道:“我让你找死、让你找死……” 话音落地,他的手腕突然被谢怀握住了。谢怀真的没什么力气,就那么松松一环,轻声说:“我不找死。我没打算死。” “我是真下不去,我在等你。” 宿羽狠狠抹了把脸,有一点清醒了过来。 下塔苟且生,留塔壮烈死,回到城外,就是带着上万人殉葬。三条路,皇帝让谢怀自己选,但谢怀也没想到,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真的在等宿羽。就像三年前在野狐岭,他知道要下雨了,就停住脚,他知道宿羽一定会来,眯着眼假笑,“我在等你啊。” 此人身上有些与生俱来的莫名自大,好像只要他伸手一握,全天下都在他囊中——不知道是命好还是命硬,那些猖狂还没应验,通通都先在宿羽身上得到了回音。 谢怀对当下被火烤的境遇很有几分满不在乎,“那群八脚王八都没死,我凭什么死?要死也是他们去死,我要等当了皇帝再死。我不是跟你说这事。” ……盲目嚣张,诡异自信,撒谎成瘾,品行辉煌。 不管是因为出身或者立场抑或是身体,旁人无一时一刻不在看轻他,谢怀却无一时一刻曾经看轻过自己。皇帝把这三条路摆在他眼前,看似大度宽宥地赏他一个选择,但谢怀哪一条都看不上。 除了野心、凶狠、果决和傲慢,还有一样举世侧目的“自尊”,这些鸡零狗碎天生长在谢怀那副骨头架子里。就为了那一口自尊,这副肉体凡胎足以把自己凿成塞北的胡杨树,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 ……不过以最近此人的操行水准来评估,他往塔上这么蹲了半天,估计也就五成原因是真走不动,另外五成绝对是他在卖惨,看样子是有别的亏心事要做。 宿羽咬着牙转回头来,“……那你想干嘛?” 谢怀还握着他的手腕,满脸理所当然,“我跟你说,你别怪我没早告诉你啊。我也是刚发现,良心发现嘴巴贱才想让你知道。其实我以前觉得自己活得还成,所以压根就不想告诉你,有一天过一天呗……你一个大哭包,我干什么要给你找那个不痛快啊?” 宿羽没吭声,从头到脚都被浇得透湿,眼睛也湿漉漉的,睫毛尖上滚下一滴冰水,“啪”地砸在那片鸩红中心。 谢怀轻笑了一下,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眉毛,“……现在想想,我可真不是个东西。” “别人小两口在一块过日子,都高高兴兴的,每天念叨白头偕老。凭什么到了你头上,就天天看我慢腾腾地死啊?不合适,宿羽。真不合适。” 宿羽仍然没说话,谢怀的目光柔软地粘在他脸上,又像在看古画。 画中人的颧骨上裂开了一道血口,血掠过眉骨和下颌的血汇合,额头上也是一片淤青,身上大概是一股血腥味,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又受了伤。 这年轻人勇敢聪明,更加难得绝顶浪漫,配得上一个号令千军万世流芳的将军名号。但是因为碰到了他,动不动就倒血霉,动不动就要哭。 宿羽的命运不该是这样。 谢怀继续出神地看了他一会,深吸一口气,大概实在憋不住瞎白话,又开始胡说八道,把他的手翻过来,“你看,手相决定人生,你天纹短,我天纹长,说明咱俩压根就用的不是一条天纹,咱俩就不该在一块。” “勉强也没什么意思,好聚好散吧。我以后当了皇帝,肯定不对你进行打击报复……” 他信宿羽会来,是本性桀骜坚定使然。但那一肚子南墙恶犬血里难得有点善良心软的本性,也全一股脑地泼给宿羽了。一次两次,都是用来推他走。 睫毛上还在滴水,就像绵延的雨线一样落过眼前。 宿羽干脆利落地一用力,把手抽了出来,反手擦了把脸,重新稳稳地跪下去,把右手放在谢怀膝头,左手抬起刀来。 谢怀又笑着拽了他一把,“干嘛?求我也没用,我——” 宿羽低着头,金错刀洒满金粉的银亮刀锋促然划过掌心,带出一条崎岖顺畅的纹路。 战场治好了宿羽那点神经兮兮的洁癖,他把溢出来的血往自己身上一擦,把掌心亮了出去。 谢怀笑不出来了,眼底遍布着血丝,近乎木然地看着宿羽割开了原本不存在的掌纹,把手交给自己。 他要顶着狭窄命格改天换地,而宿羽连命都不信,连命都要抗拒。 他们要是不在一起,那个位列仙班专发红线的糟老头怕是都不肯答应。 谢怀接过了宿羽的手,一冷一热两只手掌心贴近,他低下头,用额头碰了碰宿羽的发顶。 宿羽的声线一贯冷冽甘甜,还蒙上了一层金属气极重的倔意,“有什么大不了的啊。你要什么天下,我做你的刀。就算你死了,冷铁不藏匣。死生不负,谢怀。” 作者有话要说: 1/掐指一算,月底之前谢谢殿下可以登基了!向谢领导请求黑幕! 2/下集预告:《虎贲校尉血泪史:我的野蛮男 第70章 眄不朽 ———眄不朽——— 宿羽半扶半拽着谢怀,没走完一层“谛听”,就满头是汗地停了下来,“你别乱动,干嘛呢?” 谢怀眯着眼戳了戳他的后背,“又挂彩了?这身子骨可真好啊,扛我一个大活人都不腿软啊?” ……听他话里话外的口风,竟然颇为羡慕?还有一丝嫉妒? 宿羽仰天叹了口气,把火气压了回去,微笑客气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又扛着他千辛万苦地走了两步,宿羽再次忍无可忍地停住了脚,“到底要干嘛,下面着火呢!” 谢怀眯着上挑的眼睛,不知道从哪摸出张碎纸来杵到他鼻子底下,“我要瞎了,你给我看看,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啊?” ——正是刚才去了又回来、拍了他一脸的那张阴魂不散的替死鬼。 宿羽本来被“我要瞎了”四个字弄得心肝脾肺肾都不太好,但是低头看了一眼,刚才上塔时候的恐惧担忧全都冒出来了,当即带着鼻音委屈了一嗓子,“什么时候了你还玩这个!” 谢怀不爱读书,差不多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求知若渴,很好脾气,“到底是什么字儿啊?” 本来谢怀脑子里那股火几乎是在五感四肢各处流窜作案,一会闻得见一会闻不见,又一会手指头有感觉一会肩膀有感觉,这会正有点脑子糊招子瞎,作为互补,俩耳朵出奇地好使,恨不得明开夜合变成一朵全身是耳的大红花。 但宿羽秉性就是辣手摧花,还没到伺候病人的时候,已经提前展现了施暴的绝佳天分,平时慢声细语的,这时候就差把他耳朵吼聋,“什么字儿?!问你自己!阿顾!小宿!这什么时候了你顾得上写这个?你是不是有病啊?!” 未来的病人没看见嗓门奇大的那个炮仗通红的眼圈,只自我陶醉地在心里“哇”了一声,又“啧”了一声,用两个语气词表现了“天生一对”之慨:林颁洛送出来的墨汁稀得能当水,他在名单角落里打草稿试墨的时候随手写了这四个字,结果刚巧就这四个字被吹回来了…… 灵得千年王八听了都打哆嗦,看来以后不能不敬神佛了。 遽然转了性的谢怀在心里先跟被他唐突过的月老爷爷道了个歉,然后嘿嘿一笑,又把那碎纸片塞回了腰带里,狗腿道:“可不就是有病吗,要不怎么用你扛呢?我好歹也是在上头的男人。” …… 现在开始,宿羽决定继承何耿的绝技,保持沉默,死不张口。 好在谢怀也没再打岔。越往下走,火势越猛,宿羽把还在滴水的外衣一脱,将将就就地蒙住了自己和谢怀两个人的头脸,行尸走肉一样从火里燎了过去。 下到最后一层,两个人身上都已经冷汗涔涔,只听外面一片骚动,有人尖声喊着:“长宁塔要塌了!” 李昙和燕于飞面如白纸,把衣服一浇就要往塔里跑,被几个小兵死活抱住了小腿。燕于飞已经吓蔫了,霸王花还气概犹存,大吼道:“放手!连主帅都不认了?!” 小兵脸通红,抱腿不撒手,姿势狗怂嘴上牛逼,“你他娘的是哪门子主帅啊……” 李昙官瘾一向很大,当时却没想那么多,狠狠踹出去一脚把人叮咣踹开,拔脚往里走,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 雪霰飞灰火星血点杂下,长宁古塔摇摇欲坠,扑着漫天的熔亮火光,火光之中缓缓地走出了一个身影——走得近了,才能发现那原来是靠在一起的两个人。一样的高挑瘦削,一样的苍白平静,也一样的锐气固执。仿佛有此皈依,便是不死永生。 这次霸王花没再骂街,他抽了抽鼻子,收回一条芳龄二十多岁仍旧长势喜人的长腿,单膝跪了下去。塔下百余将士跟随着他的动作,齐刷刷地行了个沉默的大礼。 韦明安匆匆从衡王府拍马赶回西城营,在营门口就猛地勒马,差点踩到自己手下一个鹰扬卫脑袋上,只好没好气道:“杵在这做什么?” 那鹰扬卫是金陵本地人,被困了十几天不能出城迎敌,好好的人已经蔫了半截,一听谢疆喊韦明安去一趟,当即又被点着了火儿,眼巴巴问:“衡王殿下说什么?是不是让咱们出城?” 谢疆倒是没让他出城,谢疆直接给了他一副自己的私印——以及一张空白的圣旨。 皇帝病危,宫里一滩浑水,谢疆才懒得去凑那个热闹。韦明安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这玩意是哪来的——小太子被关进中宫之前,居然还顾得上先给虎贲军摆了一道。 见谁嫌谁的衡王把圣旨往他怀里一丢,都把话写脸上了,“嫌你嫌得厉害,赶紧出城赶紧滚,有什么事本王扛着。” 但韦明安也没打算让谢疆扛,连打算都没敢。那是显赫清净的一个富贵闲人,不是江上走索的伶人,更不是谢怀宿羽这起不要命之徒,谢疆走不惯这根送命的钢丝。 营外某处传来几声呼喝,韦明安仰面看了足有半晌,直到鼻尖上都落了一片木灰,终于摇了摇头,“没什么……长宁塔要塌了。” 他以为谢怀就够不是个东西了,但经过今天这个放了火拍屁股就走的皇帝,韦明安感觉自己开了眼,同时深受启发——难怪人家是谢怀的亲爹,难怪人家能当皇帝。老谢家从上到下心狠手辣,可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鹰扬卫咬了咬牙,拍马溜达了回去。 等到韦明安总算结束了漫长的观望,走进大营,面前瞬间响起一阵刀剑出鞘声,此起彼伏,不算整齐,却如潮水,渐次扩散开来。 韦明安诧异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虎贲军西城营列队齐整,为首的年轻鹰扬卫指了指身后,“长宁塔倒,等同于金陵城破。强敌环饲,韦将军,我等……我等不愿做权谋社稷之刀。” 他身后的墙上挂了张白布,上面写满了请愿的人名。 说得好听,都是私心。 ……但韦将军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了三年前的初春夜里,属下来报,北济来犯野狐岭牧民村,死了但是又没死透的怀王来领兵了。 军中各方势力都有,不知有多少双杀人的眼睛盯着,谢怀敢大大咧咧地去,有恃无恐是装出来的,实则纯粹是把命挂在火上烤着玩。一村流离或许压根比不过一个眼前人的开心快意。 人非佛陀,只有一颗私心最为强悍。天道毕竟缥缈,人情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太子红着眼圈被押进了中宫,林颁洛跟着燕燕在金陵大街上东奔西走聚集民愿,还有陇青二军在城外血战到了十五天——那些东西看似冠冕堂皇,其实都不过是片羽吉光的丝缕恻隐而已。 韦明安握紧了手中长剑,轻轻转了一个迟钝的念头——谢鸾十五岁不到,尚且敢提着脑袋出城;谢疆不过是个挂名王爷,都敢把私印给了不知根不知底的自己。那他们穿着盔甲窝在这里,算是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谨小慎微大局为重了一辈子的韦将军举起长剑,剑锋若有似无地接住了一声“轰隆”巨响,身后的长宁古塔颓然倾圮,冲天的喊杀声击鼓声第一次真的照进了金陵。 他轻声叹道:“罢了。” 宿羽一肩扛着金错刀和谢怀的长剑,另一肩抵着谢怀本人。后者一走出塔底,就像能吞火气当饭吃,顿时有了力气似的站直了,走出半尺,便莫名其妙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真有所谓天命佛缘,伫立两朝的长宁塔就在谢怀这一眼隔了一朝断代的漠然招呼之下分崩离析,轰然陷进了满地流火。 飞扬的木渣在四周迸溅,众人纷纷抬手挡住了面孔,谢怀把手抬起来往宿羽头上一挡,格开了一点微茫的火星。 宿羽为了配合谢怀的滔天反骨气焰,直着腰摆了一路的造型,终于感觉腰板疼,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还行么?” 该病号不置可否,把剑接过来,握在手里。 宿羽在野狐岭的时候做过苦役,扛木头,绕山梁,一圈一圈,绝不停息。走到最后,双腿连带着腰背脊骨都仿佛不是自己的。 但一旦超出那个仿佛是极限的范围,便可以发现人的潜力实在难以想象,似乎累得要死,但其实非但不死,还在绝望和崩溃中活得好好的。 出于同一个道理,谢怀脑子不大清醒,身上只剩半点力气,但用那半点力气绵延不绝地熬下去,竟也在这种“人能耗天”的奇异体验中居然生出了几分诡异的得意和享受。 他心情十分不错,站得笔直,一条有点长得没处搁的腿一弯,脚尖搭在地上,抬手把长剑往宽肩上一搭,荒腔走板地吼了一嗓子:“逼宫!谁去?” 北济人就要打到跟前了,他先顾得上逼宫? 在场有廉耻心的纷纷在心里“嗬”了一嗓子,唯独燕于飞只带了耳朵出门,蓬着个乱糟糟的脑袋,一抹眼睛一举手,吼道:“我!” 谢怀头也不回,右手一招,带人踩着尚在燃烧的木材向城中迈了两步,一瞬间就被踩着废墟灰烬黑压压扑出来的西城营砸了一脑袋各色目光。 他虽然长着瓣桃花嘴却吐不出白象牙,但只要人在金陵,就一向是个一抖折扇翩翩乱吠的公子哥儿。虎贲军们没见过潦倒成这样的校尉,一时纷纷没敢认。 韦明安作为代表,抖着嗓子问了一声:“……这位公子何许人也,莫不是我们殿下本人?” …… 说时迟那时快,这位公子本人立即转回身来,一把握住宿羽的手腕,紧张道:“给我拍拍。” 李昙把嘴一捂,彻底惊了。 ……有这么神奇吗?!他居然还知道“仪表”俩字怎么写!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讲!野蛮男友野蛮不里…… 【下集预告】: 短手宿小宝, 拿人传家宝, 别光顾着跑, 替人行行好。 ——《妖气歌》某天才二皮脸以二斤脸皮所作 ----- PS.狗弟弟和妹妹狗的肠胃病和细小病都治好啦,摁狗头给各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鞠躬祝大家新年(???)喝嘛嘛香吃肉掉磅每天都有奶茶喝!!!开心!!!!比看到谢怀不要脸周识脱背心还开心!!! 感谢七声号角、沈瑾瑾瑾、欢喜无限、li、的五百个dilei!感谢北伐萌军总司令的给小作者开眼系列shouliudan!我真的被号角桑“3q登基就炸作者”的诱惑吓得玩了一晚上狗,真的感谢大家的zhadan!!!(ljj把人逼成啥样了) 第71章 眄不朽 宿羽一边在心里骂“在我跟前怎么不知道要脸”,一边顾念着他没侍女跑前跑后,于是很给他面子,弯下腰把他那一身灰土木屑拍了个干干净净。 稳坐野狐岭阿妈头一把交椅的小宿干活仔细,谢怀觉得差不多就行了也不用那么仔细,于是信手在他后脑勺上拂了一把,“行了行了,乖。” 乖!? 他是不是狗脑子?!还以为自己在秦淮河游画舫泡姑娘?他知道眼前这人满脑袋挂的不是胭脂是血吊子吗? 以三伦为首,身后那一群人知道宿小将军的脾气,一时噤声,只有李昙冒着某种调料味嘀咕了一声:“切,瞅你那小媳妇样吧,德性。” 小媳妇样的将军弯着腰没动,悄没声儿地磨了磨牙,感觉此狗王爷给脸不要脸,给他面子就是砸自己的招牌。 然后该狗好死不死地又补了一句:“但我说你可真该洗头了。手感还行,但再过两天都能养鸟了。自制血燕?枉费一片冰心了,本人不需要。” 将军面无表情,直起腰来,跟谢怀对视一眼,一边反思“我为什么这么不会骂人”一边冷静道:“睁眼瞎,臭人渣。” 金陵的城墙就是照着谢怀脸皮的厚度建起来的,那张脸皮觉得自己浪了十几年,对小宿来说确实是人渣,再加上他刚才确实睁眼瞎,所以并不在乎阵前挨骂这等和风细雨。 此人只是风流倜傥地转了个身,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破铁剑而是白羽扇,刚碰面似的打招呼,还有点演技拔群的惊喜意味:“西城营?我这都要回了,你们出来干嘛?老子掉脑袋也没见你们接过驾,出来接小郭的吧?” 小郭将军确实是被国丈爷一脚踹到南境,找袁家老六搬救兵了——不然这时候马屁臭气也该熏上天了。没想到谢怀平时看着挺高风亮节出屁不染,几天不闻,还挺怀念那个有味道的小郭。 韦明安早就揣测过,谢怀嘴上不说,好像确实是有这种闻屁的癖好,但并不知道他现在又开始脑子缺根弦。于是韦将军在自己脸上写着“我军校尉的脑子被何人吃去了”的念白,茫然地指了指他身后。 ——谢怀一回头,只见长宁塔的最后一块木头啪地落地,起了一簇轻微的明火。 西北角上彻底露出了一条不攻自破的缝隙,观望已久的北济人倏地涌了上来,那张金黄银白缠绕的威赫大旗飘了一下,其下的战士缓慢地摆开了阵线。 他军校尉一愣,“啪”地拍了下手,恍然大悟道:“我都把这回事忘了!本来要去逼宫的!” ……陇州是不是有吃人脑子的妖精?就这脑子还要去逼宫? 韦明安感觉幸亏他没王妃,不然今晚日落前,王妃殿下就该守寡了。 但谢怀就算想起了这码事,也没太踌躇,反正这四分之一的虎贲军已经出了城,难不成还能再塞回去? 皇帝看样子活不了几天了,但宫里那些人之所以不怕他逼宫,仗的就是国难当头,他不能甩下金陵城防,只能等着郭单皮把袁境之的高唐军请过来。 他可能还真的不能遂了他们的意。 反正大事一日不定,虎贲军一日不能名正言顺回击,他一日不能号令全境兵马,北济人就一日四处作乱——虽然早晚都是死,但晚打不如早打,不如现在试试。 宿羽低头拔出金错刀,低声说:“去吧。” 谢怀自从正儿八经有了点毒发的迹象,往常的聪明矜贵几乎无影无踪,一会瘸一会瞎一会哑一会傻,这时又开启了可能将会旷日持久的脑子缺根弦状态,张着嘴问:“啊?” 宿羽:“……” 他被谢不明白蠢得有点不想说话,林周戳了戳他的背,意思是回头把把脉看看还能活多久再跟他计较。 好脾气宿羽被太医瞎了吧唧地戳中了伤口,“嘶”的一声,感觉太医果然偏心。但偏心这毛病比谢怀那脑袋还没得治,他只能咧着嘴抬了抬下巴,“……快去吧,快点干完快点领虎贲军主力出来。我们先挡着,估计也就挡到天黑。” 现在他要是不去,都对不起谢鸾那一缸子小龙眼泪。 谢怀“哦”了一声,清清嗓子,恢复了一点威严,开始震耳欲聋地骂街,“陇青二军揍巡防营够用了,向后转,跟我走!西城虎贲军!都瞪着眼磕什么牙!往前走,守城去!……哟,都走?你们再给我走一步看看?扑腾赶死去?给我留两匹马!要不你们先搓两把龙门阵,等我腿儿着去喝孟婆汤?!” 糙老爷们通通感觉天灵盖下一阵顺畅,就像寒冬里喝了一大碗豆腐年糕汤——这就正常了!这才是他们那个把人当驴使的虎贲校尉! 韦明安习以为常地拍了一鞭子,那两个鹰扬卫习以为常地滚下马来,把马缰交到谢怀和燕于飞手里,谢怀就像没事人似的飞身骑了上去,和燕于飞一起带兵向城中走去,一时间马蹄声杂沓而去。 抵达金陵之前那条同心协力的对战政策,就在这么个万马齐喑的日子里重新浮出了水面。 只不过又添了一点前路茫茫。 宿羽转回头来,也举了举金错刀,示意守城功能一绝但是兵力有些悬殊的虎贲军跟他向外走。 没走两步,只觉得喉咙一紧,他无奈道:“干嘛?” 谢怀又返了回来,无贱不欢地拽住了他后颈上挂玉鬼的红绳子,刚骂完街,吐不出象牙的桃花嘴竟然开始吟不学无术之诗:“哎,短手宿小宝,拿人传家宝,别光顾着跑,替人行行好。” 这诗做得很有想法,按理应该裱起来挂他床头上辟邪,但宿羽还在记小媳妇仇,冷声说:“你能有什么好?” 谢怀捏了捏绳结,食指的骨节还蹭蹭小宿白白的后颈,无比体己温柔地猥琐道:“我可好了,哪哪都好,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宿羽:“……” 见小宿要拔刀,谢怀连忙一脸“哎哟将军这可使不得”地把刀推了回去,正色道,“是这样的,有件事,万一今后我忘了,你替我记着。‘玉’和‘龙’合在一起,是‘珑’。我娘叫顾珑。” 不知道他东扯西扯要扯到哪去,宿羽正要回嘴,谢怀突然补了句:“你对我没良心也就算了,拿了我娘的玉鬼,也得替我娘办点事吧?” “不然不怕我娘半夜找你喝汤吗?我娘那厨艺跟你似的,可把人吓疯了。” 宿羽觉得自己要被欺负死了,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跟他那个早就撒手喝了汤的娘告状,咬着后槽牙把他的爪子拽了下去,抬脚就走,头也不回地敷衍道:“行。你行。” 眼看着宿羽带着他的兵踩着长宁塔的废墟走了出去,谢怀脑子缺根弦,下意识挠了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这还是那个为了跟他清清纯纯地睡个觉而唧唧歪歪的小将军吗? 他拿了人的传家宝,带了人的兵,怎么还挺威风? 于是此人扯着嗓子大喊道:“宿小将军!” 今天的破事一桩接一桩,谢怀还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给人添堵。宿羽都没来得及可怜他,就已经烦透了,崩溃地吼了回来:“还要干嘛?!” 谢怀胸口有点漏风,拔凉拔凉地心想:他还没死呢,宿羽这就不耐烦了。 难道没有皇帝当的爱情真的就像一盘干锅蹭熟的烙饼,风一吹就脆了? 他仔仔细细地琢磨了个下马威,清清喉咙,“你等着我!”又抬高一点嗓门,声气铿锵如电光划过,“等我带三万虎贲军来给——你——下——聘——!” 宿羽本来有点腿疼,正拄着金错刀走路,闻言脚下一瘸,差点崴死在李昙脚底下。 而李昙感觉自己像是块醋缸里的老醋胚,一连几天被黑醋泡泡炸得腿软脚酸,空前地心硬如铁,半点都不想接着他,一脸事不关己,抱剑往旁边一避,所以宿羽结结实实地在木板上头“咣当”了一跤。 燕于飞默默把下巴托了回去,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到谢怀咧着嘴观察小宿的反应,忍不住心想:“这么多人听着呢,他不要脸的吗?” 谢怀突然“哎”了一声,“坏了,怎么他们都听着呢?” 燕于飞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越描越黑的问题,只是又默默抠了抠耳朵,以示老子刚才差点被您喊聋。 虎贲军们静了片刻,随即“轰”的一声,一阵赶集似的熙熙攘攘开始冒头,宿羽背后那群兵油子讨债的讨债,哭丧的哭丧,开赌坊的开赌坊:“我操殿下怎么真喜欢男的?” “我操殿下喜欢这样的男的?” “事已至此尘埃落地都别废话该赔钱赔钱,来来来算账算账,他给我一两你给我八钱!” “殿下他打得过吗?” “怎么打不过?!你牛逼,那殿下打你的时候你怎么跟死狗似的?”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赌谁在上头!我一两八钱押殿下!” “你看以咱殿下那脑子,他还能在上头么?我!八两金!全副身家!押小将军!” …… 宿羽还叉着腿揉着屁股坐在地下,忿忿回头拿刀尖指着没事找事的谢怀,一句“你迟早嘴贱被人打死”还没出口,只见谢怀拢着手,生怕人看见似的,做了一句话的口型。 宿羽在原地愣了半天,突然抬手按住了嘴唇,但胸口就像拱着一团毛茸茸暖烘烘的小狗,痒得柔软的嘴唇愣是没被冰凉的手指压住,抑制不住地上扬了起来。 他说的是:“江河将备,就等你涂上青山了。” 第72章 眄不朽 “将备”毕竟还有个“将”。谢怀看似不留退路地进了宫,但死活还是另外的问题。那件没拿到手的东西,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不想张扬得人尽皆知。 可见艰难。 宿羽舔了舔嘴唇,撑着地站起来,踩熄了脚底下的一缕烟,然后忍不住合上了眼帘。 那块温凉的玉鬼就在胸口,鬼脸朝里,硌着胸口的骨头,一双滑稽粗糙的鬼眼带着笑,看进了他心底所有隐而未发的血气和担忧。 午后下起了细雪,谢鸾没在中宫被黎皇后训斥,他被杨克拎到了皇帝的寝宫。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是个人才,两只白嫩爪子护着谢怀谢疆谢息这三个不争气的东西长大,竟然能让他们没早早被皇帝砍死。 老太监头子几十年都没跟人急过眼,这时连声音都在抖,“今天回来就这样了……小殿下,求您听老奴一句话,别记恨他,别记恨他!让他好好儿走,别让他去了底下还动气……” 谢鸾有时候又和谢息很像,多少有点善感。 他一直很羡慕谢怀谢疆的硬心肠,因为他一到龙床前,闻到那股虽有弥留但势不可挽的气息,就有两行眼泪无知无觉地掉了下来。 皇帝喘得不那么厉害了。谢鸾在军中见过病死的老兵,军医管这个叫回光返照。 杨克推了他一下,谢鸾连忙擦掉眼泪,“父皇,我是阿鸾。” 苍白干裂的嘴唇在轻轻翕动,他下意识附耳过去,“父皇说什么?” 那副苍老的嗓音挟着九州风雷和半生目盲,竟然有些凄惶,“袁卿,朕的阿顾……她到底叫什么啊……” 谢鸾只觉得脖子一痛,被枯槁的手指紧紧掐住了。皇帝竟然半坐起身来,灰色的眼珠背后发红,死死拧着谢鸾的脖子,“袁卿,连你也恨朕……!她到底叫……” 宫人们慌乱上来扒开了树枝一样的手指头,杨克走上去,附在那半聋的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谢鸾咳得惊天动地,额角一涨一涨地凸起青筋。他趴在地上,听着四周真情有假意也有的哭声渐起,反而哭不出来了。 他在床边坐直,摸了摸那个老人一片干燥的眼眶。 轻爱早别,相知已旧,青冢斜晖无一在溟溟风雨声中。 火头箭倏地划过飘满雪霰的天空,没入金陵城头上银黑纹样缠绕的国旗。 扑簇簇一声风响,火被风击灭,旗上带出一个焦黑的火圈,旗杆折断,飘摇落地。 长宁塔曾经存在的位置现在就像一个巨大的豁牙口子,放任彻骨的西北风从九回岭一路南下刮进了金陵的咽喉。 无数金银甲胄的北济人蜂拥到了废墟之前,三伦从枣树上远眺,吼道:“到了!” 宿羽策马奔出数丈,回头吼道:“放箭!” 颓圮城墙上的韦明安一低手掌,漆黑的铁箭密密麻麻穿过雪风散入豁口,顿时激起一片人仰马翻。 一个北济兵纵马跃过箭阵掠了过去,冷不防又一箭从树上飞了出来,直直没入后心。 树上的三伦收回弓,甩了甩手。 见此路不通,北济人立刻后撤,有人回手一刀闪出,不知道砍中了没有,只看见三伦就像只被打下来的枣子一样落了地。 宿羽没来得及探看三伦,只见为首的将领横枪一指,“追!” ——但不是所有人都追得上,大股的北济兵力被虎贲军缠住了手脚。而向西北遥望,隔着一道道空空的陇青军帐,可以看见飘荡的旗帜。迎风再走数里,就是北济的临时大营。 被指枪尖着的宿羽并不回头,俯身贴紧马背,一鞭挥下,“啪”的一声脆裂爆响。 战马飞驰如电,他在烈风之中弯身捡起破了个洞的银黑大旗,扛在肩上,挥鞭垂直于城墙角向北奔去。 小宫女涨红着脸,“殿下,您抬一抬脚,这靴子才穿得上。” 谢鸾只听着外面的风,似乎隐约听见了城外的喊杀,但其实并没有。黎骏归咳嗽了一声,谢鸾这才稍微侧了侧脸,但也没回头。 国丈张开手臂让宫人为自己换上麻衣,不耐道:“不穿就算了,带他去前头。” 四五个宫人侍卫推推搡搡地把谢鸾送到前殿,门窗洞开,满是呼呼的风,阶上的龙椅都几乎要冻出裂缝。 朝臣隐约躁动,见服孝的太子到了,才隐约压下一些声音。 谢鸾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歪门邪道最多的三哥谢息为了磕碜谢怀,给他讲了好些关于坏老虎的故事。 他现在能想起来两个——一个是“三人成虎”,一个是“狐假虎威”。 他是人是狐,唯独不是虎。 虎在他身后,一个是放弃了皇位守城的谢怀,一个是要推他上位的黎骏归。 他穿过人群,听得见窸窸窣窣的衣衫轻响。 城中各处都有暴动,只是被镇压得悄无声息。谢鸾知道,这些人都知道,只不过一半人选择闭目塞听,另外一半人提起玉笔,写下五个字:“暴民为稻鼠”,呈进朝中。 燕燕跟着林颁洛奔走了许多天,焦头烂额之上就被砸了这么五个轻飘飘的字。 他想象得出来,燕燕八成并不会哭,只是习以为常地托着下巴自言自语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 凭大周朝每一寸泥土、每一缕血脉里的自由神魂,早已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剥除,尽数富艳难踪。 就像成千上万刀缓慢的凌迟,后世的人们不带苦楚地仰望这个时代,正如本朝人略带讥讽地谈笑前朝——所有人都忘了,自己原来可以不匍匐于地,也可以不做带笑的蝼蚁,甚至可以是飞鸟。 朝臣尽着白衣,不合时宜的念头无处不在。 金陵城中上一次有这般景象,是三年前,袁谒削权南下,数千士子在摄山之上,白衣冠以相送。 他的父亲和袁谒曾经携手托举出过一个全新的朝廷,剜杵痼疾,重填血肉。可惜新血被“古已有之”的诗乐熏得再次腐臭,一切发乎真情都止于礼义,止于此。 文人的辞藻浮华而高远,“当年盛世之不再”,可当年盛世岂止是不再。“玉石同碎”,碎的又岂止仅仅是玉石。 他会变成第二个吴微,明知骨横朔野,只能患上雪盲,在金銮殿的顶端寸步难行。 谢鸾从来没觉得这么疲倦过。 ——就在这未央殿外,谢怀曾经捏着一只药丸,意图解佩出朝,一去不返。当时他觉得大哥猖狂得不可理喻,现在他希望自己手中有同样的解脱。 直到进殿之前,他还在埋怨谢怀为什么不回来。 设身处地,如果他是谢怀,他也宁愿跟那些满身汗臭的单衣塞客一起,痛痛快快战到最后一场,也算另一种“一去不返”。 礼官把皇帝的诏书念得顿挫激扬,宦官捧过托盘,里面是那块谢鸾偷偷看了很多年的玉玺,青黑交缠,顺着玉块本身的势头雕成龙缠麟绕,顶端打着朱砂色的络子,无风自荡,垂下风中。 谢鸾不大想碰,只是木然抬起手,牵过了那条穗子,提在眼前,又看了看坚硬的青石地板,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黎骏归皱了皱眉头,“陛下怕沉?” 他伸过手来接,谢鸾却没放开,反而一翻手掌,突然用了十二分力,紧紧握住了朱穗。 只听殿外传来一阵骚乱,有宫人在暮色中飞跑着靠近,“咣当”被门槛绊倒,慌忙爬起来,“王城、王城破了!” 虎贲军无令不会自反,巡防营已败给陇青二军,北济军犹在城外,高唐军更是远远没到。金陵城都没破,谁破王城? 城中□□蜂起,宫人风声鹤唳成性,黎骏归并不在意,重复了一遍:“小陛下,当心摔了,老臣来拿。” 谢鸾澄明如小鹿的眼睛突然抬了起来,刚刚过了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带着一点陌生的清亮,“国丈,自重。” 风声呼啸,雪霰砸了满脸,宿羽后背上一点知觉都没有,就像一柄磨得过薄的旧刀,毫无滞涩地伏在马背上疾奔向前,提着粗壮旗杆的左手掌心渗出了湿滑冷汗。 异国的旗帜就在前方飘荡,金银相间,洒满落霞,比野狐岭的暮色更加娇艳。 一如多年前的清晨,他推开天窗,望向街市——黄土卷起奥云的哭叫,这片国土浩荡辽阔,疮疤无处不在。 北济合围越来越紧,宿羽恍若不见,遽然出手,一把将试图与他并行的一个北济兵拽了下来。那人被“砰”地摔下了马,宿羽顺势从他手中捏过马刀,另一手抹了一把蜇得视线通红的血。 刀尖打了个轻巧的旋,长刃对上了前方的旗杆,宿羽倾身向前,将长刀狠狠掷去—— “叮”的一声,一束尖锐银亮如疾风般猛穿进了拥堵的殿堂,准如穿针地钻过了玉玺之上的绛红络子。剑尖带着玉玺深深没入了阶上龙椅,玄黑的尾穗犹在颤动,剑锋上这才滴下一滴沉滞已久的陈血。 两列满是血腥土腥气味的军队分开巡防营的拱卫,如同大船分海一般行进上殿,冷铁之声嘈杂明烈。 殿前的人吊儿郎当地拄着把细长的剑鞘站着,虽然战甲破得不堪入目,但雄边杀气打不断风流骨头,从腰线到下巴,所有线条明暗通通不可一世,正是谢怀! 谢鸾猛地咬住了下唇。 似乎是想看看自己穿针引线扎龙椅的手艺如何,谢怀眯着眼,半天没动。 燕于飞得过马屁科状元郭单皮的指点,稍一犹豫,在他身后矫揉造作不甚熟练地咳了一嗓子。谢怀果然回过神来,拍了拍手,一抬腿……然后被半膝高的门槛绊了一下。 燕于飞连忙扶了他一把,他习以为常地换了个角度,迈过门槛走了进来,还拿脚后跟踩了踩那高度,嘀咕道:“回回绊人,明儿就给你拆了。” 他个高腿长,走路带风,宦官手中的谕旨还没收起,被这阵风扯废纸似的扯了过去,一目十行地看完。 阶下寂寂无声,上百双眼睛看着他。 谢怀抬起目光,侧过身,居然给阶下抿嘴的谢鸾挤了挤眼睛。 随即,他往杵着根长剑挂着块玉玺的破龙椅上一坐,习惯性地把长腿一翘,手里的东西被他卷吧卷吧信手扔了下去。 墨迹未干的纸片乱飞,燕于飞连忙伸手抓住,毕恭毕敬地递到了谢鸾手里。 谢怀摸着下巴思索道:“你还当太子,下回还能用。收着吧。” 黎骏归没有出声,自有门客怒叱道:“小陛下已经登基!怀王殿下,速——” 谢怀像是听得十分仔细,表情近乎诚恳。 ……诚恳得有点不敢认。 门客默默闭了嘴,感觉怀王怕是被人夺了舍。 又是好半天寂寂,门客试探道:“怀……” 话音未落,谢怀冷不丁地一抬下巴,准备张嘴。门客以为他要骂人,都把钢铁头皮预备出来戴上了,却只见他居然打了个瑞气千条的呵欠,半晌才困顿道:“你再说一遍?” 满庭白衣下的老朽胸膛里都打起了鼓,不知道此人又卖什么药。 “殿下逾矩了,”黎骏归终于开了口,“谕旨已颁,印玺已掌,龙椅已有新主,小陛下已是——” 谢怀倚在椅中,只伸出一根食指来,敝指自珍地摇了摇,第二次打断人言,似乎已有不耐,声调稍微拖长了二分半,“谕旨在太子手中,印玺在本王剑下,龙椅已是残品。” “况且,国丈,陛下就是‘陛下’。哪一朝哪一代哪一姓的规矩,准运国丈自诩仓颉,造出一个‘小陛下’?” 第73章 眄不朽 朝中白衣纷纷交头接耳,各自交换眼色。黎骏归全都看在眼中,看到最后,化成目不斜视的一声冷笑。 金陵公卿世家都在此处,没有一家敢跟着谢怀送死。 世人懦弱求同,既然没有一个英雄,那么就也只能有一个奸佞。 黎骏归终于沉了沉嗓音,“殿下可别以为这是前朝的金陵,更别以为还是自己还能一手遮天。” 那个离经叛道的奸佞有好半天没说话,盯着殿外漫长的宫道,似乎百无聊赖,突然抬起了一只筋骨格外笔直的手,掌心朝上,放在头顶。 他自己眯眼看了会,缓声道:“国丈,诸卿,都是聪明人。看看,我的手和国丈的手有什么不一样,和旁人的手又有什么不一样?” 一向不敬神佛诗书礼义的怀王就像吃错了丹药,突然在争权的时候谈起了玄。 满殿人除了谢鸾和黎骏归,全都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庭中一静,殿外的嘈杂声渐近,便显得格外刺耳。 有人失声叫道:“国丈,……真有人来了!” 谢鸾猛地攥紧了手掌,少年的喉结微微一动。 黎骏归突然松开了握着玉玺穗子的手,疾走而出,被燕于飞一横刀柄挡在门内。他来不及追究,高声问道:“谁?” 仿似响应他的问话,一骑黑鬃大马自宫门口外扬蹄疾奔而来。 时近黄昏,半天绯紫晚霞,马上的红衣滟滟随风雪飘起,又被圆月弯刀冷铁锋刃阻隔住去路。穿衣人却远没这份风雅诗情,少女纤细的手指一松,把一样东西丢进殿内。 那东西“骨碌碌”滚了数圈,燕燕终于冷然侧了侧头,示意他看,来人远在身后。 马刀将将抛出,划出一个银亮的月弧,划向北济大旗的旗杆。凌空飞来一支红缨枪,精准地擦过空气的罅隙,铮然挑开了那柄马刀。 宿羽猛然向后仰去,胸口险险避开回旋的刀刃,心知不好,握着旗杆向后一挥一格,红缨枪“叮当”砸上了石头。 与此同时,他被人猛地扑下了马,小腹上挨了重重的一脚,只觉得五脏在一瞬间几乎错位,喉间一甜,涌出了铁锈的味道。 他刚抬起手,尚未攥成拳,便觉手中手腕粗的旗杆被人一把夺走,沾着碎屑的竹竿破口猛地冲着胸口俯冲了下来。 宿羽用尽全身力气抬脚一踹,同时迅速原地打了个滚,那锋利的竹竿力道偏了,只从他腰侧滑过,带起一片火热。他一瞬不耽搁,翻身站了起来,艰难地跨出战壕,向北济大旗走去。 毫无意外,脖颈再次一紧,他被重新勒了回去。 意识逐渐模糊,但宿羽心底竟然十分平静,视野里满头滴汗的年轻人眼睛通红,手腕却在不可抑制地发抖,显然精于格杀,但并不乐于此道。 模糊中的人影就像一面镜子,三年前的自己映在其中,面目明亮,当时春光仍在,晨曦尚且熹微。 一眼过后,宿羽心中一哂,移开了目光。 这名北济主将比何耿更年轻,也比何耿更凶狠。北济人才辈出,前仆后继,又可拧成一股,但大周——遑论大周,光是小小金陵,尚是一盘散沙。 国弱军疲,他在陇州地牢里叫嚣过人之本性堪为保留,但见过了太多本性的鲜血,已经没有资格再去留存再多一部分的“自己”。 那北济年轻人只用尽了全身力气制止宿羽濒死的抽搐,没顾上眼前一花,宿羽猛然拔出了手臂,他居然是早有预谋! 身下人的动作比狼吻更快,青蓝的烟雾袭面而来。 殿中铺着花样繁复的地毯,那东西沾着黑发污血,无声滚动三四圈方才停下。 有人认了出来,“守王城的杨将军!” 燕燕傲然抬起下巴,轻轻拍了拍手,低声纠正道:“是平‘民乱’的杨将军。” 这少女的声线早已不带一点北地口音,但有种不流俗质的冷和硬,故而显出某种鲜涩的凶蛮。 殿中顿时一片惊慌哗然,谢鸾充耳未闻,穿过人群,迈出门槛,走到殿外,伸出一只手。燕燕扶着他的手下了马,然后出奇反常地没挡在他身前,反而站到后面去了。 杨克诧异地看了一眼,不知道小郡主为什么有点反常。 谢鸾从怀里翻出块手帕来递给她,燕燕接过,稍一皱眉,捂住了口鼻。 十八岁的燕燕彻底放弃了“和别的姑娘一样“的努力,非但拎着人头一路闯进王宫,还一句话把朝中重臣堵了回去——但可惜经验太缺,头一次杀人还是想吐。 王城之门洞开,郁卒愤懑了十五天的寒士、脚夫、书生、渔父、沽酒女汇成宽广的人潮,缓慢地拥了进来。 他们试图出城去援助血战的陇青二军,然后被自己的儿孙咬着牙关挡在门内。也试图上书请愿,要求虎贲军出城迎击,然后被殿上的高位者斥为稻鼠。 ……好像有些人天生高贵,足具有对下位者批判羞辱的权力。也好像有些人天生卑贱,被与硕鼠稻虫共称,哪怕醒悟出不公,也呼告无门。 谢怀重新开始钻研自己那只手。指缝里透出昏暗月色,隐约连成光斑,“一叶障目,那是你双目甘心被障,不是他一叶存心要遮。一叶一掌,都不过是天下凡间唾手物,撑死了也就那么大。” “但天就在那里……国丈,任凭是什么样的一只手,也遮不住天啊。” 黎骏归的门客慌乱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了黎骏归的脚上,连忙低头躲开黎骏归的怒目。 国丈面上一见情绪,这群白衣卿相登时乱了起来,争吵的争吵,逃窜的逃窜,也有胆子大的冲着殿外走去,更有人喝道:“我黎家乃朝中重臣,国之重器,尔等蝼蚁贱民,岂敢践踏王城之地?” 谢怀这次没再计较老黎家人把王城当自家的问题,他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长出了口“总算完了”的气。 世间千千万万人为披挂帝王之象心血耗尽,比不过他天生一个神态。垂目敛眉,如神祇端严立于月下殿中。 他反手拔出长剑,从剑端解下了青黑如湖的玉玺,把那块冰凉捏在指尖,睁眼瞎地稍一端详,开口道:“苍生万手,就是蝼蚁,也可聚身成海……可惜,天就是天。” 整片铁器出鞘的声音,肃然划开了第一片夜色铺陈开的静寂。燕于飞的声线仍然带点乡音,平静如冷铁,不带丝毫情绪,“谁敢动。” 殿中无人点灯,只有月色惨淡掉落满地。 半晌,才有个糟老头涕泗横流地跪了下去,“国丈,那是金陵,来的是整个金陵啊……” 夜色绵展开来,一只大手劈头盖脸盖下,紧紧捂住了宿羽的口鼻。李昙脸上围着条打湿的手巾,狠狠一巴掌掴了下来。 宿羽有好半天没动弹,李昙发完了火,弯腰把宿羽拖开几十步远,又拍了拍他的脸,宿羽这才茫然睁眼,躬身狠狠咳嗽了起来,同时点了点李昙的膝盖,嘶声说:“一丈远跟着,看我旗语。” 李昙红着眼点了点头。 宿羽按了按疼得发烧的腰侧,居然跟谢怀似的觉出了一点“我疼故我活得比死人自在”的自得其乐,然后居然又冒出一点“我跟谢怀想得一样我俩可真是天生一对大尾巴狼”的月下绮梦。 他这么跑着神,忍不住咧嘴一笑,一边在心里喊疼,一边弯腰捡起了尾端竹竿染血的银黑大旗,重新向北济大营纵马而去。 主将阵亡,黑魆魆的原野之上不见灯火,雪霰不知何时散去,只剩一弯缺月初弓挂在天边,些微光色映得金银相间的北济大旗格外刺眼。 马蹄声达达踏近,留守的北济将士拔营而出,一见那黑洞洞的漏风国旗,便一边嬉笑一边提刀上马,有个中年男人拿长剑点了点宿羽,“失心疯,来卖国还是送死?” 宿羽并不着急穿营而过,绕了个大圈,遛得大半营人无头苍蝇似的跟在身后乱转,猛地撒蹄向南奔了回去,同时挥旗迎风一招。 上百将士风一样卷了过来,同时,一片火星密密麻麻地伴随着细雪落下,青蓝的烟雾顿时如鬼火般腾起。 北济兵这才发觉背后有埋伏,满地都是毒水,但回撤不及,霎时有不少人抠住喉咙尖叫着倒了下去。 宿羽回头看了帐顶上的李昙一眼。 李公子本来是个将才,却没将命,只能一路踩着他的后尘,给人当抹灰擦地的小喽啰。 乱世道衰,人负残戈,志如飞蓬。好在还有谢怀,他说过“一定给你”。 捧出新天谈何容易,但形后有影,似乎便可对影成千军。 这一眼看得深而柔情,但霸王花大概不习惯被小宿柔情,不但没有精虫上脑,居然还靠谱了起来,一边憋着咳嗽一边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干活别等死。 宿羽不易察觉地稍微低了低下颌,随即纵马上前,反手抽出金错刀。 “咔擦”一声,金银大旗应声而断,又展风而倒。马蹄逡巡一圈,另一幅漏风的旗帜在夜风中转过了一整个圆弧,宿羽骑在马背上,扬臂狠狠一送,竹竿尖尖的尾端倏地没入了土地,缺个口的大周国旗蓦地荡了开来。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的城墙之上簇地映起了上百束火光,整片血腥战场几乎亮如白昼。 灯火井然移动,渐次登上城墙。城墙缺开一角,灯光却无丝毫偏心,数里土地上分散纠斗的士兵同时停下了动作,一片光竟然散出了数里的岑寂。 城上的人可能在说话,这里太远了,什么都听不到。宿羽跳下马,扎正了那副猎猎招展的大旗,握着竹竿,冷得抽了抽鼻子,极其轻声地说:“我知道。” “我也赢了。” 腰侧、喉咙、额角、后背、膝弯……无数旧伤新伤终于开始叫嚣沸腾。他被夜风吹得凭空抖了一下,扶着旗杆蜷缩了下去。 李昙飞身跃下大帐,几步上前来,狠狠捏住了那只冰凉的手腕,厉声吼道:“别睡!宿羽!” 入冬已深,深至即将入春。 北济军队源源不断地南下,郭单皮星夜奔驰,终于带着袁境之和高唐军抵达城外,与虎贲军汇成一股摄人的寒流,挡住了暮冬的霜雪。 一叠叠干粮一车车运出城中,金陵百姓笼着袖子堵在城门口,逮着送饭的小兵问:这次多送了几里地? 食物送得越来越远,说明战事顺利非凡。 新帝手腕强硬,在虎贲军里泡了大半辈子,一身刀疤都派上了用场,除了算无遗策的军师之外,还有无数可放心交予后背的膀臂。 至于排除异己——比之先帝当年,他甚至都可算有过之之处。 巡防营昼夜不停,在城中各处逡巡,拔除逆乱党羽,仿若黎明之前的幽灵。 先帝的列传史书没有来得及修,大周开国百年,第一次迎来了在兵临王城的战乱中开启新治的时代。 而这座城对四军之乱毫无知觉,只像是跟这个漫长的冬天有说不完的道别,大雪一场接一场。雪下完了,又该落梅纷纷。 老皇帝发丧当日,白梅花瓣飘满了整个金陵,摄山为之一白,山色尽空。 未央殿里的龙椅正要换把新的,匠人宦官在殿中忙成一团。人人都压着嗓子说话,可是小心翼翼比大声叫嚷还让人烦扰。 新帝自己提了把红木椅子在未央殿的廊下,反着往上一坐,提起蘸满朱砂的青金狼毫,在奏折上批了一笔锋锐外露的“准”。 谢疆刚封了衡亲王,从户部被提溜到了中书。户部没新人,林颁洛只好顶了他户部的缺,又被礼部的傅为叨叨了一脑袋官司,此时只能提着袍子走上白玉长阶,在地下端正跪好,把送先帝下葬的规矩从天干地支掰到父子人伦。 他说得口都干了,忍不住干咳一声,谢疆路过,垂眼给他递了杯茶。 皇帝批完一叠奏折,林颁洛也喝完了茶,被皇帝身上的药香味一熏,便想起了传闻中血守金陵重伤未愈的鹰扬卫,似乎正是被抬进了王宫。 那个鹰扬卫应该叫宿羽。林颁洛还记得某年的五马渡,春光半面,细雨昏黄,有个人摸了半晌泛出青茬的下巴,最后嘱托林颁洛送他渡河,用的词是“专爱闯祸”。 关于人生之漫长与无常,那时的谢怀自己大概也没想清楚,所以一身胆气铿锵,不高兴就横刀,被冒犯就反目。 但每走一步路,其实都会意味着什么,并且无可回头。 傅为说人身居高位,重压之下,一定会变。林大人对此很有些不以为然——坐的位子再高,不也就是个死后软塌塌的肉体凡胎么? 不管是谢怀还是宿羽,哪怕再加上一个粉饰太平的谢疆,其实跟他都是一样的——也就是年纪相仿的青年人,不满郁积,热血满头,会退缩,会踌躇。 就像谢怀,少时轻狂变风雅,如今当了经法之上的皇帝,仍然可以蔑视经传正风。 林颁洛在谢疆跟前胡说八道惯了,一时没把自己当奴才,又问了一句:“臣斗胆请问,陛下为什么不去?不然傅大人都没法告知万民给个交代,史官都没法落笔,总得有个说法……” 新帝终于从书章之中抬起头,露出一张俊逸过头的面孔——长眉弧度硬挺凌厉,仿若玉玺上的一道龙脊之弓。眉下的眼睛更是深邃明澈,视之几可灼人眼目,此时却殊无温度。 年轻的帝王微一垂目,视线吝啬地在林颁洛脸上划过。深黑的眼瞳中碎雪纷纷,溅满了白梅回旋的倒影。 半晌,更换王座的匠人鱼贯而出,宦官垂首道:“启禀陛下,龙椅好了。” 皇帝把纸笔递给宫人,自己提起红木椅子走回了殿中。 离开之前,这个以不受宠爱称名的先皇长子留给他三个字:“朕怕冷。” 作者有话要说: 1、叹口气。 2、谢谢欢喜无限、道尔家的猫、四川话特级教师林大壮、阿柚和li?各位老师的boom!谢谢曲煊的shouliudan!谢谢七声号角sama的深水鱼雷(真的吓到我)!总之感谢大家先富带动后富,我争取早日上CCTV7致富经! 3、今天晚上等我回家给大家发小包包!(真的很小) 4、没啥意外的话后天开第三卷!一共就三卷! 不说了谢怀要睡回笼觉我给陛下暖床去了 直至长风沙 第74章 龙蛇影外 从大陆到海洋,四境六合都是盛夏。 山岭之下铺满翠色,再向上,却是金黄的土石。顽石被风剐蹭成了石笋和石塔,轻易就能被斜阳拉出一棵六尺高树的影子。 两个白白净净的小孩儿像是不怕晒脱皮,正顶着比鹤顶红还毒的斜阳蹲在石林里叽咕。穿得花红柳绿的一个问:“这写的是什么?” 另一个打扮更奇,头上戴着顶瓜皮似的帽子,把小眯眯眼贴在石头上认了半天,“都看不清了啊。初……切云……周帝……” 花红柳绿奇了,“你认识‘帝’?咱们还没学到这呢。” 瓜皮没好气,“你祖传文盲吧你?” 小孩儿们拖着鼻涕边打架边跑远了,宿羽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顶。 高天极其晴远,蒲公英被微风卷起,如飞蓬逐流云而去。 石丛被风剐蹭得粗粝不平,那块矮石尤其不显眼,还沾着青苔,大概是被新近刨出来的。 但上头确乎有字。 宿羽弯下腰。他一向耳聪目明,这时视线却有些异样的模糊,竟然看不清。 那小孩说有几个字,“初”、、“切云”、“周帝”。 “切云”他知道,但“周帝”是哪个周帝? 他伸出手,试图拨开那石头表面可能并不存在的陈灰。 手伸到一半,宿羽陡然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头。 空气里都是烧灼炎热,仿佛野草烧焦。 这是野狐岭的味道。盛夏的野狐岭日光焦灼,枯干的草料就像被野火烧干一样,发出仿佛烧炭的气味。 所以是梦。 宿羽胸腔中的脏器猛地跳漏了一拍,疾疾伸手向那石块摸去—— 蒲公英,黄石板,湛蓝高天,天边流云,以及远得不可触摸的梁州大靖金陵……周遭景物遽然坍缩,缩成了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 他睁开眼睛,眼前的黑夜崭新陌生,仿佛盘古第一次开出天地。 ———龙蛇影外——— 尉都的炎夏热浪浩荡,夜空里憋着场雨,草蛩鸣叫低泣。 刚即位一年半的小皇帝吴谲爬下龙床,又爬上脚凳,拽了拽一个人的袖子,低声说:“李侍卫。” 李侍卫耳朵不坏,但总是叫不应,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叫自己,捂着胸口,迷迷瞪瞪地转回头去,立时清醒了大半,打了个磕巴,“小……陛下?” 吴谲才七岁,从小被摄政王关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一般孩童还要天真得多,当下并没有在意李侍卫的笨嘴拙舌。 他伸出小小软软的手,似乎想摸摸李侍卫下颌上那道浅而细长的伤疤,伸到一半,又严肃地收回去了。 小皇帝背着手,软声软气道:“午夜扰人清梦,实非君子所为。但朕有一事,困顿于心不得其解,不知李侍卫可有闲情……” 吴谲并不知道自己啰嗦得让人头大,一路文绉绉了下去,最后终于上了大白话,“不知李侍卫可有收到腰牌?护送朕去九回岭祭天的腰牌。” 开战已有一年半,北济铁骑长驱直入大周领土,将陇青二州占为己有,在当地挖掘矿石冶炼刀兵,运到南方的战场;又大兴土石,在北境制高的九回岭上建起了宗庙高楼,就等小皇帝去率臣民祭天,以示国威显耀。 阴暑天的深夜里没有月光,北济皇宫井然肃穆,明光宫里只有一盏长明灯跃动着,小皇帝的一头银白发丝被照出了一种近乎妖异的光亮。 民间传说先皇吴微被摄政王关得满头都是白发——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是人死就算灯灭,再去追究,已无必要;可是吴微的独子吴谲,确实是天生白发。 借着地利和兵马之便,北济显贵府中多半养着些从楼兰、龟兹乃至大秦来的艳丽女子,再加上皇室人伦糜烂,新生出来的显贵中,十之七八都有那么点“非我族类”的异相。 比如吴谲白发,比如吴微据说肤白胜雪,再比如摄政王吴行,确实是有两只金黄的眼珠子,像条蛇一样,在阳光下时,仿似可以凝成一条噬光的黑线。 李侍卫盯着小皇帝的头发,摇了摇头,话音极其清亮温柔,“末将没有收到过什么腰牌啊,陛下。末将听闻,人选是抽签选出来的,为了陛下圣驾无虞。” 吴谲没听过“圣驾无虞”这个文绉绉的说法,也不知道李侍卫又是从哪淘出来的新词。李侍卫是从南边的九回岭来的,那地方挨着大周,大周读圣贤书的人多,民风文雅,所以李侍卫的谈吐和其他人不太一样,自然有一段风流自在,不是北济朝中那些绞尽脑汁装圣贤、却始终虚妄无稽的人比得来的。 李侍卫长得也好看,虽然下颌上有一道刀疤,不过浅得很,若非灯火角度玄妙,吴谲到现在都发现不了,别人更是看不出来。 他看着李侍卫清秀过头、略有苍白的面容,很慢地说:“可是朕想要李侍卫陪朕去。” 上个月吴谲惹毛了摄政王,吴行大发雷霆,把明光宫的侍卫砍了个干干净净,又换了一茬韭菜兵,等他下次发火时再割。 李越就是新调来明光宫护卫的新韭菜中的一根。 但李越不像其他的侍卫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总是有点懒散有点不在意的样子,看起来很轻松,像只晒太阳的大懒猫。 吴谲知道世人都怕死,自己身边的人更是怕死,生平都没见过这样的人,所以喜欢他。 李越打个呵欠,坐了起来,“那陛下的意思是?” 吴谲猫一样的双目瞬也不瞬,甚至闪着一点自得的神采,“朕有一计,一命换一牌。我们去杀掉一个人,拿他的腰牌即可。” 李越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从白发的小皇帝脸上看出一点杀人的紧张和痛楚,好像杀掉一个人就像吃一盏红豆羹一样信手拈来。 这很正常,家学渊源。 北济先皇吴微虽然被拿捏了一辈子,但也是个为了夺.权能把异见者杀光的人才。 一年半前的冬季,吴微在全国铺开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试图一鼓作气,淘洗干净吴微无处不在的掌控。 而吴行则是人才中的人才,扮猪吃老虎地在府中告病足足三个月,等到吴微终于觉得万事俱备、只剩杀摄政王以后快的时候——大军一日之中倾国而出,南下侵入大周,几乎掏空了北济各州的兵营,甚至也包括尉都大营。 被架空多年的皇帝对兵家之法一无所知,他掷出兵符、亲自对摄政王举起金剑时,明光宫中传来了第一道捷报:大军南下大周,已攻陷陇州,梁州被围,野狐岭一线防御被轻易破除。 吴微当时作何想法,活人无从得知,只有一件事明了见底:皇帝要逼宫,但无兵可用。 频传的捷报轻易将百姓的胜利情绪拱上顶峰,而朝中重臣散落各地的亲信都被他蚀骨扒皮三月整,没有人会再叫他一声“陛下吾皇”。 据说吴微就是在明光宫中、在幼子面前被吴行剖开心腑的,那时吴谲有多大?五岁半? 他不把人命当回事,把杀人当游戏,很正常。 李越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下颌上那道长长的伤疤,半天才说:“好。陛下有人选了?” 吴谲点点头,伸出小小白白的手指,“嘘”了一声,“噤声,跟朕来。” 他拉着李侍卫走到了宫门前,迈出一条腿在门槛外,又迈了回来,像棵小松树一样站直了,比划道:“父皇就在这里。” 他的意思是“父皇就是在这里被杀的”,但天堂有路他不走,非要说成鬼故事。 大概见过杀人这事还让他挺骄傲的,每次出门都要跟李侍卫强调一遍。 吴谲自己说过的话转眼就忘,所以每次都这么吓人,别人都习惯了,只有李越心不在焉最好骗,每次都被吓一跳。 他有些头痛,擦了擦一脑门冷汗,“陛下,当心脚下。” 吴谲这才出了门,一路牵着他。 小孩子一身正气,奈何个低腿短,走起路来活像只短腿小奶狗在道上挪。而李侍卫个子高腿又长,被他拉得只好略弯下腰。要是披挂上大花布,这样子就活像个温顺年轻貌美的奶妈——除了胸部有点小。 李侍卫一边走一边出神,吴谲停下脚步,叫了好几声“李侍卫”,他都没发现是在叫自己。 直到吴谲不满地拽了拽他的袖子,他才“啊”的一声,“到了?” 吴谲指指檐下一个侍卫,后者正在抱剑站着打瞌睡,“就是此人。他替皇叔给朕灌过药,是坏人。” 此言一出,李越的佩剑都出了一半,又收回去了,抬手摸了摸鼻子。 吴谲费力地仰着头,“李侍卫,怎么不杀了?” 李越说:“摄政王的亲信,我敢动吗?我还想活着回家找老婆呢。陛下你不知道,末将家里的老婆长得贼好看,可惜身子骨脆得厉害,一吹就倒。陛下,您切开看看,”他比划了下胸腹,“这里头没别的,全是牵肠挂肚。” “所以,就算摄政王死了,末将都不能死。所以,这人万万不能杀。” 吴谲急了,体内稀缺的孩童天性使然,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抱着李越的腰撒泼。 小皇帝硬生生把手藏进了袖子里,肃然而软趴趴地问道:“那该当如何?明天朕就要去九回岭了,路程漫长枝节众多,皇叔肯定要把朕关起来服药,没有你朕要怎么办啊?你没有腰牌怎么办啊?” 小皇帝还挺难糊弄。 李越叹了口气,只好从腰里摸出一包东西来,“……明天让他拉稀,我卖个人情顶班不就行了。” 北济皇室附庸大周的风雅,摄政王的品味则卓然高雅,吴谲从小被迫听风雅学高雅,是个老成而天真的幼儿君子。此时,幼儿君子眨巴眨巴眼睛,字正腔圆不耻下问,“拉——稀?是什么?” 李越解释,“回禀陛下,就是大解完了又想大解,不停大解不停大解,就叫拉稀。” 原来李侍卫之所以在明光宫当韭菜兵都有恃无恐,是因为他颇有几分歪门邪道,窄窄的腰带里少说塞着一百单八包药粉,催人大解的催人泪下的催人脸红心跳的一应俱全,哪怕真要掉脑袋,一包药粉洒出去,也就苟且偷生万事大吉。 吴谲反应了半天,终于两眼发了光,端详了半天他手里那包神之药粉,终于忍不住踮起脚,去翻他的腰带,“朕的天哪,造物如此神奇的吗?李侍卫,你还有什么宝贝?” 李越捂着腰后退一步,“没有了没有了!陛下,这可是药,不能随便摸。被别人看见了,末将要掉脑袋的。” 吴谲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显得见识短,连忙学着摄政王的样子背回手,假装清清嗓子,“李侍卫,明天见。” 李越松了口气,然后重新开始发愁。 就算吴谲不让他去,他自己也会想办法——只是没想到小皇帝居然真要缠着他,这可是大大的头痛。 既然如此,到了九回岭……然后呢? 尉都明明这么靠北,可是夜里都热得出汗,胸口一阵刺痛一阵痒热,实在有些遭罪。他索性抱着剑躺在廊下,有样学样,把右腿脚踝往左腿膝盖上一搭,数着天上的云层,好半天都没睡着。 又过了半晌,他抬起右手,掌纹格外深刻的掌心朝天向上,瘦长手指并拢,又分开。 阴云漫天,指缝中没能漏下一丝月光。 这里不是金陵。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你们就是打死谢怀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第75章 龙蛇影外 次日果然落起了雨。尉都街上的人群都被驱逐离开,车马络绎碾过石板地,摄政王带着小皇帝出城南下,一路向九回岭而去。 王家的北济马出奇地快,不过三日就抵达了九回岭新宗庙。 祭祀就在七日之后,按理应该筹备起来。但摄政王公务繁忙,规矩又多,所以不与正在学礼制的小皇帝同起同坐,就在自己的屋里看折子听奏报。 前一阵子,南边战事吃紧,虎贲军、陇州军两翼夹击,险些把北济部队赶出陇青二州。 眼看一年半的耕耘就要功亏一篑,幸在虎贲军一年来屡遭调动,不可避免地掺杂进了新面孔。吴行故技重施,在千里之外重新安插进了自己的属下,一鼓作气地搅混了那股清可鉴人的黑水,搅起了一场势如江流的战役。 最可以一提的是,虎陇二军被这场仗打得东落西散,不少将士一头撞进了九回岭密密的瘴气,又有不少一头扎进了瘟疫肆虐的村落,就连领军主帅切云侯也受了重伤。 伤是小事。重要的是,这是他封侯以来第一次败北。大周士气就此一蹶不振,一路从九回岭一线退回了数百里之外的野狐岭。 总之,堪称战果丰硕,所以摄政王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休沐,都有空带小皇帝来祭天了。 祭天祭地,也祭帝王宗族,祖宗光耀系于一手——吴行是庶出,在前半生中甚少享受如此荣光,可以想见,心情大概十分不错。 然而吴行仍然捏着手里的印鉴绦子,整个人坐得又板又直,身姿不近人情,就像一把新铁匠打出来的铁椅子,大刀阔斧直上直下,冷气森森内含阴气。 漂亮是漂亮,但是又硌又凉,没两斤肉的屁股根本没法坐。 刚从前线回来的属下何达溪也不敢说话,垂头跪在地上。 良久,吴行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战败的消息没到金陵?” 其实摄政王的声音既不讥诮也不刻毒,只是十二分的板正,却冒着嘶嘶寒气,活像毒蛇吐信子。 何耿死后,其弟何达溪以军属身份被提拔上来,在摄政王手下供职一年有余,依旧没想通他大哥活着的时候是怎么“御寒”的。 他在大夏天里被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恭敬回道:“回禀摄政王,未及我们传信,切云侯早已将战败表书上奏金陵,附上金错刀一柄,自请领罪。” 吴行听见“金错刀”三个字也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几乎成佛了——只“嗯”了一声,“他们皇帝怎么说?” 何达溪偷瞄了他一眼,“大周皇帝……他什么都没说。” 吴行“咳”的一声,语调中罕见地带上了情绪,厌恶道:“脏。” 何达溪即刻噤声。 大周那位切云侯位极人臣,剑履上殿,端的是富贵已极——虽然的确战功赫赫,但从他薄有威名开始算起,充其量也不过一年多而已。 不管是大周还是北济,官制其实都颇为严苛。年轻人从举贤到出仕,总要三四年光景;出仕后从七品做起,外放各地担任职务,从知县同知开始流转各地,等到再得见天颜,哪怕是幸运些的,十几年光阴也过去了。 偏偏大周那个皇帝是虎贲校尉出身,飞扬跋扈惯了,素性不要脸,四面漏风的缺心眼子偏到了早死的姥姥家,在给宿小将军加官进爵这件事上十分猴急。 短短一年半,宿羽从一个小鹰扬卫开始,一路跳过条条框框,扶摇青云直上,封侯建府,号为“切云”,持符号令虎贲军,同时又在高唐军、翰林院、军机处各处都供着职,完全是皇帝的手眼之延长。 非要类比,其实宿羽之于周帝,类似于当年的何耿、李存年之于吴行,抑或袁谒之于大周先皇——都是帝王将相手中刀剑,明知前有荆棘恶虎,仍旧踩着人血断肢阖目向前。 人血断肢尚存温度,但刀剑不应有情。 民间传说太多,比起眼红,大多人看待切云侯,其实用的是颇暧昧隐晦的眼光。 再加上大周皇帝手腕凌厉,除去民间募兵之外,还四处招兵买马,西域战马和西洋铁骑填满了御马苑,导致军费节节攀升,赋税越征越高,生民流离饥惶尤甚当年。 民间对这一对不曾明说但人尽皆知的暴君佞臣有不少怨言,更有不少话本戏文把这两人描述得不堪入目。 大周民间尚且如此,更遑论北济国内。传闻中,那两个以国为家的人简直如同妖魔一般张狂肆虐。 就像如今,切云侯惨败,二州沦陷,一向寸土必争的周帝也是一句话都没有。 吴行又是好半晌没说话,何达溪知道他虽然秉性阴寒,但正直自持,最忌讳断袖之事,也不敢出声。 门外响起一阵闲散脚步,大概是侍卫走来走去。吴行突然开口道:“周帝不罚,未必不是有别的蹊跷。” 据说切云侯会的阴沟把戏多得是——不然何耿也不会就那么过家家似的死了。莫说宿羽只是受了点伤,就算他死得只剩骨头渣子,那骨头渣子都贻害无穷。 何达溪立即反应过来,“末将着人去查探切云侯动作,再封锁野狐岭一线的黑乌鸦。” 吴行从桌上翻出一张画像来,何达溪行礼接过,信手展开来,只见纸上细细墨线勾勒出一个年轻男子面孔。 说是男子,其实画得更类女人,柔眉柔眼温存薄唇,五官之间颇有几分敏锐阴郁,只有下颌边上一道长长的伤疤能提醒人:这是个将军。 ……长成这个样子,难怪惹得一身脏。 何达溪一边想,一边反身出了马车外,没留神正和来人撞了个满怀,忙欠身说:“对不住。” 对方揉揉胸口,没说话。 何达溪一抬头,午间烈日阳光洒下满眼,顿觉眼前一亮。 画上的切云侯长得够“那个”,以至于何达溪就连看一眼都觉得厌恶。 眼前这人也够“那个”,但是不一样。 同是清秀,同是精致,但五官截然不同,他毫无画上那份阴郁,甚而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明朗——眉目鲜明英气,却毫无粗疏,尤其嘴唇如同浆果般柔软饱满,唇角又有一抹天然上翘,在原本就足够年轻的脸上凭空又减了四五岁的年华,仿佛犹是原上纵马折枝的少年。 这副形容太抓人眼目,但何达溪突然低下头把手中画卷重新卷了起来,生怕被人误会有什么龙阳之癖,嘴上又重复了一遍,“……对不住。” 眼前的年轻人随手又揉揉肚子,“是我对不住。睁眼瞎吗我这不是。”说完竟然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就像想起了什么笑话。 大概是看见了何达溪的战甲,他又急急忙忙问:“在下李越,明光宫侍卫。您是从南边回来的?那边怎么样?” 其实他站得不合规矩,一来是容易撞着人,二来是吴行讲究君子自净无疑,向来门窗洞开,小风一吹,站在这太容易“一不小心”听到墙角了。 年轻人野鹿一样的眼睛明亮诚挚,何达溪一边腹诽“你还有啥没听见的”,一边暗中估摸着这个李越大概是新提拔上来的侍卫,八成还不懂规矩,在这给自己找台阶下。 何达溪正琢磨着该不该给小皇帝的身边人泄露一点军机,吴行的声音透过门窗传了出来,“谁在外面?” 摄政王的规矩大,李越也没敢进去,就在门口说:“王爷,陛下请您用膳。” 跟北济兵那副嚣张嘴脸不同,北济皇室虽然乱得五颜六色目不暇接,却罕见地保持着大周都没能延续的钟鼎大礼,在人前一致十分要脸。 尤其是摄政王。只要他在小皇帝五里之内的地盘上,必然隔几天就要前往“侍膳”。 ……只不过侍膳的人架子比被侍膳的那个还要大,名头打得高风亮节,却次次都要小皇帝亲自派人来请,这才肯去。 也算在某种程度上跟那双金黄的眼睛通了灵:吴行比蛇还假。 李越跟小皇帝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吴行才慢腾腾地来了,进门就缓声道:“陛下,盛夏将至,九回岭林中瘴气极重,流民又多,陛下可要保重龙体啊。” 吴谲捏着筷子银尾的小手一颤。 他从小憋坏了,昨晚上拉着李侍卫出去逛了逛宗庙后山的小树林,把白杨树大槐树小榆树的叶子兜了一袖子,悄悄新鲜了一晚上。 小皇帝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是甩掉一双“眼睛”,还有一千双黑色的双目在暗处窥伺。 李越扯了扯他的袖子,吴谲垂下头,小声说:“朕知道了。皇叔,请用膳吧。” 吴行坐下来,宫人拿着银筷子试菜,他跟着落筷,突然一抬眼,金黄的瞳孔在正午的日光中近乎透明,“陛下怎么了,肠胃不舒服?” 吴谲一直都没动筷子,嗫喏了一声,“今天是二十三,朕……” 吴行“哦”的一声,“又三天了?陛下还没有喝药。” 从吴谲登基开始,每三天喝一碗汤药就是惯例——对外说是小皇帝体质虚弱,其实贴身服侍的宫人都心知肚明:这药喝多了,人越来越傻。 吴谲以前是个机灵非常的孩子,这半年来药效作用,已经眼见得有点迟钝和爱忘事。 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宫人连忙端上一碗汤药来,黑魆魆的药汁在青瓷碗中打着圈晃。 吴谲怕苦,一闻药味就鼻子一酸,眼眶里开始有东西在打转。 吴行把筷子放下,垂目端起莲子羹,轻吮了一口,“怕苦,非勇。” 宫人们会意,垂着头渐次退出殿门。李越犹豫了一下,也退了出去。 小皇帝信任李越,最近每次喝了药都是李越替他按住舌根,把药偷偷吐出来——但这次李越在门外等了好半天,也没见吴行出来。 过一会就消化了。 他对吴谲这个症状心有戚戚焉,有点多管闲事的着急,上前迈了一步,结果鼻梁险些被红木殿门“砰”地砸出个碎碎平安,又差点被大步走出来的人贴了一脸亲密无间。 他捂住鼻子,眨眨眼睛,迟疑道:“……王爷?” 摄政王一手捏着自己的喉咙,脸色惨白,面色隐有惶急,竟然扬手“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嘶哑道:“你们怎么服侍的!他……陛下哪来的药?!” 其实摄政王也是行伍出身,但这时候竟然手劲不大,不知道中了什么计。 何达溪倒没看出手劲大小来,眼睛几乎被黏在了李越身上。 李越被一耳光打得转过脸去,居然抬起手揉了揉脸,见何达溪在看,才象征性地松松眉头,遮掉了一脸的不悦和不以为然。 地底下突然窜上一个声音来,诡细如蛛丝,幽深冰寒地一路穿过何达溪的脚心双腿脊椎抵达了头顶,他不知道自己的头皮为什么凭空发起了麻。 李越有点奇怪。 第76章 尘昏白羽 ———尘昏白羽——— 何达溪再一晃眼,李越低下了头,一脸恭顺,仿佛刚才的叛逆神色都是光线凭空扣下的一口大锅。 他正在出神,冷不防领口被一只凉冰冰的手猛然揪住了。比起惩戒宫人,吴行显然更惜命一点,被胸中起伏的呕吐欲一激,厉声吩咐:“传太医!叫他快来!” 何达溪又看了李越的后脑勺一眼——此人不知是哪里不大合适。问题倒不在长相,而在别的什么东西上。 但小皇帝不知道在莲子羹里添了什么,摄政王看起来真的一脸命在危殆的样子。他当即在心中分出了轻重缓急,拔腿就跑了出去。 李越没抬头,直到脚步杂沓渐渐消匿,他才站起来,拍拍袍子,走进殿中。 有个白衣金绶的人影背对着人,小狗似的蹲在墙角,埋着头。 白缎衣料酥软柔润,缠绕龙纹的金线却扎手。李越颇有经验地避开了金线,只用指头尖戳了戳他的背,“陛下,别哭了。” 吴谲慢慢侧过头来,仰起脸,额角上的一线暗红血痕分外刺眼。 他奶里奶气地疑惑道:“怕人看见血,有伤体面罢了。朕什么时候哭过?” 李越收回手,重新站直。 他还以为这个年纪的小孩都缺心眼,险些忘了吴谲是个血脉源远流长的变态,祖传两样神通:一是杀人不掉泪,二是宁死不错礼。 北济皇室从上到下假透了。 这假惺惺的小变态自己擦了擦额上的血,笨手笨脚,沾脏了衣袖也没在意,而是把食指放在口中轻轻吮了一下,似乎在品味那股铁锈味的腥甜。 白发在黑夜中隐隐流动着银光,血色格外刺目。李越垂眼看着,不发一言。 吴谲舔了口血,心情甚好似的眯了眯眼睛,“李侍卫,那是什么药,他会死吗?” 来九回岭前的撒娇作用重大,一包泻药横空出世,李侍卫的一腰带五光十色启发了吴谲,小皇帝顿悟了脱困之法——摄政王天天给他灌药,难道他不能给摄政王灌一次么? 虽然李侍卫一定不会赞成,更不会指点他哪包药致命哪包药致大解,但也无所谓,他随便挑就是了。 若是挑得好,摄政王一命呜呼,从此他就大权独揽,再也不用日久天长地变成傻子;若是挑得不好,只让摄政王跑了几次茅厕…… 他也不亏。没准还能借机撕破脸,再也不用把皇叔当父皇,给宫人演全套叔慈侄孝。 人要是被逼成了吴谲这样,也就没什么周密思量的心气了。就算鱼死都不能网破,也要用力摆尾,给船上的艄公添添堵。 远天上鹧鸪吱呀一声,乡音透不过门缝,思绪却饕殄千万里疆土,直达温暖潮湿的南方。 尉都的宫城中只有学舌的鹩哥,没有扑腾的宿鸟。吴谲头次出门,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又好奇道:“那是什么?” 李侍卫垂目看着他,黑亮清澈的眼底意味难明,半晌才抬起手,拿掌根蹭了蹭隐隐青黑的眼圈,十足苍白疲倦,“……会不会死?我不知道。我还要回家呢。脑袋掉了,还怎么回家。” 吴谲知道他又要叨念家里那个一推就倒见风就烧的媳妇儿,但铁硬的小心肠里一点共鸣都没有,对自己的莫测前程也殊少关照。 他自顾自回过头,从袖子里摸出几片叶子,锯齿状的深绿边缘卷折枯干,叶脉发出灰黄。 叶子被铺开在地下,小皇帝张嘴看了半天,才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怎么都皱坏了?李侍卫,叫浣衣局的姐姐来,给朕熨一熨。” ——小皇帝压根不知道树枝花叶都不能离开水,还以为那是丝织的布。 赌场新手往往大有收获,小皇帝赌运奇佳,一下手就挑了包猛药。 当夜,摄政王吴行气喘声促,面色涨红又转白,太医诊治未果,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在殿外不停踱步,念念有词,“不是气喘症,不是呼吸拥塞,是……是血淤肺涨……” 老太医的嗓音轻弱,没能掩盖殿中一阵高似一阵的砸物声响。 吴行对诗礼精神领会得十分透彻,平素谦雅平淡,一到关键时刻就明哲保身。若是不能“明哲”,那就“暗哲”——如果先帝吴微没下狠手把他逼到绝境上,他也不会一剑把人刺个对穿。 在吴行面前,只要顺着毛——或曰顺着蛇麟——温柔呼噜,基本上能混个白头终老。 只可惜吴微吴谲父子俩都是不安于室的货,都不想活得长,只想过得爽。 殿中又传来“哐”的一声,大概是吴行一脚踢翻了青玉案,厉声质问道:“哪来的药?是什么药?” 草木中寒蛩唏嘘一息,殿中寂寂无声,吴谲依旧回以沉默。 放到别的孩子身上,这沉默堪称早成的“义气”。但换做是吴谲,李越不觉得这跟义气能有半文钱的关系。 那孩子年方七岁,身世却放眼四海无同,故而自有一套粉饰太平的处世标准,非万千蚍蜉所能撼动。 吴行长出了一口气,放缓声线,“陛下想要什么,微臣洗耳恭听。” 孩童的纯稚声线流溢而出,不假思索,“朕为天子。天子祭天,天命所归,不需旁人在侧。” 祭天不过是古人生造出的仪礼,一代代传衍至今,就算祭礼曾是白纸,如今也被一笔一笔的意义涂得深不见光了。牺牲诚意能否上达天听沟通天人至今未知,但至少吴行在意这个——非常在意。 殿中传来两声闷闷的呛咳,又是“砰”的一声巨响,吴行踹倒了椅子,这次连雕花的门窗都一晃。 李越正背着手看天,仿佛殿中声响与他无关。 何达溪垂手立在殿外,手中没有刀剑,不大习惯,只捏了捏自己的护腕,抬头看了李越一眼,“李侍卫,天上有什么好看?” 李越懒洋洋翘起唇角,“神仙打架。”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何达溪随口安慰道:“王爷不是不讲理的人。等那药的来源查清,李侍卫自然可以洗脱嫌疑。” 不知是对哪句话有异议,李越冲他玄而又玄地一笑,移开目光,转而倾听殿中的声响。 沉默铺开,化成尴尬。何达溪咳了一声,说:“我看李侍卫才品出众,不过在明光宫难有大作为。何若日后到王爷手下,收复六州,踏平金陵,不是指日可待?” 李越收回视线,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可真厉害。金陵那么远。” 何达溪摇摇头,“远也得去啊。” “我们四面环山,大周南境海岸线却无比绵长,城镇四处开埠,西人船只往来,走的时候装满丝帛茶器,来的时候,”他翻开空空的掌心,“来的时候装的可都是白银黄金啊。” 其实三人成虎,未必装了多少白银黄金。李越跟他抠了个字眼,“是‘去的时候’吧?” 何达溪不以为然,继续说:“西洋生意这趟浑水,我们若是不趟,十年后就只能看着大周吃肉我们喝风了。” 李越想了想,“可我们北济不也挨着西域吗?都不用走水路,陆路早就通了。波斯、大秦、楼兰、龟兹,哪个不是物产丰饶?” 物产丰饶,以至于人口往来迁徙,再加上礼教不兴,各国皇室越发此起彼伏地五光十色。据说小皇帝那一脑袋招摇过市的白头发就来头不小。 何达溪苦笑一下,“那些个小国?没一个好相与的,都是吸血虫。说是远亲不如近邻,可越是挨得近,不也越好磕碜你吗?” 李越没试图去遮掩自己满脸“吃锅望盆”的鄙夷,但那轻浮情绪盖在一个发红的掌印上,何达溪没再说什么。 殿中寂静了一阵,隔着一道雕花大门,吴行的喉咙里就像有个鸟爪子在挠,声音咬牙切齿,“陛下小小年纪,岂须担忧来日方长?” 吴谲抬高了声音,“皇叔春秋鼎盛,又何必在垂髫小儿手中窃食?” 小皇帝的话接得很快,咬字却很慢,格外字正腔圆,声线格外突出,殿外一片寂静,连老太医都停下了踱步。 不管吴行有多想握着龙玺号令天下,也不管那份阴气森森的经纬之才够不够顶天立地,天就是天,地就是地。 天上一人挥袖召天下,地下万民自命蝼蚁,不越雷池。天子只有一人,足下方寸之地,不容他人酣卧。 有志纵横之士十中有九叹一声“奈何”,另外一人舍开清风,跻身王侯之侧,一展胸怀抱负,借刀斩遍六合。但六合的阴翳之大,令人逃不出一个“僭越”的轻视。轻视吴行的人遍布北济,其中甚至包括他自己。 作茧自缚,不过如此。 鹧鸪拍打翅膀飞过夜空,树叶摇动,和翎羽一起哗啦啦打碎满山月光。 那只跻身君王侧的蝼蚁推开门,迈出门槛,食指一动,便有侍从为他披上大氅,宫人递上温茶。 纵使排场逼人,掩不住一身丧气——摄政王为祭天荣光绸缪数月,在这个关头却出了岔子。 摄政王抿一口茶水,温声道:“备车,回尉都。” 何达溪小心翼翼问道:“还是来时一样?” 那对金黄的眼珠盯住他,寒气森森只有一瞬,转而换成如织漠然,“只有本王。回尉都。” 祭天之诏已经通传全国,自然无法撤回。但吴行惜命如金,忙着回尉都找名医求医问药,没来得及把吴谲身边的人脑袋再割一茬,甚至没留下亲信在此处护卫小皇帝完成祭祀大礼。何达溪等人匆忙驭车驭马,车架疾转向北,回尉都而去。 祭天大典定在两天后的六月初一。摄政王一走,小皇帝竟然也没彻底放了羊,整天窝在殿中坐得笔直笔直,听礼官教课。 礼官讲到一半,小皇帝的人倒是稳稳坐着,可惜魂已经飞了,手里捧着啃了一半的丸药,圆溜溜的眼睛一个劲地往外瞟。 小皇帝对自己异于常人的银发很是介怀,平生最羡慕别人的黑头发,并且天真地以为吃两口药就能返老还童——丸药苦得厉害,但这差不多已经是小皇帝最喜欢的东西了,没人好意思戳穿他。 门外是炽烈阳光,不远处是浓密的树荫和巨大的山石。李侍卫不知道从哪棵树上折了一长串花,花朵足有一指长,根白冠紫,花瓣不薄,堪称棉厚,像一大串柔柔的喇叭。 年轻的侍卫把自己摊开,平放在山石上,闭眼晒起了太阳。那串紫白的花就搁在他腰上,压得窄腰更窄,好像只有薄薄一片,整个人就是一把被骄阳晒化了的刀。 老礼官问道:“陛下怎么了?” 吴谲连忙收回视线,又小小地啃了一口丸药,说:“无事。” 老礼官“哦”了一声,继续念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质而不野,乃……” 不远处,李侍卫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睛,信手掰下一朵花,打开花座,缓缓抽出细长有蜜的花蕊,放在淡红的唇边舔了一口。 午后响起蝉鸣,老礼官有些困,不由得打了个盹,“文质……陛下?” 吴谲突然把书放下,拍拍袍子跑了出去,白头发在阳光下炫目如银光。 作者有话要说: 睡了个长达13分钟的懒觉! 下集预告:朕命你抱朕上去 第77章 尘昏白羽 小皇帝一路在宫人的惊呼声中磕磕绊绊,最终气喘吁吁地踮脚拉了拉李侍卫的衣角,“这是什么花?” 李侍卫把手中无用的花冠一丢,又掰下一朵花,如法炮制,抽出沾着蜜的花蕊。 吴谲见他装聋,忍不住加重了语气,“下来。” 李侍卫在山石上坐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吴谲又说:“朕命你下来。” 这次李越没再磨叽,一撑石头坐直了,“陛下还要末将做什么?” 吴谲抿了抿嘴。 他是没见过李越这样的人,觉得他做什么都新鲜,但是这也太新鲜了! 吴行走后,暂时捡回了一条命的李越非但没有感恩戴德,还一口气条分缕析把利害关系给他掰清楚讲明白,然后告诉他:“差一点,陛下就要害死我了。陛下的智谋值钱,可别人的命是别人自己的。末将胸无大志,只想多活几年。” 话倒是没错,吴谲的确没怎么在意自己拖了几条人命下水,确实不太君子。 只是,再怎么说他也是皇帝啊!皇帝想要谁的脊梁骨炖汤喝,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可李越跟他这个皇帝发脾气甩脸子? 吴谲有点好奇他家里那个老婆是个肚里多能撑船的尤物了,甚至还隐隐感觉那身子骨可能纯粹是被李越气脆的。 李越直直地垂着两条细长的小腿,撑着两手坐在山石边,嘴里还叼着根花蕊,又问了一遍:“陛下有何吩咐?” 被莫名趾高气昂的侍卫漠然看了一会,吴谲瘪了瘪嘴,委屈巴巴抬起两臂,“……朕命你抱朕上去!” 李越低头看着他,他仰头看着李越,彼此都在衡量。 李越衡量的内容比较复杂,从周围可能有的耳朵到小皇帝可能起的杀心都考虑了一遍;而吴谲则空前地想得相当少,他在估摸自己到底有没有可人疼到让李越心软的地步。 虽然宫人太妃们都说他长得惹人疼,但是普天之下人各有缺,毕竟也有人眼瞎,可能不吃他这套,比如吴行。 ……看样子,也可能还要“比如”一个李越。 吴谲又维持了半天,终于觉得有点手酸,正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李越却突然一伸手,瘦长有力的手臂穿过他腋下,一把将他捞了上去,“陛下,坐稳”。 太阳那么大,山石却是凉的。 吴谲新鲜了半天,又被李越教着舔了两口泡桐花的花蜜,终于想起来问:“那以后怎么办啊?皇叔不是朕,皇叔不忘事的。” 吴行回了尉都,不代表此事翻篇。那包瞎胡乱配出来的药来自何人,一定会被揪出来,李越的脑袋一定保不住。 李越给他示范了一个恢弘巨丽的皮笑肉不笑,“陛下还在意这个?” 顺手坑人是习惯,反正以前那些被他随手害死的人看着也没有什么求生的意愿——但李侍卫这么不高兴,说明这事至少有点不讨李侍卫的喜欢。 吴谲捧着一大串泡桐花,犹豫着摇了摇头,“在意的。朕……朕不想让李侍卫死。” 李越从他手里摘去了一朵花,掰出花蕊,却没再吃,罕见地稍微踟躇了一下,“……那陛下,不如,让末将走吧。” 吴谲的小脑壳里疾速飘过了一整行的行草大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小小北济皇宫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侍卫?! 小皇帝完全出离错愕了,把手里的花枝一丢,脸都憋红了,“你是朕的侍卫!朕在这里,你去哪里?!” 李越有点不忍心似的瞟了他一眼,“末将还能去哪,自然是逃命去啊。” 吴谲气得两个耳朵眼嘟嘟冒白烟,“你怎么不信朕?朕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朕说不会让你死,就一定不会让你死啊!” 不知道是对哪句话有异议,李侍卫脸上写着“都是放屁”,嘴上敷衍道:“行行行。” 吴谲转回头去,默默生闷气。李越这仇记得源远流长,看样子不打算轻易把这事翻篇,就算他金口玉牙说了“朕保你”都不行,该记恨的还要记恨。 李侍卫怎么这样?他这么大一个人了,为什么就像被惯坏了的小孩似的? 吴谲心想:他一个皇帝都没被惯坏,怎么李侍卫一个小侍卫,反而架子挺大?怎么看怎么跟皇叔有一拼…… 只听李越哀婉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末将也不瞒陛下了,有句话,不当讲也要讲。” 吴谲手指头一抽。只听过“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没听过“不当讲也要讲”,简直是掰着他的嘴往喉咙里灌药水。 太阳又灼又燥,空气里满是稻草烧焦的气味。 李越凉丝丝地舔了口花蜜,“陛下不听?” 吴谲长到了七岁多,才有头一个玩伴——虽则这个玩伴有点超龄,但带他头一次见大树林大山野、给他头一次吃泡桐蜜坐大石头的,也就只有这个人了。 吴谲生怕丢面子,但更怕他继续翻脸不跟自己玩,连忙抬起架子,清了清小龙嗓,“明君可听忠谏,李侍卫,但说无妨。” “……”李侍卫就像见了鬼似的,转过脸来盯了他半天,好像他是个前朝棺材里刨出来的小脚老太太,半晌才说:“末将可真说了,陛下别后悔。” 吴谲被看得也有点莫名其妙,“讲。” 李越把花串放下,拿眼角的余光瞥了下远处提着耳朵听墙脚的宫人们,重新又把花拿起来了。 吴谲伸出手心,柔软清甜的淡紫花瓣上有一层薄薄的细绒,在他手心中缓慢地挪来挪去,横竖撇捺勾点连纵横方正。 就像蝴蝶的翅膀在挠痒痒。 吴谲没被蝴蝶挠过痒,可是深宫之中,毕竟也有蝴蝶曾经飞过小皇帝的窗前。 李越这人气质风雅,写字却像说话一样用大白话,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照顾吴谲年纪小脑子笨,故而格外浅显平易,“菜中无青绿。” 确实如此。吴行一走,宗庙御膳陡然变得大手大脚起来,平素不太敢给小皇帝多吃的肉类摆得满桌都是——可这是盛夏,多得是新鲜物产。 “菜中无青绿”,常人大概只觉得是膳房偷懒,但从小皇帝这几天的观察来看,宗庙显然已被暗中封锁。摄政王对名不副实的小皇帝忍了一年半,终于没能憋住,还是露出了森森的尖牙。 吴谲对宫廷争斗的细枝末节有着某种天生的敏感,早已经为此惴惴了数日,还以为天下只有自己一个聪明人。 李越又写:“早作打算。” 吴谲其实装傻早已装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连带着宫人夫子都把他当傻孩子糊弄——万万没想到还有个耳聪目明的李越能在他面前不装瞎。 李越把他当皇帝看,偏偏他整个人都被系在摄政王的裤腰带上,完全是个盖玉玺的机器。机器而已,他没法作什么打算。 吴谲足足有半天没动,微垂下头,看见自己银白的发梢被风掀起,拂过淡紫色的花瓣。 “怎么办啊?”敏感早成、被迫迟钝的小变态弱声弱气地问。 李越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意思大概是“你可是皇帝,你还能跑了不成?” 吴谲从小就被他命短的父皇灌输了一脑袋“自生自灭”,又被怎么算计也死不了的皇叔手把手教会了“弱肉强食”,但李越横空插了一脚,破天荒地把他当个思想欠收拾的小孩收拾了几天,反而…… 也没什么反而。李越倒没能把变态教成圣人,只是把变态的心戳出了几个洞来,廉耻心就此变成了依赖欲。 李越大概正在打算着回家找老婆事宜,又心不在焉地舔了口花蜜,只见小皇帝艰难生疏地扯了扯嘴角。 这个表情有点难看——而且陌生。李越没领会到个中真意,忍不住问道:“陛下?” 吴谲没能成功扯开嘴角,只好本能地扁了扁嘴。 ……这个表情就有点似曾相识了。李越用屁股往后蹭了一步。 吴谲没等他拉开距离,两颗眼泪倏地滚了下来。 他生平四体不勤,此时竟然空前敏捷地一把伸出两个小龙爪子,死死抱住了李侍卫的护腕,无声地说了一长串字正腔圆。 从那近乎嚎啕的面部表情推测,小皇帝说的八成是一句人话:“你带朕、你带朕走吧!” ——“死到临头”都没能把吴谲吓得七情上脸,外人看来,他仍然是四平八稳端着的小皇帝。可被人随手一戳,他竟然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鼓起脸来临阵脱逃? 李越要是能甩开他,估计想蹦起来指控他上辈子是个河豚。 战场上的小兵还能躺下装死,丑姑娘怕嫁人也还能剃了头发当姑子,不好意思上集市卖瓜子的小货郎也能红着脸扭头就走……可皇帝要怎么逃? 除了记仇,李越这人堪配一个“完”字。他敢拿一包药粉代替杀人,也敢背着摄政王帮小皇帝把药吐出来,可见此人不缺什么勇识胆略,难怪在尉都皇宫的时候天天带着吴谲到处晃,还敢自告奋勇跑到太医院去给吴谲拿乌发的丸药——人人都知道摄政王最反对小皇帝自己乱吃药。 但刀尖劈到眼前的时候,他似乎总是不大想直面,代之以找到一个巧妙的角度,从那个罅隙里侧身而过。 换言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李越遵从圣训,不大想惹事掉脑袋。 但吴谲凭空把这鼎大锅砸在李越脑袋上,李越整个脑袋陡然变得比锅还大,俊俏面容上堆满了不展愁眉,干干净净的袍子上抹满了皇帝的小龙鼻涕龙眼泪,耳朵边还不停萦绕着经久不散的龙涎香味的小儿啼哭声。 两人一路走回寝殿,吴谲把门一关,哭得头昏脑涨,一边悄悄犯困一边偷看李越。 李越满脸写着“小人真难养也”,面色黑如锅底,显然不是个好说话的主。 他束手无策,只好继续一唱三叹地哭了下去,“朕、朕都还没有过七岁的生日,朕、朕不想死!李侍卫,你说好的要给朕吃的那个……什么饼来着,朕都没有吃过,朕不想死!” “你带朕走吧。他日江山归政,朕定然为李侍卫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位极人臣”对这个小侍卫似乎毫无诱惑力,李越挂着一种名叫“面无”的表情,站起身来检查了一遍门窗,生怕外面人听见自己把小皇帝惹哭了引人口舌。 小皇帝把心一横——同时一把鼻涕眼泪又三下五除二糊上了李越的腰——抽噎道:“算了。反正也走不了,不走了。替朕磨墨。” 他背转身走向书桌,又爬上椅子,装模作样地提起笔来。 李越说:“陛下写什么?” 吴谲头也不抬地落笔写下了“皇叔”两个字,“朕招了。” 倒戈来得突然而然,李越一掌按住了纸,“招什么?!” 吴谲没地方落笔,信手往他手背上写了“敬启”,“朕全都招了。朕给皇叔下药是哪来的药,朕去小树林是谁带的路,朕最近都没有喝……都招了。” 他突然高声道:“来人啊!黑乌鸦呢!朕要给摄政王写信!” 合着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一当皇帝就不要脸了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 岳云鹏你带我走吧.jpg 那个,非常惊喜的一点,居然有同学申请BE!看来大家对这个文的虐文设定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了,所以要不要BE啊(对手指 第78章 尘昏白羽 夜幕一挂下来,李越黑着脸把包袱往自己肩上一扛,把各样身家性命都塞进怀里,向刚学会了不要脸的变态小皇帝招招手。 吴谲挥动着小短腿滚了过去,一低头,任由李越一张开右臂,打开一张漆黑大氅,把自己裹巴裹巴夹在了胳肢窝底下。 宗庙建在九回岭上,山势曲折。走了两步,小皇帝怀疑李侍卫薄薄的衣裳里可能塞了一整套家具,他被硌得够呛,抬头问道:“李侍卫,朕沉不沉?” 李越信手把他塞回大氅去,任由胸口的东西把小皇帝硌得挪来挪去,连皮笑肉不笑都懒得笑了,“比末将的脑袋沉。” 吴谲把脑袋钻出来,“朕的意思是,这一路守卫森严,恐怕要见血。你这么抱着朕,碍不碍事?” 当事人毫无下地自己走的觉悟,这纯属一句多余的客套话。 但吴谲客套得理直气壮,自下而上仰望着李侍卫。后者脚步不停,轻软碎发拂过额角和黑夜,漫天星宿在他周身缓慢移动,那副面容就笼在玲珑月色中,尤其清朗。 下一瞬,李侍卫停住了脚步,微低下头来。 吴谲觉得面颊上一凉,李侍卫的拇指轻轻蹭了过去,从孩童脸上擦掉了隐约的一点泪迹,“不碍事。” 他觉得自己方才那点虚伪的眼泪在这样的李侍卫面前近乎肮脏,忍不住缩了缩。过一会,他又探出头来,“李侍卫,你打算带朕去哪里?” 李越说:“全看陛下示下。这是九回岭,下山向西是青州,向南是陇州,再向南……” 吴谲抢道:“再向南是大周的梁州,然后是野狐岭,然后是大靖门一线。朕看过地图,都知道。说些朕不知道的。” 李越想了想,“九回岭山高极寒,冬天雪厚。开春的时候,附近流民村的孩子们——也就是陛下这个年纪的孩子——成群结队地到山上来,能捡到好些东西,够他们玩半年。” 吴谲好奇道:“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李越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继续说:“还有集市,陛下也没见过。九回岭的集市上还有说话本的,唱经文的,配着画片,能演一晚上……” “朕听过讲经。”吴谲又往上蹭了蹭,觉得这样怎么都抱不舒服,恨不得挂在李侍卫脖子上,“讲的是西边的什么佛……什么般若什么菠萝的,朕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你听着不困吗?” 李越笑说:“末将在集市里听的那些,讲的都是红拂女、虬髯客、霍小玉和赵玉女啊。” 吴谲没听过这几位仙女,倍感没面子,再次缩了回去。 过一会,心里的好奇和不安又把他从咯吱窝里撵了出来,他又小声说:“……什么红拂什么球的……那就是朕的人间吗?” 李侍卫没再接话,按了按护腕,继而反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吴谲耳边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长刀出鞘声。 这是他第一次见李侍卫真的抽刀在手。仿若云层蓦地躲开明月,刀光映起一线月光,照进那副清亮眼底,竟然平静得出奇,仿佛杀破千军,亦不过略烹小鲜。 吴谲突然下意识地觉得——“在摄政王眼皮底下拐皇帝”这事怎么听怎么破天荒离谱,但李越可能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没等他再看清楚,李侍卫握着大氅边的手一松,他眼前一黑,白月光被厚实的布料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吴谲屏住呼吸,清晰地听到李侍卫说:“别怕。” 李侍卫的嗓音清而且凉,黑暗之中,人的听觉尤其敏锐,吴谲只觉得心头莫名一痒——这两个字简简单单,但对他而言,实在出离陌生。 抱着他的人重新走动起来。不过片刻,远山下传来一阵呼喝,随即是刀戟凌乱撞击之声,以及腥甜的气味。 吴谲直接或间接地杀过很多人。有些人是他亲口发落,更多的则是被摄政王处置。 “杀”、“斩”、“诛”,依照夫子所言,应该各有其义。但对吴谲来说,都只是眼不见心不烦的方块字而已。 隔着大氅,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的脸上,柔软温热,触感粘腻发甜。 胸腔里的器官越跳越快,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恐惧,吴谲胸中忽然涌上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战栗,轻微地挣了一下。 他只见过一次杀人的场面——父皇是笑着的,皇叔也是。一剑穿心,对那两人而言,俨然都是解脱。 可他现在置身其中的又是什么? 让他“别怕”的人,有什么资本带他闯出重围? 又是一声尖厉的惨叫袭来,宿鸟惊起,扑腾腾惊上半天。透过厚重的大氅,隐约可见隐约亮光,更有火石荜拨之声,战马倥偬踏山而来。 有北济口音的男子高喝道:“李越早死了,那是个大周奸细!围!” 仿佛一线白光骤然劈下,吴谲猛地掐住了身侧的腰,在黑暗中挣扎道:“你是什么人?!放开朕——” 未及话音落地,厚重大氅被一把掀开。伴随着血腥空气,刺目火光一并蓦地涌上来,吴谲下意识地眯了下眼睛,还没看清眼前景象,只听头顶响起一声闷哼,李越被来人一脚踹中小腹,整个人被凌空踢开了二三尺。 但就被踢成这样他也没松手,吴谲仍被死死扣在怀中,后背也连带着重撞上了树干,他狠狠地咳嗽了起来。 何达溪没理会小皇帝的困窘处境,大步迈上前来,一脚踩住了李越手中断刀——那刀钢质脆弱,被他一脚又踩断了一个角,“铮”的一声,半片残铁刮着夏夜风掠了出去。 同时,何达溪倾身而下,用力捏住了李越的下颌,吼道:“火!” 吴行快马加鞭回尉都,而他比吴行更快,被摄政王驱策着,几日之间跑了两个来回,把小皇帝身边的侍卫家世都查了个底掉。 查来查去,始终毫无收获,一切都正常完好,这群新进的韭菜兵就像一排鸡蛋一样,表面上完好坚固,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到底是哪个开始发臭。 直到他不抱任何希望地把明光宫留守的所有宫人分别隔离,叫他们挨个写下对这批新侍卫所知的一切细枝末节。“自述”和“他述”合在一起,背后打上一束光,一点细微的差异总算从纸页里跳了出来。 ——九回岭来的侍卫李越是个酸书生,穷得家徒四壁,压根没什么娇贵的老婆。 与此同时,黑乌鸦络绎不绝地从南飞向北,洒下新的消息。 虎贲军中的北济细作多是新安插进去的,离切云侯的中军帐隔着十万八千里,能摸到的只是十分细微的边缘迹象,但防不住“有心”二字。 比如,就在切云侯闭门养伤、虎贲军上下人人自危,整个大营憋成了个没嘴葫芦的时候,切云侯那个一向忠心鉴日月的贴身侍卫却叼着牙签大摇大摆溜达出了大营,去往人间,去找快活自在去了。 火把迅速凑近前来,何达溪仍未松手,狠狠捏着年轻侍卫的下颌,就着火光跃动,轻转了一个微妙的角度,一道细长隐约的伤疤在光线夹角中稍微一闪。 伤疤做不了假,那画像上画的压根不是宿羽! ——满世界都在查探切云侯的新动作,可切云侯就一直在他眼皮底下,还把摄政王和皇帝挑拨得差点反目。 此人惯走钢丝,未必不知足下水流湍急壁立千仞,稍一错手,就是粉身碎骨。但他还是来了。 何达溪胸中突然生出了一分嘲讽。 他年少任侠而行,常说江湖肮脏,进了朝堂才知道,这里才是真正伸手不见五指,遍天都是浓浓雾霭,哪有半分豪气可言。 他们时常嘲笑大周人骨头软,连公主都能弄丢——但何达溪早年间还会附和两句,现在上过了前线,却不大说了。 随着倾国之力供养出的兵强马壮,大周人越来越穷,骨血也越来越硬,俨然换了一副崭新面目。那张新脸挂在鹤发鸡皮的老脸上,虽有不谐,但也当得上一声“老当益壮”。 而北济呢?兵马铁骑依旧强势,可宫中的调子越唱越高,忠臣的牌坊立了一座一座,可惜何耿死得不大光彩,乃是首战之中独一无二的战败将领。 何家世代簪缨,舍不得白白把人埋掉,故而何耿的遗骨至今未葬,仍然在等宿羽的命,好换来一道“功成名就”的嘉奖。 他顶着家族的荣膺,硬着头皮做了一年多的弄臣,时间久了,甚至能面不改色地跟第一次认识的小侍卫客套,“何若日后到王爷手下,收复六州,踏平金陵,不是指日可待?” 那小侍卫满脸不屑,心事藏都不藏,明明白白地写着“蠢货”。 何达溪只觉胸中一阵郁卒,不禁又想起了他大哥那个近乎儿戏的死法。 他目不转睛,抬起一只手,“刀。” 举火把的小兵解下长刀,迟疑道:“何将军,可这是……” 何达溪猛地高声:“刀!” 刀柄入手,蓦然出鞘。寒光倏地抵住了宿羽的喉咙,尖锐刀尖没入皮肉,随着银光消失,一粒血珠从皮下钻了出来。 吴谲狠狠睁大了眼睛,耳听周边将士们中间响起一片倒抽凉气之声,有人低声道:“将军,当心陛下!” 情势异变,被刀尖抵得死死的那个人竟然不退不避,反而微扬起下巴,饱满温柔的唇角轻轻一挑,口中吐出五个字:“虎贲军何在?” 伴随着话音落地,他左手一翻,一个小球雨滴一样自护腕缝隙中滑了下来。瘦长的食指拇指微微一捏,烈红的火光簇地飞上了天。 大周人自己发明的信号弹发出极其微弱的一声爆响,拉开了长弓的士兵手指一抖,箭矢突地脱了力,没头鸟似的斜挑进了漆黑的树丛之中,拨得树叶一片乱响,惊起了大片宿鸟。 小鸟睡得正沉,反应略慢,最后才“吱”地长吟一声,羽翼翕动,随着同伴一起,哗啦啦腾入黑天浓云。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后天结束休假进组开黑 第79章 关山未归 ———关山未归——— 宿羽脖子上的那粒血珠迟钝地滑了下来,吴谲盯着那一线血腥味的殷红,挪不开目光。 将士们也移不开目光,神思全被一句“虎贲军”绷得死紧,脊背上除了冷汗就是汗毛倒竖,只觉下一刻就要被名震大周的虎贲雄兵包了人肉饺子。 足足有两句话的时间,山岭上遍布的满是人和寂静。 两句话长度的寂静过后,士兵们心底里摇摇荡荡地升起了另一个迷思:怎么没动静?他骗人的吧? 陷进了敌阵,搬出自家兵马的名头来吓吓人,这倒确实合理。 但也不好说,毕竟这是诡计多端的切云侯。 何达溪皱了皱眉,握刀的手用了点力,继续将刀尖抵得深了一点,“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玩什么阴沟把戏?” 宿羽没答话,手指稍微一动,移到了吴谲颈中,场中顿时安静更甚。 吴家人个个怕死怕辱,吴谲空前地眼疾手快,居然一把握住了刀刃,失声高喊出声:“何达溪!朕还在这,你……” 小皇帝这么一叫唤,将士们中有憋不住的,也呼喝了起来,“将军,还是陛下要紧!” ——就算踏平了金陵,王爷头上也还坐着这么一个小皇帝。 小皇帝手心里缓慢露出一片血色,何达溪放缓了声音,“陛下,这可是个大周人啊。” “就算陛下不敢跟末将回尉都,难不成还想跟这个大周人回去做质子么?” 宿羽的手箍得死紧,吴谲在一片嘈杂附和声中又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弱声道:“可是,又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虎……” 他这么一动,宿羽扣在他颈间的手指便扣得更紧,直把小皇帝后面的话勒了回去。吴谲的喉咙被捏得喀拉响了一声,何达溪不假思索,一拳冲着宿羽的脸砸了下去。 皮肉被挤压变形的声音近乎骇人,随即又是颧骨撞上树干,沉闷地“砰”了一声。 变故突如其来,实则只有极其短暂的一息,小皇帝手腕上的那一滴血珠尚未完全落地。吴谲没见过这个阵仗,彻底愣了。 何达溪活动了下手腕,缓声道:“陛下英明,现在说说看,他有么?” 吴谲又看了宿羽一眼。后者还偏着头,似乎有些昏沉,下唇被砸裂开,露出血色。 他沙哑地说:“就算他没有,朕还在……” 何达溪不耐烦道:“整个陇州都是咱们的,哪来的虎贲军?他单枪匹马还真想突出重围,不要命了么?打个幌子罢了。来人。” 刀锋密密麻麻地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把宿羽的脖子拥了大半圈,没留丝毫余地给他呼吸。 何达溪的刀转而抵住了宿羽捏着小皇帝脖子的手,“劳驾,放开。没准还能留半个人,好让你们大周的狗皇帝玩玩那些个……” 他话没说完,将士们已经哄笑起来。宿羽突然抬起眼,正和他脸上的嫌恶嘲谑相接。 澄澈之外是通脱,通脱之外是不定无情。 何达溪的话音稍微一滞,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丛林之中的不远处腾起了一声清锐的唿哨。 ——夜里行军,难免惊起宿鸟异动,未免容易为人察觉。方才宿羽引得他和小皇帝啰嗦了大半套君臣纲纪,原来全是为援军掩盖动静! 随即又过两三息,更近处又是一声。 唿哨声由近及远,迅速而沉稳地荡了开去。 树林之中传来鸟声淅沥,树叶哗哗作响。 黑甲在黑林中格外不显眼,及到近处,才能看清,来者为数甚众,步伐轻缓有序,马靴踩在潮湿的黑土草叶之上,竟然也没发出多少声音。 为首的一个人按捺不住,一马当先冲上山岭,一把扯下了头盔,惊喜道:“头儿!” 宿羽捏紧了小皇帝的脖子,一撑树干,站了起来。那些环绕着他的刀尖就像落在身上的碎屑,被这一点动作摇了开去。 只有何达溪的刀僵着没动。 宿羽一手抱着吴谲,另一手的食指关节敲了敲何达溪的刀尖,提醒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回去报信?” 何达溪目眦尽裂,刀尖仍然对着他。 宿羽的目光状似无意地在他手臂上扫了一下,提醒道:“活着比死了强。” ……他还真是周全,连何达溪回去之后怎么跟吴行交待都安排好了。 何达溪确实没法死,死了也没法跟地底下的何耿交待。 他闭了闭眼,比了个手势,“退。再做谋划。” 北济将士们本来就快吓破了胆,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句,几乎是残云一般卷着何达溪翻过九回岭下了山,只剩下了一地虚张声势的狼藉。 三伦挥舞着头盔,飞着两条胡萝卜腿扑了过来,“头儿我可想死你了!你休假休假吧,咋不跟我说一声就自己玩去了呢?咱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一年多前的金陵守城战打到了末尾,三伦出奇命硬地熬到了最后,眼见守得城门开、将见白月明,他却好死不死地非要爬上那颗大枣树去甩铜瓶子撒毒.药,结果被人一箭怼了下来。 弓箭倒没让他受什么大伤,只是三伦人生得瘦,全身上下只有一个胡萝卜头一样的大脑袋最压秤,故而大头朝下,直接摔出了个“脑子非常有病”,把“脑子越来越有病”的谢怀衬托得如同神童。 谢怀虽然脑子坏脾气臭,但好歹一张脸还是妖得一比吊糟,让人只能原谅他;脑子比较坏的还有老燕家那完犊子的兄妹俩,不过那两个人一个赛一个地凶,看起来也能自圆其说。 三伦就没那么幸运了,宿羽现在一听三伦嚎“我可想死你了”就一个脑袋三个大,很后悔给他封了个切云侯义兄的名头,更后悔走后门让他做自己的贴身侍卫。 ——不然他也不会养伤养得不堪其扰,索性卷铺盖溜达到了九回岭,然后遇见了躲在酒馆不敢从军的酸书生李越,然后天马行空地伸出“援手”,冒名顶替;然后越来越气运拔群。 切云侯本想琢磨琢磨北济的军中奸细是怎么个安插法,结果因为“长得还行,家境太差”直接被发配到了换人如切菜的明光宫。 不过他也没怎么怕。谢怀这两年越发老谋深算,把朝中的各色体制拼来揉去当七巧板玩,美其名曰“改良新制”,改得朝中重臣吃了无数闷亏,纷纷敢怒不敢言。 谢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顶着一张比他大哥清纯、比他二哥热情、比他三哥机灵的小脸,一头扎进了军机处。 军机处的大老粗们很快就发现,谢鸾长得挺像个靠谱的好孩子,但内里估计比那个阴测测的皇帝还要想一出是一出——除了对朝中、军中制度大刀阔斧地改革,从他给燕燕打的那几把机窍玲珑的刀来看,小太子的动手能力也十分不错,常常正吃着饭,突然想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新玩意,撂下筷子就跑。等到大伙吃完了饭,新东西也差不多被谢鸾鼓捣出来了。 谢鸾从七巧板玩起,一路玩出了比马跑得快的马拉烧煤车、比鸟飞得高的信号弹,不过只花了一年多的光景,军队里的信件、响应机制都换上了新行头,整个效率拔群,旧貌变新颜,甚至都让西域三十六国来参观的使者们傻眼了几次。 这次谢小太子斗胆想玩的是军中暗线,信号弹打先锋,埋伏兵听号令。 埋伏兵这事向来容易出岔子,谢怀当然不会赞成,所以韦明安、李昙和燕于飞都抠门巴巴又怕死,死活不给他玩。 只有宿羽人美心大、仗势欺君,在虎贲军中分出了独立的一支小队给他试水——其实也是为自己的尉都游铺路。 再加上他上次离开金陵前,发现没什么特产可以带,故而随手抓了一把林周瞎配的各式药粉塞在腰里。借此之便,他就算当了韭菜兵也有恃无恐,大摇大摆地狐假虎威,顶着吴谲的面子在尉都皇宫横冲直撞。 可惜结果不甚理想,不但没有弄明白神奇毒.药在哪里,还被吴谲算计了一把,差点交待。 这事可不能让谢怀知道,一来是他自己没准小命难保,二来是吴谲一定小命不保。 今时不比往日,谢怀现在是宇内天子野心第一人,可没那么好说话了,碰到这等千载难逢好人质,要是不让他抓回去关着,这位俊美的狗皇帝八成得开杀戒。 眼见三伦即将把大脑袋怼到跟前了,宿羽把大氅一张,把怀里的吴谲裹了个没头没脸,扭头就走。 三伦在后面边追边喊:“头儿!头儿你上哪去!你还没休息够吗?太……那个谁叫我把你看好呢!我咋交代啊?!” ……谢鸾连这事都跟三伦说,怕是脑子也坏了。谢怀不让谢鸾在军中乱搞,可太子这嘴皮子溜成这样,能不露馅吗?! 宿羽为大周的未来感到担忧。 宿羽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你不会当没看见!?” 三伦从善如流,也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嗓子:“听见没有!侯爷说他没看见!” 众将士:“……” 作者有话要说: 有味道的下集预告 宿羽气得都懵了,结巴着大吼了一声:“你再说、你再说一遍?!你把我的信藏在裤头里了?!” 第80章 关山未归 九回岭的山坡时峻时缓,宿羽走了好长一段路,才长出了一口气。 吴谲假哭了半下午,又真哭了半晚上,终于累了,猫在憋闷的大氅里不说话。 宿羽不是李侍卫,李侍卫哪动过他半个手指头?就算生了气,也都是和和气气地讲道理。 这个宿羽不一样,宿羽刚才把他掐得脖子生疼。 他嗓子里火烧火燎,也不说话,就听着外面的动静。 密林中寂寂无声,只有宿羽的马靴踩过断枝时轻微的声响,还有鸟儿睡着睡着说一句梦话,“吱”的一声。 其实宿羽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排吴谲。这个变态小孩就像个长着白毛的烫手山芋,吃了怕弄坏肚子,扔了怕祸害人间。 宿羽一边走一边想,有黑甲的士兵从隐蔽处走过,看见宿羽,便接二连三地走出来握剑行个礼,“侯爷。” 挂着彩的宿侯爷对自己的排场早就习惯了,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继续向前走去。 ……对了,陇青二州已经沦陷,经过此事,这支小队八成也很快就要撤出,这是三伦在调兵。当务之急是先离开陇州。 他站住脚,往回走了两步,刚想叫刚才的士兵等等,只见三伦飞快地沿着山坡跑了下来,“头儿你等等!” 宿羽皱了皱眉,“你慢点。” 小结巴命短,但一口有毒的口音余味泼天,三伦的口音早就被李昙带跑了,气喘吁吁道:“怕啥呀,我还能再摔傻点还咋的?” 这论点倒是鞭辟入里,宿羽“噗”地笑了出来,“有点难。” 三伦问:“你上哪去?”又指指他夹着的包袱,“那个是什么?” 月黑风高倒也好,他们真没看见吴谲的尊容。要是陇州军的李大帅在,一看何达溪肯退兵就猜得出来这是吴谲,但三伦没那么机灵,其他将士又没他腿脚利索离得近。 跟不择手段的狗皇帝相处久了,宿羽也开始理直气壮不干人事,懒洋洋道:“这个?北济白薯。” 三伦“哦”了一声,继续问道:“那你上哪去?” 宿羽顺口回答:“卖白薯。” 三伦脸上写满了“真是有情调的休假”,崇拜道:“头儿,你等等,我有东西给你。”说着就开始脱甲,脱完甲就剥衣裳。 宿羽连忙捂眼睛,“你干嘛?我不要你的衣裳!” 三伦说:“什么衣裳?给你衣裳干嘛?你没衣裳吗?我把你的东西藏在——”他用力甩开腰带,笑得殷勤如慈母,“裤头里了。” 宿羽气得都懵了,结巴着大吼了一声:“你再说、你再说一遍?!你把我的信藏在裤头里了?!” 三伦也一脸懵地抬起头来,“什么信?哪来的信?你有毛病吧,谁他妈闲着天天给你写信?” 这脑子也忒不好了,宿羽公务繁忙,一天收五百封信,不都是他转交的吗?! 宿羽打了个磕巴,顾忌着三伦至今光棍一条,不好再刺激他,硬生生地把“谢怀就天天给我写信怎么了”吞了回去。 三伦一边唠叨一边把东西拿出来,“我就知道你不想回去。打仗嘛,总是有输有赢,要是一直不输,那不成了煮白薯了吗,那赢还有什么意思……这个是你的洗脸布,拿着。” 倒不是输不输赢不赢的问题。 宿羽心情复杂地接过那块烂咸菜似的布,觉得自己的洗脸布再也不是纯洁的洗脸布了。 三伦继续说:“皇上不都没说你什么,你怕啥?还跑了。给,你的勺子。你多大了,吃饭还他妈用勺子,二百五。” 宿羽捏着勺子把,没敢闻,心想,那不是你给我做的饭稀得捞不起来吗。 三伦絮絮叨叨,又掏出了他认为宿羽用得着的牙签手帕和江湖话本子。宿羽两只手拿不过来了,长叹一声,“三儿。” 三伦说:“啊?干嘛?” 宿羽笑笑,相当和善、相当体己地上前一步,拍拍三伦的肩,把满手的裤头特产尽数塞了回去,同时在三伦腰后一摸,拿到了目标物品,一手扛着白薯一手打了个招呼,“走了。” 三伦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后腰,半天才扯起嗓子,“你又买新的?我赌博赚钱发家容易吗?!还我钱袋!——” 他反应慢,宿羽都走得快没影了。 吴谲窝在大氅里,捂出了一头汗,听着一路都有人恭恭敬敬地招呼“侯爷”,一口气越憋越大。 李侍卫的温顺柔和原来都是装的,宿羽本人有这么威风。不仅威风,他和坏人都是一伙的,搞不好是专门来拐他,还说他是白薯。 于是吴谲恨恨地隔着大氅踢了一脚。 被他踢的人顿了一下,直接把他扛起来了。 宿羽的肩膀很瘦,吴谲觉得硌得慌,用力怼了他一胳膊肘。 这次宿羽直接停住了。 吴谲把眼睛钻出去,哑着嗓子,小小声地说道:“坏蛋。” 宿羽脖子上的伤口不深,但被何达溪摁了半天,起了一片淤青,吴谲一胳膊肘又弄得出了血。他抬手摸了摸,长长地“嗯”了一声。 这样子极其冷淡,好像挨骂的不是他。 吴谲鼻子又有点酸,说:“放朕下来,朕要睡觉。” 宿羽说:“天快亮了,我要赶路。” 吴谲说:“你要带朕去哪?” 宿羽说:“陛下想去哪?” 吴谲说:“你问朕?朕说了算话吗?” 宿羽八成也走累了,把他往上拉了拉,“算话。陛下想去哪?” 仿佛还是那个把他当普通孩子的李侍卫,要带他去看看人间。 吴谲刚才也听出了一点口风,宿羽好像没打算把他卖了——至少没打算直接卖给虎贲军。 那他要干嘛? 宿羽的鼻尖上有一层薄薄的汗,被月光照得晶晶亮。 他盯着那片薄亮的水泽,很慢地说:“你说呢?” 宿羽回答道:“向西。” 这简直是废话。脚下是陇州、东边是青州,都是北济占领的大周国土;往南是大周,向北是尉都,对吴谲而言都是虎狼之地。 据说小皇帝的生母是和阗人,跟着传扬佛法的使团来到了尉都,结果一转眼就和吴微看对了眼,还一鼓作气造出了个白头发的小孩——但纸里包不住孩子,也就是吴微死前三四个月的时候,事情终于败露了,北济皇宫佛院里的金塔里凭空冒出一个小皇子来。 吴行把弟弟吴微当箧中傻珠子养了十几年,还一门心思以为自己能把皇位和皇弟攫在手中一辈子,于是一时没能接受得了这个刺激,手起刀落烧了金塔,还把弟弟金塔藏娇的外族媳妇砍了。 若非如此,吴微也不会挣个鱼死网破——换言之,若不是北济这场宫变,金陵不会被逼到绝处,谢怀的登基之路没准还任重道远。 这事被好面子的吴行捂得严严实实,但宿羽在北济皇宫里浸淫了不少日子,捕风捉影的事情听了不少,切切实实地推断了出来:小皇帝的母族多半就在和阗。 况且,既然能进使团,那可怜的姑娘想必不是王族也是望族,吴谲肯定有家可回。 不管西边有什么、没什么,都是吴谲能去的唯一地方——也是宿羽手里这个烫手山芋唯一能脱手的地方。 宿羽说:“陛下知道自己要去哪吗?” 那没爹没娘的小皇帝一脸茫然,默默盘算了一会,“我父皇说,我娘是西域三十六国大乘教的。” 宿羽一头雾水,“尼姑?”他爹一个废物是有啥特殊的魅力吗? 吴谲摇摇头,“珈蓝天女,带发修行,不是尼姑。” 来头的确不小,就是有点奇怪,“那你哪来的外公?大和尚吗?” 吴谲沉吟了一下,“你没听说过吗?大乘教的珈蓝天女是和阗国王的养女。” 果然来头不小,吴微胆子挺大,国王的女儿都敢关。 吴谲继续说:“不过别人都说珈蓝天女早就死了,所以……我外公不知道有我。” 这倒是意料之中,不然和阗国王也不能放任外孙子被吴行喂了一年半的药,真是那样,国王的脸也别要了。 西域三十六国之间关系紧密,合纵起来一口气垄断了丝路和良马,连北济都不大敢惹。宿羽既不能把吴谲扔在这,也不敢送信等和阗人来接,更不想把大周牵扯进北济宫变,更重要的是他好像还能从中替大周捞一把——他当机立断道:“我把你放在和阗就走,行吗?” 小皇帝的嘴角一弯,自己把大氅挂在了脑袋上,沉声说:“准奏。” 天光将明,宿羽总算扛着吴谲翻下了一座山岭。 一年半之前,这里还是方圆数十里荒无人烟的雪地。去年一开春,谢怀下了旨,工部、户部加上陇州军三方协调,从南边来的工队利落精干,不出几个月,就在九回岭的山谷中建起了数个驿站。 九回岭上本来就商队往来频繁,有驿站,慢慢地就有客人,就有生意。 去年入夏的时候,九回岭中每逢午后便洒下一阵新雨,酒旗被风一招,迎风展开,不一会就能招徕避雨的客商满座。 当时宿羽被派到陇州督办新政和军制改革,被一道接一道的政令抽成了一只陀螺,陇州有什么鸡毛蒜皮都来找他,帐子里日日夜夜灯火通明,就算他趴下睡了,旁边也一直有人在高谈阔论分析局面,宿羽一度连做梦都在签字盖章。 谢怀寄来的书信也积了足足半尺——虽然谢大明白言简意赅,一张纸上没几个字,但藏匣斋的纸堆起来很显分量,宿羽也不大好意思当没看见,甚至还想每封都回。 连三伦都没发现,宿小侯爷经常摸黑溜出军营,纵马跑到酒楼的角落里,顶着客商们嗑瓜子啃羊腿的各色香味,听着说书先生把江湖掰开了揉碎了翻来覆去地讲,他自把灯移到近前,铺开信笺笔墨。 宿羽知道有人在指指点点笑话他是怕被先生打手板、来熬夜补功课的小书生,索性把兜帽一戴,就像个大蚌壳一样“闭门造书”,不管不顾地写下去,把心窍里那颗粗沙子捧出来,一笔一划涂抹成珍珠。 山谷中天亮得晚,宿羽把身上的血迹挡住,叩了叩福来驿站的门,等到门开,他发现来开门的伙计是个生脸。 作者有话要说: 1/男主角活在only here的无良卫视剪辑版下集预告 丑得一言难尽的大白狗摇头摆尾地一马当先扑向燕燕,谢怀跟在狗屁股后头,背着手晃了出来,问身后的老宦官,“阿公,替朕记着没有,这是燕将军第几次咒朕的江山了?” 2/我代表大家看了下一集片花,那真是整集整集的huaihuai及其熊孩子,并且甜齁得有点长膘,有减肥需求的朋友请取关 第81章 关山未归 也不奇怪,陇州又被北济占了,这种油水大的买卖自然不再归大周。就像那年洗劫野狐岭的北济马队一样,北济人轻而易举就可以把原来的店家踢开。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北济人为非作歹,九回岭漫山遍野的匪帮也不是光喝风就行,总得有人下山赚钱。 宿羽打个呵欠,跟着黝黑瘦小的伙计上楼,开了间上房,然后摆摆手,“有事再叫你。” 伙计应了一声,合上门下去了,轻手轻脚,怕吵醒别人。 他胡乱抹了把吴谲的小脸,把人塞进被子里,然后坐到桌边,从怀里摸出张画着地形关卡图的小布片来铺开。 按照计划,陇青二州迟早要收回来——陇州向西数十里就是黄沙大漠,大漠尽头是西域三十六国。仰赖离得远冲突少,这些小国家跟大周之间的关系一直还算挺对付,但“对付”不等于关系紧密。说到底,要平定边患,不把西域三十六国拉过来一起对付北济是不行的。 然而,除了极少量地向大周输送战马、用以换取口岸微利之外,西域三十六国一向水米不吃,朝臣们为此愁眉不展,但宿羽眼下手头有个吴谲。 切云侯现在剖开肚子都是黑的,谢怀不会放过良机,他更是宁杀错不放过。 吴谲从被窝里钻出一双大眼睛来,十分乖觉地发了发好心:“你不睡吗?” 他揉了揉眼睛,“一会。别管了,睡吧。” 窗帘被放下来了,吴谲“嗯”了一声,看着宿羽黑漆嘛唔地又从房中角落摸出一支炭笔、一张白纸来,写画了几笔,又勾掉了。 随即,他摇了摇头,顺手把炭笔放下,起身绞了把毛巾,把脖子里的血擦干净,蹭了蹭淤紫的嘴角,又按按腹部。 何达溪好像踢过他。 吴谲突然问:“疼吗?” 宿羽正在拨算盘珠子,冷不丁被吓了一跳,“陛下还没睡?” 吴谲确实困了,但小皇帝不像邻国的皇帝和太子一样打着滚挨着刀长大,身娇肉贵得很,被风一吹鸟一叫人一晃就睡不着,何况龙体之下是此等烂床。 吴谲不达目的不罢休,又问一遍:“疼吗?” 宿羽摇摇头,“小事。” 他重新拿起炭笔,把纸上的字涂掉,勾勒了几条路线。吴谲爬起来,滚到了桌前,把下巴往桌上一搁,看了半天。 终于,他忍不住问:“你成亲了没有?” 小皇帝语不惊人死不休,宿羽手里的笔被他几次三番吓得乱跑,只好把笔一放,喝了口水,顺口说:“礼没有,人有。怎么了?” 吴谲眼睛眨也不眨,指点江山道:“我就知道。你们大周军中有女人也就算了,还男男女女都不成亲,真不像话。” 宿羽险些一口水喷了出去——吴谲小小年纪还挺黑白分明,俨然一个半截子入土了的老学究! ……但是老学究的消息确实挺灵通,宿羽真的服了北济奸细。他不耻下问道:“陛下还知道什么?” 吴谲掰着指头数,“我不记得名字,就记得姓。我知道你们军中有两个女人,一个姓袁一个姓燕,都很丑。还有好几个男人,姓李的姓燕的姓韦的姓郭的姓宿,也都很丑……等等,姓宿的就是……你……?” 好像还真是他。 宿羽好脾气地抿了抿嘴,回忆了一下几位将军“残花”“炸柳”的尊容,没好意思护短,“……我们几个男人也就算了,俩好端端的姑娘,谁告诉你她们丑的?” 吴谲有点脸红,“……既然不丑,那为什么嫁不出去!” 北帝陛下问得好,一针见血,这简直是几个丑男人共同的疑问。 袁境之没爹没娘没哥哥没人管,自己主意又大,自然没人跟在她屁股后头唠叨。燕燕不一样,拥有一个哥哥仿佛拥有一整个鼓吹婚姻的乐府。 燕于飞人前勇猛威严,人后一把鼻涕一把泪,成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求燕燕赶紧嫁人,因为“小祖宗你眼见都快二十了,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 然而有些人格外不开窍,燕燕把谢怀的大尾巴狼特技学得炉火纯青,心大地宣称“压根没觉得男人有什么好”。 谢怀登基,军中世家势力为之一洗,故而四处缺人。燕燕赏了谢怀个面子,索性步了袁境之的后尘,就在宿羽手底下领了支兵,把祖传的宝贝圆月弯刀往东宫一挂,扛着谢鸾打的新刀到处砍人。 燕大将军刚开始没回过味来,以为自家妹妹是迫不得已,其实志不在此——直到半年之后,夏季到来,几场暴雨过去,遥远的陇州传来消息,燕小将军率一百骑兵奇袭北济,把北济骑兵团杀得七零八落,趾高气昂地回营叫人去收拾战场。 当时驻扎陇州的切云侯亲自出马,把战马和兵器收了收,回来之后,小侯爷笑逐颜开地腆着脸休了假,以“送马御前”为名,回金陵“探亲”去了,并且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苦着脸喝药的龙头,“崽啊,看见没,江山代有才人出,缺你一个谁还不过了咋的?” 这个人才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驻守陇青二州的李昙和郭单皮刚发了军饷,立即打了个这么个赌,结果赌输得一塌糊涂,苦哈哈地把钱全赔给了赌坛新贵三伦。 宿羽并不知道自己的侍卫发了笔北济的“国难财”,满脸写着颐养天年的喜悦,把龙玺往谢疆手里一丢,拉着谢怀出了朱雀门,泡了整整三天的温泉。 谢怀被宿羽拽上马,仍然苦着脸,显然不大愿意大权旁落,被丧里丧气的谢疆抛了个巨大的白眼。 而谢鸾拿着燕燕找人代笔写的战报看了一下午,愣是没能从中看出半分“开窍”的真情,摇了摇头,重新走回军机处摆弄□□去了。 燕小将军成了虎贲军少帅,而燕于飞就此沦为了“老燕将军”,为妹妹的嗜杀本性瑟瑟发抖半个月,终于忍不住,开始打算给燕燕介绍各家世家公子。 燕小帅不常回金陵,也就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回了一趟,结果好死不死,还跟袁境之述职的时间碰到了同一天。 燕于飞这人好养活,给块土就能长,碰见谁都能活——只除了一颗克星,那就是丧父之后越来越温文尔雅慢条斯理的袁境之。 腊月二十九,袁六小姐在御书房等皇帝出来,就这一小会也没闲着,只有一只胳膊卸了甲,露出淡紫的衣袖,被燕燕抱求生稻草似的抱着,另一手还罩着银白的护腕,纤细的食指在沙盘上拨了一下,把一枚小小的黑三角旗推到了南海上,抿了口茶,“让你去相亲?你哥哥?燕大将军?” 宿羽跟谢怀混得越来越不要脸,装可怜撒大娇手到擒来。虽然他只在谢怀跟前是这么个德性,但燕燕跟宿羽的时间长了,耳濡目染所致,本来很薄的脸皮也难免越磨越厚——而且是只在袁境之跟前这样。 燕燕比袁境之矮半个脑袋,只能委屈巴巴地抱着袁境之的细胳膊,用泪光闪闪的眼睛说了句:“是他!就是他!” 袁境之拿手背碰了一下她的刘海,叹了口气,“那我能怎么办呢。” 燕于飞恶形恶状道:“听见没有!谁也救不了你!一会下朝就跟我走!” 燕燕没撒手,“走个屁!我就是不成亲!现在的男的一个个都什么玩意啊,打仗不如我、打架不如我、绣花还不如我,嫁嫁嫁个鬼,嫁给他们干嘛,养他们吃干饭?” 除了“打架”,燕于飞确实都不如燕燕,一时噎了一句,“……就你这样的,样样都比你强还不得揍死你?不就得找个不如你的。养着吃干饭就吃干饭,多个人不就多双筷子么?” 他俩的爹走得早,燕将军从小看着阿妈养活俩破孩子的艰难,对“成亲”这事其实也有点怵。对子女、伴侣的责任包括性命、品行和理想,莫说是一个弱女子,像他这样的七尺男儿,也不敢妄谈承担。 所以,放到燕燕身上,他只想求“安稳”二字。 而燕燕对此等大志实在毫无共鸣,无奈摆了摆手,下结论道:“他们男的完了。六姐姐,等仗打完了,我们一起当姑子去吧。” 燕于飞愁得拿手指头插头发,袁境之笑了笑,“好男儿处处时时都有,怎么会完了。” 燕于飞立即回了血,“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袁境之补充道:“但这世上有千百条溪流,固然每一条都要流进海里,但未必都要向东去啊。” 燕于飞没懂,“啊?啥玩意儿?” 袁境之又把小黑旗拨了回来,抬起狭长温凉的眼睛来,唇角一翘,“人有千种,有人爱山,自然也有人爱海。有人爱白头相偕,自然也有人喜欢独个呆着。燕将军,燕燕可以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看见自家妹妹在猛点头,燕于飞依旧没懂,乍着头发又“啊”了一声,粗声粗气反驳道:“喜欢独个呆着就不成亲?哥就你一个妹妹,有什么给什么,还能让你家就只有一个屋吗?什么厥词!” 燕燕捂脸,小声说:“朽木不可雕……” 燕于飞“啪”地一拍桌子,“我是你哥,你怎么说话呢!不像话!等会散了就跟我走!还什么都由着你了不成?你都多大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袁境之盯着沙盘,自言自语似的说:“国难当头的时候啊。” 燕于飞:“……国难当头怎么了。” 燕燕把头探出来,“那哥你怎么不成亲呢?我给你介绍个姑娘吧。” 除了自家妹妹和妹妹的帮凶,燕于飞还没怎么跟别的女性生物说过话,一时揉了揉发烫的脸,“……这不是国难当头吗?国都要亡了,我还——” 他话音未落,一张奏折凭空飞了过来,正正好好拍了燕老将军一胸,同时响起一声嘹亮凶残的狗吠。 丑得一言难尽的大白狗摇头摆尾地一马当先扑向燕燕,谢怀跟在狗屁股后头,背着手晃了出来,问身后的老宦官,“阿公,替朕记着没有,这是燕将军第几次咒朕的江山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过年好 第82章 八声甘州 ———八声甘州——— 大白狗从小跟着宿羽谢怀颠沛流离,所以熟于看人脸色,极通人性——而且因为越长越惨不忍睹,备受谢怀歧视,也越来越看人下菜,试图用战绩补足外貌的缺陷。 皇帝每说一句话,大白狗就气势汹汹“汪”一嗓子,同时也没忘了蹭着燕燕让她给自己呼噜毛。 杨西慢条斯理说:“哎呀,陛下,这没有五百次也有八百次了,这得怎么记啊?” 谢怀笑着骂了声“老滑头”,拉开椅子,翘腿坐下,又拍拍桌子,“都坐。弄些茶点,完了都下去吧。” 其实从去年金陵城兵变算起,他登基已经有一整年了,长相气度变得都不是一点半点,原本俊逸的五官之中显然积下了苍白阴郁,说话越来越言简意赅,让人不能不想起某个没来得及修史传的帝王。 宫人们捧上热茶鲜果,鱼贯而出。 谢怀一人一狗占了两张椅子,一边看战报一边掰松子,时不时捡一块米糕丢给大白狗,“战报朕都看过了。不说那些废话,有几件事。” “其一,”他铺开谢鸾的奏报,指尖叩了叩,“西洋人的坚船利炮我们还没摸清楚——最好也别等到被动摸清楚的那天。袁六,洋人不是要留驻军在港口吗?让他们留,回头让老四去看看他们的火器。但别让他们下船,船是他们的,大周的地可不是。” “其二,梁州军不行,怎么练都没法用。宿羽跟李昙说过了,明年从陇州军调兵过去。” 他一口气说完,端起热茶喝了一口,这才咳了一声,“知道你们有些话是奏报里没法写的,直说。” ——大年节下,有些事不是身家性命的官司,能不说就不说,不然百姓们这年算是没法过了。 书房中静了半晌,谢怀又“啪”地掰开一颗松子,松仁应声而落,摔进青瓷小碟里。 大狗坐在椅子上,向松子碟子伸出一只狗爪子,想当次名副其实的狗贼,被谢怀瞪了一眼,又把爪子收回去了,怪没意思地一窝,睡了。 燕燕是跟宿羽一块回来的,纯粹是个添头,所以还真没什么事,托着腮等了一会,结果居然是她哥那个闷葫芦第一个开了口:“梁州不能再征兵了。” “土地无人耕、民舍变鸟巢这些就不说了,陛下都知道。这是今年新报上来的居民户数,又减了四成。” 谢怀扫了一眼,“嗯”了一声,“还有呢?” 袁境之从袖中翻出书札,“南境三州的居民户数……又增了三成。今年依靠救济尚且难以支撑,再加上老人、孕产妇不能耕作,明年的粮是一定不够了。” 袁家是南境三州的守军,从来就是军政粮草一锅端地管事;而燕于飞则完全是个武将。连武将都开始操心民生,可见大周已经惨淡到了何等地步。 大靖门以北人气渐弱,难以谈“聊生”;至于大靖门以南,西洋的商船一艘艘抵达新开埠的口岸,名为生意往来,其实也是刺探得失,稍有不慎,下一艘船便可能携带着利炮□□。 北边是无人抵御外侮、无人休养生息;南边是瘟疫、水灾一年年往复,天灾之下,看不到出路的人只能妄想依靠子孙荫蔽,于是孩子越生越多,劣田越垦越多,人祸带来的天灾越来越频繁。 大周的困境铺展开,明眼人都看得出,即便新政四处铺展开来,所谓“气数”却永远凌驾在人力之上,留给大周的机会真的不多了。 谢怀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朱砂笔来,打开南人北迁的地图,那上面已经画满了细长的红线,纵贯南北。 他比划着又画了一笔,笔锋停在了金陵附近,突然说:“南方人多,可劳力也没那么多吧?其实多的都是老人孩子。” 袁境之低了低头,“是。” 那些鲜红的丝线看得燕于飞眼前发晕,直到跟燕燕和袁境之走出了书房,他还没松开眉头,眼见得燕燕叫过仗着太子特权才有的小马来,一骑绝尘地跑了出去,他都没说什么。 刚过午后,天色昏昏沉沉,眼见得又要下雪,风刮得檐上铁马倥偬作响。 袁境之站在廊下,等宫人取大氅来,顺手拿食指在自己雪白的眉心处比划了一下,对他说:“燕将军,老这样皱着眉头不好。” 燕于飞依旧皱着眉头,“……我着急。” 家事,国事,没有一件不让人忧心。 眉心一凉,年轻女子的指肚又柔又软,按开了褶皱,在他眉心处一触即分。 燕于飞倏地打开了眉头,瞪大眼睛,低头看着眼前银甲紫袍的高挑姑娘。 后者却没什么异色,仿佛只是信手抹了一把剑鞘那样简单,只轻声说:“燕燕自有姻缘,用不着操心。至于别的东西——你越是着急,越是不能急。” 燕于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你自己呢?” 这是在说袁境之的婚事,可这也太冒犯了。 普天之下有两个人的婚事被催得上火,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儿戏,一个是谢怀,另一个就是她。 谢怀不用说,一举一动都牵动国祚;而袁境之拥兵十万,本可自重一方,却偏要带着不大好管的兵马千里北上,来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买卖。 都说“得袁六者得南境三州”,但其实说这话的人纯粹是蔫坏。在她这个位置上,其实没什么被有情人“得”的机会,只有被不服约束的高唐军挟制的份。 不论才力如何纵横,袁境之毕竟是个女人。虽在军中一呼百应,但呼者与应者都心知肚明,暂时的稳定全是权衡利弊,没人愿意一辈子屈居在她之下。 一年以来,不知多少人想站上她身边的位置,凭着“夫为妻纲”把高唐军握在手心,顺便给皇帝一个下马威。 袁境之仰着明珠美玉般的面孔,神色几可称得上温柔,回答道:“是啊,说我自己。” 急得心口冒火,偏偏还要粉饰太平。 燕于飞懵懵地看了回去,大眼瞪小眼半晌,突然更进一步地冒犯了一句:“那难道你真当姑子去?你想吗?” 宫人拿来了银狐毛皮的大氅,袁境之接过丝绦来,低着头束好,握了握自己冰凉的指尖,笑道:“想什么、不想什么,都没关系了。燕将军,没有时间。” 她提步向阶下走去,燕于飞突然想问句什么,也要跟下去。宫人却在这时替他取来了剑,还好心地顾念着燕将军手脚笨,替他把绑剑的带子系好。 腰被拽住,燕于飞只迈出了半步,就收回了脚来。 殿中熏着醒神的香,谢怀已经吃药吃得百毒不侵,竟然还被熏得打了个呵欠。 大白狗睡得发出轻微的鼾声,布防图、关隘图、北迁图以及各式图纸摞得比茶杯盖还高,青瓷碟子中已经堆了几十颗松仁。 谢怀一边看图,一边又捏起一颗松子来,拇指食指一用劲,捏成两半。 殿门被“砰”地一脚踢开,罡风夹杂着雪霰扑了进来,只听“哗啦”一声,青瓷碟子被风整个掀了开去,一地松子油润金亮,在缠枝折花的地毯上滚向殿后去。 大狗猛地站起身,恶狠狠“汪汪”了两嗓子,发现来的是跟他好久没见的阿妈,一时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扑过去抱腿,想想还是扑了过去,结果被宿羽吼了一嗓子:“我搬着东西呢!你冷静点!” ……切云侯今天起床不大顺利,到现在都火气不小。 谢怀也懒得弯腰捡东西,不依不饶地又掰开一颗松子,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天子守国门,侯爷跑四方。从夏天泡温泉那次算起,谢怀有足足半年没见过宿羽了。 昨晚切云侯带着虎贲小队刚到金陵,紧接着就是御赐宫宴,满庭都是人,他俩隔得老远,各说各话各吃各饭,连句话都没顾上说。 宴后更绝,宿羽酒量浅,被人灌了几杯,已经有点晕乎,偷偷摸摸溜达到寝宫一看,谢怀满脸酒气,睡得正香,整个人呈一个“大”字。 今天清晨,谢怀一边穿衣穿靴一边反驳:“放屁!那怎么能是‘大’字!朕那明明是‘木’!再不在状态,那也得是个‘太’!” 天冷得厉害,但是皇帝的被子确实不同凡响,宿羽眯着眼往里缩了缩,“什么玩意儿啊你……说好的不喝酒呢?” 谢怀套着靴子,大言不惭道:“今天开始,烟酒糖茶统统戒了!我等会上朝,就号召文武百官监督我,逮着我一次就赏他去陇州给朕的小侯爷送一次信……” 此人说话才全是放屁,没有一句话是认真的。 宿羽翻了个身,面朝里,迷迷糊糊地说了句话。 谢怀一喝酒就出问题,这次耳朵的机能又退化了一点,只听到了一半。他干脆往后一仰,躺了回去,脑袋磕在宿羽的腰窝里,“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的手烫,宿羽把他的手扔出去,自己往被子里缩,重复了一遍:“你干脆把我也戒了。” 这次谢怀听清了,顿了好半天,才把手伸进被子里去揉了揉宿羽的后腰,无耻道:“那你怎么办?” 宿羽被他摁得哪哪都不对头,一个劲地往床里躲,“你管我?反正我平常又不在,你糊弄我两天就行了。等我一走,你想干嘛不行,想找谁不行——” 他话音未落,谢怀突然把手抽了出去,动作有点大。 宿羽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但是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谢怀又在这么个位子上,想要什么都是垂手可得。 在谢怀身上,宿羽从来就不是个自信的人,一面被谢怀惯得脾气越来越大,一面悄悄打开自己的胸腔——里面是甚嚣尘上的惶恐。 那个小心思就像一根铁牙签。 每当他在吵吵嚷嚷的帐子里和衣而卧的时候,一闭上眼,那根牙签就在心室上戳一戳,问他:“你觉得他想你?你凭什么?” 宿羽觉得实在不凭什么。 他比别人会打架、比别人长得好,但是这样的年轻人在金陵从来就不稀缺。 而谢怀有毒在身,是真真正正的行将就“木”,明知自己即将变成一根大僵尸,反而把病痛和“有限”全都抛之脑后,肆无忌惮地藐视人生百年。 说到底,问题不在谢怀身边有没有别人,而是宿羽心里硬戳戳地立着一根“人生有限”的柱子,没法接受谢怀的坦然。 他平常不矫情,但是被谢怀这么沉默地盯了一会,整个人就矫情得破天了。要是封侯拜相的人能当神仙,他死后简直能封个矫情神君。 谢怀没说话,宿羽也没回头,继续往床里挪,越挪越不高兴。 直到鼻尖已经蹭上了墙面,宿羽实在是挪无可挪,只好像个大毛毛虫一样僵在了原处。 半晌,他觉得身后一热,谢怀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拦腰把他抱了个满怀。 谢怀的呼吸拂在脖子上,弄得人骨头眼里又痒又酥。又过了好半天,宿羽闷声闷气问道:“你不是急着去上朝吗?” 谢怀揉着他的膝盖骨,恨恨说:“去他娘的上朝。” 宿羽赶路赶得有点风寒,抽了抽鼻子,“上朝惹你了?” 谢怀说:“惹我了。文武百官都惹我了,全天下都惹我了。” 宿羽回过头去,“他们怎么你了?” 谢怀没让他看自己的宿醉尊容,把他的脑袋推回去,“他们让你委屈了。” 宿羽的脸“嗵”地烧了起来,同时踹了他一脚,“你恶不恶心啊!?” 谢怀无耻地一把握住了他的脚腕,“这就恶心了?你能不能行?我还有更恶心的呢,来,朕命你附耳过来。” 宿羽预感不大好,但没忍住好奇,附耳过去。 因为没睡醒,谢怀的声线里掺着绵糯的酒意,活像仗剑任侠喝大了,在给情人吟诗——只不过内容略欠雅致。 “从前有一对屎壳郎夫妇,手拉手去下馆子。屎壳郎媳妇儿说:‘哎,每天都吃.屎,生活怎么就像吃.屎一样?’屎壳郎汉子说:‘嗐,吃饭的时候别说这么恶心的话,快,媳妇儿,趁热吃!’” 讲完提神醒脑的故事,他意犹未尽,揉了揉宿羽的肚皮,“——哎,媳妇儿,你肚子好扁,饿了?咱下馆子去?” 宿羽一脚踹开他,咣当滚下了龙床,麻利穿衣穿靴,同时把臭袜子团了团扔到谢怀脑袋上,“你迟早把人臭死。” 作者有话要说: 【早饭好吃吗大家 第83章 八声甘州 切云侯当了个侯,但记仇水准毫无下降,隔了一上午,被谢怀招呼了一声“回来了”也没答话,专心对付狗。 大白狗反正打死都不怕他,而且被谢怀经年累月地瞎喂疯遛,体格早已超乎常狗,站起来有半个宿羽高。这么个丑丑的长毛怪疯狂地往宿羽身上扑,看样子是对自己的体格没有丝毫觉悟,还想让宿羽把自己揣怀里,好去燕燕家吃手把肉。 宿羽两只手都占着,即将被狗扑倒,东躲西藏,“……谢怀你长嘴是摆设吗?!” 算盘珠子皇帝这才懒洋洋打了个唿哨,大白狗狗躯一震,又底气不足地冲宿羽摇了摇尾巴。 宿羽漠然看着丑丑的谄媚狗脸,显然不打算护短。 终于,狗心欲望没能斗争过亲爹淫威,大白狗夹着尾巴崴着腰溜达了回去,老老实实蹲在桌下,看着地下的松子,想吃不敢吃,响亮地吞了口口水。 宿羽走进殿中,拿脚尖关上殿门,挡住外面的罡风。 谢怀一边磕松子一边端详他。宿羽早上被他恶心了一通,反而恶心得想起了自己还有事要做,拍马出宫去了军机处,找谢鸾要了几张锻造兵器的图纸,刚刚跑回来,眼下还穿着甲胄,全身上下被黑铁裹得严严实实。 大概因为宽平的肩和窄薄的腰长得确实好,宿羽这么穿都没显得臃肿,反而出奇地高挑标致,只有一颗漂亮脑袋露在外头,像只在林子里跑惯了的鹿。 不知是领口露出的绛红巾衬人,还是今天格外冷,远远一看,切云侯的脸几乎白至透明,整张脸上砸着一个礼官挑皇后的时候爱用的标准词:明眸皓齿。 谢怀磕着松子,赏心悦目地问道:“谁又惹你了?手里抱的什么?” 宿羽一言不发,抱着手里的一大筒卷轴走进殿来,重重把那沉甸甸的东西往谢怀面前的桌上一墩,反手一擦额角的汗,把谢怀面前的半杯茶端起来一饮而尽,这才喘了口气,“刚才碰见礼部的人,让我捎进来。你自己看。” 刚才他在路上碰见了傅为。自从林颁洛这个全金陵最后一个敢玩龙尾巴的大员领旨出京南下,傅为越来越不敢面圣——进宫吧,皇帝实在是不大好说话;不进宫呢,礼部的人也不大好对付。 傅大人两头不是人,把几十卷名门闺秀的画像往切云侯怀里一塞,扭头就跑了。 谢怀不假思索地自己看,刚打开一半就烫手似的推了回去,“选妃?侯爷这可使不得,我们家屎壳郎媳妇儿看着呢。” 宿羽脸色一黑,伸出右手让他闭嘴,“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我到现在早饭都没吃。” 谢怀磕开一颗松子,指指满地的天子散花,“那可巧了,你刚把自己的午饭也给倒了。” 宿羽愣了好半天,“啊”了一声,蹲下去捡,惊喜道:“这么好?给我剥的?” 谢怀信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至于吗?我在你心里到底什么形象啊?” 宿羽半跪着,手里拢着一小把松子,抬起头来,说:“不陪我睡觉也不给我吃饭的形象啊。” 谢怀低头看着宿羽。年轻人被他驱驰得满大周跑,想必也是累得心力交瘁,个子竟然罔顾自然规律,再次抽了条,显得更高更瘦。 当了一整年的皇帝,谢怀差点把军中疾苦忘得一干二净,这时福至心灵地担忧了起来:这二百五侯没准还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 他把朱砂笔丢开,把宿羽拎起来,盘鹰似的把人往肩膀上一搁,抬脚溜达到了御膳房,指挥道:“有菜谱吧?给侯爷看看。” 御膳房众位大厨都惊了——头一次见人来御膳房下馆子的。 宿羽把手一伸,再次愁眉紧锁地劝道:“各位大爷大妈,咱能别说‘下馆子’这仨字吗?” 切云侯在民间跑了一整年,不仅长了个子,嘴皮子也溜了,一边吸溜鸡丝面一边跟大爷大妈套近乎,套着套着,还回头打了个招呼,“杨阿公?” 杨西笑眯眯的,“侯爷,奴婢跟您借陛下一用可好?” 这老太监一向最爱张罗着给谢怀选妃,什么时候对他这么好了? 宿羽莫名其妙地挥了挥手,把屎壳郎汉子卖了,“送您了。” 杨西把谢怀拎走,宿羽也吃光了一碗鸡丝面,本想跟过去研究一下杨西又要给谢怀选谁家的姑娘……一转念,他摸摸肚子,还觉得没饱。 切云侯一撸袖子,又坐下了,补吃了红烧肉烧芋头、酒酿桂花圆子、姜母鸭、蜜汁糯米藕、清炖蟹粉狮子头、肉酿生麸、无锡排骨……以及三大盘烙饼。 切云侯的饭量引起了宫人围观,宿羽低头狂吃,毫无察觉。直到大厨的小女儿蹲在地上,细细的小指头戳了戳他的腰,“……娘!侯爷的衣裳好紧啊!” 宿羽这才不好意思了,轻咳一声,吸着气站起来,“收了吧,咳,手艺不错。” 杨西不知道把谢怀弄到哪忙活去了,他在宫道上瞎逛了一会。 谢怀登基以来国难当头,宫中响应民间呼声,大幅度裁减冗员,除了老太妃们规制不变,各处几乎没剩什么新人了。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年节下宫中张灯结彩,红灯笼早早地亮了起来,但是连个人影都没看着,不能不说有几分凄清。 宿羽想起刚才他一进门,谢怀顺嘴说了句“回来了?” 就这么个破地方,是谢怀的家。 老宫女捧着盏宫灯走过,宿羽比了个手势,“您看见陛下了吗?”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拢拳掩住了咳嗽,说:“回禀侯爷,奴婢刚从太医院回来,陛下刚才在那呢。” 宿羽愣了一下,拔腿就向前跑去。 难怪杨西要急急忙忙把谢怀弄走——明天是新年,林周要回家过年,一去就是七八天,那老太监是让谢怀去看病开药的。 王宫又空又大,宫道两侧高墙矗立,鼓得风声呼啸,宿羽的脸颊被吹得没了知觉,路过太医院也没发现,一溜烟跑了过去,又跑了回来,正碰上林周背起药箱关门。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脚,“林太医。” 开春的时候,林周把家搬到了金陵。搬家这事累神费心,老太医一年之间又老了三岁,弯腰驼背,钥匙对着锁眼,怎么也对不准。 宿羽帮他关好门,又拢了拢领子,送林周出宫。 林周边走边说:“……还是老办法,饮食清淡,思虑清闲,平心静养,经脉便没那么容易烧坏,自然就可以延缓毒发。” 宿羽低头“嗯”了一声。 两人走到了宫门口,林周站住脚,“唉,可是,侯爷,你看陛下他有一点静养的条件吗?西洋人来谈生意,必定要喝酒;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必定要熬夜;脾气又那样,现在是不大发火了,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其实是跟先帝一样的脾气……” 宿羽揉了揉脸,笑道:“我也看不着啊。” 林周笑说:“看不着也好。得了,到了,小侯爷,过个好年。” 宿羽说:“明年见。” 日积月累地看,谢怀的症状约等于无,但是宿羽总是隔几个月才见他一次,因此哪怕只有一点变化,在宿羽眼里都格外明显。 比如体温越来越高,气息烫在颈后,几乎像一把火;耳朵也是时灵时不灵,甚至有时候喝的茶是凉的都没察觉。 说他脑子不好,其实并不准确,谢怀全身上下就剩一颗脑子还完好无损了,偶尔看似装傻,其实全是天性旷达使然——俗称缺根弦,他八成从没把林周说的一串可能后果塞进耳朵里。 宿羽从来没敢设身处地过,如果换成是自己,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躯体一点点丧失功能、一天天灰败枯干会是什么感觉。 但谢怀看起来不大在意,仅有的精力全放在了及时行乐上,简直缺心眼。 宿羽吸溜了下鼻子,又沿着漫长的宫道走了回去,还没走到寝殿,大老远就看见了宫墙外围着的一圈侍卫。 他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谢怀果然在寝殿。 先帝那“你身体不堪大用故而不得不舍”的决定多半给谢怀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再加上他生性多疑,想到还会有人拿这破事跟他做筏子就烦得想砍人——所以他登基后跟侍卫们约法三章,要守着可以,只能在宫墙外头。 除了林周杨西和他自己,宫里根本没第四个人知道这事。 宿羽挥散侍卫,走进宫墙,穿过摇摇晃晃的红灯笼,敲了敲紧闭的门,“谢怀。” 没人应声,八成是谢怀没听见。 宿羽提高了声音,“谢……陛下?” 依旧没人答应。 不知何所起,宿羽胸中突然莫名涌起了一股奇异的恐慌。 谢怀身上有无解之毒、迟早会死这件事他早就接受了,但总觉得那是很远的事情。 有多远说不好,但至少每次只要他回到金陵、推开殿门,谢怀会一边凶狗子一边对他扬扬下巴,“回来了?” 谢怀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有些事迟早会来,他知道,没有关系。但至少不是现在。 宿羽脑袋里“嗡”的一声。 他满头大汗地愣了半晌,突然退后一步,对准门缝,猛地抬脚踹了上去。 铁门岿然不动,宿羽的脚尖一瞬间疼得钻心,他没理会,又“咚”地踹了一脚,“开门啊!谢怀!” 门内又寂寂半晌,宿羽突然转身向廊下走去,四顾无人,一伸手抱住了梁柱,笨手笨脚爬了起来。 爬树是三伦的好手艺,宿羽没爬过几次,踉踉跄跄地摔了好几次才掌握要领,等到站上了屋顶,也弄坏了一大片铁马和琉璃瓦。 他继续破坏,直把屋顶拆出了一个一尺多见方的豁儿,他解下腰带往旁边一栓,抓着绳子溜了下去。 殿中熏着暖烘烘的炉火,一点声音都没有。 寝殿格局复杂,宿羽乍一下去,愣是不知道自己落到了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那扇熟悉的门。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宿羽走进去,提了下袍子,慢慢蹲下。 他没死,只是睡着了。 一床是书,谢怀八成还是一看书就困,睡得很熟,犀利的五官因为熟睡有了二三分的缓和,看起来有一点风流的温存。 但宿羽心里一点柔情都没有,盯了好半天那副薄软的嘴唇,还是没克制住,一低头,恶狠狠地咬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熟悉本剧组套路的同学可以开场押脖子以下字数了 第84章 八声甘州 他没敢咬出血,不过估摸着应该也挺疼,至少够这短命皇帝喝一壶的——没想到,足足过了两三句话的时间,谢怀才有了点反应,皱皱眉头,睁开眼,第一句话竟然没喊疼,困顿奇道:“你怎么来了?” 宿羽一言不发,蹲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谢怀。 总有一天,翩翩俊逸的帝王会变作有形挫骨灰。“铮”的一声,人的尊华如琴弦般断裂,他的心上人会什么都不再知道,无知无觉,比树无情。 那时候他会在哪儿呢? 谢怀撑起上身,另一手闲不住似的,信手抬了一把他的下巴,“你怎么来了?” 宿羽又啄了啄他的嘴唇,“你在这里,我还能去哪?” 谢怀看了他半天,终于把手搁到他脖子后面,轻轻一拉。年轻的切云侯被他扯上床榻,压在了身下,还被他捏了捏脸颊,流氓道:“朕的小侯爷长本事了。” 宿羽手腕交错,挂在他后颈,闭上眼睛,提醒道:“本侯爷闭上眼睛了,允许陛下亲我,就一下。” 喑哑带笑的声线钻进耳膜,“一辈子,不也就是那么一下。” 灼热的大手在肌肤表面游走,在骨血深处点火。年轻人跪趴在榻上,发红的指节死死攥着被面,近乎无意识地稍微回过头来,试图索取一个吻。 他对自己身体的鲜嫩多汁全然无觉,更不知道自己颤抖下陷的腰窝、细细弹动的腿间在另一个人眼中是何等满含撩动的信号,只觉所有的血液温度都被身体发肤的相触拢到了一点,隐隐约约知道有什么样的快乐即将降临。 是隐秘的、自由的、又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和分享的,近乎渎神的快乐。 逡巡的□□和瑟缩尽数化作微凉的薄汗,也尽数渡不过遥不可及的迷津。宿羽费力地偏了偏头,被蛰进眼底的汗倏地刺出了泪,碎不成声的语句从唇角摔了出来,“……我疼。” 话音落地,足有半晌,谢怀发烫的手指松开了他下陷的腰侧,俯下身来,声音擦在耳廓,哑得带出了另一层色彩,“那要怎么办?” 宿羽被他的动作蓦地撞向了前面,只觉海上蜃楼砰地散进了五脏,浑然不知自己轻微的喘息声甜腻粘滞,脚趾一下子蜷了起来,绷得笔直的身体掩盖不住膝盖发颤,仍然抖抖索索地说:“要你。” 那个人问他:“要谁?” 宿羽的额角满是冷汗,半晌,却转过身来,把目光放进了那双狭长明亮的眼睛,轻声说:“要陛下。我一个人的陛下。” 薄薄的嘴唇覆了下来,舌尖撬开齿关,濡湿的津液也被吹凉。宿羽在朦胧中睁开眼睛,外面起了风,吹得满宫红光幢幢。 宿羽突然想起了什么,抖着嗓子,一指头点住了谢怀结实的肩膀,“对了,还得劳驾陛下知会一声国库,……修琉璃瓦的钱从我府上划。” 谢怀愣了好半天,认真感受了一会殿中气温,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怎么风这么大?” 宿羽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故而恬不知耻道:“你以为我抖什么?冻的啊。” 其实他眼角都红了,柔湿的液体划过了耳廓,自己都不知道。谢怀装模作样地捧了句场,“哟,还以为是因为朕。” 宿羽补充道:“这才哪到哪,瞧不起谁呢。” 谢怀憋了一会,硬生生把披挂上脸的笑意抹了下去,披衣下床走出去,过一会又走了回来,这次彻底难以置信了,“就这么一眼不见,你把朕的屋子拆了?!有你这么记仇的吗?” 宿羽裹着小被子坐在床上,一边不好意思一边恃宠行凶,冷得结结巴巴,“我也没说不赔钱啊,你大胆算账。” “算账”俩字落地,谢怀反而没顾上跟他算账,突然一拍脑门,“完了。” “什么?” 谢怀的神情堪称绝望,“林颁洛从南境递过来的那箱折子忘批了,可明儿初一啊!” 初一大朝会,群臣肯定要算南境开埠的帐——结果宿羽一落地,就像在他脑子里打了个滚,一片乱糟糟里,他彻底忘了这码事。 林颁洛算起账来有点叨叨,他一叨叨谢疆就丧,谢疆一丧谢怀就得看人脸色,谢怀一看人脸色燕燕燕于飞李昙袁境之全都没有好果子吃,他们没有好果子吃宿羽就得当妈…… 宿羽一股脑地滚下床,“现在批,求你了,陛下,咱们不玩虚的了,现在批。” 两个人头昏脑涨地在大年夜批了通宵的奏折,宿羽几度想睡过去,都被谢怀拍醒,“不许睡!你要是不砸屋子朕用得着批奏折吗!你给朕负责到底!” 这逻辑很神,好像只要不翻开折子那折子就不存在似的。宿羽只好爬起来给他一个人的陛下磨墨。 谢怀龙飞凤舞地批了无数个“准”和貌似“滚”的“不准”,夹杂骂街无数,终于骂到天都亮了,城楼上的钟声阵阵,散出三万里晴冬。 谢怀推了推宿羽的肩膀,后者没动弹,趴在桌上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问:“干嘛?” 表情活像只小金鱼,要是把他放进水里,可以吐泡泡了。 谢怀捏住小金鱼的鼻子,迫使他睁开眼听自己散功德,“新年好,请侯爷许愿。” 宿羽懒懒地揉了揉眼睛,“鸡年大吉。祝切云侯今年能收到三百六十五封御笔信。” 昭元二年的正月初一,切云侯休完了长达两天的假期,重新率部开拔,向大靖门以北的广袤荒野行去。 临行前,燕燕背着谢鸾给她打的新刀,依依不舍地抱了抱自己从太子的马厩里“征用”了两天的小马驹,眼眶都湿了。 谢鸾和燕于飞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震惊——燕燕要哭了!燕燕要因为跟他们离别哭了!燕燕成长了! 袁境之给她递了块素白的手帕,燕燕接过去,矫揉造作地压了压眼泪,惆怅道:“哎,小马,你闻着多香啊。出了大靖门,可就吃不着你这么嫩的肉了,全是骚狐狸柴兔子干蚂蚱……” 明艳美貌出了名的燕小将军,封了少帅也没抵抗住骨血深处的草原儿女作风,天天在陇州吃蚂蚱? 燕于飞二话没说,抬手就把宿羽拎过来,“……我他娘不是让你看着她那张馋狗嘴么?!” 宿羽也吓了一跳,“你天天跟三儿往后山跑,我还说你俩私定终身呢,合着是自己吃肉去了?!” 袁境之扶了扶额头,“……你把帕子还我。算了不要了,一股蚂蚱味。你又不是岭南人,怎么什么都吃?” 只有谢鸾啼笑皆非,一边纵马踏过满地鞭炮的朱红碎屑,急急忙忙往正在敲钟的王城赶,一边心想:到底是他没长大还是燕燕没长大? 谢怀要主持朝会,自然没法来送宿羽。宿羽也没耽搁,城门一开就启程北上。 燕于飞活像在演十八相送,恨不得从金陵城送到大靖门,一路从“别在路边乱吃”、“乱吃了可一定得给钱不然很惨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叮嘱到了“你别看袁六是岭南的就瞎学,谁跟你似的,人家还会挑食呢”。 宿羽看着燕将军那副淌眼抹泪的尊容,颇有些牙酸,低声问道:“哎,小燕,你哥什么时候回?” 燕燕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他开心就好。怎么了?” 宿羽说:“可真磨叽,你这还没走呢,哪来这么多话。” 话音刚落,天空中响起一声清越的鸟叫,一只花灰的鸽子腾腾振翅,收敛羽翼,在宿羽肩上停住。 黑乌鸦被北济人刺探得差不多了,军中依照谢鸾的建议,一边继续用黑乌鸦传半真半假的消息转移视线,一边把暗线全换成不起眼的灰鸽子——所以宿羽还当是谢鸾又有什么新宝贝要交待,随手解开鸟足上的信笺,大大咧咧展开来。 他只看了一眼,就把燕燕的脸往旁边一推,“大人写信小孩别瞎看!” 实则燕燕并不大想看,是宿小侯爷自己做贼心虚,读个信都脸红。 上面只有一行字,“三百六十五之一:宿羽,昭和金陵晴空万里,我心如是。” 意在咫尺,却隔着千万里河山嵯峨。 屋中灯火一阵阵明暗交错,驿站外面响起了隐约的车马声,伙计在外面走来走去,叫卖早点的小贩路过楼下,居然也没停,越走越远,唱曲儿似的扯起嗓子,“荸荠鲜肉云吞嘞——” 宿羽这一夜战果丰硕,拐了小皇帝甩了虎贲军,到现在天都亮了。 他拿手背蹭了蹭打架的眼皮,“陛下还不睡?” 吴谲背着手,踟蹰了一下,说:“说来惭愧,朕没有吃过荸荠云吞。” 这忸怩劲儿不知道是从哪本书上学的。宿羽从三伦装满赌博罪恶的钱袋里抠出来块碎银子,嘱咐了句“别给别人开门”,一边打呵欠一边下了楼,拔腿向声音的来处走去。 路边贴着布告和通缉令,布告的内容大致是说陇州军和虎贲军余孽尚存,知情不报是犯法;通缉令上头写着“宿羽”和“切云侯”两个关键字,只不过人脑袋画得妖里妖气,十分不像切云侯本人。 宿羽停脚一端详,只怔忡了一下,突然傻乐了起来——这玩意八成是一年半之前画的。那时候谢怀在陇州军改制,他被何耿一刀柄砸坏了脑子,将错就错地成天跟在谢怀屁股后头进进出出。 北济奸细大概把他俩弄混了,除了一道刀疤确实是他脸上的,再除去一点娘气,这上头画的根本就是谢怀! 他无声地笑了一会,四顾无人,把那张画像小心翼翼地揭了下来,揣进兜里,然后才去买云吞。 云吞一个铜板一碗,宿羽困得有点不大清醒,被煮云吞的小锅里扑出来的白气蒙了一头汗,随口问道:“生意挺好?” 那中年汉子微笑道:“托赖识货的客人照顾罢了。” 宿羽没明白,“什么意思?你这是老字号?” 汉子回头看了驿站,压低声音道:“不是什么老字号,就是干净能吃——少侠莫多问,住在这地方,时刻记着别吃太饱就是了。” 宿羽“嗯”了一声,把碎银子塞进了小篓子里,说声“不用找了”,就端起两碗云吞上了楼。 隔了一夜,伙计又换了个人,不过长相身材差不太多,也是瘦小黝黑,正端着装满包子的蒸笼走来走去,但压根不吆喝,反而极为沉默,一点热乎气都没有。 刚才投宿时宿羽看得分明,这客栈里住的人不少,有不少厢房都点着灯。但现在大清早的,竟然听不到一点人声。 只有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和尚打个呵欠,往楼下一坐,大刀被他“砰”地砸在桌面上,“素面,清汤,不加料。” 紧接着,这糙和尚竟然无比细致地从怀里掏出一副自用的筷子来。 宿羽在脑袋里仔细过了一遍那卖云吞的汉子说的“识货”、“干净”、“别吃太饱”,然后眼前冒出俩大字:“黑店!” 他越走越快,云吞汤洒到了手上也没发觉,走到最后几乎是用跑的,一脚踹开了房间门。 ——门里空空如也,李侍卫心怀鬼胎的大宝剑和小钱袋不知所踪,一起失踪的还有外观招摇的小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存稿箱的问候 第85章 夜傍江湖 ———夜傍江湖——— 切云侯说是体察民情,但走到哪都是左拥右簇;北济皇宫更不接地气,因此这算是宿小侯爷一年多以来头一次下凡。 织女下凡被人偷衣裳,切云侯下凡被人偷孩子——还是个丢不起的孩子。 宿羽把两碗云吞麻利地吞了,然后把一条桌腿拆下来往腰间一别,溜达下楼去找人谈判,一出门就霸气侧漏地把桌腿一举,“咚”的一声把阴森森的伙计拦在了墙边,“你老板呢?叫他出来谈谈。” 伙计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张开发紫的嘴唇,给他看嘴里的内容。 ……这伙计没舌头,看来这黑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宿羽又昂着下巴问:“那我找谁要人去?” 伙计又指了指自己,然后给他伸出四根指头。 宿羽挑眉,“四十两?” 伙计摇头。 财力有限,宿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四百两?” 伙计继续摇头。 宿羽深吸了口气,“……你别跟我说四千两。” 伙计点点头,用食指指了指太阳,比了个“三”,告诉他三日为期,便转头向楼上走去。 宿羽气坏了,他一年的俸禄都没有四千两,还全被林颁洛抠进了国库,真的是清清白白一个毫不贪.污的好侯爷。 这黑店有眼不识有钱人,其实绑吴谲不如绑他,到时候一南一北俩皇帝没准能商量商量各出两千两。 宿羽一把拽住了伙计的腰带,脸都红气了,“你咋不去劫皇帝呢?我哪来的四千两,你这不是坐地起价吗?那小孩儿论斤卖都卖不了四钱银子。” 伙计很冷静,从腰带里掏出一个东西来。 ……三伦和燕燕天天往后山跑去打兔子吃肉,但现在虎贲军进进出出都需要令牌,三伦为了方便起见,竟然把这大宝贝揣钱袋里了。 人傻手气佳,三伦的钱袋里装满了李昙郭单皮等人的血汗,但他才花了一小颗血汗,就被坑成了这个德性。 三伦这个破玩意不能要了。 宿羽气得牙痒痒,但毕竟是在北济地盘上,想打人又不敢,最后斟酌半天,脑子整个崩坏了,竟然微笑着问了句瞎话:“那我要是没有呢?你能把我怎么样?” 门口贴着那张北济官方通缉大周残兵的布告,还有个空缺,是被他撕掉的画像的位置。 伙计指了指外头,又指了指他的衣领,告诉他“我什么都看见了,你擅揭通缉令包庇北济奸细,你要是没有四千两,我就把你交出去”。 宿羽倒也不怕这个,立即开始谋划被抓然后跑路,又多嘴问了一句:“行,你把我交出去,然后那小孩呢?你把他也交出去吧。” 吴谲实在是把他坑得不浅,宿羽的人性已经消失了,连拿吴谲做筏子搞事都懒得想了,只盼着能赶紧把这个白毛白薯脱手。 伙计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手上的蒸笼,蒸笼里的包子白白胖胖冒着白气。 宿羽舌头打了个结,“这是什、什么馅儿?” 伙计拿起一个包子扔了出去,三条巨大的野狗飞速扑了过去,撕咬着抢成一团。一条黑狗没抢到,缓缓转过头来。 眼睛发绿,活生生一个被人肉催疯了的狗阎王。 太阳从东边升起来,挂在正当中,又往西滑下一点。 宿羽老老实实地写了封信,没敢写“燕燕郡主收”,而是信里包信,先寄到驻地外的流民村,再让烤肉串的大叔转交给燕小将军。 他把信交给伙计,然后趴在窗口发愁,看着楼底下来了一队北济卫兵,吵吵嚷嚷地在墙上涂满浆糊,贴上新的通缉令。 宿羽眯着眼看了一会,就着刺眼的阳光看清了那新画像。画上的人浓眉大眼且满不在乎,不用看字都知道,这次真画的是家徒四壁的切云侯本人。 一方面不得不称赞一下何达溪的办事效率,另一方面也真的得惊叹一下金陵扫把星克天克地的余威,宿羽就偷了张把他画得娘里娘气的画像,现在简直点背到家了。 那群卫兵贴完画像,提起浆糊桶走了。 宿羽扯嗓子喊了一声:“那个谁!上来一趟!听见了出个声!” 没舌头伙计敲了敲墙壁,以示这就来。 外面街上没一个人影,趁着伙计正在上楼、还没看见画像,宿羽双臂一撑窗沿,悄没声儿地翻了出去。 他像只壁虎一样从二楼墙上迅速溜到底,三下五除二把那浆糊未干的画像撕了下来,团吧团吧丢掉,然后为了避免空缺位置太扎眼,他把几个时辰前还宝贝似地揣在怀里的心上人玉像拿出来,麻利往上一拍。 切云侯心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要。劳驾陛下挡挡刀了。 宿羽爬上墙去,刚刚好听见木门被敲响。 他拉开门要了碗素面,一边呼噜噜吃面,一边不失恶劣地在心里骂了吴谲一句:臭小子,让你不听话,让你乱开门。 按照以前的脚程来算,从野狐岭到九回岭,一个来回至少也要花三四天。但现在谢鸾大笔一挥,除了军用驿站之外,把沿途驿站全都分给了各地奸商经营。 奸商有奸商的法子,换马用鸟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还承接了军中换下的头一批烧煤小车,现在在二岭之间跑一个来回,最多就能花两天。 上次那场丢脸的败仗有别的考量。开战一年半,北境边界始终摇摆不定,陇青二州被大周军占几个月,转眼又被北济夺去,全因几年前军中奸细的宿疾,北济人至今对陇青二军的行动都了如指掌——现在奸细居然还掺进了虎贲军。 按照老狐狸谢疆的构想,宿羽卖这么个主将重伤的关子,足够北济人傻乐呵一阵。 趁此机会,衡王悄悄抵达野狐岭,把陇青二军和虎贲军合在一起做对照,发动他看谁都是个漏洞百出的筛子的功力,把军队主力重新洗干净。 因此这一仗又要输、又不能输得太假、又舍不得损兵折将,总之打得虚虚实实,宿羽的心气差不多耗空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也眼花缭乱,一不留神,胸口被扯出来一个大血洞,到现在都没长好。 再加上昨晚上被何达溪一脚差点踹出肠子来,宿羽只觉得全身上下哪哪都疼,一时间把两个皇帝都从脑子里扔出去,哪个都不想了。 他把臭烘烘的被子一捂,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实在惨得厉害,宿羽的梦境里是一张巨大的长桌,比谢怀登基那天玉阶前的红毯还长,上面摆满了各色菜肴和一长溜烙饼。 宿羽把几百个盘子从头舔到尾,谢怀在桌子对面撑着下巴等着他。 大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宿羽烦透了他的皇帝身份,谢怀居然配合地没穿黑银缠朱砂的天子制服来入梦,只穿了一身铁黑的粗布短打,手搁在桌上,握着把玄黑长剑,很有种“吃不完抹了你”的架势。 宿羽舔干净最后一个盘子,和谢怀面面相觑了半天,实话说道:“……不行,谢怀,我还是没吃饱。” 谢怀靠回椅子,套着长靴的笔直长腿叠起来搭在桌上,四指朝外一挥,“梦朕充饥顶个屁用。醒醒,找吃的去。” 宿羽灰溜溜从被子里滚出来,拿起唯一的身家——桌子腿——下楼去追荸荠云吞。 他一文钱都没有,腆着脸说:“我昨天没让您找钱,今天能饶我一碗不?” 那汉子倒是好说话,一脸“临死前吃点好”的表情,给了他实实在在的一大碗,连葱花香菜蒜头油都是别人的两倍。 宿羽就站在云吞摊子前吃,隔着云吞香味白气一重重,他吃得心不在焉。 前边不远处的布告旁边,一个穿黑衣裳的高个子把什么东西揣进了怀里,退后端详了一眼,重新裹紧了大氅向前走去。 宿羽还没从珍馐美味卷烙饼的梦里醒来,半天才觉得不对头,把碗一放,风一样跑了过去,在布告前刹住了脚。 ——布告旁边的通缉令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撕了,那张长着谢怀脸的“切云侯”不翼而飞! 又捉不到谢怀还揭什么榜,这人是贱的吗? 宿羽磨了磨牙,很想就此撒手回家。 但是想想吴谲还不知道关在哪饿肚子,再想想小皇帝即将变成“小龙包”,再想想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暴露了,指不定会一转头就被北济兵糊一脸刀子。 再想想那张谢怀的画像还挺好看的,他本来打算走的时候还带走…… 宿羽认命地再次做贼,抄起桌子腿就拔腿追了过去。 那黑衣人拐进了小巷,他也不嫌热,大夏天里披着布料硬挺的大氅,兜帽严严实实盖住脑袋,走得脚下生风,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北济奸细。 九回岭生民寥落,街上一共连三个人都没有,可宿羽愣是没敢喊,风驰电掣地跟着拐进小巷,蹭地跳过水坑,像只野兔子似的往前窜。 眼看越追越近,那黑衣人身形一顿,大概是发现了有人在追,一时走得更快,被横在小巷中的酒旗一挡,大半个身影就看不见了。 宿羽急了,挥舞着桌子腿一把打开挡住视线的酒旗。同时,他眼前一黑,听见了“砰”的一声巨响。 ——不知道是酒家老板缺心眼,还是那黑衣人确实蔫坏,总之酒旗后头有一扇开着的窗户,和宿羽的铁脑门两军相接,竟然不惧豪强,丝毫没有败下阵来,此时正在吱吱扭扭地耀武扬威。 宿羽眼前一片金星乱冒,手一松,桌子腿啪地落了地。他晕晕乎乎转了半个圈,往小巷里爬满青苔的墙上一靠,结果又是“砰”的一声。 宿羽抽了抽鼻子,摘掉凭空扣在头上的木桶,默默抬头向上看去。 大概楼上是酒楼的小厨房,那破木桶本来在二楼窗外挂着,里面装满了烂菜叶鸡蛋壳。 为了方便起见,挂破木桶的绳子一边连着窗户,一边连着地上,本来就被黑衣人割断了半条线,现在被宿羽一后脑勺彻底磕断了。 宿小侯爷披挂着满身鸡蛋壳烂菜叶,一手捂着脑门,一手捂着鼻子,半晌没动弹,静静观赏眼前缭乱的烟花。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出场费很贵,请那个谁别拿我挡刀,仰天抬头看,苍天饶过讠 第86章 夜傍江湖 追是没法追了,卖云吞的也走了,宿羽脑门上一个渐渐隆起的包,嘴唇边一片紫气东来的淤青,脖子上还有个小刀口,就这么提着桌子腿和破木桶颓丧地走回了驿馆。 肚子在乱叫,他边走边盘算:真得走了,今天再等不来钱,他也顾不上什么掩人耳目了,拿吴谲忽悠西域人的事也算了吧,天一黑他就把这黑店烧了泄愤。 这个黑店体制完善,伙计众多,一天一人一轮流,谁也讨不着好,谁也吃不了亏。今天的新伙计在门口抖毛巾,宿羽说:“我给你四千两呢,我还送你个桶,你能送我碗素面吗?” 伙计转头看着他,没看懂他出门吃个云吞怎么吃得破了相。 宿羽说:“就纯素面,什么都不加。” 伙计皱了皱眉头,给他下面去了。 到了早晨饭点,这驿馆居然生意不错,座中坐满了人,有即将变成包子的富商,也有等家里拿赎金的公子,还有一条腿搁在长凳上坐没坐相的剑侠。 那个拿刀的横肉大和尚大概起得晚了,半天没找着座,转了一圈,问那剑侠道:“施主是一个人?拼个座?” 剑侠背对门口,抿了口酒,稍一点头。 宿羽站在门口,拍掉满身鸡蛋壳,也没人看他的笑话,只有那三条吃人的狗在他脚下转来转去,只不过吃惯了重口味,显然对鸡蛋清兴趣缺缺。 他叉着腰仰起脸来晒太阳,稍微眯起眼睛。 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总有些习惯互相传染。宿羽心想,这要是整天在一块待着还了得,他还不得变成个风流倜傥的大流氓。 身后的驿馆中,大和尚再次一拍刀柄,“素面,清汤,不加料!” 坐在他对面的剑侠也拿酒盅磕了磕桌面,轻声说:“劳驾,素面。” 他声线偏冷硬犀利,语调却软得没骨头,好像恨不得说话都让别人代劳。这懒劲儿放在别人身上是丑恶,被这副声线一吹就是风流,放在九回岭这样的边地,是十成十的稀罕出色。 驿馆里的吃面客人们瞬间转过头去看那“剑侠”,宿羽拍鸡蛋壳的手一僵。 那声音太熟了,昨晚上在梦里刚骂过他“梦朕充饥”。 谢怀怎么来了! 宿羽第一反应就是回头,第二反应就是蹲下抱头。 谢怀穿的正是梦里那一身黑的粗布短打,发髻大概是出自周帝有点笨的御手,几绺碎发不听话地落了下来,整个人因之利落逍遥得很。 梦还挺灵,宿羽死后没准真能当神仙。 预备神仙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即将被晒干的鸡蛋液,又闻了闻诡异的气味。 宿羽站起身,打算偷偷摸摸爬上二楼,先换个衣裳,然后再来跟半年没见的谢怀打招呼。 只听谢怀莫名其妙地问对面的大和尚:“你给我筷子干嘛?” ……对了,谢怀哪见过黑店,他是当皇帝的,也是个大肥羊。 宿羽磨着牙,脚下猛地转了个方向,拎着桌子腿大步迈进驿馆,往桌边一坐,把桌子腿往桌下一放,商量道:“拼个座?” 那大和尚粗声粗气道:“行啊。小施主要筷子吗?洒家这多着呢。”说着就往出掏,宿羽从善如流地接住。 谢怀瞪着宿羽,有好半晌没敢认,最后才抬起手指来,抖抖索索的,看样子是打算戳戳宿羽的脸,看看是不是见了鬼。 宿羽在桌子下面拿桌子腿给了他一拐,示意他别瞎套近乎,同时恬不知耻地耙了耙油润光亮鸡蛋味的头发,“兄弟这发型还行吧?新找人做的,给你介绍一下?” 素面端上来,谢怀把面先推给宿羽,“……多谢,不必了。” 他还挺体贴。 宿羽心里一阵久违的酸痒,一时连头皮都酥酥麻麻得很受用,低头吃面,左手蘸着茶水,在桌上写:“黑店,你先出去。” 他写得一笔一划,自己都感动了,写完一抬头,瞬间变了脸,“啪”地把筷子一摔。 那只假肥羊正从怀里抽出自己从宫里带的银筷子来,刚才那句“你给我筷子干嘛”原来并不是疑惑,后面应该紧跟着句“我自己有”…… 他一边擦筷子一边眯眼看宿羽写字,虽然不知道宿羽突然玩什么相见不相识的情.趣,但也配合地压低了声线,“你写的什么?哎哟你身上这个味儿……啊,黑店,我知道啊,这不废话吗,不是黑店谁扣你?我可不就得来这儿找你吗?” 谢怀日理万机,养成了非同凡俗的说话习惯,现在他一张口就信息量极大,每句话都能带给人不同的遐想。比如“黑店,我知道啊”,对宿羽来说就是“我白现眼了”;“哎哟你身上这个味儿”,对宿羽来说就是“不会说话就闭嘴”;“我可不就得来这儿找你吗”,对宿羽来说就……就意义比较丰富了。 虽然差不多能猜得出他不在金陵守国门、巴巴的跑陇州来是为了正事,不过吃糖又不用过脑子,能见面就好,反正宿羽觉得挺甜。 他现在很想把脑袋往谢怀胸前一扎,使劲用心上人的大胸擦脸,只可惜不能让伙计看见他跟谢怀是一伙的,不然没准又有一个人要被剁馅儿,不知道下一屉蒸的会是小龙包还是小“侯”包了。 宿羽把最后一根面吸溜下去,在桌上又写了“晚上见”三个字,同时云淡风轻道:“兄弟,剑不错。” 谢怀一脸复杂表情,挑了一筷子面,看着宿羽云一样放下碗,风一样飘上了楼。 宿羽小心谨慎是好事,但是小心谨慎成这样,谢大明白就有点费解了,并且隐约感觉自己这两年可能把小宿折腾坏了,好好的孩子弄得疑神疑鬼的。 陇青二州的失利是有意为之。北济的冶金技术突飞猛进不假,但碗变大不等于饭够吃。技术再突飞猛进,也不会猛到能把北济的劣铁点化成良铁的地步。 北济国内矿产稀缺,仅有的几座铁矿挖出来的宝贝仿佛耄耋老人的大腿骨,随便一戳就碎——两年以来,以摄政王为首的主战派为了炼制兵器,通过各种渠道购买矿产。 北济北面是冰川,东面是冰海,南面是宿敌大周,只有西面是林林总总的西域三十六国。那些小国早就拧成了一股,开价极高,摆明了不想让北济做大,免得对自己产生威胁。 邦交这事总是如此,离得越近越是眼红,只有离得远的才亲密得起来。 就算没有渠道,北济兵器的短板也一天天地长了起来,长脑子的大周人只要敢想,就想得通其中关窍。 “亡国”这件事,大多数人视作天大的事,也有人不在乎。自然,也有人嘴上说着很在乎,私底下又是另外一套。 北济人出不起西域三十六国要的价,但一半价总还出得起,刚好还比大周黑市上的铁价高一两成。 有些大周人的确不是什么好货,一见奇货可居,便哄抬物价。北济人将就将就,还肯再多给一两成。 如此一来,北济也有了良铁,这些人也有了横财和人脉,然后便可以一脚站大周、一脚站北济,稳稳当当地卖官鬻爵,青云直上。 要查,也不是查不出来,先帝就查过几次,当中主力的就是谢怀。 谢怀砍人砍多了,当时自然有奇效,但过三五年后再看,山河还是山河,人间还是人间。获利者一波一波蜂拥而上,他捏着刀的手慢慢地也咂摸出了“斩草不除根”的无力感。 转折始于海波推来的西洋人。海船停在港口,金发碧眼的匠人挟着图纸进了金陵,图上的大船由钢铁铸成,随随便便就能推开壮阔的波涛。 谢鸾和军机处的匠人们研究了许久,终于把大周人自己画出来的图纸呈给他看,有渔船,有战舰,还有轻飘飘的远洋船。 虽然东南环海,但囿于人力能穷之技有限,其实没几个大周人真的见过海。至于海是否有彼岸、彼岸是什么,更是一无所知。 无知即是弱点,知其无知而固穷旧理则堪称罪恶。 “人力有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多半,谢怀要做那个推着洪流之轮向前走的人,从没想过要等到碾轮到来。 不论成败,谢怀觉得都应该试一试。 造船需要钢铁、需要煤炭、需要一切想得到想不到的材料,当务之急是把陇青二州抢回来。 谢疆的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只有一个岔子,那就是宿羽居然受了点小伤。 谢怀知道军报是怎么写出来的,按照宿羽的逻辑,断胳膊断腿也就是“微有小伤”。 前脚谢疆干完活回了金陵,后脚他就把谢疆、谢鸾和林颁洛往御书房里一关,自己把龙玺一扔,高风亮节地宣称“整治陇州铁业乱象”——实则是“主要探望侯爷顺便整治乱象”——然后拍马出了金陵城。 ……然后在野狐岭被燕燕糊了一脸银票,燕小将军一边啃肉串一边支使他:“宿羽算是废了,休个假不知道享受生活,居然去卖白薯体验生活,生活惹他了吗?现在和白薯一起被黑店扣了,你自己赎人去吧。” 月黑风高夜,谢怀惊喜地发现自己一身的旧功夫并没有蹉跎掉,伸手一按窗棂,十分熟练地一卷腰背,翻身爬上了屋顶,悄无声息地落了地,连块瓦片都没松动。 三尺之外,宿羽笔直笔直地站在屋脊上,正抱着新宠兵器桌子腿沉思,做少侠状。配合一脸五彩斑斓欣赏,确实江湖气十足。 五光十色的江湖人沉郁顿挫、苦大仇深地开始演,先叫了一声:“师兄,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演员的诞生》本期特邀皇家剧团两位戏精终极battle 第87章 夜傍江湖 小宿写信事无巨细,常常一开头就写“今日展信时,听一江湖故事,云一江湖帮派,建于云中,有祖师二人……” 可见是开会开多了,也被条条框框拘束得多了,侯爷如今对自在江湖很是痴迷。 谢怀感觉他怕是入戏太深一时出不来,没好意思打断他,抱拳道:“师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宿师弟见谢怀也要演,于是沉思着点了点头,碎发被风吹向北,拂过笔挺鼻梁,显得格外悲壮迷茫,“师兄,我知道,你不理解我的苦衷。” 谢师兄坐在屋脊上,掏出个披风包袱,翻出个纸包来,开始拆烧鸡,“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心为脏腑,言为心声。师弟,你有话就要讲,你不讲我怎么知道?” 宿羽饿得前胸贴后背,一闻味就被勾了过来,把桌子腿一扔,接过鸡翅膀,一边嚼一边嘟囔:“我心声海了去了,你想听哪句你倒是问啊!这个挺好吃,哪买的?” 谢怀今天精神不错,趁着自己现在还算心灵手巧,把另一只鸡翅的骨头拆出来,“就出门左拐过一个巷子,写着“专业做鸡”的那家。” 那家小店生意还不错,可能是缺人手,也没人看店,就把一大堆纸包好的扒鸡堆在窗口,旁边一只破木箱,上书“钱柜”。大概实在是香味撩人,此鸡声名远播,居然还有往来客商中的好管闲事者自觉维持秩序,“排队!” 队伍从街口排到街尾,谢怀当时压根不知道这么长的大队是在干嘛,但好奇心战胜了一切,这位大皇帝老老实实往队里一站,最后被维持秩序的客商拱手告知:“大侠,咱们这这么多人翘首以盼呢哈,今日我们自发限购,您就拿一只吧。” 限购限得他没好意思吃,揣着纸包等到了这会,才惴惴不安地打开,本来预感这玩意的人气全靠排队,八成虚得很,口味应该不会比御膳房强,没想到切云侯居然被伺候得挺舒服……也可能是真穷疯了。 宿羽吃得挺香,他插空问道:“伤着哪儿了?” 宿羽心很大地大手一挥,接过御赐无骨鸡翅,“说重点。你怎么来了?” 谢怀自说自话,“这一脸又是怎么弄的?你为什么被黑店扣了?” 宿羽大概能猜出来谢怀来做什么,不过他对公事兴致缺缺,于是果断决定被带跑,一口吞掉鸡肉,又啃着鸡腿,诚恳道:“这一脸?今天有一江湖贱人撕我通缉令,我原打算今晚上砸店溜号呢,还好你来了。你笑什么?” 谢怀说:“我没笑啊。” 宿羽莫名其妙道:“你当我瞎吗?你明明笑了。我这样好笑吗?谁让你笑了?” 是挺好笑的,像个长残了的猫。 谢怀索性把摸脸的手往背后一撑,笑得花枝招展,同时不要脸道:“他娘的还有没有人管了,好笑还让人憋着?” 宿羽一摆手,“本少侠脸皮薄,劳驾您能憋就憋。至于黑店这事吧,说来话长。我们三儿不是有一钱袋子吗?我拿了,然后里头有一虎贲军令牌。钱袋子被扣了所以我露馅了,完了黑店跟我要四千两。” 谢怀等了老半天没等到下文,突然意识到,“不是说来话长吗?说完了?” 宿羽给谢怀留了一个鸡腿,咬了两口没滋没味的鸡胸,“你不是老嫌我信长,让我长话短说么?” 谢怀笑了一会,突然把笑意一收,把纸包一合,“别吃了,说实话吧。” 宿羽一丝一丝地吃鸡胸,圆眼睛无辜地望着他,好像自己刚才说的就是实话。 谢怀一指头戳他脑门,“不就是个令牌,还能把你困住?侯爷,你什么本事,当我心里没点数?说实话。不说的话,”谢怀手里一亮,整整齐齐一叠银票,“撕票。” 宿羽盯着银票,毫不掩饰对金钱的崇敬,“我说。是这样的,有个孩子……” “谁的孩子?” ……他陛下真是一针见血。 宿羽咽了口口水,“这个孩子,父母双亡,亲友环饲,家中金银万贯,没一分钱跟他有关,太惨了。” 谢怀奇怪道:“你说我吗?” 宿羽差点噎死,又咽了口口水。 谢怀八成是磕了仙丹才来找他的,脑子也太好使了。但他不太想在八字没一撇的情况下把自己将计就计算计吴谲的小九九兜底,所以也不太想直接告诉谢怀“嘿谢怀我把北帝拐了”——毕竟此行差点丢命,他不挨揍才怪。 看来如果想救吴谲,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这个一面之缘。只希望会晤之日,这俩便宜天子之间能不搓火。 宿羽坐在屋脊上,信手拍拍靴子,暗暗赞美了一下自己的先见之明,同时打算回去就把床单拆了,把小皇帝的白头发裹起来好行骗,“……太惨了,还被亲伯伯给卖了。哎,小小年纪,裹着个大脑袋,去跳大神骗钱,多惨啊。” 谢怀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宿羽回答道:“他被黑店扣了,但他骗我东西了,我得要回来。” 谢怀说:“骗你?骗你什么了?” 宿羽放下鸡胸肉,在屋顶的砖瓦上碾了碾脚尖。 谢怀下意识地抬手一摸他胸口,除了排骨和小胸脯之外什么都没摸到。 暴脾气蹭地死灰复燃,他猛然站了起来,“我娘的玉鬼?他骗我娘给你的玉鬼?他娘的,黑店把人关哪了?有火油吗,我——” 宿羽估摸着他打算烧死吴谲泄愤,连忙抱大腿,“别别别,孩子还小不懂事,我计划把他赎出来,送回他和阗外公家去。你别开杀戒,给自个积点德,争取别让我守寡太早……” 谢怀油盐不进,拍了他一脑门鸡肉味,“就你?就你这德性?我还没死你就让人骗进六道轮回了,还轮得着你守寡?” 宿羽轻轻捂住脑门,“没跟你说有个贱人坑我吗?看不见我挂彩了吗?还有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你还没死,死是随便说的吗?给我咽回去!” 他一边骂谢怀不知死活,一边伸手拍了谢怀胸口一巴掌。谢怀怀里抱着鸡肉包,包裹鸡油的纸为之一震,一张纸团滚了出来,又沿着屋顶一路滚了下去。 谢怀连忙伸手去捡,宿羽因为抱大腿的缘故,比他离得近些,伸手一捞,把纸团握在了拳头里,谢怀立即抬头望天。 宿羽感觉有哪里不太对,顺口疑惑道:“你僵什么?等等。” 手里这个纸团,手感有点……熟悉。 宿羽一把甩开谢怀的大长腿,三下五除二打开纸团。 ——正是一张妖里妖气的假侯爷真皇帝画像! 原来那一身黑到脚的贱人就是他,眼下一脱披风摇身一变变成了个好人,他居然还有脸装模作样地问“这一脸是怎么了”!他眼前的可怜鬼为什么毁容他自己心里没数吗?! 宿羽“我呸”的一嗓子,吼了谢怀一脸,“我特意贴上去的!你刚才干嘛撕掉?” 谢怀非常无辜,说:“那上头画着我呢,我又不是切云侯,白白通缉我干嘛,我不撕不是有病吗?” 宿羽气得手抖,狠狠蹬了屋顶瓦片一脚,有片瓦被他踢松了,哗啦啦滑了下去,屋顶露出一片昏黄的灯光来。 他屏息凝气小半晌,只见并没有什么动静,估计那间房没人,于是转回头来,“你撕就撕了,不能好好叠着吗干嘛团成这样还沾上鸡油……不是,你撕就撕了,你跑什么?!跑就跑了,干嘛坑我?” 谢怀回想起宿羽被他一窗户一木桶砸懵了的德性,笑得越来越兜不住了,“我那不是以为你是北济条子吗?行了行了好好说话,君子动口不动……” 宿羽指着自己的脑门,“不动手?不动手?谢怀?谢怀我叫你一声君子你敢答应吗?” 谢怀笑死了,“不敢当不敢当。要不你叫我声贱人试试,我要不敢答应我就跟你姓。” 宿羽大吼道:“贱人!” “哎?” 那间房的住客大概总算发现屋顶漏了,叫唤了一声。 宿羽没好气地转身,“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回头给您赔……我的娘你是个什么?!” 只见灯光缓慢被阴影吞噬,半天之后,露出个光头来。 一天一碗素面的大和尚露出了一个圆脑袋,灯光从下到上,把大和尚的肉脸照得如同立体钟馗,能活活吓死鬼。 和尚不伦不类道:“阿弥陀佛,二位有钱施主,依洒家看,金钱粒粒辛苦,得之不易,付诸黑店,可是要遭报应的。” 宿羽刚才被光照鬼脸吓得倒抽了口凉气,手里一紧,到现在都没松开,仍然在拧谢怀的腰。 谢怀疼得想跑,但也只能被拧得越发风度翩翩,替宿羽问道:“那照这位侠僧的意思?” 大和尚柔柔一笑,“还是把这店砸了吧。” 释迦牟尼舍身喂蚊子,大和尚简昉舍身烧黑店。 小半个月前,简昉带着师弟简昭,从西域东来北上,要把肚子里的新经书带去尉都——大和尚样貌凶恶,所以伙计们挑了四体不勤弱柳扶风的简昭下手,并且跟简昉开价八百两。 简昉全身上下就剩一个师弟——的脸——值钱,所以结局在意料之中:他在福来驿站吃了小半个月的素面,并且越吃越想破杀戒。 夜幕擦黑,万籁俱寂,简昉看似偷偷摸摸地潜到了福来驿站的后院,掏出根麦秸秆,用宿羽教的办法,轻轻一拧,后院门锁应声而开。 那些人自然不关在这,这里只有一口水井,煮面蒸包子的水都出自于此。黑店伙计们做贼心虚,平时对这个禁地严防死守,除了来接货送货的自己人,压根不让别人碰。 简昉从僧袍里摸出一个药包来,慢慢打开,自言自语道:“八百两,够盖座庙了,真的凑不齐啊。师弟,莫怕,骨骼血肉,身外之物,大不了不要了。师兄先去,你也很快就到,我们师兄弟一起神志永存,师兄师弟和菩萨观音都会懂的……” 纸包的声音窸窸窣窣,他把药粉拢成一团,慢慢向水井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大布袋兜头套下,简昉眼前一黑,同时被人一脚踹得扑向前去,挣了几下,继而被几个人拖上了车。 这些人身手都十分不错,利落敏捷,如同干农活一般蜂拥而上,把大和尚摁着,赶车走远了。 紫嘴唇的伙计回身关上门,拍了拍手,轻轻吹着小哨,重新回去睡觉去了。 谢怀蹲在屋顶,拍了拍宿羽的后脑勺,“看见没?这活哪能让你干,要挨揍的。” 其实宿羽想先去看看吴谲还活着没有,小谢一点都不明白这份苦衷,但是宿羽一听“挨揍”俩字就皮紧,只好假笑道:“陛下说得是。也就是大和尚合适,他们舍不得丢了那么多肉。要是我去,可能是就地煮骨头汤了。” 谢怀又拍拍他的后脑勺,“瞎拍马屁不嫌臭。行了,去吧。鸡腿拿着,路上吃。” 宿羽一边啃鸡腿一边站起来,扛着桌子腿飞檐走壁,沿着黑店马车的车辙追了上去。 简昉被扯下车板,又被推推搡搡向前走去。 倒没上下楼梯,只听见木门吱呀一声,熟睡的狗被惊醒,困倦地低声呼叱了一阵,继续睡了。这里想必是一处院落,有股酸臭的气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简昉在教中是最爱破戒的一个,经常溜号出门吃鸡,所以知道这是鸡屎味。 他被推拽着向里走去,同时叫道:“简昭?” 推他的人狠狠踹了他一脚,简昉没管,又叫了一串:“简昭?简昭!简昭你个龟孙你他娘还活着吗?” 隔了老半天,院子角落里才响起一声迷迷瞪瞪的答应,“师兄?你怎么又骂人,我要给你告诉师父。” 紧接着,一颗温润如玉的光头冒出了黑夜,带出一张深邃阴柔、偏西域长相的青年面孔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尊敬的观众朋友们,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又是金秋十一月的尾bia,又到了地心小作者挥发数学天赋感谢大家炸我的时刻,可以说是十分羞涩激动和万分期待搓手了! 感谢道尔家的猫*6、林木木、2222、欢喜无限*5、东南枝、君祭、林大壮、七声号角*2、( ?Д?)ノ*3几位富贵老师的地luei!感谢七声号角*3、曲煊老师两位首富的手榴duang! 还有就是 我确实写得不好啦,非常感谢大家一直都闭眼吹我,以后会更加努力地乱搞男男男女关系的!脑花如漏勺的女孩永不认输hin 但是他俩不上炕我真滴没办法,并不是一对能被金钱收买的老男孩 第88章 夜傍江湖 简昭是个颇有佛性的好和尚,云游得多了,整个人轻飘飘的,连带着也毫不记仇,揉了揉眼睛,“师兄……他们逼我吃鸡。我都吐了好几天了。” 简昉隔着大半个院子,牛头不对马嘴地安慰道:“吃鸡?!你怎么不叫我一起吃?!” 他俩一闹腾,其他人也醒了大半,犬吠声鸡叫声人喊声响成一片。 黑店的伙计们一拥而上,恨不得把这俩午夜喧闹的和尚撕了剁馅儿,连在外面关门的伙计都冲进来捂他们的嘴。 与此同时,只听身后一声“喀拉”轻响,门被结结实实关严了。 宿羽拿手里的桌子腿敲了敲木门,眯着眼睛伸出手里的鸡腿骨头,在空中画了个圆,划了个肉香四溢的“嘘”。 不知道他有什么毒,大伙真的为之一静。 然后,宿羽拿鸡腿骨头比划了一下,猛地一掷。骨头在半空中划出个半圆,径直落进了伙计们围成的一圈里。 肉鸡们闻到同伴的香味,霎时间一阵鸡飞鸡跳;大土狗们蜂拥而上,伙计们乱成一团,宿羽把身后的门一开,打个呵欠,比手势示意大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自己大踏步走进了院中。 这个黑店也是奇了,看起来八成一张票都没撕,还把接应处选在了一座破庙的后院——并且养满了鸡。 宿羽看了一圈,没找着吴谲,喊了一声,“陛……那个谁,七岁的那个!” 简昉正搂着师弟简昭单方面地抱头痛哭,简昭忙里偷闲地从大和尚咯吱窝底下露出脸来,“那个小孩儿吗?哎,施主对不住,我把他忘了。简暝,别挖了,有人来救你了!” 宿羽一头雾水,估摸着“简暝”是吴谲给自己找的遮名布,冲着简昭指的方向狐疑地走过去。 墙角里有个小孩在专心地挖狗洞,撅着小屁股,晃来晃去,挺像破狗崽子小时候刚学会刨土的那几天。 宿羽蹲下去戳了戳小狗屁股,“那个……你谁?” 夜空中满是细碎星子,可惜谢怀没什么赏美景的兴致,继续蹲在墙头上,等了半天,终于久违地有点困,索性从怀里摸出酒壶来,打开壶盖凑到唇边,想了半天,最终只是闻了闻,又塞回去了。 他长到这么大,在酒这件事上克制自己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故而一边赞美自己的自制力,一边觉得有点苦大仇深,怪没意思。 当皇帝以来很多事情都怪没意思。比方说他喜欢战场,偏偏御驾亲征是亡国时才配有的阵仗;他喜欢仗剑行侠,但铤而走险又不大负责任,只能在这待着替宿羽善后;再比方说他认为破解大周困局的唯一路经就是击破天荒,偏偏大多数阻力要求的只是“稳当”。 他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看了看不远处的街道,嘀咕道:“还挺近。” 伙计就睡在墙下,还没察觉到西山将暮,但只听大门外一阵嘈杂,响起了尖锐的捶门声和叫喊声,“开门呐!开门!你有本事开黑店你有本事开门呐!” 那黝黑的伙计揉揉眼睛,坐起来,没明白突然之间哪来的这么多客人。 谢怀抓住墙头瓦当,飞身向下一跃落地,利利索索地把伙计拽起来,然后往他脸上啪啪地拍了一串醒神的小耳光,提点道:“接客了。” 伙计迷迷瞪瞪的,还没明白,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就被谢怀一摸胸,把那张令牌摸了出去。 谢怀把虎贲军的名声揣进怀里,接着拉开门,从往里扑着寻亲的人潮里抓了个姑娘,带笑问道:“打扰问个事儿,关你们的地方在哪?” 那姑娘乍见谢怀风骚的龙颜,第一反应是脸红,第二反应是拢头发,第三.反应是自己好几天没梳洗,大概留不下什么好桃花,最后破罐破摔道:“出门左拐一直走,有个破庙,特臭的那个就是,你闭眼闻味走就行了。” 被绑票的人关在破庙?菩萨不要面子吗? 谢怀腹诽了一路这黑店口味清奇,最后推开破庙门大喊:“阿妈!哪呢?” 宿羽的声音从枯草深处冒出来,大吼一声:“等等别过来!” 谢怀站住脚,“干嘛?你脱裤子了?咱俩谁跟谁,你什么样我没见过,还客气个什么劲?先别穿裤子,我马上过来。” 宿羽没顾得上治理自家一国之君随地开黄腔的问题,急得张开手里的床单,“陛下,你把头缩回来啊!我给你包个头巾,包个头巾别人就看不着你的白头发了。” 吴谲的脑袋伸在狗洞外头,两手使劲卡着狗洞,死活不肯收回来。 谢怀在不远处喊:“你没事吧?又挂彩了?”说着就走了过来。 身后的枯草窸窣,这下宿羽真急了,拽着吴谲的屁股往回一拽,“怎么不听话呢你——” 眼前顿时一片灯火折射大光明,宿羽和谢怀盯着那颗雪白锃亮的小光头,同时傻了。 吴谲自己捂着脑袋,又想往狗洞外面钻。 宿羽想起了简昭刚才说“简暝”——合着两天不见,小皇帝自己遁入空门了。 吴谲天性使然,对谁都不大信任,觉得“等大周那个切云侯来救我”这个愿望并没有多大的可能会实现,故而立即转投菩萨庇佑。 他和简昭胡搅蛮缠了好久,简昭不能吃鸡,正吐得七荤八素,半天才将将就就地答应他:“我师兄武功可棒了,他肯定能来救我,到时候我罩你。但是……” 吴谲摇着尾巴,没等他“但是”完,就把脑袋一送,“但是我要遁入空门,小师父来吧剃我……啊不是,渡我。” 这年头的皇帝都太能作妖,宿羽还不知道等到时候怎么跟吴谲的外公外婆交待,更不知道那二老脾气怎么样,信不信佛,杀不杀生。 宿羽当下一句话都不想说,把手里的床单条一丢,背转身蹲下,学着谢怀言简意赅,“上来,背你走。” 吴谲别无选择,瞟了一眼宿羽比锅底还黑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在羞耻之余居然有点暗爽,装模作样地捂着脑袋趴了上去。 他还没趴稳,就觉得后腰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谢怀拎着小光头的腰带,把锃光瓦亮的光头提溜在眼前,皱眉注视着,任由小光头小掌拨夜风,在空中转着圈遨游了半圈。 宿羽看着他打量吴谲,心里一突一突的,开始回忆:谢怀应该没见过吴谲或者吴谲他爹或者吴谲的画像吧? 吴谲挣脱不开,最后眼一闭,两个小手捂住光头,就当遁世了。 谢怀皱着眉打量了半晌,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就这么一小破孩还能把你骗了?宿羽你是不是缺心眼啊?” 也不知道谁缺心眼。 宿羽挠着头,尬笑了声:“谁说不是呢。” 他俩扛着小光头吴谲溜达回福来驿站,正好赶上了驿站客人们对黑店伙计们的最后一轮批.斗。 简昉靠在大门口吃鸡,简昭闻到鸡味就想吐,正扶着支漂亮的禅杖干呕。而宿羽敏锐地提问:“闻着好香,这是不是写着‘专业做鸡’的那家?” 大和尚没舍得给他吃鸡腿,但碍于面子,豪气干云地掰了个鸡脖子给他,“是啊,合着我师弟被捉去做了半个月的鸡!早知道洒家去蹭蹭这个好处!” 这群伙计们不知做了什么孽,十八个人加起来,一条舌头都没有,八成下凡前是冶铁富户们家里养的奴隶,借着铁业整顿这些年的风声鹤唳逃出来的。 逃出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大概实在维生艰难,他们硬生生地开辟出了一条收购黑店、绑票客商、把绑来的人踢到破庙去养鸡、做出成百上千只扒鸡、在九回岭一带卖得越来越火、再拿卖鸡的钱收购黑店的路。 ——至于让狗疯狂的肉包子,倒确实不是猪肉包子。这群人把“回收”的鸡骨头熬到化,掺和上白菜土豆大葱叶子,搅合搅合也有点肉馅的格调,难怪野狗趋之若鹜。 恶心是怪恶心的,但风险也是没有的,报官也是不怕的,总之整个操作过程堪称匪夷所思,可见苛政猛于虎,把人逼成什么样了。 瘦小的伙计们蹲成一排,各自抱头,被四面八方的鸡味唾沫星子淹得快窒息了。 谢怀强行从简昉怀里掰了个鸡翅给宿羽,“你们上哪去?” 这扒鸡确实好吃,所以简昉颇有意见,瞪了大吃大嚼的宿羽一眼,结果被宿羽旁边的黑衣大侠瞪了回来。 这位大侠虽然穿得粗粗拉拉挺低调,但腰里挂着的长剑显然精工不菲。简昉又想起了昨晚上此人一抬手就是四千两银票,简直豪门风范——他没敢跟隐形富豪硬杠,吞了口口水,“我跟简昭?我们还得去尉都。” 宿羽正在琢磨这大和尚会不会跟大乘教有什么关系、他能不能把吴谲交给大和尚先带着谢怀跑路,故而看起来是一副专心啃鸡翅的样。而谢怀毫无觉悟地替他问出心中所想,管天管地道:“去尉都干嘛?” “……”干卿底事!好好的一个纨绔,也太爱打听是非了! 宿羽啃完了鸡翅,也天真无邪地眨巴着大眼睛问道:“听说西域有什么大乘教,你是大乘教的吗?” 简昭干呕一声,这次简昉从鼻子孔里哼了口气,“大乘教又是什么东西?洒家没听说过。” 大堂里越来越吵,简昉把扒鸡纸包丢给宿羽,横刀“砰”地砸在了柱子上,“你们几个!” 吵闹声顿时停了,伙计们猴躯一震,抬头看他。 简昉咧开嘴,笑得十分开朗而邪恶,“洒家与师弟此去尉都,所为乃是佛家大事,可惜势单力薄,难免为人所欺,少不得想要仗个人多势众。” “久闻九回岭民风淳朴好佛,洒家这就,”他舔了舔鸡味的手指头,“这就跟几位老板提个不情之请,劳驾几位有钱的赔钱,没钱的赔人吧。” 十八双黑亮黑亮的眼睛看着他,简昭直觉师兄又要破戒,“师兄!你当心我给你告诉……” 简昉带笑横了他一眼,“大事未竟,不拘小节了。——看你们那穷酸样,大概是没钱。起来,拿上扒鸡方子,护送洒家二人尉都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1/不要对光头cp有什么期待,简昭弟弟他只是本文呕吐担当兼食品安全教育大使…… 2/鸣谢王雪琴女士客串拍门喊麦! 3/没更新,改了俩框框 第89章 金乌将堕 ———金乌将堕——— 就在小皇帝失踪的消息终于捂不住了的时候,摄政王吴行带着精兵重臣抵达了九回岭,督办搜寻事宜。 谁也没想到,吴行看脸是个奸邪之辈,行事作风却相当讲究君臣纲纪,毫无谢怀或者谢怀他爹当年“去他娘的规矩”的风采。摄政王认为,皇帝虽然可以被他坑,但一定要有皇帝,但皇帝也一定不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自己。皇帝在他手里丢了,那他也就完了——堪称老实巴交。 也就在同一天,大和尚简昉带着师弟和黑店伙计们一路北上,切云侯宿羽带着皇帝药罐子和皇帝小光头一路向西而去。 吴谲不大好伺候,走几步路就要嚷嚷脚疼让抱,宿羽习惯性地要抱,每次都被谢怀宽宏大量地接过去往肩上一扛,邀功道:“侯爷,哥哥表现好吧?” 他对“哥哥”这个身份还挺沉迷,癖好十分变态。但也没办法,宿羽总不能告诉吴谲:这人就是我们大周的皇帝。 毕竟一来吴谲是个随手坑人的主,二来谢怀现在这个癖好有点丢大周的脸。 宿羽平时对谢怀撒谎手到擒来,但那都是“我腿疼”、“我肚子饿”、“我被诈骗了你给我点钱”之类的小规模,从来没有“我去了趟北济皇宫把人家皇帝给拐了”这样的阵仗。 一个谎言接一个谎言,彻底压弯了小宿的腰,宿羽越来越觉得骑虎难下,只能等到了和阗之后好好干活,来一票大的挽回君心了。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假笑着给俩皇帝互相引荐:“小光啊,你听说过我有个做贴身侍卫的义兄吧?就是他。来,跟我一起叫哥哥。” “哥哥,这就是那个骗我玉鬼的小骗子——等、等等你先别拔剑!玉鬼被他同伙带回和阗了,我得跟他走一趟。” 谢怀一挑长眉,宿羽连忙补充道:“我休假,我养伤,我有远虑无近忧,我不着急回去!” 苦肉计假而有效,谢怀用大拇指蹭了一下薄唇,若有若无地打量了他一眼,破天荒地给自己放了假,“我护送你去。” 九回岭向西十八里,金乌将堕未堕,卡在山岭之间,前方总算又出现一间驿馆。 谢怀站住脚,好像吴谲是一包白薯似的,随手往宿羽怀里一扔,“我去开房,你拿会这个。” 切云侯的大头像贴得满陇州都是,小宿再心大也拎得清,自己不能再抛头露面了。 宿羽默默把一身鸡屎味的吴谲接了过来,光头白薯在他怀里蹭了蹭,偷看着谢怀走远了,小声说:“朕明白了,不能给别人知道朕是皇帝。——可是我没有玉鬼啊。” 宿羽面无表情,“我有。” “哪呢?”他摸了摸宿羽的袖子,又摸摸腰带,还要去摸胸口,小爪子被宿羽拍开了。 宿羽在地上蹭了蹭硌脚的靴子,“你没见我走路有点瘸吗?等到了和阗就不瘸了。” 小光头愣了足足半天,终于震惊地大喝一声,“你臭死了!” 话没说完,斜刺里冒出来一只手,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提上了肩。 谢怀拿着房间钥匙,一手扛小光头一手拉宿羽,一路把两个人带进驿站上了楼关上门,把吴谲往一桶热水里一扔,抱臂冷漠道:“你鼻炎还是脑炎,到底谁臭心里没数?自己洗澡洗衣服,明天还臭就把你剁了馅。” 吴谲正要反驳“我不会洗衣服”,谢怀又无情地补了一刀:“洗完澡吃饭,晚上自己睡,有事憋着,不许叫人。” “……” 吴行看似蛇蝎心肠,但也没敢让他皇侄自己弯腰下手穿过靴子。小皇帝没见过这种级别的心狠手辣,眼睛一抬,里面迅速地有了亮闪闪的东西滚来滚去。 谢怀理都没理,狠狠剜了他一眼,随即一挑长眉,冲宿羽勾了勾手指,抬脚就去了隔壁。 宿羽掀袍子蹲下来,正想安慰桶里浮浮沉沉白白胖胖的小光头两句,突然福至心灵地机灵了起来——谢怀最见不得人哭,不是无动于衷,估计是没看见。 眼神又不好了,脾气估计也上来了。 吴谲刚笨手笨脚地扒住木桶边,打算跟宿羽撒个娇,只见宿羽蹲都蹲下了,又突然站起来,甩下一句“听我哥的”,转身就出了门。 吴谲手一松,差点呛死。 宿羽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只见谢怀连鞋都懒得脱,枕着小臂翘着腿仰在榻上,正望着天花板发呆。 每当精力不济、或者着急上火时,他全身上下的二三百块骨头里总有哪一块悄没声儿地发出一个崩坏的信号,五感或者经脉就随之又退化一点。 短时间看,他喝点药睡一觉就能恢复;但从长久看来,一次一次的崩坏日积月累,轻微的迹象被积攒成了显而易见的江河日下,谁也不知道这副身体能不能撑到下一个昭和新年。 宿羽走到了跟前,他才听见动静,狭长贵气的眼睛不带情绪地扫了他一眼,指指桌子,“吃饭。” 桌上有面有菜有汤有饼,谢怀在边地过得堪称纸醉金迷。 宿羽试图做一个解语花弄臣,拽着他的靴子,费劲巴拉地替他脱了下来,“你不吃吗?” 谢怀仍然在发呆,“没味。” 宿羽被这一句话弄得自己不想脱鞋了,把他往里踹了踹,滚上了床,“我也觉得没味,看着是不如御膳房哈。你不在金陵吃香喝辣,怎么跑出来微服私访了?” 其实店家的手艺还行,色香味都有,鲜香的气味在屋子里飘来飘去。 宿羽突然感觉自己说错了话。 谢怀以前满大周跑着纵横捭阖,现在当个破皇帝,只能成天在皇宫里收拾烂摊子。沙场的霜天晓角似乎不是一个皇帝该向往的东西。 谢怀有好半晌没说话,宿羽有点寒毛直竖,感觉他下一刻就要发火。 林颁洛和傅为说伴君如伴虎,其实宿羽觉得不然,若要说一言一行都生怕冒犯的话,天下有情人个个都是虎。爱是缠绵,但未必不是忧惧。 谢怀突然说:“担心你。” 宿羽一时没回过神来,“啊?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谢怀坐起来打了个悠长的呵欠,信手捏了捏宿羽的耳朵,“他娘的,还以为你那爪子让北济人腌咸菜了,不是还在吗,信怎么越写越短?” 宿羽的耳朵被揪着,整张脸歪着仰面朝天,愣愣地说:“你不是嫌我废话多吗?” 谢怀还没放手,审犯人一般理直气壮道:“嫌你怎么了?我嫌你你就能少写了吗?” “……”宿羽憋了一句“你是强盗吧”在喉咙里,千言万语化成了一个字:“呸!” 谢怀漠然地接受了这句以下犯上,“啪”地拍开了宿羽的脑袋,手一抬,拉开了什么东西。 宿羽低头一看,魂飞魄散。 ——谢怀拉开了他的腰带! 不管他是要黑夜宣淫还是要检查凤体,下一步是不是要脱鞋了!宿羽并不忌讳被他看见伤口,但列位看官想一想看一看,臭鞋子里有什么!这还了得! 他的指节蹭过腰侧,宿羽这次疼得真情实感,“嘶”了一声,艰难地扯起嘴角,“你知道我找你是来干嘛的吗?” 谢怀翻了个白眼,“你除了陪.睡,找我还能有啥事?” 小宿自从九回岭一冻开了荤之后,就一睡不可收拾,但懒得动依旧懒得动。所以陪.睡这事玄乎得很,也不知道是谁陪谁。 小宿点头,“对对对,但我的目的并不单纯。” 谢怀一点都不意外,说:“还有呢?” 宿羽可怜巴巴指了指腰,好像再多说一个字就要气绝了,“我来卖个惨。前几天被人踢了一脚,现在这个疼啊……” 谢怀继续解他的腰带,脸越来越黑,“给我看看。” 宿羽大呼小叫,杀猪似的嚎,“疼!真疼!骗你我就跟你姓!一碰就疼!我这都好几天没脱衣裳睡觉了!真疼啊!” 谢怀被他叫出了一脑门汗,总算把腰带头一扔,溜达下床,摸出银筷子,夹了一筷子酱肉吃,“那侯爷打仗的时候受的伤怎么回事?不换药吗?” ……换是换的,只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宿羽结巴道:“我、我这不是卫生习惯不好吗。” 谢怀都要气笑了,“你卫生习惯不好?越扯越淡,你怎么不说我是昏君?” 宿羽蹭地坐了起来,压低了声音,“你还不是昏君?天子守国门,谁家天子跟你似的跑出来打劫黑店?脸呢?” 刚打劫了黑店的天子毫无羞耻之色,慢条斯理道:“嗬,在这等着我呢。还不是为了看你吗?” 宿羽盘腿坐在床上点头,“对啊,就在这等着你呢。还看我,你就是来督办铁业整改的吧?” 谢怀端起酱肉盘子来,就着小酒吃肉,一点愧疚心都没有,“顺便看你。” 宿羽把酒杯抢走,“铁业那么大的事儿你不管,来找我干嘛?” 谢怀大言不惭,嚼着酱肉,拿筷子尖戳空气,“我还能全管了吗?大会小会秘会开了一千八百场,有条令有法规有策略,他们照着计划书走走也就搞定九成半了,还指望我亲自念经?累死我得了。” 这倒是真的。 谢怀这一年半来干的事颇有点愧对先人,先是不要命似的把黎家为首的世家打压了下去,彻底踹瘸了自己的一条腿,紧接着,在朝中无人可用的局面下,仗着军权在手,他大摇大摆地实行了科举分科、士子分行。骈四俪六写得漂亮再也没用,各行人办各行事,农耕的历法用不着写酸诗的糊涂蛋拨算盘,收录民歌的乐府也不许被道学家打折腿跪着走。 除此之外,提六部、分君权,谢怀把大周的制度改到有事没事就开会,大事小事都让专业的人来拍板,事无巨细地把另一条腿的血肉骨骼生造了出来——总之就是让下一个坐在金銮殿上的皇帝说话再也不好使,而且必须张着俩耳朵、硬着头皮听一辈子民生疾苦的真相。 可见他爹给他的阴影真不小,他也真是个谢家人。 宿羽自从看出他转了性,就经常抱着被子傻乐打滚,非常乐观地感觉不出三五年,谢怀就能告老退堂,跟他满世界仗剑行侠去。 所以谢怀一提这一茬,他立马咧着嘴傻笑了一下,“谢怀。” 谢怀吃完一碟子酱肉,胃口也开了,竟然不计前嫌地夹起一块烙饼,“放。” 宿羽酝酿这句话酝酿得自己头皮发麻,珍之重之地小声说:“你真好。” 他有时候挺矫情,但谢怀毫不领情,啃了口烙饼,轻蔑道:“这还用你说?” 宿羽小心翼翼脱下靴子,用目光安慰了一下躺在鞋底哭叫的玉鬼,把鞋子塞进了床底下,然后他拍拍床单,“想睡我吗?” 谢怀站着吃烙饼,回答他:“一般想。” “一般想”算是说得客气了,他那张从来都恃好看而骄的脸上写着“很不想”。 宿羽恃宠而懒太久了,非常明白症结所在,很大方地说:“我自己动。” 说时迟那时快,筷子和烙饼被迅速抛弃,谢怀像闪电一样擦手脱鞋上床,“哥哥来了!” 肩窝被他的手指一推,宿羽顺势陷进了松软的被子里。 谢怀拿拇指蹭了蹭他额头上的红印,宿羽缩了缩,“都怪你,在九回岭破相了。” 那根拇指移开了,谢怀没追究这种细枝末节,笑说:“那没办法,哥哥得对你负责啊。” 宿羽当年也是有哥哥的人,一时眼前奔腾过了十几句脏话,一闭眼,索性豁出去脸不要了,“哥哥,你不要骂我,我好难受。我给你脱衣服好不好?” 眼见谢怀深吸了一口气,他稍微欠起身,拉开谢怀的腰带,又解开谢怀的领子,一边给谢怀美味的的大胸窄腰奉献了一个“啧”,一边赞美侠客装束真是江湖慷慨的馈赠。 皇帝的服制复杂得逆天而行,绦子玉带外袍中衣里三层外三层。宿羽干别的都还算手巧,解衣服绝对是他的死穴,光解开谢怀那身衣裳就得花小半个时辰,宿羽经常感觉自己是个拆包的工人,干活干得满头大汗,拆包日当午,汗滴心里苦。 宿羽在这神飞天外,谢怀的脑子也没闲着。 视野耳际的嗡鸣摇晃一刻不停,但眼前的年轻人注视着他,漆黑的瞳仁湿漉漉的,像一只跑错了山林的鹿,有无数赤子情话将言未言,是震荡人世中的岿然之山、有定之海。 他忍不住碰了一下那片柔软淡红的嘴唇,俯下身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夸我开车不河蟹车技更出众的潜台词是什么!【超市门口的购物车,空空荡荡啥也没有 and收藏249!我看谁要做这个250(没有人) 第90章 金乌将堕 耳边响起一声模糊的响动,对不大耳聪目明的谢怀来说,就像耗子嗑瓜子似的不值一听。 宿羽却猛地睁大了眼睛,一把推开了他,手忙脚乱地把床帐扯了下来,大喊道:“小、小光?!谁、谁让你进来的!” 小光头吴谲站在门口,披着张大床单,床单角滴水,他滴鼻涕,一边抽鼻子一边说:“你和你哥哥也还没睡吗?我不会洗衣服,我把衣服扔掉了。你会不会做衣服,就拿这个床单做吧?” 小孩子这玩意儿也太扯淡了吧。 宿羽叹了口气,正要说“我不会”,只觉耳边一阵风声,枕头越过他的后脑勺挟着风飞了出去,耳后一声如雷暴喝:“光着吧你!” 宿羽快被谢怀喊聋了,直到第二天都有点耳鸣,坐着骡拉的板车,一边揉耳朵一边用想象力做衣服。 谢怀叼着根草茎冷笑道:“哟,您当阿妈当到西域来了。” 宿羽狗腿地试图转移话题,“看您说的哪儿的话,母仪天下也不是这么个母法,这不是还没到西域呢吗?” 吴谲裹着宿羽从驿站窝藏出来的被子,被颠得一晃一晃,“最早要明晚才能到和阗呢。” 谢怀冲他挑了挑下巴,“到了和阗,上哪找你娘去?” 宿羽踢了谢怀一脚,吴谲却没什么反应,神色平常,“我娘死了,”他掰了掰手指,“早就死了。” 宿羽又踢了谢怀一脚,谢怀索性一伸手把他的脚腕握住了,说:“那你上哪去?” 吴谲说:“你不知道吗?有一种东西叫‘外公’。” 说得好像他外公一定会认他似的。 谢怀敷衍道:“行,有没有外公无所谓,有玉鬼就行。哎,弟,你缝完了没?” 永不服输宿小羽总算在衣服这事上认了栽,一把将棉线扯断,破罐破摔了,“你就这么凑合套着吧,啊。” 吴谲接过衣裳套上,发现宿羽可能是照着简昭的袈.裟式样缝的,他现在像一个仙风道骨的神童高僧,因为头型圆润面容白皙,还挺好看,虽然年纪小点,但从观赏角度来说,比简昭也不差。 小皇帝的审美观尚未形成,不像吴行一样挑挑拣拣。吴谲对穿什么并不是很在意,静静地转了个圈,面朝西方,像是入定了。 直到日暮时分,平坦大漠和枯干胡杨在望,吴谲才回头摇了摇快睡着了的宿羽,“你不是说今天路上没有驿馆住了吗?前面有座庙!” 他抱着大被子,跟着谢怀和宿羽走进没人的旧庙,看着谢怀踢开木板,宿羽扫除厢房,然后宿羽百无聊赖地在破败的小院里坐了半天,突然说:“不行,你得吃饭。” 吴谲兴兴头头地回过头去,发现他说的是谢怀。 谢怀对吃饭兴致缺缺,但也快无聊出花了,倒是很愿意进行一些有益身心的运动,跟在宿羽屁股后头找到了水缸、柴火和火石,又洗劫了一只巴掌大的小香炉,“嘿”了一嗓子,“香炉里头填的是小米?我怎么不知道?” 宿羽在院里架了个小炉子,拿香炉煮粥,一边扇火一边嫌弃:“你知道羊长什么样吗?人家羊不是生下来就一小块一小块的,羊还有脑袋呢。白萝卜也不是一丝一丝的,白萝卜活着的时候还有皮呢。” 谢怀拔出剑来,“我什么不知道?我还知道柴长你腿那样,我还会砍柴呢。柴不够用吧?你等着。” 他走出去七八步,又绕了回来,二话没说,“啪”的一声脆响——此人在吴谲的小光头上头呼了一巴掌! 吴谲正坐着玩袈.裟,一时僵了,愣愣地看着他。 宿羽手里的动作也停了,浑身僵得像个冬虫夏草,也愣愣地看着他。 谢大明白见收效甚微,手痒似的,“啪”的一声,又是轻轻一巴掌,“小骗子啊。” 宿羽还沉浸在震惊当中,吴谲率先反应了过来,“……啊,叫我干嘛?” 谢怀说:“嗬,您架子还挺大,叫您一声还得请旨么?捡柴这活一个人干得了吗?您指望侯爷亲自去?” 吴谲不知道捡柴是什么高级活动,居然侯爷的规格都不够,要他一个皇帝参加才能搞定,但也只好灰溜溜地耸了耸脖子,“那、那我也去?” 眼看谢怀要带着危险人物二号出门,宿羽赶紧说:“不、不用了吧?” 谢怀停住脚,半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夕阳剪出的侧颜,冷声道:“嗯?” 宿羽一个哆嗦。 昨晚上吴谲那一闹,谢怀脑门上的天子之怒瞬间腾地窜了起来,当时就要把小光头扔厨房剁馅去。 但北地山中昼夜温差极大,吴谲年纪小,容易染风寒。宿羽生怕小皇帝交待在自己手里,二话没说就把谢怀撂下,滚去了隔壁。 他把那没眼色的小光头找块干毛巾搓了搓,捂进被子里叮嘱:“陛下,好好睡一觉,很快就到和阗了。” 吴谲露了个眼睛出来,“对了,朕都忘了问你了。和阗和大周关系一般,你为什么肯送朕?” 宿羽说:“有一来有一往,慢慢地不就不那么一般了吗?” 吴谲一皱眉头,“你算计朕?” 宿羽笑了笑,“也不是。你是个孩子,我是个大人,我帮一帮你不是天经地义吗?” 吴谲还皱着眉头,这次是没听懂,“天经地义?” 宿羽说:“我不会害你的。陛下知道这个就行。” 他想拿吴谲做文章是真的,“天经地义”也是真的。宿羽肚子里还剩下一点点零星的良心,也学着林颁洛的样,分一点给老人孩子——吴谲要是再被吴行灌两年药,恐怕也就真是个傻子了。 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宿羽觉得是举手之劳,何况他和大周都不吃亏。 吴谲眨了眨眼睛,突然问:“你跟你哥哥刚才在干嘛?他为什么吼朕?” 宿羽想了想,“我跟你说,我这个哥哥吧,其实是皇帝放在我身边的眼线,我俩不是一条心。你要是在他面前露馅,大周那个皇帝明天就变成老虎精来啃你脑门了。” 小皇帝的圆眼睛一瞬不瞬,“你们不是一条心的啊?不是一条心为什么还睡一张床?” 宿羽噎了一下,“那不是、那个,公务经费紧张嘛。他没带够钱,只够开两间房。” 吴谲把被子从脸上拉下来,缓声说:“你可以跟朕睡。” 宿羽严肃道,“你可是皇帝啊。天子之尊不值钱的吗?天子卧榻容得下他人酣卧吗?” 吴谲老老实实摇头,“很值钱,容不下。” 宿羽把被子往下拉了拉,让他露出鼻子来,“那该怎么办?” 吴谲笑了笑,“朕懂了,朕不出这个门了。” 宿羽解决了小皇帝,压力巨大地返回去,上门去被大皇帝解决。 谢怀不知道从哪摸了块磨刀石出来,正霍霍磨剑,寒气四溢道:“舍得回来了?” 宿羽说:“你听我解释。” 谢怀举起剑刃来,对刀锋吹了口气,“我替你解释吧。‘小孩子嘛,虽然是个骗子,但是生了病也不好,小孩子多好玩,软软的,白白的,能举起来扔来扔去,能一张烙饼喂三天,省钱省事,多可爱啊’,是不是?” 他居然这么了解自己! 宿羽颇为惊叹,缺心眼地点点头,“陛下英明,字字属实。” 谢怀一手举剑,另一手勾勾手指头,“你过来。” 宿羽硬着头皮走过去,被他拿剑拍着脑门算账,“缺心眼吧你?当娘当上瘾了?随便捡个小玩意就当儿子养?你求求我试试,求我就准你生一个。” 当时宿羽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茬,于是试探道:“那咱俩要能混出个儿子……从哪儿生?我是没地儿生,莫非你有地儿?” 谢怀彻底毛了,直到今天半上午都没跟宿羽说过话。他刚才肯自告奋勇找水缸捡柴火,纯属于刚刚和好后的热情阶段。 破庙之外阴风阵阵,宿羽盯着那个刻薄阴恻的侧面,拉出了一个天大的明朗笑容,“嗐,多大点儿事儿,去就去呗!小光啊,你也家徒四壁的,这点活都不会干怎么行?” 吴谲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也让我去吗?” 宿羽笑得像个二百五,“听我哥的!” 吴谲坐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把宿羽的汗毛一根根地看了起来,然后起身爬过铁门槛,跌跌撞撞地跟上了走路像风的谢怀。 他们越走越远,一路把宿羽“捡粗点的”的喊声甩在了脑后。 谢怀完全把宿羽的叮嘱当耳旁风,见到什么就捡起来,往吴谲怀里一扔,自己两袖清风,仿佛纨绔游桃林——难怪捡柴这活在他这里这么高端,他一个人还干不了。 吴谲抱了一大堆柴火,走得越来越吃力,突然说:“你真的是他的哥哥吗?你们长得不像。” 谢怀又捡起一根树枝,吹笛子似的吹了声口哨,抖开沙子,“知道‘结义兄弟’吗?” 吴谲说:“我听过桃园三结义。” 谢怀笑了笑,把树枝放在吴谲怀里,“也行,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 胡杨林丛中有一具破观音的石身,石身挡住风沙,积了不少土,借此之便,那下头长出了几棵酸枣树。谢怀一会不手贱就难受,摘了两颗风干的小酸枣,顺手又摘了两颗,塞进吴谲嘴里。 吴谲还当这是李侍卫给的泡桐花蜜一样的东西,大胆嚼了嚼,还没咂摸到甘甜,已经酸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是什么啊?你不酸吗?” 谢怀拿他的床单袈.裟给他擦了擦眼泪,“我?我觉得还行,不太酸。” 吴谲默默吃光,把酸枣核吐出来,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他以前也提过你。你其实不是他哥哥吧?” 谢怀摘了一大把酸枣揣怀里,打算明天路上逗闷子玩,“你想说什么?” 香炉小米粥煮沸了,火也快熄了。宿羽半天没等到人和柴火,一掀袍子就气势汹汹跑了出去。 也不光是着急用柴火,他总觉得不太妥当。 他不放心那两个人单独待着。谢怀跟他知根知底知心,倒在其次;问题在吴谲。 作者有话要说: 小吴这么一搞 作者感觉要被打 我先溜了! 第91章 金乌将堕 宿羽不讨厌孩子,但对吴谲却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他在宫廷中浸淫日久,见多了人心难测,但就算是蛇一样的吴行和把所有人都当泥巴看的谢疆,身上也没有吴谲那一股森森的冷气。 吴谲会哭会闹,看似与平常的孩子无异,但那股冷气如影随形,就像是烙在骨头里的漠然。 吴谲方才出门前那一眼冷漠得理所应当,宿羽心里的小鼓猛地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突然觉得,除了黑店这个大岔子之外,自己几乎是被吴谲牵着走向和阗的。 尤其是在吴谲知道他是切云侯之后,好像就压根不害怕自己撇下他——毕竟宿羽确实不想把大周牵扯进这桩破事,不把吴谲安置好,西域北济两头都收不了场。而且现在情况特殊,战略所致,陇州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地盘。 这个臆测一冒头就不可抑制。就连在宗庙后山上,吴谲跟何达溪哭着说的那几句半乞求半威胁并施的话,现在想来,都很像是拖延时间,生怕虎贲军不来似的。 很难讲吴谲到底是被迫只能去和阗,还是他自己想去和阗。 但和阗国王连他这个人的存在都不知道,他干嘛那么笃定?可和阗国王是西域出了名的直肠子老实人,他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吴谲,又怎么会放任外孙在尉都被吴行灌药? 吴谲想怎么样,其实跟宿羽没关系,宿羽不想做个连对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都疑神疑鬼的人,他只想把吴谲安全放到和阗国门里,跟和阗国王打个友好往来的招呼,转头就走——大周现在经不起一点乱子,所以西域三十六国和吴谲都不能出问题。 可他如今做什么事都要牵扯一个谢怀,再牵扯一个大周,不得不疑神疑鬼。 他一路追了过去,越跑越快,直到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直跳,才猛地停下了脚步。 前面的沙地上堆着一小摞枯枝,谢怀坐在断头石观音缠满璎珞的细腰上,把手里的酸枣一粒一粒擦干净。 吴谲也捏着一颗酸枣,小小地咬了一口,又说:“我不行,这个真的好酸。” 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面对着夕阳,故而在宿羽眼中,如同两张边缘明晰的剪影,一个高挑犀利,风华已成,另一个尚且圆润幼小。 宿羽又转了个念头:自己七岁的时候在干嘛? 抓着马鬃犯熊,结果差点被战马踹死;被哥哥骗了一句,傻乎乎在家门口的杏树下头种铜钱,指望着来年能发财;还有跟邻居家的小姑娘玩,几次被母亲撞见,开玩笑说要给他订娃娃亲,宿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口气跑上了摄山栖霞寺,抱着大和尚的僧鞋不松手,“我要出家!” 吴谲也就七岁。 虽然送他到和阗去跟国王交好的打算只是顺势一推,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他确实是在算计这个七岁的小孩儿——还在怀疑这小孩儿也在算计自己。 人心都被阔大的疆域和战场搞坏了。 “哎,”宿羽喊了一句,“我做饭手艺还行啊,你俩跑这么远干嘛?” 吴谲率先回头,麻溜儿地从观音胳膊上站起来,挥动两条小短腿跑了过来,极为意味深长地一笑。 宿羽毛骨悚然,有一种不良的预感,“……你干嘛了?” 吴谲笑得见牙不见眼,“你骗我骗得开心吗?不好意思,我说漏嘴了。” 宿羽知道此说漏嘴并不是彼说漏嘴,于是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有什么好让你说漏嘴的?” “你说过,”吴谲在袈.裟上擦了擦手,“你有个老婆。” 宿羽脊梁骨上蹭地冒起一股寒气,感觉要完。 “一推就倒,见风就烧,如花似玉,闭月羞花的,老婆。” ……还有黑店缺肉吗!这有个小孩哪壶不开提哪壶! 宿羽脸上“嗵”地炸成了烟花爆竹店火灾现场,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来,“你……好大的……胆……” 吴谲回头看看,只见谢怀才刚刚慢条斯理地蹭下石观音,离这里还有好远。他把一颗酸枣放进宿羽手心里,重新摆了一下皇帝的派头,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切云侯的手背,道:“祸从口出啊,宿侯爷。” 那杀千刀的小皇帝背着手溜达走了,宿羽整个人一边牙痒一边石化,同时,还得对走近的谢怀挤出嫣然一笑:“那个……” 不管是上朝上床还是上战场,谢怀这辈子都是“万人之上”,宿羽在这方面也没什么一飞翻身的大志向,故而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上,他俩一向都很和谐。 但一个大男人在外头闯天下,自我介绍的时候总不能说“诸君好,我有家室,对方长得挺好看的,但我一般在下头。” 大周官吏都对他的地位心照不宣,宿羽只能出国显摆一下,一共就嘴贱过那么两次,暗爽过那么两次,而已。 谢怀停在他面前,黑衣衬得面孔线条冷肃,微挑的桃花眼里没有一片桃花,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面无表情地嚼酸枣。嚼完吐掉枣核,然后再往嘴里放一颗,继续嚼。 宿羽被他嚼得汗毛倒竖,终于忍不住说:“那个,说来话长……” 这次谢怀没让他长话短编,而是面无表情地开口道:“相公啊。” 相、相公?!他又看什么还魂戏了? 宿羽假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谢怀说:“听说奴家弱柳扶冬风、弱质水纤纤,让侯爷挂心得紧,时时刻刻都在担忧回家之日佳人不再,只可空对井梧阴、不对倾城貌啊。” 他一拽词宿羽就头大,何况这番艳词是用某种近乎包公审公案的口吻说出来的。 宿羽说:“倾、倾国倾城说错你了吗,惊天动地不就倾国倾城了吗?我那不是夸你雄才伟略开天辟地……” 吴谲在不远处喊:“锅里的水掉出来了!水怎么还会自己动?!怎么回事!” 谢怀喊回去:“来了!”然后把龙爪子搭在他肩上,像吴谲一样语重心长:“你可心真大,人趴志不短。那小骗子知道你是在下头趴着哼唧的那个吗?” 不知道吴谲听见了没有,宿羽:“……” 谢怀像风似的刮了过去,宿羽捂了一会脸,默默抽了自己一个“让你多嘴”的嘴巴子,腆着脸走了回去,“小米汤还行吧?水少了的话,可能有点稠,你们就当是小米粥……” 吴谲擦了擦嘴,纠正他:“是小米饭。” 谢怀靠在房梁柱子上嚼酸枣解闷,“还行,就是有股香灰味。” 宿羽说:“是吗?我尝尝。” 谢怀跟吴谲都没吭声,眼看着宿羽坐下了又弹起来,“你俩一口都没给我留!?” 吴谲可怜兮兮地抹了抹眼睛,“我还以为你真的跟大周皇帝搞在一起呢,原来你搞自己的亲哥哥。你昨天晚上说的话像话吗?还公费紧张,让你骗我。” 宿羽一抬手,“好了,你闭嘴。阿顾,你为什么也不给我留?” 谢怀对升格成了亲哥哥这事没什么意见,只抛起一颗酸枣丢进嘴里,脸上凶神恶煞地写着“让你上我”。 这次宿羽算是跟吴谲摊了一半牌,他也不忌讳了,把小光头往东厢房一扔,自己再次借“公务”之便,跑到西厢房跟心尖尖上的那个皇帝拼床去了。 大概是成竹在胸,谢怀一点都不着急铁业改革这件芝麻事,反而天马行空地正在翘着腿写信。 宿羽闭着眼睛都知道他在写什么,眼下最大的事应该日益剑拔弩张的南境海岸线。 军机处督办的大海船已经在东南海岸线外试了水,但火器火炮还没能跟得上——但就眼前军机处花样翻新的速度来看,大概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西洋人不可能对大周可能到来的新局面夹道欢庆,一方面要恩威并施,一方面消息能漏得多慢就让它漏得多慢——袁境之从没让西洋的军人下过船,现在更是一样。 宿羽试图参观一下皇帝御笔,刚蹲下一半,就被谢怀一脚踹到了一边,“边儿去。” 他还保密!还记仇! 宿羽“哼”的一声,扭头望天花板,结果半天都没等到谢怀挽留他,于是又“哼”的一声。 谢怀把信叠起来,又打开一张信纸,评论道:“哼哼小相公,猪啊?” 哼哼小相公:“……哼。” 天聊不下去,宿羽就在桌边趴了一会,转而改成到床上瘫着,瘫得十分敬业,任谁来看都要像谢怀一样夸一声:“好姿势!睡得挺死啊?” 宿羽摆摆手,“别误会,是饿死的。” 谢怀掂了掂剑,说:“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使侯爷操劳挂心,朕十分感动,稍后请这位英烈芳魂来院外一叙。” 宿羽用一声肚子的“咕噜”答应了他,琢磨了半天,感觉谢怀八成是又要跟他分析局势,不然为什么要避开小光头? 他是挺烦谢怀这种随时把天下揣肚子里的气概,但毕竟休假难得,一连两三天都腻在一块更难得。何况他还在骗谢怀,因为他只想把吴谲送到和阗,而已。 易地而处,拐了小皇帝的要是谢怀,大皇帝没准要作什么妖——所以小宿心里颇有一点点妨碍了大皇帝纵横捭阖的愧疚。 他把铁头皮一戴,拿上白纸和炭笔出门了,走到半路拐了个弯,轻轻推开东厢房的门确认了一下小皇帝睡得挺死,然后蹦跶到了院外,没走两步就把东西一扔,蹦了过去,“哪来的兔子?!” 谢怀坐在黑魆魆的胡杨林边,一簇篝火扑扑跳动,映得他就像只高挑瘦长的大漠孤鬼。 孤鬼往烤兔子上撒了点盐巴,淡然道:“朕生的。” 宿羽往地上盘腿一坐,接过两条兔子大腿,“陛下,你自己生的兔子自己不尝尝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恶趣味真的完了23333 第92章 金乌将堕 谢怀说:“虎毒不食子,这儿子没味。” 昨天他半夜还在吃酱肉,今天这还没到半夜,他那舌头就已经尝不出味了。 宿羽全当没听见“没味”俩字,啃了口流油的兔肉,烫得咧嘴,赞美道:“果然鲜香润,不愧是龙种!” “龙种”两个字压低了声音,格外体己,更加显得切云侯伶牙俐齿到了可以说书的地步。 谢怀这几天一直在忍,现在终于忍无可忍,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现在怎么这德行?” 宿羽有点惨兮兮的,捂着后脑勺,痛心疾首道:“陛下但凡多给我一个武官做,我现在也不至于这么油腻啊。” 这倒是没错,切云侯领的职务众多,但除了一个虎贲将军之外,几乎清一色地都是文职——练嘴皮子多过真刀真枪,宿羽不到三个月就把过去的小宿刨坑一埋,自觉见人说人话见人说鬼话了。 只不过他和谢怀见面没几次,才得以在他那里多保存了一年多青春笨拙的形象,现在终于露馅了。 谢怀默了一会,居然良心发现,放下扇风的小纸片,“对不住啊。” 宿羽见鬼似的盯着他,“对不住个毛?你知道我一年赚多少银子吗?别的不敢说,够买好几个你。” 谢怀琢磨着谁敢做这个卖国贼,一边从腰间摸出个虎贲军老人才认识的军用黑铁小酒壶来,抿了一口。 宿羽盯着他喝酒的嘴唇,“微臣十分喜欢陛下,但只剩九成了。” 谢怀又喝一口,宿羽说:“八成。林太医不让你喝酒。” “七成。六成。只剩一半了,你再喝一口我看看,再让你睡一次我就是猪。” 谢怀仍然没放下酒壶,大言不惭作诗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天黑该睡还得睡。” 宿羽盯着酒壶不放:“希望你下次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就这么不吉利。四成。……三成是什么概念,我要开始讨厌你了啊谢怀。” 谢怀总算认了输,把酒壶往宿羽怀里一扔,“有三成也够了,要那么多干嘛?” 宿羽不假思索地抬手抱住酒壶,“赖着你。” “赖着我有什么用?” “赖着你就能看着你,让你不许喝酒。” 谢怀生来一根反骨通天地,当即不服管教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管我呢你?” 宿羽揉着屁股,掰指头算账:“我每年过年回去三天,休假还有三天,一年六天。你少喝一口,就能多活一年;多活一年,就能多陪我六天……” 野兔的油脂滋滋作响,青烟带火直上星空,胡杨枯枝的木心烧成亮红,没一会就化作灰白。 破庙院子外那尊风化得面目全非的观音像依旧丰采照人,虽然俊美头颅不知所踪,但玉体横陈的态势相当崎岖,乍一看还挺宛转,没几个男人挡得住这个无性之神的诱惑。 谢怀喝完这口酒,吧那曲线上的风沙拍开,往观音的腰上一坐,好整以暇地听着宿羽拨算盘珠子。 “一口酒六天,十口酒俩月,一瓶酒就是一年,这买卖不划算吗?” 石观音冰凉彻骨,大漠夜风刮过庙外的胡杨林。谢怀信手捻了一指观音腰上的灰尘风沙,漫不经心道:“冷不冷?” 宿羽一下子闭了嘴,连带着把目光扎进了远方黑魆魆的大漠。 过了一会,他把手里的酒壶往手心一握,抬起两手环住了谢怀的腰,把脸埋进了他滚烫的胸口。 谢怀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怕什么?迟早的事。” 宿羽听得见他的心跳,砰,砰,每一下都是倒计时。 这个“迟早”,谢怀不当一回事,他则当成了笑话,好像嬉笑怒骂就能轻轻松松踮脚跳过滚滚大河。 可这个人永远都是一座山,山有木,木有枝,巨石永远壁立千仞,切云而出,连一丝自欺欺人的荫蔽都不屑。 他可以笑,可以盲,可以提不起长剑刀笔,可以被短短流光蹉跎磨损砸碎到神魂俱灭,但永远不会败给变幻风云长天。 宿羽闷声反驳道:“我不管。” 谢怀回手从腰后握住酒壶纤细的腰,手指微一用力,把宿羽的手从自己腰上掰了下来,同时俯下身让两人靠近,直至呼吸近得几可彼此融化。 他注视着年轻人湛亮的双目,一贯心硬如铁,没被那软软的长睫毛摧垮心志,反而捏住了宿羽的后颈,迫使他抬起头来,残忍而缓慢地提醒他:“宿羽,你别跟自己较劲。” 宿羽握着酒瓶口,无声地注视着他,也不知道是在怒视谢怀还是在怒视湛蓝澄黑的天幕夜星。 谢怀任由他看,坦坦荡荡,好像会死的不是自己一样。 写信有写信的好,至少在信里从不会吵架。而一旦朝夕相对超过两天,所有引而不发的矛盾就都冒了头。 半晌,宿羽猛地一用力,夺回了酒瓶子,同时把手里的兔子腿往地上一搁,起身拍拍屁股,转头走了,一边走一边仰脖子喝酒,走进院门之前,他顺口叮嘱道:“早点回来,明天早点走。我假快休完了,你也该回金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害有一丢丢丢丢) 第93章 和阗珈蓝 ———和阗珈蓝——— 算算路程,和阗已经不算太远,吴谲八成是在挂心这个,导致晚上没睡好,第二天一直在一边打坐一边打瞌睡,在骡拉木板车的车头上坐着,连头都没回。 那两个大人也没多精神,早上碰见了信使,把信寄出去,然后他俩一整天都没说几句话。 吴谲生性敏感,本能地逃避了这份冲突,索性一整天都没怎么跟人交流,直到西域的风越刮越干,风沙直接在他手指上剌出了一个血口子,他才借着低头的工夫,不易察觉地回了回头。 ——宿羽和他的“结义哥哥”一人叼着一根没滋没味的草茎,枕着手臂仰躺在板车上,姿势一模一样,谁都没睡着,也谁都没注意他。那两个人一个柔和一个锋利,平时有贫不完的话,此刻却不约而同,定定注视着千里浩荡暮色。 宿羽酒量差,但喝起来往往当时没什么反应,酒劲格外绵长,常常第二天还晕乎着。昨晚上灌了小半瓶,现在已经开始有点迷糊,他像大懒猫李侍卫一样,拢拳打了个呵欠,然后放下手,手背正好靠到了谢怀的腕骨,随即怕冷似的,往他手心里蹭了蹭。 就好像谢怀是一团火。 谢怀的体温比常人高得多,吴谲昨天就发现了。 吴谲视线的余光扫到谢怀脸上,只见他把手一翻,摸出个酒壶来,捏开瓶口,倒转过来晃了晃,只滴出一滴酒液来。 呵欠会传染,他索性把酒瓶子揣了回去,也打了个呵欠。倦意上脸,深刻的五官表面迅速蒙上了一层肃然。 吴谲收回视线,拿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眼皮。 那一指的功用类似夫子的戒尺,只不过后者用来诫人自省,吴谲的手指用来营造一个随心所欲的自己。 就像集市上演剧的伶人一样,吴谲眼中的半片阴郁转眼之间不翼而飞,小皇帝重新挂上了无畏无惧的天真神情,好像几息之前的异色根本没出现过一样。 他又看了好半天殷红的落霞,终于回过头,一手一个地把他俩晃起来:“西域到了!” 宿羽一下子坐了起来,谢怀也慢腾腾地坐直了。 越过小光头的肩膀,和阗国门在望,流云如被罡风拨动的城墙,沉默流动,沉默伫立,在黄沙千里外投下万片阴翳。 西域三十六国,和阗为最东。这个在传说中浸满鲜花甜酒和佛经燕乐的国度如枝蔓如落叶更如尉都的秋声,打着旋儿撕撕扯扯地卷进了车轮。 宿羽又打了个呵欠,终于打起精神来,“你该走了吧?” 吴谲默了一会,猛地往前一扑,试图挂在他腰上,“不行,你得送我进去!” 谢怀这一整天补觉补得不错,现在眼疾手快,飞速地把他从宿羽腰上拎开了,“废话,他的玉鬼呢?” 吴谲改抱宿羽的小腿,“就是,玉鬼还没还你呢!” 宿羽做贼久了,昨晚还喝了酒,差点就忘了这茬,还正在神飞天外地想现在就把吴谲这尊佛请下车去挥手送别,当即干笑了两声,“进城进城。” 和阗比九回岭热闹得多,尤其是夜晚,香花夹道,灯火阑珊,空气中飘满酒香、乐声和禅音。 宿羽一路目不暇接,借着酒劲犯蠢,嘴都没合上,从金发舞女挂满宝石璎珞的手臂、白衣僧人飞满青烟香气的马车中穿行而过,半天才想起拿胳膊肘怼了下谢怀,手动把不愉快翻了篇,“哥哥,你怎么不惊讶啊?” 谢怀把碎银子弹起来,顺手丢给了驿馆的伙计,“见识短了吧,哥哥什么没见过。” 宿羽拉着小光头,跟在他屁股后头上楼,婆婆妈妈道:“你来过和阗?” 谢怀无儿一身轻,背着手握着剑,仙风道骨的,“崇拜坏了吧,哥哥哪儿没去过。” ……他怎么这么有病! 宿羽叮叮咣咣地换衣裳,用冷水拍了半天发烫的脸,最后要了一堆零嘴摆在谢怀屋里,叉着腰指点道:“你知道你是个皇帝吧?长点心别乱跑,我去去就回,等我扔了小光头带玉鬼回来,咱俩出去玩去。” 谢怀在零嘴碟子里挑食,懒洋洋地拖长嗓子,“啊。” 皇帝架子大,侯爷有眼色,自觉把这个当答应的意思,转身抓了把碎银子,把小光头夹起来,出门买了件新衣裳套上,雇辆马车,一溜烟地把小皇帝带到了大乘寺。 佛寺门外绿荫浓浓,菩提青叶的香气一阵阵地降下凡尘,白衣的僧人握着经书走来走去,僧鞋磨过石板地,衬得夜晚在此处格外静谧。 他把吴谲放在地上,摆手道:“去吧。” 吴谲说:“就这样?” 宿羽托着腮说:“陛下,我再送就不合适了。而且,”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连头发都没了,我哪敢跟你外公亲自交待去?” 他在人声鼎沸的欲望里浸了一年半,自然而然地把良知扔到了耳后。而大漠的景色干净又阔朗,“拿吴谲做文章”这事被衬得格外脏,那点跟国王碰个头交个好的蝇头小利跟“替谢怀积点德”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吴谲笑了一下,移开目光。 大乘寺外响起一阵诵经声和人声杂乱,不知道是什么西域风俗。 宿羽低头坐在车辕上脱鞋,“走吧,陛下,有缘再会。” 吴谲慢条斯理起来,跟谢怀偶尔老谋深算的风采也有一拼,再加上一颗貌似顿悟的光头,他看起来非常高深莫测,除了不够丧之外,甚至可以说是神似神棍谢疆了。 小皇帝拢着白衣广袖上的金丝边,把视线从马车后收了回来,轻声说:“侯爷,看来现在说再会,还有点早。” 第94章 和阗珈蓝 宿羽刚把靴子拔下来,还没来得及问他打什么禅语,就只听身后一片人声熙攘拥了过来,有个苍老的声音颤颤巍巍喊道:“是寡人的小阿谲吗?” 吴谲一下子变了脸,天真璀璨脆生生地叫道:“外公!” 飞花从空中洒下,金碧辉煌的车架行到眼前,僧人们各自行礼,“参见国王。” 那发丝银白的老人动作出奇利索,三步两步抢下了车,一把将吴谲抱了起来,颤着手摸了把小光头,“你就是阿谲?谁剃的?剃得好!有佛相!” 和阗国王的发际处箍着一道金丝冠,看着格外富贵逼人,也格外硌得慌——但吴谲知道有人吃他这套,在和阗国王怀里亲亲热热地抱了一下,还蹭了蹭国王的额头,奶声奶气道:“您就是我的外公吗?” ……“我外公不知道有我”?! 宿羽还维持着脱鞋的姿势,盯着撒谎撒了一路的吴谲。 自己被他算计惨了,他压根就是故意来和阗的吧!? 防备他算是防备对了,这小皇帝果然不同凡响,一路牵着宿羽的鼻子,把他和—— 宿羽突然想起了驿馆里事关重大的谢怀,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手一松,靴底的玉鬼滑了出来,眼看就要砸下地,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两指捏着玉鬼,把玉鬼拎到了宿羽鼻子跟前,没动。 宿羽抬起眼,只见一侠客装束的高个纨绔正在他眼前杵着,但长剑不知所踪,身后跟着一水儿的和阗侍卫,显然皇帝的排场已经恢复了。 小宿才出这么一会门,谢怀在和阗又登基了! 谢鸾在信号弹这事上相当上心,恨不得把一颗小球用出花来,一天一道新用途,前脚把信号弹应用进了虎贲暗线,后脚又令沿途军驿见信即报,不同次序用不同颜色,以色彩估算距离——谢鸾用一颗颗小火球,把无形的长城铺到了全境,一点风吹草动都在透明天幕下无所遁形。 不知道是不是某燕姓野狐岭一霸提供的灵感,因为这俨然是把军驿当烽火台用的架势。 切云侯确实命不如人,赶上了前脚没赶上后脚,不知道虎贲暗线的一举一动都在军机处掌中,不是一人之嘴能瞒得住的。 他的义兄三伦倒没卖他,替他把拐皇帝的事捂得严严实实,金陵的军机处也确实一头雾水。 太子拿着信纸上了未央殿,不嫌丑地抱着狗子和他大哥面面相觑了好半天,没懂虎贲暗线不好好埋伏,跑九回岭宗庙去干嘛。 暗线本来就容易出问题,谢怀当时满脑袋都是挂印出差找侯爷探病的念头,压根没当回事;等到一见宿羽被困黑店,心里就“嗬”的一声,茅塞顿开了。 不仅茅塞顿开,他还想瞅瞅小宿能编出什么花来。 和阗国王见马车跟前的俩人像洋人卖的雕塑,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那玉鬼,“这玉成色……一般啊。陛下,回头去我们的玉场里挑吧。” 对和阗人来说,这玉的成色用“一般”来评价,可以说是相当客气了。 谢怀也不嫌丢人,张嘴胡说道:“可不是么,要不朕能舍得给他?” 他收回视线,宿羽依旧僵着。 谢怀背着一只手,冷冷看着坐在车头上的人,“我说你能把它藏哪呢——欺负我鼻子不好使是吧?” 人红是非多,大钱不好赚。算计切云侯的人前仆后继,一个接一个地把他当猴耍。他这边还在愧疚自己挡了皇帝纵横捭阖的路,皇帝早把他往地上一扔,把他当座桥,装瞎卖傻地踩过去了。 宿羽麻木地试图挽回君心:“真的没味儿。陛下,我每天都洗脚。” 和阗是个小国家,仰赖天生天养的美玉和良马,人民安佛乐生,日子过得醉生梦死,不遵礼教,故而也不像大周和北济那样一入夜就万籁无声,反而还把好事都放到晚上做,白天街上鸦雀无声,全国都在睡大觉。 和阗国王暗中心心念念了好多年的小外孙终于回銮,这夜和阗王宫灯火通明,欢庆不断,直到半夜,窗外都响满笙歌,酷夏的香花和烈酒挟着火红的风烟,一阵一阵地往窗户里窜。 宿羽跪在床角,“哥哥,我错了。” 谢怀在桌边翘腿坐着,就着灯火写信,头都不抬,公事公办的口吻像活了吴行,“朕没有你这样的弟弟,爱卿莫口出狂言。哪儿错了?” 宿羽感觉他就差吐信子了,低头沉痛道:“臣领旨。末将不该把养伤当做机会,不该去北济。” 谢怀写完一封信,随手往旁边一扣,又拈起一张信纸来,慢悠悠说:“不许卖惨。” 宿羽说:“你才卖呢。你干嘛不早说?” 桌上的琉璃盘里瓜果点心满满当当,被金黄的琉璃灯照得格外诱人。谢怀挑了颗青提子,抛向床上跪着的罪臣,那宿醉未醒的小子张嘴接住,完全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架势,一口吞了。 他打量了小宿一会,突然笑了:“你好像确实点背啊,宿羽。” 宿羽说:“啊?我又没赶上啥?” 热浪一阵阵扑进来,侍者端进降温的冰盆来,谢怀等他们退出去,便起身稍一检查窗外,合上了木窗,“我见过和阗。” 和阗王后体弱,故而国王膝下无子,等到了年过不惑,便再也不抱希望。就在同一年,他和王后到大乘寺听高僧讲经,菩提树下冥然响起一声婴儿的啼哭。 国王拨开草叶,一看就乐了。 那天赐的女婴裹着一身宝石熠熠的袈.裟,发丝银白,和他如出一辙,正蹬着小腿要人抱。 珈蓝天女笃信佛陀,从小就寺院王宫两处跑,长到十五岁那年,索性一翻亮闪闪的绿裙子,带着一串清脆的铃铛声飞身坐上了马车顶,拈着一片菩提叶,吹起轻柔俏丽的小调,跟着使团去北济传经去了。 没过两个月,北济传回消息,使团居住的院落起火,一个人都没剩下。 国王在佛堂里消沉了三四年,有一天好不容易出来散步,随手拆开一封黑乌鸦叼来的火漆信,里面孩童的笔迹稚嫩工整,“外公,等阿谲长大,带珈蓝回家。” 捧在指头上的小女儿被北济人坑成这样,国王气得差点立即发兵去以卵击石,盔甲都穿好了,第二封信又到了。 里面是一片枯干的菩提叶,珈蓝的字迹仍旧稳实清丽,只有六个字:“入红尘,渡一人。” 国王不想知道吴微是什么货色,竟然能让珈蓝心甘情愿地在一座塔里坐了四年。 但珈蓝说渡,那就渡。 据国王说,开头那封信是吴谲刚学会写字和寄信时闹着玩的,后来虽然被珈蓝骂了一顿,但吴谲天天闷在塔里读死书,一有话说就憋不住了,每天趁着珈蓝打坐、吴微不在,他把合纵连横的设想用木炭笔一笔一划地交送给外公。 废物吴微大概从来不知道他生出的儿子居然能如此雄才伟略,国王起初也觉得是小孩子话,但时间长了,才咂摸出味来。 这孩子是个神童,每一条计谋都有来有去,从联合三十六国抬高铁价、架空北济国库的试验看来,吴谲似乎足够挟制吴行。 北济小皇子坑自己的国家坑得风生水起,但没想到他那父皇实在是个不能用的队友,来找珈蓝说了会话,袍子上沾着吴谲练字的纸就出了门。 一夕之间,塔倒人没,音书断绝。国王再次在佛堂里枯坐了数月,等来了小皇帝登基的消息。 吴行手段霹雳,这次连杀千刀的吴微也死了,阿谲再也没来过一封信。 王后病逝,国王换上布衣,遮住白发,从大乘寺的后门出去,钻进马车,一路向东南而去。 去年暮春的时候,谢怀打开未央殿的门,暗中接待了和阗国王。 未央殿外铁马琮琮,殿内静无风声,银发的老人把一只尺许宽的琉璃盒子打开,花香禅味顿时腾起来,还有一只五彩斑斓的蜂鸟在牙签粗细的“街道房舍”中穿行——原来里面是微缩的整个和阗。 连谢疆都收起了黑骨折扇,点了点吝啬的头,“是个好地方。” 开战以来,北济一日日扩张,日渐爪牙锋利。三十六国的国王们脑子不傻,独善其身这等美事并不靠谱。 但国与国之间只讲实实在在的利益,这种虚无缥缈的合作意愿连谢鸾都糊弄不过去,对谢怀谢疆这样的老狐狸来说,更是没什么可信度。 和阗国王拢了拢银白褪去、逐渐发灰的发丝,缓缓说:“寡人的珈蓝,是神赐之迹,死而未灭。陛下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不管以卵击石是什么下场,他知道吴谲想回和阗,所以一定要为阿谲清出一条康庄大道。 从那之后,来自西域的良马铁骑渐渐在大周军中不再鲜见,大周的港口上也堆出了小堆小堆的货物,那是来自西域的美玉和宝石;和阗的僧人们率先拿到了大周的通关文牒,一批批地往尉都去传扬佛法,有的回来了,有的没有。 宿羽跪在床上翻了半天因果关系,突然灵光一闪,“简昉简昭那俩大和尚还说什么没听过大乘教,那不是扯淡吗?他们就是去刺探消息的吧?!” 谢怀不知道从哪弄了条滋滋冒油的烤羊排,啃得正香,并没有允许小宿跟他套近乎,“继续反省。” 宿羽咽了口口水,“……我饿了。” 谢怀冷漠无情,“哦。” 宿羽完全没当回事,爬下床去,就着他的手啃了一口,“你怎么那么大胆子,不怕和阗人虎狼之心吗?” 谢怀继续冷漠无情,把羊排往他脸上招呼着拍,翻旧账道:“问你自己。那小狼崽子你还喂得挺上心是吧?” 西域人确实会吃,羊排又嫩又香,宿羽索性直面“打击”,一口叼住羊排骨条拽了过来,“要不是为了跟你搞来搞去,谁闲着没事想喂他呀?”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大噶的评论!抱着枕头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把狗子压成狗饼子! 但是 不要爱谢疆 不然他会作死 也不要爱小吴 不然他会黑化 更不要爱简昭 他会吐 站稳汤姆苏大男主戏不动摇!【我第一个动摇了 第95章 和阗珈蓝 谢怀“嗤”的一声,显然对那天因为吴谲而只搞到了一半的搞来搞去意见很大。宿羽继续问道:“你调兵没有?” 他调没调兵无关紧要,因为和阗人只看见他的虚虚实实。 和阗跟大周暗中交好,但说到底,和阗也未必干净。就宿羽所知,三十六国都有谢鸾安插的眼线。大周的小太子想得到,北济的摄政王和和阗的老国王也都想得到。 谢怀到了和阗的风声最多能安静一天半,只能速战速决赶紧离开,不然宿羽刚才也不会火急火燎地放下吴谲就要走。 但谢怀偏偏最憎恶被时势推着走,别人是时势造英雄,他是英雄造时势。宿羽前脚出门,后脚谢怀就嚼着干果下了楼,拿一锭银子雇人来王宫送了个信。 大尾巴狼多年不出山,甫一上场还挺唬人,好像他真是心血来潮来进行国事访问的——虽然确实有那么点想一出是一出的意思,他撇下朝廷去陇州本来就做得不大厚道,眼下又把宿羽连蒙带骗拐到了和阗,可以说是一连串的想一出是一出。 国王被“周帝驾临”的消息拍了一脸猝不及防,拍马出来接,谢怀正在驿馆楼下听曲儿,几千两的银票砸进场子打了水漂,还多管闲事道:“仁兄也坐会?” 老国王吃了多年的斋,头一次破戒,陪谢怀在小驿馆外头看了好半天的绿萝蜂腰,还被他三言两语敲了一笔,一头雾水地答应他回头就送一批舞师乐师到大周乐府移风俗洗眼睛去。至于这位哥哥是来出访的还是遛弯的,由于那德性太过气定神闲,他想都没想。 直到刚才,那殷勤好客的老国王还在问谢怀:“贵国来多少朋友呀?寡人好划块地给你们扎营呀,我们和阗的美酒也要醒一醒才甘甜。贤弟,你来也不说一声。我们和阗把你当朋友,可你真把我们和阗当友邦了吗?” 西域民风淳朴,宿羽感觉老国王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老实人,但谢怀居然真刀真枪地筹备上了,“兵?调了啊。” 宿羽今天被他骂得有点缺心眼,啃着烤羊腿说:“什么时候?” 谢怀阴阴一笑,没说话。 宿羽打了个激灵,“那、那天晚上?小光头撞破咱俩那个……的时候?” 谢怀摸了摸嘴唇,冷笑道:“陇州军一到,老子搞死他。” ……他倒是有好一阵没这么狠过了,宿羽有好半天没说话,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有病吧?陇州军?” 李昙手底下的陇州军倒是挺好用,但是小小和阗恐怕放都放不下这支大军。 谢怀大言不惭道:“对啊。还有虎贲军,估计快到和阗了。”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铁业改革一完,就一鼓作气把陇青二军和虎贲军倒出锅,把干干净净的陇青二州从北济人手里抢回来。算算日子,宿羽这几天出发回营,刚好赶得上。 所以谢怀这兵调得有点早,可以高瞻远瞩抢占先机。方位也没问题,虎贲军居西域三十六国、陇州军居梁州北边境,刚好是一个糖包一样的夹角,可以高瞻远瞩地打个先锋,让北济人措手不及。再加上吴谲这股好死不死的小东风,这次打北济收二州可谓是天时地利与人和,可见他是早就想好了,可以说是把宿羽玩得滴水不漏。 总而言之,谢怀的调令之中个人风格明显,稳妥之中隐隐带有疯狗之气,怎么看都优秀得过于晃眼——但也怎么看都怎么像是把切云侯该干的活干了。 宿羽吃不下羊排了,“……陛下,我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是你最宠爱的虎贲军主帅吗?” 谢怀大手一挥,“说重点。” 宿羽悲愤道:“这还不是重点吗?!” 谢怀又抽出张纸来,按照地理方位写下了“大周”、“西域”和“北济”六个字,又在中间写了个“吴谲”的“谲”,在小皇帝的名字上画了个圈,“他到底想干嘛?” 老国王把吴谲当翅膀底下的小鸽子看,宿羽这一路把小皇帝的心机城府都看在眼中,怕都来不及,实在是没有那个柔情了。 刚到明光宫时,宿羽把他当成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揣测。一路上半含私心地护送他的时候,宿羽只有一点怀疑,因为总觉得这孩子有点过分早熟。 而现在,宿羽倾向于把他往坏处想。 把他和谢怀所知的东西连起来看,北济的国库被吴谲一手掏空,和阗的国王对他死心塌地,若说他是心向和阗的,似乎没错;但他一举一动之间,和阗其实全没吃到什么好处,依然是个乐不思进取的人间天堂。 白银尽数流到了大周的奸商手里,而那些奸商被北济生意吃得死死的,几乎是一个悬空的银库,就等有缘人一张口吃下肚。 和吴谲比起来,长相像蛇的吴行其实可能是头小绵羊。 幸而他羽翼未丰,眼下手中无刀。 宿羽揉了揉眉心,“他想干嘛?他想报复吴行吧。” 谢怀拿拇指轻轻蹭了下宿羽的嘴角,然后发现那隐约的颜色不是烤羊排的酱汁,而是淤青还没散。 他收回手去,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唇,“我看不止。” 吴谲在和阗坐着,可以借着大周和西域三十六国的手除掉吴行,然后自己回去荣登真正的帝位——那些摇摇摆摆买个官做的新世家毫无根基,和阗又没什么主见,到时候他可以一统空前辽阔的疆域,是名副其实的天下之王。 宿羽因为少一手消息,一路上还有点把吴谲低看的闲心逸致,而谢怀大概居高临下地看出了高处不胜寒之感。“身居高位”者各有出路,他自己变成一个不问明日朝阳的活靶子,他的父亲选择同流合污,吴行披着狼皮做帝国的头羊,而吴谲坐在塔中,意图透过早已寂灭的“珈蓝”二字,把天下翻覆于股掌之中。 金塔中扭曲的志向飘向未被渡化的红尘,未曾落地便振翅一抖,即将在大陆三国上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 纸上谢怀的字迹依旧嚣张凌厉,甚至比一年半前写于金陵城外的“虎贲需来”更多一分纵横孤勇之气,那全是日积月累的思虑威势在人心上的投影。 宿羽的目光被粘在了“大周”二字上,问道:“那你还要现在起兵吗?” 明知故问,谢怀已经都把虎贲军调来了,显然不仅是起兵,而且是立即就要起兵,收回陇青二州,将吴行押于马下,言下之意,是要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归政”的新帝座下有自己的一份力量钳制。 他继续问:“那以后呢?养虎为患,你不怕?” 室内绿琉璃灯中火光摇曳,谢怀盯着映在宿羽眉心的火光,说:“你信他吗?” 宿羽稍微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除了我们自己,我不信任何人。” 谢怀笑了笑,“我也不信,可是大周等不及。难得有一日可堪纵横,你我难道还去徐徐图之么?” 已至夏暮,梁州静无人气,南境上瘟疫喧腾,西洋的枪炮停在国土边缘外的大海上,每逢海风吹黑暮色,就穿破海浪,静静逡巡。 陇青二州连着西域三十六国,算是大周最牢固的后补力量,却一直来来回回摇摆不定,良马榴花从未顺畅南下,连传扬佛经的大和尚们都走不顺那条路。 大周和谢怀的命格似乎有相似之处,风华绝代后面紧跟着的不是天地与立,而是风烛残年。 等不及,便不等,眼前可以做的所有事情都放手去做,补救的法子总会有——就算是天漏了,也有一个女娲踏遍洪荒找到了五彩石。 远处的喧嚣腾到上空,窗下有草蛩低低叫了一声,宿羽推门出去,只见阔大的宫道上只有一个绿眼珠的小宫女端着残羹冷炙路过。宿羽问:“怎么没见几个人?” 小宫女笑道:“阖宫都和小王孙在宴飨呢。” 宿羽长长地出了口气,感觉那种熟悉的、纵横捭阖、人人皆可疑的疲惫感又再次笼罩在了头顶。 没等北济的眼线察觉,大周和北济在和阗毫无先兆地签下了合战协定。 北济那位摄政王大概想不到,大周和和阗比吴微还疯,居然能把自家的大门一开,把吴谲那条毫无人性的小狼放进了门。 一天之后,虎贲军和陇州军同时在夜雾中抵达了陇州边境,从和阗看去,几里之外的夜色中簇地跃起了一点火红的星光,紧接着,浅蓝、苔绿、鹅黄的明星自百里之外的陇州东境渐次逶迤而来。 白月上中天,和阗城墙上响彻琉璃灯火碰撞酒杯的清脆声音,暗红的透明酒液在白玉杯中摇晃。谢怀、老国王和吴谲隔着长桌点了点杯底,权做碰过了杯,同时,长空之中又是一簇明紫色的信号亮了起来。 谢怀眯着眼看了一会,宿羽持刀立在他身侧,也没吭声,目光紧紧盯着天空中,直到第二簇明紫升了上去,才松了口气,低声说:“双紫信。” 两次紫信在满天乱飞的信号中不算显眼,但那是谢疆的暗语。仔细算来,他大概已经抵达了九回岭一带。 这就是谢怀的后着——吴谲一登基,双脚就踩着北济和西域三十六国两块大肥羊,难保他不会狮子大开口,再次南下攻周。 谢怀要仿照前朝古制,在西域立个大司马。在吴谲回到尉都、连横完成之前,至少还要小半个月,在这小半个月中间,大周至少把一半的西域国权制衡住,三十六国就算稳了。 这活要胆色要计谋,还得要谁都不敢动他一指头的贵胄身份,放眼全大周,也就只有袁境之和谢疆、谢鸾了。 娇滴滴的袁六、有心上人的谢鸾和丧里丧气的谢疆,谢怀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坑那个看起来比较无所谓的嫡亲弟弟。 大司马既然已经在来的路上,这一仗就确实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共襄盛举其实只是时间问题。 谢怀稍一颔首,宿羽一得此令,右手一翻,一簇象征着天子传令的银白明星无声地跳上了星空。与那些单纯示警的信号不同,银星拖着璀璨长尾,闪烁飘荡着铺挂在天幕上,仿若一束恒长得多的流星。 伴随着“银流星”悬挂起来,城墙缓慢地开始了有节律的震动,虎贲军开始了进攻。 宿羽并拢食指和中指,随意点了几个手势,做了只有虎贲军中人才能看懂的暗语:“留守护卫,我去阵前。” 二十名刚调来的虎贲军暗线精兵立在谢怀身后点了点头,谢怀的白玉杯沾了沾唇,侧头道:“侯爷当心。” 他抿了抿嘴,没能抿住一丝笑意,上前去接过了那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然后把白玉杯交了回去,低声说:“臣领旨。” 第96章 和阗珈蓝 宿羽抿了抿嘴,没能抿住一丝笑意,上前去接过了那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然后把白玉杯交了回去,低声说:“臣领旨。” 西域人不大好男风,说时迟那时快,老国王抬手就一捂眼睛保护视力。谢怀也觉得怪没面子的,望天干咳了一声:“……世风日下!” 宿羽抬脚就往城下走去,没走两步就停住了,无奈道:“陛下做什么?” 吴谲完全把“天子之尊很值钱”当说过就忘的屁话,此时正抱着他的腿不撒手,艰难地仰着脸,圆眼睛在“银流星”的光华照耀下亮得几可映人,“宿侯爷,你要去打仗?” 宿羽说:“那底下是末将的兵啊。” 吴谲说:“那你能帮朕一个忙吗?” 他最近都没这么客气过,宿羽受宠若惊,“是什么?” “是……”吴谲咬了咬下唇,“别杀朕的皇叔。” 宿羽低头看着他,吴谲抬头仰望宿羽,一脸天真无辜。有那么一晃神的时间,宿羽差点以为他是真的宅心仁厚。 ——潜台词明明是“朕要亲手处理他。” 宿羽庆幸自己没有真的利用过他,也庆幸那个人心险恶的念头停留于想想而已,更庆幸谢怀帮他平平稳稳地把吴谲送到了和阗。 他答应道:“好。” 吴谲又有点傻,“我也想去,我还没见过打仗呢。” 宿羽笑了笑,“陛下放手吧,等陛下长大了,自然就能上战场了。” 吴谲说:“到时候你就从战场上下来了吗?” 这是什么话? 宿羽总算明白谢怀管东管西的时候简昉在想什么了:干卿底事! 吴谲在金塔中读死书读成了算计人的天才,但在真实的世界面前,也确实有几分喝药喝坏了脑子的阵仗——就比如“我不会洗衣服,我把衣服扔了”。 从今以后,大千世界够他喝一壶的,希望他酒量好。 宿羽好脾气道:“等陛下能上战场了,末将早就年过不惑,该退隐山林了——也算是吧。” 吴谲“唔”了一声,“可我好想跟你一起去啊,我还没见过打仗呢。” 吴行干的好事,这车轱辘话又说回来了。 谢怀只想趁宿羽不在,偷偷喝个小酒,结果被小光头烦得不堪其扰,索性把酒杯一搁站了起来,提着吴谲的领子往他乐天派的外公怀里一扔,然后大踏步走回来,提着宿羽的领子下城墙,“朕的虎贲军能被你婆妈死,我还是打仗去吧。” 这次换宿羽说车轱辘话,一边上马一边开心,“真的吗?你真的跟我去吗?” 谢怀长叹口气,抽出长剑来,一马当先地窜了出去,嗖地没入了虎贲黑雾。 数息之后,只听一声刺破苍穹的怒吼:“谁让你们摆这破阵的!那谁,你他娘的给我过来!前锋是这么打的吗?!” 反正宿羽不管摆什么阵型他都能挑出一堆刺,往常都是事后写信挑刺,当面交涉这还是头一回。宿羽借着酒劲,屁颠屁颠地催马溜达了过去,一路喊着“大家让一让让我先过去”钻进了深处,“陛下您吩咐,末将听着呐。” ……这脾气也太好了,可以说是不挨骂就皮痒。 谢怀的掌控欲彻底被憋了回去,挥挥长剑,“就这样吧,滚。” 那群找回了瑟瑟发抖感觉的鹌鹑兵们顿时作鸟兽散,按照原定阵型向前推去。 人海如漆黑的潮水,随着阵势曲折向前。 这次谢怀没有打头阵,宿羽也没有。 军制改了多年,早就已经改成了有没有主帅都是一个样的地步,只要人心齐整,随便抓出几个人来都可堪大用。 宿羽踩着谢怀的脚印走上同一个位置,越来越懂谢怀那种只在虎贲军面前要面子的作风从何而来。自己亲手浇灌出来的一棵参天大树在眼前伫立,越是亲近,竟然会越有高山仰止之感。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送回一阵尖锐嘈杂,随即响起一浪又一浪声势浩大的欢呼,五光十色的信号陡然冲上了天。 还没顾得上揣测那是什么意思,宿羽只觉得脸颊旁边一凉——飞奔回来的三伦手里还拿着剑,不管不顾地飞身从马背上跳了过来,抱着宿羽的小脑袋“叭”地狠狠亲了一口,眉飞色舞道:“陇青二州回来了!头儿,咱们大周的国土光复了!” 宿羽还没说什么,谢怀已经把他提溜了过去,凉丝丝道:“我看你的钱袋子是不想光复了。” 三伦整个人都在手舞足蹈,当时什么都顾不上了,亲不着宿羽也要亲别人,现在就算是给他个北济人他都能亲个昏天黑地——谢怀自以为震慑力卓绝,当即挡都没挡,被三伦口水沫子飞溅地“叭”了一串满脸铁青。 谢怀这辈子都没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当时就愣了。宿羽也愣了,半天之后,他气得一脚踹了出去:“谁让你亲他了?!” 三伦一点不良反应都没有,被宿羽一脚踹到了马背上,他飞也似的闯进人海,欢呼着亲别人去了。 队列前方再次“轰”的一声吵闹,宿羽一头雾水地勒住马,听着前面的鹌鹑兵们恢复狗胆包天,再次在异国他乡开起了赌坊,“开局开局,买定离手!你看侯爷那一脚牛逼成啥样了?我觉得我能翻盘,我八钱银子押陛下不在上头!” “侯爷为什么牛逼,还不是因为陛下用不着动手了?‘一人之下’听说过吗?傻逼,我押陛下在上。” “都让一让,让三哥先说!” 赌.王三伦横冲直撞一番,可能是终于醒了,最终没敢在燕燕身上瞎亲,声音从大老远的人海深处传过来,“你们他娘的能小点声么,郡主在这呢!” 郡主可是个小姑娘,抠脚大汉们自觉有辱斯文,为之一静,只有个不要脸的问道:“我有肉,郡主有□□吗?” 片刻之后,燕燕的声音也飘了起来,“陛下在下。” 知情人的□□一落,赌徒们一半欢欣雀跃一半难以置信,但还是人为财死地争前恐后了起来,“给我押!八两金押陛下在下!” 紧接着,只听燕燕拍了板,“都押完了?好,我看看我还有多少,”顿一顿,“五十两,全给我押宿羽在下。是这么玩的吗三哥?” 三伦全当耳边一片哭嚎是刮风,慈爱道:“是是是。” 宿羽面无表情地说:“禁赌势在必行。陛下是不是该给金陵写信了。” 谢怀点了点头,十分凝重,屏住了气,猛地脱手,隔空把长剑甩了过去。那长剑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凌厉的圆弧,正正好好落到燕燕怀里,他冷笑了一声:“差不多行了,都闭嘴。” 赌场霎时一片寂静,宿羽有人撑腰,顿时昂首挺胸恨不得“哼”一声,而燕燕把脖子一缩,感觉自己要在这把大宝剑的注视下写检讨了。 谢怀接着说:“替朕押上。赚不到四千两,挂印嫁人去吧。” 燕燕说:“……啊?” 宿羽抬手就拔刀,结果摸了个空,谢怀已经拎着马缰走远了。他气得吼了一声:“脸上凿个方孔能串起来当钱使了!” 谢怀头都没回,拿四根手指比了个“四”。 过了好半天,有个小兵嘀咕了一声:“咱们大周也太穷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害有一丢丢。 一丢丢后面害有一丢丢。 今天三章。所以大家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没有想我的话,就看不到后面两丢丢, 看到了后面两丢丢的话,就说明有!想!我! 第97章 大风卷水 ———大风卷水——— 这场结局已定的战役一口气烧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宿羽狂奔了一夜,终于在九回岭的宗庙外跟李昙碰到了头。 李大帅的公子风流气全喂了金陵的姑娘们,如今颇有几分虎贲校尉从前的风采,正拍着马在阵前骂街,面前摆了一长溜的垂头丧气,“看见银子就不要命?银子是你们爹?大周银子是你爹,北济银子也是吗?他娘的一个个认贼作父——抬什么头?想顶嘴?没长成侯爷那样就给老子憋回去!” 宿羽催马上前去,“吴行呢?” “哟,你来了?脸怎么跟张纸似的,伤还没好么?”李昙拿马鞭头指指前面,把金错刀递给他,“燕燕给你的刀。吴行不肯降,强压住了,一会带过来。怎么?” 宿羽低声说:“找几个妥当人,直接带回金陵——别给和阗人,也别给北济人,直接关进天牢,等我们回去处置。” 其实宿羽的感觉很复杂,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吴行固然该死,他也固然觉得把吴行带回去必然凭空让人怀疑大周要拿摄政王做筹码,是脏了自己的手。但想一想吴谲会对吴行做什么……他甚至不太愿意想。 吴谲短短的前半生在逼仄的金塔里度过,易地而处,宿羽不敢打包票自己会比他多哪怕千分之一的仁慈。 何况,污水泥浆一直在从四面八方泼来,他早就不是个爱惜羽毛的人,不在乎再多一点污名。 陇州军就地吃过午饭就跟着李昙回了驻地,陇州四处都是北济的散兵游勇,现在在被北济人自己解决。 宿羽扛着金错刀找了一大圈,直到日头最毒的时候都没找到谢怀,反倒找到了燕燕,他问:“看见陛下了吗?” 燕燕砍人砍了一夜,这会晒晒太阳就蔫了,抱着谢鸾打的那把冬暖夏凉的大刀凉了凉脸,“不是说他早就撤了吗?和阗那个事儿爹国王喊他去看玉场。没什么事儿了,我先带兵回野狐岭了啊。” 小宿很乐意有人替他干活,甚至还在计划回头把燕燕提成主将,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 结果燕燕走远了,又拍马跑了回来,拿刻满红云的银光刀背拍了拍宿羽的肩膀,“对了,你记得还我四千两。我哪来的四千两,那是谢小凤借我吃肉的,虽然他说不用还,可我也不能一口气都花飞了呀。” ……“谢小凤”也就算了,四千两的吃肉经费?亏他想得出来! 宿羽木然张大了嘴,陡然想起来,无数次燕于飞喝高了拉着他的护腕淌眼抹泪,“我们燕燕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恐怕不是燕燕不开窍,而是有个窍太大,把别的窍都一口气堵了,俗称实心眼子。 他一边心算四千两全都买肉的话能买多少猪多少羊,又能买多少“专业做鸡”,一边哀叹为什么谢怀就从来没有这个情调,不仅不给他吃肉的钱,还把他的钱全都砸进了国库。 仗虽然打赢了,但小宿越想越心酸,同时倍感江山代有才人出,谢小凤这个大尾巴狼很有几分扮猪吃老虎的潜质,不愧是谢怀挂在裤腰带上挂大的皇帝预备役,现在的年轻人长得好也就算了,还一个两个都这么…… “宿侯爷。”有一把嫩生生的童音叫道。 宿羽“啊”的一声,勒住马缰,“陛下有事?”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且不妙的下集预告 朕要你 第98章 大风卷水 吴谲在一座荒土坡下面搭了座凉棚,棚前的大太阳下跪了一溜归顺新皇的文臣武将,身旁有四个侍女给他摇扇子,派头十分“北济”。 小皇帝无声地笑了下,“没事不能叫你吗?” 宿羽刚替他“解决”了吴行的去留,一时觉得有一座山要交代,策马过去,翻身下马,无视了跪在队尾的何达溪,拍拍袍子才走了过去。 凉棚外阳光炽烈,吴谲明明在荫蔽之中,却莫名觉得棚外那个白衣的人影明亮得刺眼。 太阳把宿羽的耳朵照得通红透明,走得近了,可以看见里面细小的血管和肤表的绒毛。 就像九回岭进贡到尉都皇宫的那种又小又甜的桃子,也像泡桐花上面淡紫色的覆盖物,是香的、软的、静止的,应该放在青瓷盘子里赏玩。 他的念头刚落,宿羽已经走了进来,明亮日光一瞬间收敛,因为熬夜而显而易见的疲惫苍白现了形,跟谢怀脸上的神情如出一辙。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不是五官就是胸襟,总有些东西会越来越像。他们两个都喜欢眯着眼睛看天,沉默的时候都格外骏爽清刚,甚至有时连对视一眼都不需要,谢怀往椅子上一靠,宿羽就会向后一仰,躺在他腿上,合起眼睛。 仿佛身后是一座不为人力所移的穿云高山。 吴谲突然想起,吴微在世时,曾经教过他一种看人的方法:耳朵软的人心软,耳朵硬的人心硬。 足下的文官正在痛陈前非,宿羽插了句嘴:“陛下,昨晚陛下嘱咐末将的那件事——” 小皇帝却突然抬起手来,“这件事不重要。宿侯爷,朕能摸摸你的耳朵吗?” 宿羽愣了一下,那文官也愣住了。 小皇帝又说了一遍,“耳朵。” 宿羽觉得小皇帝的癖好比谢怀还特别——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歪到“癖好”这个词上,总之心里有点发毛。 好在吴谲奉行有再一再二无再三再四之法,立刻把手收了回去,“罢了。周帝随朕的外公去玉场选玉了,宿侯爷在这里歇一歇,稍后一起回和阗共飨庆功宴吧。宴会在晚上,我们马快,现在回去还早。” 老国王是个人来疯,生平最爱请人吃饭,昨晚谢怀喝了一半就拍屁股打仗去了,老头子颇有些不尽兴,这下总算找到了由头,盛情邀请谢贤弟临行一叙,甚至还把大乘寺的僧侣们一并刮到了王宫去给大周的皇帝讲讲经——顺便开宴席。 宿羽倒不是很想在他这里歇歇,但一时确实没想走。 因为走得近了才发现,小皇帝眼光毒辣,这就是他做鹰扬卫的时候驻守过的流民村原址,这棚子后面的荒土坡上面应该还有不少墓牌,不过看样子都被跑来跑去的铁蹄踏坏了。 夏天到了末尾,秋老虎率先在北地粉墨登场,太阳格外毒辣。 宿羽把乱石坡上的木条立起来,有一根被踩断了,他搜刮一圈回忆,结果还没想出来那姑娘的名字,谢怀的脸和声音一马当先地冒了出来。 谢大明白那会还苦大仇深地当他是个小失忆,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只能把他往臭烘烘的大氅里一裹,一会“才一小会没见啊,宿羽”一会“放什么放!不放!我要干嘛用得着你教我?!” 仿佛一个神经病。 神经病以后估计用不着再来陇州了,北境彻底稳了,他可以专心做点别的事了。 宿羽又在太阳底下敲着脑袋坐了一会,敲得自己昏昏欲睡,四肢百骸都没了劲,总算想起了三伦心上人、刘叔小女儿的名字。他拿根新木板,在上头写了“阿阅”,重新竖起来,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向凉棚走去。 大概是熬夜熬得太久,再加上旧伤未愈,他今天是真的累了,走这么两步下去,出了一身冷汗,站住脚俯下身揉了揉膝盖。 他听见吴谲正跟侍女说话,那侍女说:“陛下,方才那是谁?” 小皇帝想了一会,回答道:“是朕的先生。” “先生”? 宿羽不觉得自己教会了吴谲什么,反而吴谲一而再再而三地教给他越来越重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以及人不可以貌相。 他进去喝口水的功夫,边上已经没人了,只剩吴谲撑着圆溜溜的小光头注视着他,“你要去大周了吗?” 北济人好像总是搞不清“去”和“回”,把天下各国的领土划得随心所欲。 宿羽说:“嗯。” 吴谲说:“你没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见他准备胡说八道敷衍,吴谲连忙补了一句:“你要是不好意思说,就写在纸上,朕可以回去再看。” 宿羽放下杯子,真的提笔蘸了蘸墨,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又顿住了。 吴谲一点也不信守承诺,趴在桌子边凑在他身旁,一会说“你是不是发烧了”,一会说“你为什么还不写”,最后歪着头念了出来,“大河今日,然后什么?” 宿羽按了一下酸痛的眼眶,说:“想不出来了。” 吴谲的手突然凑近,捏了捏他的耳朵,迅速放下了,“不行。” 宿羽的耳骨非常硬,像他的腰,像他的人。 吴谲有点不高兴,潜意识里,有一种不愉悦的东西漫了上来。 宿羽揉了揉耳朵,像是要把他摸过的痕迹擦掉一样,“……干嘛?什么不行?” 吴谲盯着他的手指,说:“必须写完。” 宿羽搁下笔,“以后碰上了再给陛下补上吧,咱们该走了。” 吴谲看起来对“以后还能碰上”这事兴致缺缺,把那张纸叠好塞进怀里,让侍卫扶自己上了马,自己颠巴着走了一会,又问:“宿侯爷,你没什么想要问朕的吗?” 两个人被侍卫们远远甩在了后面,小皇帝好像有点感伤离别,宿羽觉得气氛沉重,笑道:“陛下刚才说我是什么人来着?” 吴谲转回头去,把白白的小脸藏进太阳的阴影。 宿羽还以为他哭了,但又觉得不可能。过了好半天,那小皇帝终于平静地转过脸来,颇有佛相的眼睛直直望进了他的眼底,“你愿意做朕的什么人呢,宿羽?” 这语调有种说不出的暧昧古怪,宿羽怔了一下,直觉全身都泛起了寒意,更觉得是自己幻听,“你说什么?” 吴谲就像介绍宫室房梁床柱的材质一样,平铺直叙地介绍道:“朕要你。如果你肯永远陪着朕,那是最好。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小皇帝终于弯了弯唇角,近乎烂漫地笑道:“朕现在有一整座王宫,你不用像珈蓝一样待在塔里,会臭的。” 宿羽头脑里一片白茫茫,手上下意识猛地勒住了马缰。 昨夜是珍之重之的“别杀朕的皇叔”,今天是“这件事不重要”。 “珈蓝”和“会臭的”之间有什么关联来不及细想,他有大半天没见到谢怀了。 所谓“谢怀去玉场了”恐怕压根就是吴谲散布开的流言! 吴谲不甚熟练地握着白马的缰绳,看着宿羽僵硬着转过头来,白衣青年的声音又潮又涩,“他惹你了?” 吴谲扬了扬下巴,讶然道:“他会白白帮朕么?设身处地,”他想了想,“如果是朕,朕会立一个大司马。” 错了,全都错了。他们千算万算,算到了每一个士兵头上的战力,笃定地相信就算吴谲要发难,手中毕竟没兵,至少还有十天留给他们——唯独没算到谲连一天都不愿被关在笼子里,哪怕那笼子只是用柔软的金丝织成的。 吴谲身边的护卫都不是和阗人,他大概从昨夜开始就在暗中从北济调兵了。 当年谢怀揣着巨大的野心走进未央殿的时候,那群白衣卿相应当也是如此措手不及。高位上的阳春白雪令人目盲,而这世间从来不乏新鲜沥血的野心和勃勃生气。 宿羽的动作快如闪电,几乎是在一瞬之间狠狠倾身过来捏住了他的衣领,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大司马之制古已有之,你若安分,他是纽带,你若不仁,他是警策!你但行好事,何必亏心?!” “不是因为这个。”吴谲说:“不是的。” 宿羽全身的温度都在迅速流失,面前那小皇帝的嘴唇一开一合,风一字一句地把孩童的话音灌进耳中:“是在塞外捡柴的时候。朕问过他,‘你是宿羽的妻子吗?’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吴谲的笑容缓慢地散失进了灼热的空气中,声线越来越冷,“他居然胆敢回答朕,‘他是我的家人’。” 谢怀的“家人”似乎跟他的“家人”含义不同,但都令人不快。这两个字本身就有罪,不管是谁。 “从那时起,朕就想好了,他必须死。” 宿羽蓦然松开了手。吴谲整了整衣领,目视前方,信手点点自己的眼皮,再次挑起了一个乐观灿烂的笑容,“而且,反正他不是都快死了吗?” 耳边几乎只剩下了浩浩的南风声,木片和纸灰的碎屑从流飘荡,不知道是谁家在烧纸钱,有半张白圈被风吹了过来,在宿羽手背上一触即分,带着火灼的温度打着旋儿飞走了。 马鞭触地,“啪”的一声爆响。宿羽猛伏下身,离弦箭般纵马冲了出去。 吴谲波澜不惊,发号施令道:“朕要他。” 第99章 大风卷水 宿羽又一勒马,趁着黑马扬蹄长嘶的当口,北济士兵从西北方向蜂拥了过来,迅速结成了阵型。 ——西北是和阗,谢怀果然在和阗。 “铮”的一声刀剑相击的撞击,继而是利刃令人齿寒的厮磨声,金错刀在身前划出一个弦月般的圆弧,宿羽人在马上,上身绷紧前倾,金错刀背一扣,硬生生将那一圈刀尖向后抵了数尺! 为首的将领见他力道逼人,索性不再硬接,反而刀尖一旋闪了开去,同时手中刀鞘遽然向前推进,直闪到了宿羽眉心之前。 宿羽早有防备,折腰向后一倾,金错刀随之后撤,那串刀尖躲闪不及,窸窣着撤去,只有那精铁刀鞘一路未曾收势,直向下敲来。 迫不得已,宿羽再次横刀格挡,这次他眼前一花,险些被刺目的阳光晃得侧过脸去,斜刺里砍来一刀,他耳边只听“砰”的一声撞击,随即是一阵裂响,金错刀环噼啪清脆的摇晃声闪着阳光落进了千里厚的古海沙尘,继而是被纵劈开的刀尖浅浅地没入了血肉。 宿羽一动没动,耳中嗡嗡作响,力气随着肩背、腰侧的细碎伤口漫了出去,他只在马背上僵坐着,紧紧捏着刀柄。 金错刀在他手中一年半,磨出了豁口上千,附带划痕无数,每次休假时拿回金陵让谢怀拿磨刀石修修整整,继续凑合用,还以为能凑合到天荒地老——此时终于半截身子入土,一掌多宽的刀身纵着被磕磕巴巴削去了一多半,现在这柄倾国名刀活像一把不伦不类的豁口长剑。 吴谲远远看着那团厮斗的沙尘,突然问:“刀能修好吗?” 侍卫说:“回禀陛下,刀环复杂,恐怕不行。” 吴谲点点头,“那就好。——他们在做什么?” 侍卫言简意赅地回答:“围捕。陛下放心,不会死。” 围捕进行到了尾声,宿羽今天状况极差,显然已经精疲力竭,马缰被一剑挑断,他倏地滑了下去,黄沙滚了一身。 有人拿枪尖碰了碰他,宿羽轻轻地抖了一下,没再动弹。 侍卫催马上前,要把宿羽拎回来,身旁的小皇帝突然开了口:“不对。” 他回过头,“陛下怎么了?” 吴谲眯了眯眼,“他还没死,怎么可能不打了?” 侍卫笑道:“陛下不知道战场险恶。但凡是人,总有力竭的一刻。就像……” 他话音未落,只听吴谲突然大喊了一声:“废物!” 侍卫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心里骂了声娘——宿羽都摔下了马,竟然还有力气算计人!可强兵环饲,他还有什么好冲的? 前方一阵兵马忙乱,大周的切云侯早就已经跌跌撞撞地上了另一匹马,风一般冲了出去。 满地都是黄沙和鲜血,侍卫把吴谲抱下马,吴谲蹲在一地星星般的鲜血面前,半天才挠了挠头,好像刚才脱口而出“废物”的不是他一样。 小皇帝清了清嗓子,说:“你们愣着干什么,追啊。” 宿羽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逻辑想事,眼下算是三国合作的局面,但谢怀脾气大,就算是和阗国王也没那么大面子让他跟北济人多露个好脸。何况他身边有不少侍卫,吴谲真要动他,只能是凑一个无巧不成书的“巧遇”。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总之就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向着日落的方向,一路纵马撞进了和阗城门,有卫兵要挡,被他一刀柄拨得撞到了墙上。 冷汗漫过眉骨浸进眼中,他不住催马向大乘寺奔去,大老远地就听见了刀兵喧腾,不能归家的命命鸟在菩提树的顶端盘旋。 从这个方向进城,直冲着的是大乘寺前门,北济士兵在门前走来走去。 宿羽足下停都没停,径直连浓密的灌木丛都没出,一路绕了个大圈,把马往墙下一丢,自己攀着院墙下的玉兰树翻了进去。 他腰上有伤无力,用力用得满手心冷汗,一翻过墙头就手中一滑,金错刀柄“砰”地砸在了一个北济士兵头上。 那士兵被砸得不轻,但眼睛一转看清是他,立即就要叫人——喊声没能出口,只听见自己喉间“喀拉”一身脆响,视线怪异地倾斜了。 前庭的厮打声一阵强似一阵,宿羽捏了下酸痛的手腕,把他拖进灌木丛,从地上捡起分量减半了的金错刀,一路循声而前而去。 迎面吹来一阵清凉的风,菩提树纤长的叶子扑簌簌落了下来。 透过错镂碎金的晚霞光影,一滴血珠噗地砸进了他眼底。 阔大的庭中有水井、石龟、树坛和香炉神龛,全被黑铁士兵的横陈尸体挡得七七八八,穿黑铁的人在场中只剩三个,两人拉成一张弩尽弓阙的破网,将将就就地兜住了中间那个格外高瘦的人影。那人背对着他,肩甲被砍掉了一半,露出了里面的粗布短打,手背上漫下一线殷红血迹。 何达溪抱臂站在庭下,笑道:“宿侯爷还是来了?” 三伦失声叫道:“头儿!” 中央那个人近乎敏锐地偏了偏头。他束发的冠也不知所踪,只剩一支黑玉簪束住凌乱的发髻,有几丝碎发遮住了眼睫和颧骨上的血痕,眉头仍旧稍稍蹙着,长而且直的五指松松握着剑,长剑染着纵横交错的血,剑尖抵在石板地上,不合时宜的江湖气再次从血腥味里扑了出来。 宿羽低声说:“都怪我。” 如果他没甩开谢怀、如果他没轻信吴谲、甚至如果他一开始就没去北济——吴谲依旧会有办法来和阗,依旧会向大周和谢怀露出獠牙,一切仍然会发生,但至少不是现在。 宿羽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极度懦弱的人。 似乎有所觉,谢怀终于回过头来,只看了他一眼,未及开口,便遽然抬剑向前格了出去,精准地划开一条猛然趋近的喉咙,带出血花乱溅。一个北济士兵倒地,北济人毫不气馁,何达溪摸着上次在九回岭上自己砍伤的右臂,动了动手指。 又是半打银甲卫提剑向上冲去,一个虎贲暗线横剑一挡,“砰”地劈开了一人肩头,却没顾上乱剑在前,一束银光向着他胸口刺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谢怀猛地提着他的后心把他拽了回来,怒吼道:“醒醒!” 那小兵伸手摸了下胸口的血,只觉得痛觉缓慢地升起,痉挛从指间向整个躯体扩散开来。 场中局势只为宿羽的突然露面凝滞了一下,这变故只在瞬息之间,宿羽的五感却空前地被放大了,他甚至听得见谢怀袍角上一滴水珠落地的轻微撞击声。 宿羽猛地提起刀来,提步向庭下走去。 谢怀突然说:“站住。” 宿羽脚下就像灌了铅,只好停住。 谢怀松开小兵,深邃的眼睛抬起,那束冷厉的目光盯着宿羽,“去接衡王。” 何达溪笑了一声,宿羽明知其意,一动不动,菩提叶绕着他站着的地方落了满地,血一样的暮色在绿树叶片上摇摇晃晃。 谢怀拄着剑站起来,脑袋后面长了眼似的回手捏着一片剑尖把北济兵带了过来,两手一错,近乎气有森寒地掰断了对方的颈骨,又横起剑来,终于提高了点声量,“去。朕等你。” 宿羽在原地定定站着,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心思飞到了天外,他脑海里掠过大漠清空的晚霞,紫红灿烂之下,谢怀说“他是我的家人”。 ——宿羽对家人的印象早已不大深刻,故而一直都没觉得自己有家,尤其是现在,谢怀让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只要手里握着这柄刀,天下再无寸土没有是非。 树荫下一点动静都没有,谢怀刺出一剑挽住收势,插空回头吼道:“去!” 宿羽点了一下头,同时却大步迈下了石阶,破刀挥出满月弓,一股脑地砍开了数人,踩着满地粘腻热血径直走到了谢怀面前。他仍然比谢怀矮一点,于是就用一种近乎仰望神像的神情,稍微踮起脚尖,在那片薄唇上啄了一口。 齿列和柔软的鼻息一触即分,谢怀猛地拽开了他,“你发什么疯?!” 宿羽掂了掂手里的半片金错刀,总觉得轻得有点陌生,在一片刀兵声中轻声说:“是你等我,还是我等你?” 他垂着头看刀,话说得十分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显然在分心。人居高位,多半越来越自说自话,但这情形放在宿羽身上,就让人不悦且陌生。 谢怀皱了皱眉,反手去摸他的额头,宿羽一转头躲开了。一个银甲兵翻身跃上墙头,取下背上一张弓,羽箭上弦,箭尖向着谢怀,那个方向在宿羽眼中几乎凝成了一条隐形的线。 宿羽脚下顺势一挪,和谢怀换了个方位,把背往他背上一靠,拼出了一个简陋的“护驾阵前”。 谢怀没顾上揍宿羽,一反手格开了宿羽身前的一柄刀,怒吼道:“我让你去!在这儿内耗有什么用?!” 那些银甲兵向着谢怀去,但一时也难成气候,故而身后是一片捭阖撕裂的兵戈乱响,宿羽浑身发冷,微微合眼朝后靠了靠,“他们不敢碰我。” 不知是谁的血珠溅到了宿羽颈中,谢怀站住脚让他靠,稍微顿了顿,沉声道:“有话直说。” 宿羽沉默了半晌,重复一遍:“他们不敢碰我。” 他声音不高,嗓音多少有些嘶哑,谢怀抿了抿嘴唇。 林周翻遍古籍,拿出了一堆稀奇古怪的方子给他当笑话听,里面有一条是“放血可暂缓毒侵”。那条胡话多半是有点道理,他此刻五感空前敏锐,只觉得靠在自己背后的瘠薄身躯在轻微地发着抖,就像在害怕一只明知会来的恶鬼。 他拿左手捏住了宿羽的手腕,低声骂道:“不知死活。” 同时,院墙外也传来一阵整肃的行军声。 院内为之一静,片刻之后,何达溪拊掌笑道:“侯爷,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三伦收剑吼道:“头儿!到底是怎么回——” 宿羽垂下眼帘,谢怀的视线冷冷扫了过来,三伦霎时截住了话头,脑中陡然一片雪亮。 本来计划进行得极为顺利,一夜之间,陇青二州收复、大司马暗中北上,但谁也没想到北帝的狼子野心竟然獠然到这等地步! 衡王谢疆四日前启程,现在远在数百里之外;暮色将落,陇州军和虎贲军的确仍有副手在城外驻扎,但中间隔着神鬼一般冒出来的银甲军,谁也不敢妄动。 大乘寺的门被撞出了“轰”的一声,宿羽在越来越尖锐的耳鸣中回过头,漠然和谢怀对视了一眼。 来的是吴谲。 第100章 万骨成枯 ———万骨成枯——— 紧闭的寺门被铁骑“轰”的一声推开,一日中零零散散从北济赶来的银甲兵再次填了进来,将正中两人团团围住。这次大乘寺被占得满满当当,连呼吸都嫌拥塞。 和阗夜宴是个大杂烩,用不着的人都被吴谲一股脑地塞了进去,王宫门口满是他的眼线和卫兵,谁也别想摸出来。而和阗士兵守卫本就兵力空缺,又被夜宴调动得七七八八,城门兵力有限,他的银甲兵就是这么进来的,打了个时间夹层,早一刻,虎贲军还没走远;晚一刻,和阗国王就会察觉,他铤而走险,但有恃无恐。 北济的小皇帝骑在马上,亲自下了令:“弓箭手。” 宿羽咬了咬牙,一拧手从谢怀沾满血的掌心中脱了出去,也横起剑来,脚下一转,两人就成一个背脊相抵的姿势和满院银甲兵僵持着。 墙上传来一片弦绷之声,吴谲旁边的侍卫发令道:“当心切云侯——放箭。” 小皇帝要杀谁很明白,要留谁也很明白。切云侯这个活靶子和周帝紧靠在一起,两人互相挡得虚虚实实,故而愣是谁也没敢真放。 吴谲侧目看了发令的侍卫一眼,目光空空,那侍卫连忙低下头去。他这才说:“李侍卫,你是个大人,怎么喜欢做这种没用的事呢?” 一会“李侍卫”一会“宿羽”,很难说吴谲到底什么时候聪明,又是什么时候犯傻。至于他看中了宿羽身上的哪一点,以他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读过很多史书的阅历来看,更是很难说。 “吴谲,”宿羽一字一句地说:“你把玉玺当成是什么东西了?” 当成积木、沙土、玩偶、树叶……唯独不是“玉玺”应该代表的事物本身。 那一脸佛相的小孩闻言只是淡然笑了笑,“能行何事,便是何物。朕有王宫一座,你偏要金塔藏身,朕有什么办法?” 隔着半个庭院,再隔着一些树木枝蔓,吴谲看见宿羽的眼睛通红通红,疲惫之上满是血丝。 这双眼睛以前很干净,有时候微笑,有时候看天。他那时不知宿羽眼中为何物,后来学会了,那是相思。 因为那份相思不知来处,吴谲觉得不甘。现在,那些不知所起的相思终于被愤怒和绝望洗得干干净净。 宿羽的眼睛里压着他的烙印,吴谲觉得很满意,甚至可称餍足——远不是半夜偷偷拨开床帐注视李侍卫的肩膀、或者悄悄拨开门锁去看宿羽吃兔子的那种隐秘的小快乐能比得上的。 不管是除掉周帝占领天下,还是带走他想要的这个人,对吴谲来说没有什么轻重缓急先后次序,他都要。若能一箭三雕,更是意外之喜。他是天子,所谓“天理”就是为了他一人的“人欲”,书上讲了千百遍这样的故事。对他而言,天下万物都应该兼得,遑论区区鱼和熊掌。 弓箭手们在墙瓦上挪动,很快移到了新的方位。周帝肉体凡胎,切云侯力单影只,挡不住一整个东西南北。 吴谲说:“放箭,当心。” 谢怀猛然松开宿羽,手肘将他往树后推去。宿羽的后背“砰”地撞上了菩提树,被撞得眼前一黑,反应过来时,只见数尺之外,谢怀反握长剑横起当空,厉声喝道:“谁敢!” 二字落地,那片窸窸窣窣的声音骤然停了。 银甲军此次跟着幼帝围和阗,固然也有二三分豪气,但军旅中待得久了,嗅觉敏感,对此事的风险十分有数。他们敢在内圈围了周帝,难道虎贲军不敢在外圈烧了和阗么? 虎贲军的疯是四境皆知,吴谲只不过仗着谢怀还活着而已。要冲破重围,只能是速战速决,趁着消息不通,斩周帝于寺中,然后迅速离开西域。 但剑光一闪之下,直觉其实比理智快得多。银甲军陡然意识到,周帝那副苍白面容下藏着的不是什么召人护驾,更不是什么君威深情,乃是一副从不知退的骨骼,这是以无尊之身强行纵横了大半个天下的“虎贲校尉”。 不需要黑压压的军阵昭示,世人皆知,他在何处,“虎贲”就在何处。哪怕孤身一人,他就是虎贲二字名横天下最好的注解。 战场上的大多数情况里都谈不上什么勇略计谋,谁能死、谁能活,有九成命数来自天生的一口气。 满庭静寂,命命鸟在菩提树的上方逡巡流连,催促人类离开,因为暮色将晚。 吴谲顿了顿,十分不满谢怀再次拖延他有限的时间,他几乎是调皮地轻笑了一下,“大周人心眼多,你们不要再被他骗了。何将军。” 侍卫小声说:“陛下,那毕竟是周帝……” 吴谲笑了笑,“朕的父亲是北济先皇,母亲是珈蓝天女,外公是和阗国王,若今日事成,天下都是朕的,一个周帝又算什么?” 何达溪不知何时回到了吴谲身旁,当即一丝犹豫也无,猛然抬起手掌示意,潮水般的银甲兵霎时涌了上来。 银甲军惧怕谢怀,但这情形和宿羽在九回岭上的缓兵之计无比相似——区别在于,宿羽当时真有虎贲军暗线,而如今周帝和切云侯身后空空如也。 银枪倏地刺向身后,谢怀蓦然转过头,目中如无一物,左手闪电般伸出,将宿羽向身后拽去,同时一剑劈了出去。又是足以震裂人耳的一声锐响,那银枪随即流星般转了个弯,径直被他拨向菩提树,砸得哗啦啦一片树叶乱响。 不断不绝的银甲潮水涌向周身,人潮和刀剑的涌动带来海浪一般的冷风,将中间二人围在漩涡中央,浮浮沉沉。宿羽眼睛一瞬不瞬,靠在谢怀背上,再次一刀划了出去,被金错刀撞碎的剑尖飞了过来,倏地划过了肩头,却没能挡住紧随其后的攻击,刀剑携风而来,他稍一转头,叫道:“谢怀!” 谢怀“嗯”了一声,劈手拉过面前银甲兵的手腕,银甲兵手中长刀被他拉得狠狠向前送去,径直捅穿了宿羽身前的银甲兵,同时,他顺势咔嚓拧断了身前那人的脖子,将那讶然的死人向后一推,又撞出了一串血花,这才问道:“做什么?” 身边有这么一尊杀神,如果不是眼前情势逼人,宿羽简直有种想在战场上过家家玩的错觉。他轻出了口气,吐出口中血沫,把面前的死人推开,“……没事了。” 银甲兵的包围被谢怀一推一撞,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口,随即再次被填满,何达溪挥手指了一个银甲兵,示意道:“放箭!” 同时,又一重银甲兵涌来。 血雨腥风前所未有地刮向面前,腿脚和肩臂上划出了无数深深浅浅的刀口,宿羽怀疑自己已经生出了幻觉,他听到谢怀似乎叹了口气。 银甲兵更加迅速地涌了过来,与此同时,墙上的弓箭手瞄准了谢怀的胸口。 隔着半寺人潮,谢怀冷然回看了他一眼,宿羽稍一回头,只见何达溪又比了个手势,身前的银甲兵反而向宿羽这边涌来,而谢怀面前几乎被亮出了一个空场。他又喊了一声:“别管我!” 谢怀置若罔闻,随即横剑挡了出去,将银甲兵再次隔开数尺,同时反手握剑向后刺去,勉强格开了宿羽那边越来越猛烈的攻击。 墙上的银甲兵戴着银白的面罩,看不清表情,缓慢地拉开了弓箭。若是凝神细看,便能看见那箭尖上有一丝丝的颤动,显然害怕误伤宿羽。 下一刻,羽箭猛地离弦,脱风而来。谢怀信手抬起手中长剑格去,那羽箭在剑面上撞出了叮的一声轻响,随即是极其轻微的碎裂声。 宿羽踹开一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直觉谢怀的背有点僵。他转头一瞥,只见那精钢铸成的天子剑上碎开了一点冰裂般的纹路。 裂纹缓慢地蔓延开来,谢怀抬起左手,食指骨节在剑面上轻轻一弹。长剑蓦然瓦解成了碎片,叮叮当当落了地,正成了那支钢刺羽箭的坟冢。 宿羽猛地抬脚踹开了一个阻碍视线的银甲兵,同时旋身转开,一刀掷出,金错刀遽然越过人群而去。断刃擦着吴谲的耳朵飞向他身后,刀尖“噗”地没入了大乘寺的院门。 吴谲从小被吴微打惯了,压根不怕痛,只是脊背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会,小脸一下子黑了,缓缓抬手摸了摸耳朵。 ——他的左耳整个变成了两瓣,就像两片铁树的叶子,叶片上滴着血。 三伦倒抽了一口冷气,何达溪立即提步上前,被吴谲的手背轻轻一拍,便止住了动作。 宿羽仍然站在原地,微微收着下颌,清秀的五官被树荫遮着,因而露出一股阴气,半晌,他紧了紧手中刀柄,才开口道:“你闹够了没有?” 吴谲坐在马背上,似乎微笑了一下,才说:“没有。” 别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吴谲则连表情都有九九八十一套。这样的孩子,宿羽不觉得自己跟他有话可说。但他甫一移开目光,便觉得心底一寒。 隔着几块青砖的距离,他奇异地觉得自己看得见吴谲的眼睛。那双眼睛极其深,极其黑,黑土之下长出的本真的恶,且不自知。 北济皇宫里如影随形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那不是眼线或者暗卫的窥伺,而是一个命中注定、无可更改的毁灭者。 宿羽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摸腰间金错刀——摸了个空。与此同时,空旷的大乘寺上空蓦地一暗,夕阳彻底落地。又一个银甲兵迅速翻上了高墙,一扳手中短.弩,一支细长的弩.箭破空而来! 弩.箭的动力原本就比羽箭强得多,眼见羽箭飞快袭来,宿羽只觉得手脚都像灌了铅,头脑里砰地散出了大片白光,五脏几乎蒙上了一层坚冰,却只觉后腰紧紧被人拖向后去,眼前一暗——谢怀罡风一般疾速闪身挡在了他身前,强悍有力的手掌罩上了他的肩头! 电光火石之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环住了谢怀窄窄的腰,避无可避地听见了身前传来一声熟悉的铁器撕开皮肉的钝叫。 箭尖穿过谢怀的右胸,轻而易举地又打着旋钉进了宿羽的左肩,终于在没入皮肉寸许之后堪堪停住了。 疼痛飞速劈开神志,有那么一瞬间,宿羽仿佛僵成了一具石像,双臂紧紧箍住谢怀的腰,任由他死死揽住自己,跪坐下地,只剩清明的双目看见前方人影幢幢,有一片鸟的羽毛缓慢地飘了下来。 吴谲愣了片刻,迅速望了墙上的卫兵一眼,面无表情地动了动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第一个第100章啊啊啊噗呲咔吧砰咚duang啷个我这么能写的喃!!!!) 第101章 万骨成枯 那士兵也是一怔,正不知道小皇帝是什么意思,只见银甲军阵中的何达溪稍微抬眼,袖中飞出一支细箭。箭头飞旋而来,下一瞬,箭尖狠狠钉进了他的眉心! 那卫兵脸上诧异的神色凝固了片刻,随即像张风筝一样落出了墙外。 小皇帝笼了笼宽大的衣袖,皱眉轻声道:“朕说过,当心。” 阵中霎时弥漫开来一片可怖的寂静,彼此眼观鼻鼻观心,纷纷觉得吴行这个台倒得不好,新皇帝的心思比他皇叔更难揣摩。 谢怀意外而且愤怒,顾不上胸前剧痛,咬着牙控住宿羽胸前的□□,用力将那木质□□掰成两半。他猛地掐住了宿羽的后颈,“疯了?!你——” 宿羽又是一偏头躲开,只盯着他胸前的断箭。这个人要沧海,要长空,要万里锦绣延展到大洋彼岸,要冰海的风拉起半张船帆,要君无天下可以临,天下无君可俯首,故而一身铁骨枯春万次都在所不惜。 人间红尘软软,人心迷离,脚踩在下沉的泥沼,轻易万事蹉跎。永远有拦路虎,永远有绊脚石,远方和眼睛之间永远隔着一层轻纱,用手触碰,方知是铁槛钢屏。 他的五指碰了碰那肌肉紧实的肩头,低声说:“我错了。你敢吗?” 后颈一痛,寸许之外,那对透彻至极也凶狠至极的眼睛狠狠盯住了他。他手上一用力,正要推开谢怀,反被谢怀反手紧握了手腕。腕上传来一阵剧痛,谢怀的力道几乎要将他瘦削的腕骨捏碎,嘶哑的话音极其克制地喷在他耳际,“死在我前头?你想都别想。” 宿羽没有去接他的目光,“我毕竟是大周的臣子。” 谢怀冷冷嗤笑道:“出了这个门试试,侯爷连这个将军都别想做了。” 宿羽有些神飞天外,差点“噗”地笑了出来,“我试试。若是不成,解甲归后宫也好。” 眼前年轻人的笑意极其轻浅,以至于有些久违的眼熟,仿佛宿羽不曾用血肉骨骼填过他的路,他们仍站在摄山顶上,夜色灯火满城满眼,崩塌坠落的时代还在千山风雨苍黄之外。 谢怀的头脑中“嗡”的一声,捏着宿羽手腕的五指难以察觉地发凉。 这个年轻人永远不会被驯化成温顺的狗。他是个战士,这层身份从来没被他私心赋予的无数卷轴案牍遮没,名刀哪怕被锈铁刀鞘困步,刀仍然是刀。 眼前蓦地腾起一束火光,有什么东西从宿羽指尖脱困而出,摇头摆尾扶摇直上,随即空中传来轻微的一声爆响,眼前人的五官被自上而下映得犹如流金,那颗星在绯紫清红的暮色中如同篝火一幢。 周帝在城中围困,城外就算有雄师百万,也没谁敢动一兵一卒。银甲兵的讥笑声若有似无地漫了上来,“一次两次都要空手点兵,大周人就没点新鲜招是吗?” 吴谲咳了一声。 宿羽屏住呼吸,一根一根地掰开谢怀紧紧钳住自己的手指,目光在他胸口的血洞下稍一停顿,终究让开他站了起来。 二人刚一分开,便有密密麻麻的银甲兵趋前,绕城河一般将他们团团围住。宿羽视若无睹,径直向前走去,银甲军真的为他让出一条窄窄的路来,路的尽头是坐在马背上的吴谲。宿羽说:“我跟你走。” 身后传来一阵骚动,甲胄相碰的金属声音响得无比凌乱,沉闷的“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碰到了石板地上,声响骇人得让人联想到骨骼撞碎的画面,有个银甲军被一脚踹开,随即他迅速抽刀逼了过去。 银光闪现处僵持成了一张静止的画面,三伦猛地别过了头,宿羽面朝着前方,闭了闭眼睛,旋即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我跟你走。” 吴谲一手捂着疼得发烧的耳朵,沉默了半晌,做了个手势,侍卫毕恭毕敬把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他接过佩剑,向宿羽走去,银甲兵纷纷垂手,退向两边。 宿羽提着剑,垂着双目,声音里一丝情绪都没有,“今日之事,来日自会有个说法,但大周不会当做没有发生过。现在,你不敢杀他,我也不敢杀你,僵持无益,多等一刻,你必定破釜沉舟,他必定釜底抽薪。所以我跟你走,你从城北退兵,现在还来得及。” 吴谲仰着头,“朕不敢杀他?” 温热的液体从左肩流下,宿羽一时没有说话,像是在等什么机缘。吴谲也只是笑了笑,正要开口,只觉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何达溪低声道:“陛下!” 他气定神闲地回过头去,下一刻,脚下一晃,几乎没能站稳。城外某处传来一声巨响,大乘寺的地面被那声巨响的来处震得猛烈摇晃。寺外有人哑着嗓子喊道:“虎贲军攻城了!” 就像大周的皇帝从没对那块青玉玺有什么形而上的执念一样,虎贲军和切云侯的逻辑也十分简单。人生不过一死飞灰,若真要为人所困,大不了玉石俱焚——皇帝也没什么特别的。 吴谲抵着长剑站稳,猛然回过头,紧紧皱着眉头,“你们——” 宿羽也微笑了一下,剑尖轻指了指天上那颗星星,“我赌你不敢。此令之下,是你想都想不到的名将强兵。逼宫,弑君,篡位,□□,天下没有他们做不出的事,要是没了皇帝,他们没准觉得更好。虎贲军、陇州军、青州军、梁州军、兖州军……” 吴谲缓慢地展开了一个空白僵硬的笑容,“朕答应你。” 宿羽咳了一声,“好。三哥。” 银甲军放开三伦,三伦吐出一口血沫,通红着眼睛从怀里摸出停战令信,金黄的细长光线蓦然弹上了夜空。 片刻之后,又是轰隆一阵地动,大乘寺的地面归于沉寂,几列银甲兵跑出去探听清路,吴谲把手中佩剑一丢,抬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抬步向外走去,“那我们回尉都。” 寒意从脚底漫上来,宿羽置若罔闻地推开吴谲,径直穿过银甲军的人潮,向外走去。 身后的人群簇拥中蓦地响起一片刀兵冲撞和尖叫,同时爆出一声低吼:“回来!” 金错刀仍然钉在寺门上,宿羽没回头,只停住脚,从颈中解下红绳,把那东西挂在刀背上,继续向前走去。 车马络绎向北出城,夏末的夜色暧昧浏亮,照在白马柔软的马鬃上,就像一块云。吴谲一手轻轻摸着那块云,另一手攀着宿羽的手臂,问道:“朕退兵,你高兴吗?” 小孩子全然忘了自己刚才鲸吞天下的欲壑,仍在喋喋不休,仿佛得到一个人就堪称圆满。宿羽把他的手拿开,“嗯”了一声。 吴谲没听出什么高兴的意思,只被他言语间的那股熟悉的冷然提醒了,“你走了,他会怎么做?” 宿羽终于垂目看了他一眼,“和阗城被你的人围得严严实实,他的兵在城外,就算拼了命,也至少三天都破不了城,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吴谲摇了摇头,“朕没杀他,这就是最大的不放心。” 宿羽道:“我没杀你,我也很不放心。” 吴谲比了比右胸的位置,道:“他恐怕没法祸害遗千年,杀他用不着朕的刀。你不就怕这个吗?所以你刚才分明可以杀朕,也还是跟朕走了。” 四肢百骸都滚烫得酸痛,宿羽笑了笑,咳了一声,生生把那口血沫咽了下去,“你不是‘没杀他’,是‘害怕他’。你要冲个鱼死网破,就该做好万全打算,既然都拿了他的大将军做幌子留退路,还做什么天下共主?” 吴谲转回头去,坐在宿羽身前,注视了一会前方漆黑的夜色,突然转头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下去。齿列一错,血腥味迅速在唇齿之际弥漫开,同时,后颈一痛,宿羽重重给了他一巴掌,“别碰我。你当你是谁?” 吴谲捂着脖子,发火道:“朕的父亲是北济皇帝,外公是和阗国王,母亲是珈蓝天女!” 宿羽冷笑了一下,“珈蓝天女信佛识礼,没教过你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吴谲摇了摇头,“朕告诉过你,珈蓝早就死了。父皇喜欢她,所以没有让她走。他重复了一遍,“她很臭。” 很奇怪地,这次不需要任何指点,宿羽听完“没有动过”、“早就死了”、“所以很臭”这几个字眼,突然悟通了“吴谲”这么个人是怎么来的。 “入红尘,渡一人”是吴微写的。吴微学会了那个异族姑娘的笔迹,他的喜欢到此为止,用她背后的势力为自己的儿子铺出一条康庄大道才是正事。 吴行和天下人都小看了吴微,宿羽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在尉都皇宫里的那些夜晚,那时他躺在小天子的榻边,有时候忍不住会觉得小皇帝有一点可怜。 完全错了。 吴谲说:“你怎么不说话?” 宿羽实话答道:“我害怕你。” 吴谲笑得很恶劣,显然是在意指自己的耳朵,“看不出来。你别怕,朕不会对你怎么样,朕……”他沉吟了一晌,“一个人既然可以活得很好,那为什么世人都不肯独活呢?” 他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信手抱住了宿羽的手臂。同时,脸上一痛,这次巴掌直接落在耳边,“我说了,不许碰到我。” 盛怒之下,吴谲几乎满脸通红,立即勒住马缰,大喊道:“何达溪!” 何达溪等人一直在几十步之后,闻声催马过来,“陛下怎么了?” 吴谲冲口道:“给朕——” 宿羽没等他说完,劈手又抬起一掌。何达溪毫不犹豫,提起剑柄向宿羽肋下重重撞去,吴谲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空洞的闷响。 那声音陌生得骇人,他只觉得一身寒毛渐次竖了起来,一反手,慌乱抓住了宿羽的小臂,到底年纪小力气弱,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松手,被一股大力猛地拽下了马背,嗵地摔在了宿羽身上。 他心里一麻,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忙乱间碰到宿羽胸腹,后者死死压着自己的肋骨,浑身都在打着细微的颤,俊秀的眉头蹙着,额角滑下晶亮的冷汗。他下意识地碰了碰,猛地缩回手去,磕磕巴巴扬声道:“去找——” 耳边再次爆开“啪”的一声爆响,宿羽半撑起身,又给了他重重的一巴掌。 吴谲一句话被截在半路,何达溪一时哑然,只见宿羽微抬起脸,冲他扬了扬下巴,言简意赅道:“滚。” 切云侯满身挂血,面色阴郁得跟传闻中的周帝如出一辙,苍白月色照得白衣犹如月色本身,竟然活像一只鬼。一眼之下,竟然会有种他并没有为人控制的错觉。 何达溪只觉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吴谲气得吼了一声:“还不快滚!” 他二话没说,驱马退了回去。 银甲军退得快,城中留下的士兵却等了两个时辰才撤。明月几乎已上中天时,和阗国王才从美酒里醒来。 身边一阵阵烧灼的热度袭入梦境,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一瞬猛地跳了起来,“来人!救火!珈蓝的、珈蓝的塔——” 殿中静寂无人,越过窗棂,外面那座空置了十多年的珈蓝塔已经被烧得空了心,只有窗外的火星哔哔啵啵被风送进来。 老国王出了一身冷汗,哆哆嗦嗦起身推门出去。宫人们垂目敛眉站在廊下,仿佛那冲天的火光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他向前走去,宫人低声唤着“参见国王”,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通路。 火灰四散,飘荡着坠落在他的白发上。塔下一个黑衣青年负手握剑站着,闻声半转回身来。黑衣的肩线随着动作被宽平的肩拉开,衣料之下的肩臂轮廓修长而有力,身姿青松般挺直,几乎是军中习气,而那张出奇贵气的脸上却殊无表情,只有挺直鼻梁挡住了一半火光,致使另一边面孔上的夜色阴翳几可散出森森寒气。 老国王闻见了血腥味,缓缓站住了脚,犹豫道:“和阗被围,虎贲主力抵达之前,寡人无能为力。” 谢怀转回身去,“破城之事,不必多虑。” 他手里紧紧握着什么东西,漏出一角,白玉的质地温润柔亮,沾着干涸黑血,更显得那只鬼面目狰狞。 国王想了想,“那陛下要什么?” 珈蓝塔的火烟冲上夜空,寂静只持续了半晌,谢怀道:“三十六国之中,有几国看得到这烽火信?” 国王袖手站了许久,终于一把夺过了卫兵手中的火把,大步走上前去,一脚踢翻了油桶,笨拙地伸手点火。火星落地,熊熊烈火再次向上冲去。 白发的老鳏夫喘着粗气,擦了把额角的汗,话音近乎仓惶哽咽,“他们不一定全都能看到,不一定全都肯来,还有两位国王不在西域……但、但寡人可以叫人去送信,再送灰鸽子,还有……人力所可为,和阗必当倾力以赴!” “贤弟,阿谲他长歪了,寡人也不是个好国王,可却少不得要拉下脸来求你一句。大周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枯骨倘若能言,恐怕不会说‘心甘情愿’。凡人生于世间,只求一粥一饭,原本不是人人都做得了天子,却也没人不配好好活着。天下在你掌中,可……你莫要负天下啊。” 看不出谢怀把这番话理解成了乞求还是威胁,国王只看见这个手握多国命脉的年轻皇帝微仰起面孔,在刺目的火光中眯了眯眼睛,“三儿。” 三伦迟疑一瞬,随即把手中的一把银流星尽数扔进了火中。荜拨一阵爆响之后,赤红的火光之中缓慢地飘摇起了数十盏天际明星。 ——天子令信垂于长天,虎贲将来,星光所向,遍地千秋。 作者有话要说: 强攻的血量我说了算![超有志气 第102章 风息夜半 ———风息夜半——— 这是昭和二年的夏暮,金陵城中无人知道天子不在、衡王也不在,故而万事如常。 煮菱角和嫩莲子的气味刁钻地清香,小女孩儿扎着羊角辫走街串巷叫卖,并不知道方才买了三大包嫩莲子喂同僚的清秀少年是当朝太子。她们只琢磨着生意不错,今天回家前可以偷偷买块糖吃。 向西北远行数千里,和阗城外也是一样。 和阗城门一关,西域三十六国跟和阗和东方二国就断了来往,只剩北济军和虎贲军各自增添人手,添出了一道兵临城下的奇景。 城外所有人都想进城,但国王拎得相当清楚,要是眼下开门,必然引战,遑论输赢,第一个被灭国的就是无辜吃瓜的和阗,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装死,无论如何都要把其余三十五国一起拉下水。 好在大周军和北济兵都十分鸡贼,进不了城就绝对不打,一南一北地在大漠上划出了楚河汉界,井水不犯河水,大周军吃面,北济兵啃馍。 老国王把宫殿门一推,宫人们在廊下摆开了一溜青提子哈密瓜,花果香味掩不住劫难过后的焦糊气息,老国王抓了抓银白的发丝,对着碧蓝高天长叹了口气。 城中的政变并没有在百姓们心中翻出多大的浪,虽然城门已经关了两天多,但困在城外的人有吃有喝,对此也没有太大的感想,甚至不少和阗牌的乐天派还有一丝窃喜:要是城门不关,这扒鸡能一文钱一只吗?虽然鸡肉有点酸,但是一文钱的东西,难道你还指望不吃亏不上当吗? 有个戴斗笠的过路书生停下脚,“哎”了一声,啰嗦了一大串,“这卖鸡的没人吗?一文钱?给我来只鸡。专业做鸡是怎么个专业法,你们能给我讲讲吗?” 和尚简昭扶着禅杖,正在清秀俊逸地酝酿一场呕吐,他师兄简昉斜靠在沙堆上,愁云惨雾地踢了一个瘦猴子伙计一屁股,“接客去。” 那伙计拍拍屁股去了,麻利地把一个纸包递给了那书生,没过多久又走了回来,摊开手心,把一颗小碎银子交给简昉。 黑店伙计自从被简昉“解救”,就开始逐日放飞天性,现在已经进步到了一赚钱就咧着嘴对简昉笑的地步。 可是简昉现在很想哭,看到钱就更想哭。 福来驿站里的那个鬼灵精的小剑侠倒是没猜错,大和尚简昉确实是大乘教的,而且还就是大乘寺的。他这次带简昭去尉都“传扬佛法”其实只是个幌子,是老国王实在放心不下宝贝外孙,大和尚是奉王命去公费刺探祖孙情的。 结果祖孙情就像斋日的稀粥,稀得猝不及防不打招呼。他前脚到了尉都,后脚就听说了北济、和阗和陇州交界处的三国巨变:吴行被大周人带去了金陵,吴谲正式登了基。 大和尚心说那敢情好,他正好摸进乱成一锅粥的皇宫里,搜刮搜刮师妹珈蓝的遗物遗骨什么的——结果在小皇帝的龙床下,搜刮出了一个全须全尾的珈蓝。 吴微把死去的珈蓝做成了某种类似玩偶的诡异物事,皮肤紧绷地皱着,杏核形状的眼眶里填了两颗柔亮的黑珍珠,温柔快活全换成了森森的鬼气。那条曾经浸满香火和菩提气味的绿裙子已经褪了色,绿袖上的金铃铛表面爬上了一层青碧的锈,响都响不动了。 当天午后,明光宫前烧起了火,两个西域来的大和尚一个清秀一个粗野,闭上眼睛,却是如出一辙的冷慈佛相,超度亡灵的佛偈被他们念得格外温柔绵长。 不少宫人都探头去看,只见那骇人的女尸被烧成了一把飞灰,又和一串烧不化的金铃铛一起被装进了一只布袋,大概怕漏,简昉在布袋外头又裹了一张半旧的袈.裟。 他就这么跟个武夫似的,带着活着的师弟、死了的师妹和沉默的十八做鸡人原路返回了九回岭,然后算了算,钱不够。 老国王出手大方,但他一发善行就多了十八张嘴,一行人已经穷到了一边赶路一边挖地皮菜的地步,穷酸得都不像公费出行了。 简昉只好牺牲简昭的肠胃健康,又往回走了几步,大手笔地买了辆运鸡车,把那一破庙的待宰鸡都拉走了,并且还在做发个小财弥补亏空的美梦,在简昭的呕吐声中,勒令十八做鸡人边走边制作扒鸡进行售卖。 一开始,“专业做鸡”奇货可居,但简昉狮子大开口地要价二十文一只,故而没有几个缺心眼问津;再走了一阵,简昉意识到做好的鸡是会坏的,瞬间打了个对折再对折,五文一只,鸡美价廉。但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大漠,发财大计面临的是千里无人烟的窘境。 简昉胜不骄败不馁,信誓旦旦,声称一到和阗,就连坏鸡都会被爱吃鸡的和阗人民高价抢购一空,于是十八做鸡人貌似爱信不信地加快了做鸡的节奏,生怕产量赶不上需求。 ——然而和阗他娘的关大门了! 简昉对自己的运气很服气,一边叫做鸡人们把快坏的鸡一文钱贱卖掉了事,一边黑着脸从大周军那里赔老本买了两包粮,好让还没做熟的鸡们保持打鸣。 所以就在一文钱一只鸡的行情下,大手笔给一颗银子的客人确实是简昉眼中的瑰宝,他生怕人听不见自己的谢意,吼道:“谢谢您啊!” 那书生一头雾水,摊开手心,“干嘛?不找钱吗?” 简昉粗声粗气地喊了回去:“找不开!” 书生气坏了,“啪”地一拍桌子,威严顿生,“黑店吧你们!” 伙计猴躯一震,简昉连忙欠了欠身,解释起来,“不是,其实我们这是实——” 那书生砸疼了手,莫名其妙地抖了抖白条鸡似的爪子,自言自语道:“嗐,黑店就黑店呗,又不是我的钱,爱找不找。”他扯嗓子喊道:“二公子!来吃鸡!” 他家二公子也戴着斗笠,慢腾腾地下了马,带着个老头,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简昉见过不少王族人,只消远远一看那身子板那势头劲,就知道是锦衣玉食加发号施令惯了的人,一时脑中“唰”地灵光一闪,想起了吴微那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当时顿感这个也是同道中人。 大和尚想翻个白眼,但是牵挂着自己找不出钱来的茬,愣是没敢,移开眼睛问候了一下师弟,“吐完了?” 简昭盯着走过来的不是东西的东西,没说话,用表情说明了“师兄我也不喜欢他”。 简昉安慰道:“你控制一下你自己,回去师兄给你打水洗眼睛。” 那个二公子一手背着,一手握着把黑骨折扇,走到近前,第一件事就是皱了皱鼻子。 书生说:“咋了?吃鸡啊。” 二公子一边试图用扇骨试试桌上有没有灰,一边说:“有味。酸的。” 这句嫌弃一落地,简昭再也忍不住内心的讨厌,扶着禅杖一弯腰,“哗啦啦”地吐了出来。 二公子摸灰的手停在半空,可能感觉自己被莫名其妙地仇视了。 简昭吐完了抹抹嘴,傲慢地抬头看天。他师兄很尴尬,“不是针对你,不是针对你。” 书生说:“人家不是针对你,你吃吧。” 二公子把折扇收了回去,云淡风轻道:“不吃了。” 老头连忙点头,“小林,吃坏的东西吃多了,那肠胃能好吗?你看这个小和尚,哎嘿他长得还挺好看的……不是,你看这个小和尚,不就是吃鸡吃坏了吗?” 简昭从生下来起就是全和阗首屈一指的好看,从小就在大乘寺当门面,平时有事没事跟着方丈长老们满世界跑着讲经,故而一直被人看得很紧,这辈子还真没吃过鸡。 所以简昭本来都在平心静气地擦那串结了绿锈的金铃铛了,当下一听这老头擅自安排自己吃了鸡,肚子里一阵翻搅,猛地一弯腰,继续“哗啦啦”了起来。 简昉给师弟拍了拍背,“吃,没事,昨天刚做的。要是吃出了毛病,来大乘寺,洒家一定赔钱。” 二公子慢条斯理道:“你们是大乘寺的?”他一掀袍子,在唯一的那张小凳子上坐下了,“我能坐会吗?” 简昉嘀咕道:“你坐下了才问的,那我还能说啥?” 二公子眯了眯眼,“你说什么?” 简昉立即说:“对,我们是大乘寺扫地的。”大乘寺可丢不起这个一文卖鸡的人。 好在二公子并不在意他是大乘寺念经的还是扫地的还是卖鸡的,从书生手里接过水壶来抿了口泉水,“你们进不了城?” 此人说话语气有问题,好像对什么东西都意见很大。简昉有理有据地觉得他在幸灾乐祸,并且还觉得他肯定有见不得人的门路,顿时肃然起敬,“难道你进得了?” 二公子点点头,却说:“进不了。” 简昉一拍大腿,捧哏道:“那不就得啦!” 二公子又摇摇头,“但我也不能卖鸡干等啊。咱们合伙想想办法吧,我家妹子在城里等药呢。” 他都这么讨厌了,他妹子继承家学大成,得有多讨厌? 简昉本来想一口回绝这个讨厌家伙,但一错眼,发现脚底下蹲了一溜黑瘦人影,全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看来是实在受不了天天吃酸鸡了。就连简昭都不吐了,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说道:“师兄,想想办法吧。” 简昉握着冷硬的大刀柄,一下子就心软了。 这时,北济军中溜达过几个小兵来,一叠声叫人,“有人吗?来两只鸡!” 简昉连忙放下刀起身卖鸡去,“这会人多,等天黑再说。你们别乱说话,给,再送你们两只,”他把两只鸡分别丢进书生和二公子怀里,“好好坐着吧啊,吃鸡.吧吃鸡.吧啊!” 大和尚简昉除了爱好吃鸡和打架之外一向都很纯情,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张嘴就开了荤,更没看到二公子抬头望天,书生的小白脸“腾”地红了。 简昭不明就里地跟着二公子望了半晌的天,疑惑道:“施主,天上有什么好看的吗?” 第103章 风息夜半 当夜月明星稀,一望无际的塞北大漠之上篝火重重,南边一大堆是大周的陇州军和虎贲军,北边一大堆是北济军的新老主力,中间一小堆是大和尚简昉人傻鸡多,“不得已”盖起来的扒鸡棚子。 简昉也不知道简昭跟着国师出门取经为什么总是那么顺利,为什么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就这么险恶。 他几百年不出门,就出了这么一趟,结果要不就是离不开黑店,要不就是进不了家门,总之憋屈得很,可见外面的世界不适合大和尚生存,只适合美和尚讲经。 所以他听二公子的,去他娘的慈悲为怀,先下了药再说,只要能把城门口清空出来,他就不信自己能进不了城。 士兵们走来走去,间或听到磨刀霍霍声从棚中传来,小兵就舔舔嘴唇,“听着是挺好吃的哈。” 另一个说:“不是酸的吗?” “酸的都那么好吃了,现做的得多好吃啊?” “……”简昉耳朵好,啥都听见了,在棚子里端着碗白开水,看了看二公子支使书生和老头从马背上搬下来的几大袋药包,有点良心不安,“不会吃出人命吧?” 那老头龙飞凤舞地写药方,书生制药,十八做鸡人磨药粉往鸡肚子里塞,做好的扒鸡堆成了一座小山,鸡毛满天飞,总之这个简易黑店开得风生水起,不把城外二军放倒绝不认输。 二公子慢腾腾地瞥了他一眼,显然嫌他一遍遍问得烦:“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我妹子的药,配一配,也能给当兵的吃。” 书生小林不知道怎么了,听完这句话,擦了把额角的汗。 简昉总觉得乱吃药不妥当,“那个,洒家斗胆问一句啊,公子的妹子是什么病?” 二公子吹了吹烫嘴的水,“话多,多得快死了。” 书生小林又擦了把汗,解释道:“我不是因为别的出汗,就是,天可真热。我不是废话,我就是说一句。……不是,我的意思就是说天热所以我一直流汗,没别的意思。说得多不代表我心虚哈,我就是流汗,流汗也不一定就是心虚……算了不说了。还是要说明白,他妹子说的不是我。” 简昉没理他,只觉得匪夷所思,“话多也是病?还有药能治?” 二公子翘唇一笑,十足风流而无所谓,“药倒了不就行了?甭管是睡还是晕,躺了就行。那谁,鸡好了吗?挂出去卖,写清楚牌子,明码标价,五文打底。” 这公子看来家里是做生意的,书生估计是门客,一看俩人就会算账,肯定不像他大和尚一样会蚀本。 简昉当时觉得天空中的小星星都变得更加明亮了,自己可以坐等进城回家了,于是拉着师弟简昭坐下,“老施主,您看我师弟这一听鸡就吐的毛病还有救吗?这都好几天没小姑娘给他送花了。” 简昭合十道:“阿弥陀佛。” 老头礼佛似的看了简昭一会,“他都长这样了,别说听鸡吐,他想有什么毛病不行啊?” 二公子掀开帘子出去,重新戴好了斗笠,见“那谁”小林正趴在桌上写牌子,定价非常专业,“北济人二十文一只,和阗人十文一只,大周人五文一只,凭国籍供应。” 定价的人这么偏心眼,北济人倒也乐意,甚至感觉国威大振,一口气买走了一多半,拿好几辆板车才把那座鸡山拉走。 和阗人则一个个都是实心眼子,只觉得涨价了,还一涨就是十倍,于是挨个过来瞻仰定价牌,并“呸”的一声,“奸商。” 大周人不缺心眼,任是谁路过,也都“呸”的一声,“瞧不起谁呢,再买你家鸡,老子就是猪。” 这天正是虎贲军主力和陇州军主力时隔三天第二次会师的日子,虎贲军燕小帅闻讯,也特意拉着陇州军李大帅一起提刀过来,打算“呸”一把大的,结果远在十几步之外就站住了脚,老老实实低头,燕燕叫道:“二哥。” 李昙不像燕燕还有个谢鸾称兄道弟攀亲戚,故而没拿准现在该叫他什么,跟着叫:“……二哥。” “二哥”靠在一摞摞的鸡纸包后头,闻声半晌,才抬起一只修长的手来,稍微抬起斗笠,看见了他俩,动了动手指头,“今晚好好睡。” 李昙和燕燕异口同声、恭恭敬敬问道:“敢问二哥,是睡到什么程度呢?” 二公子好像快睡着了,没再说话,显然嫌他俩笨。 书生小林替他回答道:“看不出来是睡了还是死了的程度就行,别过火啊。” 燕燕“哎”了一声,还要再问“死了还不算过火那二嫂你说什么才算过火”,被李昙直接拉着刀拖走了,一边拖一边数落:“你缺心眼儿吧你?” 燕燕回嘴:“谢小凤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你跟太子打一架?” ……现在的小孩儿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欠儿蹬? 李昙被恶心得索性把手一松,“啪”的一声,任由燕燕小脸朝下摔了个倒栽葱。 月上中天,和阗城门外一片死寂,守城的士兵靠着大门打了个瞌睡,眼前一花,看见几尺厚的城门门缝下面塞进来一根木条,上面挂着张沾满油渍的纸,上书一行大字:“我乃大乘寺简昉,童叟无欺,冒充者下辈子吃不到鸡。” ……这还真是简昉的作风。 士兵叫过首领,首领叫过将军,将军叫过国王,几个大男人撅着屁股等在城门里头,跟城外的大和尚传纸条。 和阗人也不是胆小,是真的不爱打仗。人活一生才有几个春夏,唱歌跳舞喝酒吃肉不好吗,为什么要打仗? 所以他们越传纸条越激动得手抖,最后几个人猫着腰上了城墙,悄悄扒着城阙看向城下。 城下三里之外有几丛篝火,最近的一片空地上了无人声,只有小小一列人不知是怎么摸到城墙根下的,为首的两颗光头熠熠闪光,其中一颗似乎格外美貌,另一颗则格外……大。 国王激动道:“悄悄开地道小门!先把寡人的大和尚放进来!”又咽了口口水,“……贤弟,行吗?” 谢怀不置可否,面色比长剑还冷,目光似乎是注视着城下晦暗的几丛篝火,又似乎不是。 虽然并没看过几次周帝的好脸,但可能是受长相不正经的牵累,老国王一直觉得谢怀是个好脾气的,毕竟哪有脾气不好的纨绔。但这几天下来,国王凭空长出了三斤眼色,感觉自己再多说一句,这位翻脸如翻书的皇帝就要甩手不管任由和阗被踏平了。 他夹着尾巴说:“开门,开门。”和阗卫兵夹着尾巴去开地道小门。 地道这种东西对西域小国来说是家常便饭,毕竟国王们全体乐不思政,什么荒唐事都有,比如和阗老国王年轻的时候,有好几次偷偷摸摸带着王后和珈蓝去大周游山玩水。矢车女王沉迷宝石,一年总要卷款潜逃去买几次漂亮石头。龟兹国王也经常感觉钱不够花——然后溜出地道,去大周或者北济的赌坊里发一笔横财。 简昉一直知道和阗有地道,但地道这玩意机关重重,而且他们一直也摸不到城墙根,他压根就没考虑。所以,基本上简昉还是比较感激满口鬼话的二公子的,并且在筹谋着替他妹子的话多病开个光什么的。 结果大和尚前脚揣着师弟带着二公子和小林老林进了城,后脚就脊背一僵,听见了身后整齐沉闷的行军之声——来自大周大营方向。 二公子打开折扇,向小林“啧”道:“他们还挺快。” ……这个二公子果然不是个东西! 简昉正想提着二公子的领子喷他一脸唾沫怒骂“你驴我”,就见国王揉了揉眼睛,可能感觉有点眼熟,半带欣喜地问:“敢问这位大人是?” 二公子信手摘下斗笠,一抖折扇,翩翩立于千军万马城下。小林极有眼色地把他的斗笠接了过去,又极有西洋风范地脱帽一行礼,“我们王爷姓谢,封号‘衡’。” 只见国王愣了愣,突然一抹脸,不假思索地扑上来,把衡王殿下抱了个圆圆满满,听声都快哭了,就差把自己挂在谢疆脖子上不下来,“大司马!寡人的贤弟给寡人的大司马!你可算来了哇——” 林颁洛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很替老国王不妙。 果然,谢疆任凭鱼肉地让老国王抱了两句话的时间,就烧光了耐心,一挥折扇,“啪”地拍了老国王一脸,力道不重,但也不轻,刚刚好把人拍得愣愣地松了手,还喏喏往后退了两步,“……” 谢疆笑得使人如沐春风,“陛下,幸会。本王的皇兄呢?” 作者有话要说: 矢车女王,昔日千手观世音,如今断臂维纳斯,代表本人,跟大家say圣诞快乐!要吃饺子哦,啾咪! 第104章 枕下寒流 ———枕下寒流——— 自入夏以来,九回岭一带频遭变故。前脚北济修起了宗庙,后脚宗庙就被大周的陇州军一脚踏平。等到两国终于在零零碎碎的边境事务上说明白,那些花香盛大袭人的淡紫色泡桐花已经落光了,取而代之的棉绿树叶也开始泛黄,北地的天气开始转凉。 就在大周驻军彻底封住九回岭一线的前一天,一列车马络绎穿过满目疮痍的山峰,车轮和马蹄扬起沙尘向北而去,伴随着行人窃窃的指指点点。茶舍里的老秀才晃着折扇摇了摇头,回答道:“小声些,那是北帝。” 脖子上挂着长命锁的小孩儿好奇地看了那滚滚黄烟一会,小声问道:“爷爷,李家哥哥说,虎贲军要去打海战了,是真的吗?” 大周南境上袁家的高唐军没能将西洋人挡到最后一刻。和阗城中的兵变尘埃未落,南境上的战火又冲天而起。大周彻底成了个南北漏风的破袋子,周帝连三十六国和谈的椅子都没坐热,一挥鞭就启程带兵南下而去,只留大司马衡王摇着黑骨金字的折扇,凉丝丝地跟三十六国的国王们吹冷风。 老秀才想了想,“八成是真的。” 小孩儿转了转眼珠子,“那切云侯怎么办?他跟那个谁不是那个什么吗?” 茶舍中人声喧哗,老秀才抿了口茶,顺口答道:“什么那个什么那个谁?爷爷没听清,你大声点儿。” 小孩儿郑重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爷爷你听好了!李家哥哥说,他跟周帝是断袖,他都被北济人带走了,周帝不管的吗?!” 话音未落,他爷爷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脑门上“啪”地拍了一巴掌:“放肆!” 茶舍里的众人默了半晌,各自喝茶,都悄悄提起耳朵,听老秀才小声教训小孩儿:“断袖?谁教你的词儿!” 又嘀咕道:“管什么管,不就是个将军。人家可是皇帝。” 一个布衣青年打了几壶水,走出茶舍,打开马车帘子,“小少爷,喝茶。” 那“小少爷”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正趴在车里自己跟自己下棋,一边下棋还一边说:“你听见了?他真没打算管你。” 布衣青年放下水壶,合住帘子,坐上车辙赶车。 马车重新移动起来,小少爷冥思一阵,把白子又拿走一颗,这才抬起头来,“宿羽?”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子洒进马车里,光斑落在宿羽的肩上,一动不动。宿羽正低头看话本子,又翻了一页,看完一个长长的讲史故事,也没搭理吴谲,仿佛一个聋子。直到吴谲摇了摇他的膝盖,“宿羽。” 宿羽把腿慢慢挪开,打了个呵欠。 吴谲说:“你听见了没有?你这个就叫好心喂了驴肝肺,他都只管自己。” 宿羽把书放到一边,“嗯”了一声,“是啊,反正我也没用了,我能走了吗?” 吴谲愣了一下,突然站了起来,“什么叫没用了?北济和大周迟早会对上,你迟早都有用。” 马车里半晌寂寂,只能听到外面拉车的马喷鼻子的声音。宿羽的面色有些过于苍白,神情倒是淡然,抬起脸来客套地笑了笑,“是么。” 吴谲气得面颊发红,那只被割成两半的耳朵又有些邪气,“你不许说没用这两个字。” 宿羽注视着他,很慢地说:“你别想了。真到了那么一天,他不会有任何掣肘。”他又拿起书来,低头翻开,“因为我不会让他有任何软肋。” 吴谲默然站了一会,突然气势汹汹地回头打开车帘,大声问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东鸿海?!” 何达溪回了回头,恭敬道:“回禀公子,约莫还要六七天。” 就九回岭和尉都一带来看,北帝归政十分顺利,但北济东面临海,四季中有三季寒冰封海,少不得也有重兵把守,东鸿海一带的军营中有不少将领就是原先吴行的心腹。 吴谲多疑,径直命大队人马封锁了东鸿海军营的消息,打算猝不及防地把海上的那几根眼中钉掰断,彻彻底底将王座下的白骨累实——故而,方才北上的那几辆马车只是个幌子,小皇帝现在还舍不得回尉都。 宿羽没匀出精力来对付他,就这么随波逐流地被吴谲拖着走。胸口的伤口还没愈合,身上又添了不少毛病,精神十分不济,他一天中有一小会拿出来看话本子,再有一小会下车吃饭,顺便买话本子,剩下的一多半时间都在睡觉。 马车在夜里行路,车中点起灯,几个部将正围着吴谲汇报军情,吴谲刚打了个手势,宿羽就翻了个身,面朝里,把被子蒙在头上。 部将迟疑了一下,吴谲明白意思,推了推纸笔。那部将提笔便写,等他写完,吴谲也看完了,一扬手,那部将便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掉。 宿羽闷在被子里,睡意渐渐昏沉,过了不知多久,只觉额头一凉,吴谲把被子拉下来了,“你不想知道吗?” 宿羽说:“知道什么?” “大周的战报。” 这边两人折腾一阵,宿羽的袖子裤腿都松开了,露出瘦得骨节突出的手腕脚腕,白皙皮肤上交错纵横的划痕刀伤和细布格外晃眼。 部将们面面相觑,大概联想到了什么东西。宿羽迷糊一会,又翻回身去,扯过被子裹住,再次被吴谲拉开,这次眼前一晃,刀尖没轻没重,差点戳进宿羽的眼睛里。 宿羽往后挪了挪,只听吴谲一字一顿道:“问。” 吴谲大概对珈蓝的遗体印象极其深刻——并且没有什么恐惧之感,所以每当宿羽逆了他的心意时,他都会认真思考一下怎么放人血、怎么换眼珠子,偶尔还会跟宿羽讨论一下,有时甚至真的拿出短匕来,盯着刀尖思索。 天气不再奥热,宿羽手脚都冷,往被子里缩了缩,果然问道:“大周有什么战报?” 吴谲这才笑了笑,“你们的南境快要沦陷了。睡吧。” 宿羽坐在榻上出了一会神,莫名的担忧和空虚终究没抵过困倦,他躺了回去,再次蒙住头脸,睡了过去。 梦境里的画面混乱摇曳,一时是古长城破碎的石块崩塌飞旋,一时又是长宁塔的木质阶梯自下而上随火星消失。他心知是梦,于是纵身从“谛听”一层跳了下去,脊梁骨着地,痛感钻过骨骼的缝隙,可他也不知道是在焦心什么,飞快地撑起自己拨开青绿的烟雾向前走去,脚下猛然一顿,停在了一块突出的礁石边缘,冷汗倏地冒了出来。 隔着深蓝肃穆的海,前方有一艘船收起了船帆,一个高挑笔挺的男人站在船头,闻声回过头来。 “来找我。” 他说得很小声,但谢怀听清了,只无谓地摇了摇头,“你先走了。” 那把冷漠横肆的声线被海风吹了过来,不知为何,宿羽只觉左胸中的器官被一双铁手猛地攫紧了,汁液淅沥沥流进海水,有一种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的委屈泛了上来,他明知的确是错,又不觉得是错。 “不是这样的。” 谢怀抬起手,红绳挂着丑陋的玉鬼从他指缝中垂下,“是这样的。你把我给你的东西留下,然后走了。” 天光晦暗,明明海洋一望千里无极,天空中却不断掉下火烧的灰烬。长宁塔在身后燃烧荜拨,杂下霰雪,就像当年困在金陵城外的最后一天。宿羽猛地抹了一把眼睛。 谢怀道:“你哭什么?我说过,不许离开,死生天定,你我谁都不必做彼此的判官。我以为一诺千金重,是你背信弃义,你哭什么?” 谢怀眸底颜色极深,长眉压住依旧年轻瘦削的面容,没有丝毫情绪。他原本就是个没有太多情绪的人,当年嬉笑怒骂都是一张人皮做的壳,兜住了困顿风骨,那时宿羽就觉得,比起在高位上享乐沉醉,他大概更享受把自己活成一只万人侧目的活靶子。如今,天子濯足万里流,他再也不用曲曲折折地前行,天下应在掌中。 “……我没哭。”眼眶分明干燥,他移开手,把冻得发酸的手腕缩回衣袖里,“谢怀,他们都不对,可我不会再错。不是天下要你,是你要天下。” 千千万万人生不过如指间流沙,但若在人世间磋磨足够久,总能散出明光。但有一个人不愿久寿成珍珠,只愿做沧海横流中击破天荒的一颗砂砾。 波路壮阔,眼前那份隔着一道海的人生注定与凡俗无关。 “你要去哪,我以后再也追不上了,但就算一将功成万骨枯尽……你别介意我,反正,我还能追你多久呢?” 海风和海浪一阵阵冲刷坚硬的石头,把贝壳、海螺和半透明的小鱼撞成碎片。 谢怀转回身,海风振衣,千仞波涛如雷。 一瞬间,牙白的船帆轰然张开,被海风推向碧蓝天际。宿羽只觉心口遽然一抽,就像被抻紧的不是桅杆而是他的脊梁骨一样,猛地坐了起来。 冰凉的海风带着血的腥味钻进鼻息,又一夜将明未明。吴谲还在跟自己下棋,抬眼跟他笑了一下,“这里是东鸿海市,很快就到冰海了。” 第105章 枕下寒流 宿羽揉了揉手腕,“你不去商议一下怎么杀人?” 吴谲手里捏着一颗白子,摇摇头,落子下去,在棋盘上比了比,“我在这里杀。” 他想必已经有一份名单了。吴谲是小事糊涂大事机密,虽然还没摸到过远在尉都的北帝玉玺,但行事已经十分老辣,小小年纪就给自己定好了陵寝,连龙椅都打了一张新的备着,一副死也要死在龙椅上的死板气焰。 这份死板很“北济”,吴谲没继承珈蓝的一丁点自在脾性,活像是吴微和吴行那兄弟俩生出的孩子。 宿羽起身出去透气,何达溪见怪不怪地在他身后几尺处抱剑跟着。 海市白天是卖水产的地方,夜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些本地居民在这居住,满地都是鱼虾内脏,难怪空气中血腥味浓重。宿羽手软脚软,走得十分慢,没走几步就在路边的粥棚边停下,伸出一只手。 何达溪掏出几个铜板来,宿羽接过去买了碗热粥,跟店家要了把椅子,坐下抿了几口粥,终于缓缓呵出一口白气。 这个年轻人长相十分扎眼,只是脸色太过吓人,卖粥的小姑娘偷偷看了他好几眼,最后从布袋子里掏出一把东西来塞给他。天黑得沉,粥铺又是白气升腾,何达溪一时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连忙上前一步,“干什么?!” 小姑娘才十七八岁的样子,吓了一跳,等到看见何达溪手里的剑,更是脸色发白。 “行了,”宿羽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看,“红枣。” 那确实是一把皱巴巴的小红枣,何达溪看清楚了才退回去。宿羽这些天舟车劳顿,伤口都发炎包扎了好几轮,又一直在发热,连带着肠胃也出毛病,吃什么吐什么,大概觉得全天下的东西里就属白粥最好吃,只低头吃粥,最后又把小红枣塞回了小姑娘手里,冲她笑了笑,“我不爱吃枣,多谢好意。” 小姑娘胆子小,没敢再说话,点点头,接过碗就转回身去了。 宿羽也没再说什么,把剩下的铜板还给何达溪,又慢慢走回马车上去。吴谲还在下棋,头也不抬,十分专注。等他下完一半,有人敲敲车壁,请示道:“陛下,前锋到冰海了。” 吴谲又落一子,抬头吩咐道:“走。” 越到海岸边,空气越是冰寒,宿羽披了件白狐毛皮的大氅,跟何达溪等人一起,跟着吴谲登上了驻军的一艘大船。 还未过五更,船上火把飘荡,士兵环立,齐齐向皇帝行过了礼,吴谲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列队,登上船舷阶梯,在高处的船舵旁清了清嗓子,“诸位。朕年纪尚轻,掌权日短,也就是前几日,才知道东境冰海上还有这么一支义勇之军。虽然东境上素无强敌,但却足见朕的皇叔深谋远虑。” 几个士兵对视了一眼,连忙低下头。 吴谲转头看了看宿羽,冲他一笑,“朕还是第一次来到东鸿海,一开口,却要提一个不情之请。” 阶下一片兵甲撞击之声,众人齐齐跪下。吴谲继续说:“如今家国不幸,皇叔为奸人所掳,朕想要从诸位之中,选拔出一支精兵,南下去往金陵,救皇叔回来,以免让我北济国威颜面无存。可有人自荐么?” 吴谲接过侍从递过的热茶喝了一口,“啊”了一声,“这么说吧,之所以来东境选拔,是因为朕信奉二字,‘忠心’。若换成寻常将士,是不会想要去救朕的皇叔的。据闻,东境上不少勇士都是皇叔部下,这艘船上,有谁是忠勇之人呢?” 自然是满船默默,那些士兵低头跪着,头也不抬,这次连互换眼色都免了,有的士兵已经是两股战战。 吴谲继续说:“那有谁不是?” 沉默半晌,一个中年人咬了咬嘴唇,慢慢举起手来,“末将……末将不是。” 吴谲说:“哦,那你不必去金陵。” 又有五六个人举手响应,见吴谲满意地笑了,紧接着又有十数人表明自己不是摄政王的拥簇。 吴谲环视一圈,“没有了?就这些人跟皇叔没有关系么?” 余下的人垂着头不发一言,吴谲挥了挥手,何达溪便举手下令,“杀。” 瞬时之间,吴谲身旁的□□手抬起短弩,居高临下十几箭放出,那十多个表明自己与摄政王无关的士兵竟然首先被杀,随即卫兵们跑下去,拖起那些尸首丢进了海里,碧蓝的海面上涌起几圈猩红。 吴谲拢了拢袖子,冲剩下的人笑了笑,“他们是骗子,这艘船上的人明明都是反贼。何将军,清点人数吧。” 何达溪从怀中摸出名册甩了下去,下面的士兵接过,取出锁链刑枷,开始按照名册清点人头。有士兵开始破口大骂,吴谲漠然转回身,从侍卫手中接过手炉,自己暖了暖,递给宿羽,“给你。” 那手炉做工精巧,黄铜表面阴刻着细细的龙纹。宿羽垂头发了会呆,竟然真的接了过去,指尖甚至轻轻蹭到了对方。 吴谲笑道:“你看,朕说什么了?就是块石头也有烤热的一天,何况你在朕身边,就算插翅难飞,也没什么不好。” 侍卫们垂目敛眉,来自身后的骚动逐渐沸反盈天。有个清亮尖细的女孩子声音哭叫着:“我哥哥不是反贼!” 军营里哪来的女人? 吴谲突然一拧眉头,宿羽紧紧握着发烫的手炉与他对视,眼底殊无半点温情。 半晌,吴谲回过身去。 下方的船板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正死死抱着跟她年纪相仿的年轻士兵不撒手,禁卫军们没法拨开她给那士兵戴上刑具,又不敢随便杀人坏了规矩,一时僵持不下。那女孩突然抬起头来,几乎目眦尽裂,大声吼道:“昏君!” ——正是方才粥棚里的那个胆子奇小的姑娘!宿羽知道本地人和驻军关系密切,刚才把红枣还给她的时候想必混进了什么别的东西! 何达溪一愣之下,猛然反应了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刀柄砸向了宿羽,同时高声喊道:“护驾回岸!” 宿羽就在他面前,眼见刀柄砸了过来,却躲都没躲,反而一伸手扣住了吴谲的咽喉。身边强兵环饲,吴谲却没能躲开,因为脚底一晃,船舱里猛然发出了冲天的火光和爆裂声。 二层的船板应声而碎,眼见就要落进火海,吴谲死死盯着宿羽,虽然没能挣开,却眼疾手快地一蹬船舵,两人就地打了个滚,从木质阶梯上一路滚落了下去,正摔进修罗场中。 宿羽头上挨了一刀柄,又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路,半天都没能站起来,吴谲从他怀里钻出去,用力攥住了他的领口,高声喊道:“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船帆被烧漏了半张,大船摇摇晃晃。宿羽的眼眶被火光映得发红,轻喘着气,扶着船板试图坐起身,稍一动作就咳了起来,忍不住拿袖子抹了抹唇角,断断续续地告诉他:“你死了,当然有好处……” 周边的士兵呼喝声越来越近,何达溪等人焦急地喊着:“陛下当心!” 不知为何,吴谲抹了一把脸,摸了摸腰间短匕,转身向外走去。还没迈开腿,再次被宿羽一脚踹倒,勒着脖子勾了回去。宿羽略微发哑的声音沾着血腥味,“真当我不杀小孩么?” 吴谲吃力地回了回头,“你杀吗?” 宿羽笑了笑,“这艘船上,干脆谁也别走。” 咫尺外那张苍白的脸上竟然有些漂浮的笑意,吴谲有一瞬的失神,再次忍不住刺道:“你拿自己当引线,可他在意么?” 宿羽十分礼貌地微笑,“关你什么事。” 吴谲沉默了一会,船舱深处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军中兵备被引爆,火光黑烟冲天而起。大船狠狠一晃,两人被径直甩向船板中央。 宿羽横肘抵住木柱稳住身躯,耳际处传来的温度滚烫,空气被烧得扭曲变形,吴谲猛然睁大了眼睛,发现自己被宿羽控在了破裂的舱板边缘,黑魆魆的破洞之下,正有嘶嘶的引线燃烧之声。 吴谲冷声道:“大火无情,你还当自己能全身而退?” 宿羽紧紧勒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说:“只要你死,其他随意。” 引线尚未烧到眼前,身下的大船又被撞出了“嗵”的一声巨响,火光一瞬大盛,甲板之上淌出一溜火海。船上对峙的双方各自愣了愣,有人率先停战,奔走大喊:“御敌!御敌!……保护火.药!” 吴谲喊道:“何将军?” 何达溪直视着前方,惊惧地咳了一声,吴谲突然开口道:“前面那是什么?” 宿羽下意识地扣紧了吴谲的脖子,眼睛酸痛,凝神细看,只见前方一重又一重的夜幕被什么东西一层层剥开,尖厉的线条张牙舞爪如同鬼魅,从海雾背后缓慢地漫了过来。 头顶黑云轰然散开,东坠月光兜头洒下,映亮轮廓——那是一艘无比巨大的船。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大家收看《加勒比海盗10086:死无对象》 今天害有一丢丢,不要肘开,自动续播 第106章 枕下寒流 看不清对面的船上有多少兵马,只见茫茫夜雾中一排明亮的火星,那是炮筒中余烬的光芒,兀自静静趋向前来,夜色逐渐淡去,有一抹天青色蒙上了天际。 火线嘶嘶如毒蛇吐信,越来越近,吴谲却一勾唇角,仰脖告诉宿羽:“你如果不跟我走,会死在这的。” “你也会死在这的。” 吴谲摇了摇头,“父皇死在龙椅上,我是皇帝。”他高声道:“何将军,熄了□□,我们回尉都拿玉玺调兵。” 五更的夜色逐渐散去,朝阳将升。远处的何达溪三步两步从桅杆上滑下来,挥剑怒吼了一声:“左满舵!” 船只缓慢转向,仰面只见船帆滚落张开,凌晨的罡烈海风拍击之下,大船不可抑制地晃动,甚至近乎疯狂地在海浪之中猛然倾倒,冰寒的海水迅速灌进了船舱。宿羽在海水的流动中死死攥住了身下舱板,只看见何达溪咬牙挥剑,同数名卫兵一起砍断了桅杆。 船只又是一阵晃动,终究没能抵过沉重的负累,船舱重新翻出水面,舱中的火线燃烧声早已消匿不闻。 那个卖粥的小姑娘浑身透湿,被她哥哥拽在怀中裹衣裳,正看向这里,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当心!” 宿羽神情一凛,却已来不及,肋间再次一痛,被何达溪踹了一脚,随即冷硬的靴底踩住了喉咙。喉间发出咯咯数声。吴谲呛了两口水,试图挣开宿羽,“就这么几个虾兵蟹将……” 他充耳不闻,手指被一根根掰开,索性势如闪电般松手摸向吴谲腰间,刀光闪过,短匕横起,吐出一口腥咸的海水,冷声命令道:“抬头。” 吴谲被他强行拽着看向前方。夜色未散,前方那艘船乘风破浪疾速前进,船舷最前方站着一个黑甲长剑的威严身影,被重重士兵拱卫在正中间。牙白的帆被远方的朝阳抹出一层浅薄的胭脂色,同样的颜色却将那森森的一排黑影映得近乎肃杀。 吴谲脸上还有点顽皮的笑意,说:“他知道你在这,还是开火了。” 宿羽额角处渗出一层薄薄冷汗,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也扯起嘴角笑了笑,“你不也在吗?看。” 对面船上那人抬起右手打了个手势,身侧护卫打开船舷一角,然后退开,他趋近一步,露出身前的一件东西,金碧辉煌,似乎是一把椅子。 吴谲猛地挣了一下,喃喃道:“朕的。” 霞光掩映,从这里看不清谢怀脸上是什么表情,只看见他一脚把那龙椅踢了下去。船仍在飞速前进,故而龙椅在龙头上磕碰了几番,碰得椅背扶手七零八落分崩离析,才最终落入水中,激起一片凌乱的浪花。 这边的船上静了一静,同一个懵然的想法从数十人胸中升起:尉都沦陷了。 何达溪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只听对面船上的数十传令兵齐齐喝道:“北帝归降!北帝归降!……” 破碎的船舷边死死扣着吴谲的宿羽突然手一松,捂着被咬伤的手腕放开了吴谲。吴谲拽着宿羽的袖子站起来,大吼道:“一派胡言!龙椅不过是把椅子,人人可以打,尉都仍旧——” 对面船上的谢怀张开手,把一样东西遥遥抛了过来。朝霞的金光掠过那东西柔白温润的表面,沾着朱砂红印泥的纹路如在眼前,金黄的穗子随风荡开,越过了多半截海面,去势缓缓停住,即将下坠。何达溪眼前一花,伸手抓了个空,只碰到了宿羽的衣角,他攀在船舷边大吼道:“陛下!” 船分开海浪的声响在头顶轰鸣,宿羽又扎了个猛子,在海水中再次下沉,衣带勾住了什么东西,他伸手摘下来,发现那是一片被熨平的枯叶。 玉玺去势极快,吴谲在水中伸长了手,拼命抓去,总也摸不到边,只有腰部越来越重,他回头狠狠蹬了宿羽一脚,宿羽转而松开了持刀的手,双手来抓他的腰带,抿着嘴唇摇了摇头,神色间竟有一些焦急。 他刚才分明想杀了自己的。吴谲盯着眼前逆着天光逼近自己的消瘦人影,忍不住走了走神,第一次觉得比起那两瓣浆果一般饱满鲜明的嘴唇,宿羽下颌骨的形状温润倔强,其实更好看。 海水中的寂静和上方的人世是两重天地。吴谲伸出一只手,宿羽拨开水流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向上稍微一拉。同时,下颌一温,是吴谲的嘴唇轻轻碰了上去。 他一怔之间,眼前海水开始渐渐发红。他昏然低头,只见那握在吴谲手中的短匕正迅速划开孩童白嫩的手腕,血水被冲淡,伤口处露出一重灰茬。 宿羽心中一冷,手中被吴谲塞进了短匕刀柄,眼睛蜇得酸痛,死死注视着越沉越远的人影,却没再下潜,只是肩背一轻,被一只有力的肩臂揽了上去。 黑甲折射着海水之外初升的朝阳光,一片千岁绿,又一片苍山雪。海水次第穿过脖颈,那只手紧紧箍着他,划开水流向上,再向上,直到浮在海面上的冰渣再次拍击胸膛时,那人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宿羽?” 天已经亮了,宿羽深吸了一口冰寒的空气,回头看了半天眼前的人,最终哑声道:“咱们上去吧。” 船上放下绳索来,李昙担忧地碰了碰他的额头,“上得去吗?” 宿羽点点头,握着绳索用了用力。李昙皱皱眉头,吐出海水,把他往自己肩上一搭,抬头吼道:“往上拉!” 浮动的冰渣被久违的阳光晒化,宿羽昏昏沉沉地低下头,自嘲似的一笑。 第107章 明明如月 ———明明如月——— 除了李昙三伦燕于飞这拨在陇州当过一串冰冻糖葫芦的祖宗之外,一船的大周人谁也没想到,这才到八月,东鸿海的天气就冷成了这样。 大伙被谢怀诳上船的时候还是盛夏,燕燕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还装作很贤惠的样子给林大人捧过场:“是啊是啊,二……林大人说得对,海上天气凉嘛,大伙多带两件衣裳。” 燕小帅为了吃盐巴烤蚂蚱,连“我赌太子娶不着老婆”这种话都说过。这天底下谁娶不着老婆都轮不到玉树临风前程似锦的太子娶不着,何况这届金陵皇家门十分为人所喜闻乐见,不仅没高堂双亲,还连个烦人的皇嫂都没有,并且买一个太子还能倒贴一串如花似玉的皇兄,谁嫁谁升仙。所以大伙纷纷把小燕的话当耳旁风,并且纷纷悔不当初地冻成了一窝鹌鹑。 燕燕裹着林颁洛的大棉袄,坐在桅杆下,就着小酒迎风吃烤鱼,气势夺人无比地指点江山:“那个谁,你能干点有用的吗?” 李昙正在背风处磨刀,对此人的嚣张气焰很看不惯,“老子暖身!” 燕燕奇道:“冷你就回屋睡去啊?别人吃饭你磨刀,磕碜谁呢?” 李昙默默翻了个白眼,小声说:“那不是宿羽在我屋睡觉呢吗。” 燕燕喝了点酒,有点上头,哈哈大笑,“你脑子有坑吧?你把他搁陛下那屋不就行——” 林颁洛正抓着两把烤豆腐鱼从舱里出来,二话没说先给燕燕“嘘”了一声,李昙也是,就差一刀飞过来把她扎海里去,“嘘!” 燕燕这次真的出离诧异,“你俩什么毛病?昨晚上你们不还嘀咕什么床头吵架床尾和呢吗,天一亮就不做人了?” 李昙捂脸,林颁洛看天,燕燕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头皮发麻,回头只见一队黑甲虎贲近卫正簇拥着一人从船舷边走来,走在最前的一个人个高腿长,黑甲映得犀利容貌越发杀气腾腾。 按照以往经验,她感觉自己八成要挨一顿狠踹,结果汗毛倒竖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又睁开眼,那群人早就掠过去了,有人拿剑有人拿信有人拿防务图,燕于飞和三伦回头狠狠瞪她一眼,谢怀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边走边拿从谢疆那抢来的扇子头在图上潦草一点,总之是一派忙碌繁荣的御驾出巡景象。 燕燕把吹凉了的烤鱼还给林颁洛,跟林颁洛和李昙一起蹲下了。 宿羽自作主张舍身饲虎的事彻底惹毛了“那一位”,谢怀一路带兵暗中北上,先是烧塌了尉都皇宫,又一路片甲不留地赶到东鸿海,然后“顺手”劫了西洋人刺探大周国境的船——直到今天,燕燕都感觉此等行径宛如疯狗脱缰。 结果,那天宿羽被李昙从海里捞上甲板,完全无视了谢怀伸出去的手,径直端正跪下磕了个头,哑声道:“微臣有罪,如陛下所言,自请靖边。” 一群人看天的看天看海的看海,不知道他记的是哪门子的仇。只有几个人当日在和阗听到了谢怀说的“出了这个门试试,侯爷连这个将军都别想做了”,眼下很替他捏把汗。 周帝收回手去,半天才笑了一声,“是啊。” 行伍中人比较沉静,两位将军都不吭声,林颁洛第一个打破沉默:“陛下跟侯爷真掰了?” 李昙啃了口鱼,呵呵道:“也就剩个侯爷名分了。” 短短数日,切云侯名下挂着的官职被削的削砍的砍,宿羽现在是彻头彻尾的想干活也没活干。好在还有伤病未愈这么个幌子,无事也要搞出事来,清清白白的小宿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叼着干粮去御驾所在的船舱门口摇尾巴,今天要咸菜,后天要白糖,往往什么都要不到,被铁面无情的御前侍卫拎出门外,喝二斤海风,然后灰溜溜穿过各色目光,溜回船舱继续睡觉。 宿羽浑身都疼,光是睡觉也睡出了一头冷汗,把手脚往被子里缩了缩,试图暖和暖和。 但李昙这人越活越回去,在陇州的时候恨不得用绣花小手帕拍苍蝇,现在有无数小姑娘给他送绣花小手帕了,他反而成了个糙汉。这被子据说是李大帅不离身的宝贝,平时都舍不得盖,但不好说有多久没晒过,盖在身上活像块醋厂的铁板,可见小宿倒霉,投奔旧日同袍都找不着一个正常人。 他只好叹了口气,掀开被子坐起来,想烧壶水喝。 船上淡水稀缺,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小壶,李昙往往把水壶顺手一塞就走了,眼神不好就找不着。宿羽在舱里转了半天,最后在床头找到了温热的药和凉了的馒头。 他在军中跑惯了,早上一向不怎么吃东西,只端起药碗来。那药里不知道放了多少糖,一点都不苦口,他咕咚咕咚喝了,然后抱起被子打算出去晒一晒。 这天难得晴朗,南下回金陵的大船已经进了大周地界,放心大胆地在港口停泊。 采买粮食菜品的小官们跑上跑下,宿羽感觉自己慢腾腾的有点挡道,他往后让了让,靠在船舷上,抱着被子晒太阳,索性被燕燕和李昙一阵风似的拽了下去。 港口的集市十分热闹,李昙掏出一串铜板,“三儿在御前走不开,你俩跟着哥哥我混吧。” 只要有钱,燕燕和宿羽并不是很在意跟谁混。当下一人接过一半钱,燕燕全买了吃的,宿羽全买了不能吃的。 他一边把晒干的红色小海星揣进怀里,一边教导燕燕,“做人如果光想着吃,那跟禽兽有什么区别?依我看,你买点金陵没有的,送给——” 话音未落,三人中间某处响起“咕噜”的一声。 燕燕说:“送给谁?” 宿羽默默接过李昙手里的蒸米糕,沉默地啃了一口,“……送给金陵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吧。” 燕燕拨了拨他装满小海星小贝壳小鱼干的衣襟,“啧”的一声,“原来你还知道要脸呢。你什么计划?” 宿羽耻耻地通红着脸,掰着指头算道:“平常人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他不正常,我估计最多也就要二十天吧。没话找话不容易,无事献殷勤还不容易吗……” 几天奔波下来,李昙和燕燕加起来瘦了能有十多斤,所以对那个“他不正常”都有些心有戚戚焉的意思,同时觉得“你不正常”也有点难以启齿,只好异口同声“唉”了一声。 燕燕老成地拍了拍宿羽的肩膀,意思可能是“节哀顺变”,然后李昙又掏出一吊钱来,“喝酒去吧。” 宿羽抬脚就往酒楼里走,燕燕磨了磨脚尖,“那个……” 李昙揽着宿羽的肩膀,头都没回,“我们教你喝,保证不告诉谢小燕。” 燕燕本想说“你们别告诉我哥”,所以听他们提到谢鸾,只是莫名其妙地咳了一嗓子,小蹄子却十分诚实,把米糕一丢,也跟了上去。 霸王花其实不大喝酒,纯粹是来吃肉的。燕燕也是装模作样地学着喝,抿了两口就嫌辣,掰了个鸡腿啃。李昙把她跟前的扒鸡推到宿羽跟前,“别嘚吧了,吃吧。” 宿羽憋了好几天,这么一放开,嘴皮子压根就停不下来,左手鸡翅膀,右手小酒杯,从船上没烙饼一路追根溯源侃到了野狐岭和陇州军的烙饼到底哪个最好吃。燕燕啃着鸡腿观望了一会,最后提点道:“壮士,你给他要两张吧,这脸皮也太厚了。” 宿羽立刻低头喝酒,李昙这才反应过来小宿如今一穷二白,在船上连个小灶都开不起,原来是在用口才曲线救国,连忙挥了挥手,“店家!给我烙五十张饼,带走!” 港口处多得是几百几千张地买干粮的人,店家答应了一嗓子,等到他们吃饱喝足下楼走到门口的时候,小二给他们递上来五个油纸包。宿羽打开一个纸包边走边吃,吃完一张烙饼,也就已经走到甲板上了。 这些年大周北境连年战乱,眼下大局初定,不少流民都借着官船之便回乡。谢怀没大张旗鼓,故而这船看起来只是一艘普通官船,甲板上排着一溜流民,正挨个登记。 宿羽跟在李昙后面穿过人群,突然停住脚,“哟”了一声:“大师?” 两颗光头同时抬起来,又同时低下去。 李昙和燕燕进和阗城后,曾一度跟在谢疆屁股后头,开会拜佛连轴转,因此与两颗光头有过一面之缘。李昙也就罢了,燕燕当即不能自控,傻笑着递出个鸡腿去,“简昭哥哥,你吃鸡吗?” 简昉和简昭刚回到和阗,还没住几天,转眼大司马令推行开来,他们又被国王发到大周去弘扬佛法。 没想到,刚走到九回岭,就被兵祸一路卷挟向东南而去,要不是腿脚灵便跑得快,俩人没准就被战马踩死了——所以他俩现在摸出通关文牒,试图也借一借大周官船的东风。 结果,负责登记的小官一看是和阗人,当即死样怪气地指指船舷旁边,“外国人?等着吧。” 简昭没脾气,简昉则是恐惧出门,如无大事,一般比较怂。得了这个指示,他俩也就和和气气等着了。 燕燕手里的大鸡腿杵到了简昭嘴边,终于想起来简昭哥哥是个出家人,又收回去了。简昭幸甚至哉,长出口气。而简昉猜出了眼前这个被自己驴过的年轻人多半就是切云侯,一时觉得更没法抬头了。 宿羽盯了他一会,打了个小酒嗝,又威风堂堂地打了个响指,叫那小官,“过来。” 小官忙着登记,抬头看了看他,理都没理,低头继续盘问流民了。 李昙和燕燕同时咳了一声,宿羽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还没那小官的职权大,讪讪收回手,“……那你们还是等着吧。” 夜色一合,船重新离港。李昙和燕燕各忙各的,宿羽抱着四包半烙饼,逢人就分。林大人早就听说宿羽在分烙饼,百忙之中抽空出来领,打眼一看,只见宿羽正抱着一个油纸包蹲在甲板上吹风。 林颁洛往他眼前一站,“侯爷等我呢?这风吹得多冷啊,怪不好意思的。” 宿羽蹲着转了个弯,背对着他,没吭声,就跟没听见似的。 林颁洛也绕了过去,“侯爷?来,我就要一张。” 宿羽又转了个圈,抱紧纸包,抽抽鼻子。 林颁洛又跟了过去,“干嘛一直捂着,是怕凉了吗?再捂就馊了,林太医说老吃馊的不好,你看简昭小师父,那不就是吃馊的吃坏了吗?快别捂着了,给我吧,我又不是衡王殿下,我不嫌弃你。就十张了吧?别让外人看见,你省着点吃,我听说……” 有一颗光头凑了过来,“听说什么?” 林颁洛吓了一跳,简昉怒目横了他一眼,大概意思是“背后说我师弟有毛病,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大和尚长得凶神恶煞,林颁洛还惦记着大和尚被谢疆骗得团团转,估计他现在很想报仇,于是立刻后退一步,哈腰道:“听说如来佛祖指示我把烙饼让给你。” 简昉见小林撒腿就跑,满意地“嗯”了一声,不由分说,从宿羽怀里一拽,把纸包连根拔起,道了声谢,扬长而去。 宿羽在原地又蹲了半天,这才觉得肚子里又冷又酸,伴随着船随波摇曳,越发翻江倒海。他把手肘支在膝盖上,拿掌根揉了揉眼睛。 有人在他头顶上方说:“哭什么?” 心中一突,宿羽猛地站了起来。海风砰然打在脸上,撞得碎发遮住摇晃的视线,他慌忙理了理头发,解释道:“没……没有。” 夜已经深了,甲板上空空荡荡,只能听到船舱中间或传来妇人唱儿歌哄孩子睡觉的细微音调。月光明明,落了满地,几乎如同雪色。 谢怀皱了皱眉,“喝酒了?” 宿羽下意识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又点点头。 谢怀都快气笑了,抬手揉了揉眉心,食指划出一个方向,“回去睡觉。” 宿羽“哦”了一声,顺着那个方向走出两步,又低头走了回来。谢怀不耐烦道:“干什么?” 船舷上搭着宿羽白天晾在那的被子,他把被子收起来,抱在怀里,才回答道:“……拿被子。” 谢怀没再看他一眼,转头走回了自己的船舱。侍卫们有的在熏香,有的在铺床,有的在整理奏报,他顺手拿指骨敲了敲桌面,年轻人们停下动作,默不作声地行礼,随即鱼贯而出。 他靠进椅中,打了个呵欠,顺便把椅子往后一撑,拨开桌上那把从谢疆手里抢来的黑骨折扇,抬起两腿交叠着搭在桌沿,翻开一本奏报,大致说的是南海平定,西洋使者即日就要北上到金陵去和谈。 那折子上的一笔字写得端正和煦,是袁境之的手迹。他提笔落了几个字,正按下最后一捺,只听舱门一响,被人推开了一条缝。 他抬头看了一眼,漠然挑了挑长眉,“有事吗?” 宿羽只伸进个脑袋来,眨了眨眼睛,明亮的眸光在他脸上转了好几圈,磕磕巴巴道:“我、我能跟你睡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们为跨年预热一下,一会不见就更新,一会不见就更新。 这样下去真的会完结,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注意收看,不要走开哟 第108章 明明如月 见谢怀没答话,宿羽又叫了一声:“陛下?” 舱外波涛声涌进斗室之中,寂静冲刷耳膜,显得沉默分外漫长,更显得那声“陛下”格外刺耳生分。 宿羽一动没动,抱着被子,保持着那个探头探脑的姿势,直到谢怀重新看起了奏表,顺口说:“出去。” 宿羽说:“我……” 谢怀抬起脸,目光冷然如刀,在他脸上一瞥。宿羽打了个结巴,继续说道:“陛下,我、我又不是空手来的。” 舱中点着昏黄的灯,光色暖融融,丝毫渗不进灯下人五官冷硬的线条,即便谢怀笑了笑,“有什么?” 宿羽一手抱着被子,另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只拇指长的瓷质红鲤鱼来,“这个是转运的。” 见谢怀没动,他想了想,又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干海星,“他们说这个是煲汤的,但我也不会,陛下,你先摆着吧,还、还挺好看的。” 又摸了摸衣襟,咬咬牙,大手大脚地摸出一个小木盒子,“这个是月饼,提前跟你说个中秋如意?” 他越显摆越头大,感觉现在有点大手大脚,后面几天又得没话找话了。但是酒劲上头,自己也不大控制得了自己,只是忍不住犹豫了一会,又要把怀里的东西摸出来,只听谢怀淡然问道:“喝了多少?” 他照实回答:“一壶。”比了比,“这么大一壶。” 谢怀把长直的双腿从桌上收回来,大步走了过来。宿羽在原地抱着被子乖乖站着,只见谢怀在他一步之外停住了脚。 很难说这两年举步维艰的帝王生涯到底有没有让谢怀踏入先帝的窠臼,因为谢怀还是原来虎贲校尉那副不怕死的德性,放过一次血,反而越发嚣张,除了左臂不大使力之外,一般人压根看不出他身上有伤。 宿羽忍不住瞄了一眼谢怀的左肩,小声说:“……陛下换药了吗?” 背着舱内暖光,谢怀眼中的情绪堪称晦暗,冷冷笑了一声,“侯爷既然要做忠臣良将,就少惦记这些旁门左道。若是传出去,旁人还当侯爷的功勋是睡出来的。” 舱门“砰”地关上了,宿羽把月饼海星和瓷鲤鱼塞回怀里,一路抽着鼻子在冷风中走了回去。 谢怀气的是什么,他知道自己明白,又隐约觉得不是那么明白。对他来说,从九回岭到和阗的一路同行,是几年来极为难得的相处时日,因为隐姓埋名,他时常有种谢怀是寻常人的错觉。 然而,暖意融融的“寻常”二字头顶,始终悬着一柄利剑,那不仅仅是君王之威,也并非模式化的忠义,更是此生心魂所系。 山谷之间已经漏出一线天光,而他曾经可以劈出更深的寸许罅隙。当一个人以最近的距离见过了何谓伟大,从此不能放任伟大成为孤独。 私心让步于四海征程,假使时光重来,宿羽应该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管代价是什么。 大概是户部的厨子做饭难吃,林颁洛在户部住了好些年,早就练出了一手闻名朝野的好手艺。眼下,他又收到了燕小帅的指示,烤了一大堆肉串鱼串蘑菇串,送货上门,请他惹不起的燕小帅品鉴。 燕燕从那一筐串里搜刮出来一把菜串,扭扭捏捏地塞给简昭,又象征性地招呼宿羽:“坐下吃,别客气!……别吃素的!” 宿羽压根就没想吃素,往李昙的床上一趴,一边啃豆腐鱼一边喝酒。豆腐鱼被炭火烤得骨散肉不散,雪白的表皮上只洒了一点细细的盐巴,柔韧的胶质粘连在皮肉之间,鲜香微焦,本味全出。 他两口就吃完一条,李昙又给他挑出一条来。他和简昭低头狂吃,简昉和林颁洛两张大嘴各自唠叨,嘚吧嘚吧不停,直到李昙“嘘”了一声。 几个人默默低头,只见宿羽趴在榻上,脸朝下埋在被子里,左手握着酒瓶脖子,右手捏着剩下半条鱼的小竹棍,早就睡着了,只有脊背轻轻起伏,像只准备打鼾的猫。 宿羽最近不用做官,彻底甩脱了朝会时穿的那些宽袍大袖,更不披甲,就一身素净布衣短打,护腕高高束到掌根,白天走在人声鼎沸的集市里,虽然不带刀剑,也仿佛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游侠。燕燕那会还捂着脑门问李昙:“那些小姑娘干嘛看我,我这颗痘痘很明显吗?” 简昭试图把酒瓶从他手里拿出来,燕燕盯着剩下的半串鱼打歪主意,林颁洛说:“哎哟喂嘿?这才什么时辰,他怎么这就睡了?”简昉无情嘲笑道:“我师弟三岁的时候都比这个强!” 李昙哭笑不得,又“嘘”道:“咱们去酒窖吃,走。” 宿羽在朦胧间听到脚步声渐次远去,他费力地翻了个身,无意间窝到了手腕,钻心的疼痛蓦地涌了上来,冷汗一下渗了出来,再低头一看,酒液洒了自己一身,又打湿了被褥。 他累得睁不开眼,往后蹭了蹭,避开那几块湿迹,就蹭在床沿上睡着了。 不知道是炭炉的热气还是别的什么,沾湿的胸口慢慢地被烤干了,身下的床榻随着海波摇曳,他觉得自己被海浪扯来扯去,阴寒的海风冷冷渗入骨骼,他伸手去找被子,被一只温凉的手按住了护腕包裹的掌根,远凉清越如关山月的声音荡在耳畔,“别乱动。” 他果然没再乱动,任由谢怀倒栽葱地扛着他,推开自己的舱门,揭开裹着他的大氅,把他轻轻放到了榻上,劈头盖脸地蒙上被子。 谢怀做事一向大手大脚,宿羽被捂得呼吸困难,但一点力气都没有,只稍微睁开眼睛。几尺之外,谢怀转身掐灭了桌上的醒神香,问道:“怎么回事?” 林周把了把他的脉,凝神与宿羽对视了半晌,最终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拿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体虚劳累,风寒发热。退了烧,养一阵就好了。我去熬药。” 谢怀抱臂靠在桌沿上,像是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林周出了门半晌,他才从冰水盆中捞起手巾,拧了一把,拍在宿羽额头上。那水大概是从海里打的,宿羽被激得轻轻“嘶”了一声,谢怀把手巾往上拉了拉,让水避开他的眼睛,说:“睡吧,药好了叫你。” 他点了点头,见谢怀又要走,连忙一抬手拉住了谢怀的手指尖。他用力不大,但谢怀站住了脚,“要什么?” 嗓子里烧得火烧火燎,他知道自己的意识不大清醒,但忍不住纵容了自己一下,哑声说:“你。你暖和。” 谢怀抽出手,去桌上翻了一阵,抱着一沓奏表走了回来,塞给他一杯温水,又一抬长腿上了床,靠在床头翻开奏表,没再说话,只哗哗翻动纸页,刚提起笔来,只觉袖子被人一拽。 宿羽看着谢怀挑起长眉,只觉得胸中又有一颗私心尖声叫嚣起来,弱声道:“陛下,等以后咱们和好了,你能原谅我吗?” 他仰着头注视谢怀,谢怀抽出袖子,在奏表上落笔写字,隔了半晌,才皱眉摇了摇头,“你没良心。那天我不过是说一句,你就至于这样?” 他把额头上的手巾取下来,吮干了杯中最后一滴水,轻声说:“不过是说一句,不也说到做到了么?你是天子,自然可以生杀予夺,我在天下,自然也得——” 下颌一凉,谢怀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声音极冷,“天下?你当自己也在此天之下?” 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压迫感极强,宿羽被他扣得下巴生疼,眼眶都开始发酸,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的手,“陛下,你给我个台阶下吧,下次船停,我就下船好了。海防不稳,我去守海防。毕竟君臣有别,每年见几天,就最合适。” 谢怀低头注视他通红的眼底,半天才松开了手,“台阶是自己找的。” 舱中寂寂,灯火荜拨声和隐约的海浪扑冲都拍在耳鼓。宿羽猛然翻了个身,跨坐起来,慌乱摸到了他腿间,俯身下去握住,嘴唇笨拙地碰触,殷红的舌尖隐约还未伸出,只觉掌心中一跳,头顶处传来的呼吸蓦然浊重,同时后颈被紧紧钳住,他被迫直起身,谢怀挑了挑飞薄的唇角,却没散出丝毫笑意,“这就是你的台阶?”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大家来到浸猪笼景区,请拿起手机拍摄小视频编辑发送微博故事朋友圈,这就是那个过节也要坚持喂刀的作者!(过一会还喂,不要忘记收看 一般而言本剧组的开船预告都是骗人的啦。不预告才会开……(作者在笼中微笑着说道 第109章 明明如月 宿羽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张清秀苍白的面容上货真价实地扬起了一个笑容,“陛下就当我是个泄火的,不行吗?” 话未说完,耳际响起“啪”的一声,他被一巴掌打得骤然别过脸去,只觉额角一阵抽动,持久的轰鸣声在耳中响了起来。 谢怀这次没容许他咂摸意味,攥住他领口引向近前,眸色极深的眼底冰凉狠厉,“你应该是什么,没想清楚,就慢慢想。成天到朕门外卖乖,真把自己当个便宜货不成?” 舱门一响,林周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宿羽见谢怀转身出了门,连忙要跟上去,却被林周推回了榻上,手里被塞进药碗,林周把他的衣裳拉了拉,摇摇头,“方才大伙都被陛下吓坏了。侯爷今晚也别回李将军那了,就在这歇了吧。” 宿羽抱着药碗,小口抿着喝药。林周熟门熟路地从谢怀桌上找到了白糖罐子,给他添了两大勺糖,搅了搅,“别腻歪。” 宿羽这才开始大口喝药,林周掖了掖他的被角,在床沿上坐了半天,只听宿羽叫道:“林太医。” 他去拧了把手巾,头也不回地说:“大夫做久了,生死仿佛都是小事。可生死安乐牵动一生,这世上有谁能坦然呢?” “我知道你不高兴。侯爷一向是通透人,可再怎么豁达,也难绕过这个坎啊。人活一辈子,能换房子,能换衣裳,还能换亲人爱人……可肉.体凡胎生老病死,毕竟只有一次。侯爷现在懂陛下了?” 良久,宿羽终于放下药碗,抹了抹嘴唇,说:“可我不是他。” 上下千年,没有一个人能像谢怀一样坦然无惧,把一生荣辱悲辛合盘交付。 林周把手巾盖在他额头上,温声道:“别难为自己。” 宿羽把被子蒙在头上,这才紧紧皱起了眉头。 胸中有一只小兽,知道自己变得形容丑陋,故而想要甩开穷追不舍的同伴,跋山涉水,背开明月皎流光,没人看得到满脸的交错刀痕。指月之手向西,他便向东茕茕而去。 舱外士兵们杂乱的脚步声中夹杂着嬉笑怒骂,议论着这还是他们头一次在船上过节。宿羽凝神听了一会,突然说:“这就要中秋了?” 林周说:“侯爷过糊涂了,看看月亮,中秋不就是明天吗?” 本来这船上管事的官少,撩闲的兵多,从皇帝到燕小帅,没几个人想过节。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虽然没人敢去大燕小燕和李昙那三尊杀神面前磨牙,但好脾气的林颁洛和三伦被士兵们灌了一耳朵的“林大人三神仙我们要喝酒吃肉过中秋”,也只好把酒窖的酒桶清点一遍,像模像样地操办起来。 明月爬上清淡的云层,月光洒在观音垂目的温存面容上——这船虽然是劫来的,虽然是大周的,但既然有一座半人高的观音,佛门中人就不好意思不日日清供,毕竟佛门人虽然有祖国,但佛门没有国界。 他硬着头皮,在围观中合十默诵,又点了三支线香,同时,路过的士兵们窃窃私语道:“哇你看这个花和尚怎么长成这个样子!就跟……”“就跟陛下和侯爷加起来似的!”“你说……会不会……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简昭手一抖,差点把线香掰断,林颁洛帮他把香炉扶正,安慰道:“不要怕不要怕,他们还是喜欢姑娘的,陛下和侯爷也不收干儿子。你要是实在怕,我陪你上香好了。啊,我们烤了豆腐鱼和小鱿鱼,给菩萨供点呗?” 话音未落,林颁洛屁股上挨了一脚,就势摆了摆手,“小师父再会!”说完头也不回地滚了。 简昉满意地蹲下,把一支绿萝塞进了净瓶。 简昭奇道:“师兄,哪来的啊?” 简昉笑得很慈祥,“偷的。” 简昭“噫”的一声,回过头去,见甲板上的士兵们正在喝酒起哄,周帝翘腿斜坐在正中间,并没像往日一样发火,只扬手举起酒爵,直对明月,恰被勾勒成一幅柔光泛泛的剪影。士兵们蓦地静了下来。 谢怀长而直的手指扣着酒爵细长的腰,眯着眼睛想了一会,朗声道:“酹长星明月,酹自古无有万岁天子。” 天子凌厉苍白的五官披着温柔的月光,无端生出了庄严之感。早就喝多了的士兵们继续静了一阵,突然有人“呕”了一声,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大伙心里一咯噔,不知道是谁这么勇敢,只觉得今晚上怕是要死人了,低头一看,吐皇帝的不是别人,正是御前赌神三伦,于是也放心大胆地“切”了起来。 只有几个虎贲旧部正襟危坐,愁眉紧锁地对视了一会,大吼道:“反了天了!校尉什么时候这么酸了!” 谢怀任由他们嘲笑,完完整整地替长星明月喝光了那一爵,接着踹了林颁洛一脚,让他早点收场,自己提着一壶酒,起身向船舱走去。 从拿得动酒杯开始算起,他这辈子还没过过只喝一壶酒的中秋。所以还没走几步,他脚下一转,推开一道小门,拾级而下,一边仰脖喝酒,一边穿过黑漆漆的甬道,循着酒香摸到了一整排瓷罐,摸黑抓出一只一晃,竟是空的,于是又抓一只,又是空的。 酒气上头,眼疡耳热,耐心尽失。他从怀中摸出火石打亮,就着跃动的火光挑出一罐没启封的酒来,稍一转身,猛地僵住了。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空酒罐子,桌上静静趴着一个人,单薄衣衫透着突出的肩胛骨形状,黑发略微凌乱。 不知为何,谢怀一时脑中一轰,下意识地探手去他颈中。宿羽在睡意未醒时格外警醒,还未等他摸到血脉搏动,遽然反手一掌拍了过去。谢怀毫不犹豫地拧过了那只手,握在掌中向前一推,只听一阵刺耳碎响,空酒罐被撞得七零八碎,谢怀手中的火折子簇地灭了。 宿羽默不作声地握着右手手腕,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便觉额角渗出一层层冷汗。他疼得厉害,偏偏谢怀轻踹了他一脚,“伤着没有?” 酒气熏染之下,迷糊的神志强行压住了清明,宿羽想都没想,也一脚踹了回去,但满室漆黑,非但没能踹到谢怀,还“砰”地踹碎了一只酒罐。 谢怀大概火了,俯下身来,一把握住了他的脚腕,“问你话呢。” 宿羽偏了偏头,没能躲开他,索性在黑暗中循着气息找到了他的嘴唇,仰起脸轻轻一吻。 唇舌相濡处一片漠然,毫无意外地,谢怀立即松开了他的脚腕,重新站直了,似乎笑了笑,“你就想让我讨厌你是吧?” 宿羽爬起来,觉得手肘处有点疼,他摸了摸,只听谢怀又笑道:“心思都写脸上,还装什么装?林周跟你说什么了?因为添了胸口这道伤,我还有十年,五年,还是三年,三个月?你非要走,就这么怕看着我死?” 黑暗中,宿羽静静地坐了一会,最后从疼的地方摸索着拔出一小片碎瓷,撑地站起身,笑道:“谁让我喜欢你呢?你那么厉害,不也没敢看着你娘死吗?谢怀,就算你不怪我,我也不能没良心。我远远待着得了。” 他向甬道的方向走了两步,总觉得心中一片灰,又觉得松了口气。 没走两步,却被拽着后领拉了回来,后腰一痛,狠狠撞上了酒架。砰地一地轰响,酒罐滚落了一地,酒气猛地欺来,双手手腕被大力拉向头顶,他皱了皱眉头,“谢怀!别——” 左腿被勾在臂弯中抬起,痛意从相连处袭卷到上半身的一寸寸骨骼中,宿羽另一条腿发软,渐渐被冲撞得站不住,只能把全副气力交托在发痛的两腕上。唇齿在他舌尖逡巡围困,后半句话和之后克制不住的颤音尽数被吞咽下肚。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挣扎着发出了一声呜咽,只听到耳边那把男子的声线极度清晰,“你就要这样?” 宿羽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被打捞上船的鱼,刮掉尖硬如刀锋的鳞片,剖出每一寸隐秘的内里,被穿入坚硬的利器,横陈在炭炉上,热火缓慢地炮制熬煎,说不出话,连蜷缩起来都不行。 最后他的手腕渐渐脱力,后腰被木架磨得生疼,朦胧间向前倾靠在谢怀肩上,连口齿都不甚清楚,“谢怀,真的不行,放开……” 谢怀冷然笑了笑,再次将他撞向后面,“这就不行了?” 宿羽的两臂向下掉,他在黑暗中捉住了宿羽的手肘向上托去,却摸到了一手温热濡湿,想必是刚才在慌乱中被飞溅的瓷片碰破了。 他总算肯放开宿羽的嘴唇,却又向前蹭去,齿列轻合在耳垂处,宿羽被咬得轻轻一哆嗦,同时又被他狠狠一送,彻底拱起了腰身,难耐地死死咬住喉中吟声,把头埋进了他的肩窝。 年轻人的躯体紧紧靠在他怀中,绵长地颤抖,后颈处覆着一层薄薄的汗,肌肤却发烫,又轻推了他一把,“我该走了。给燕燕修刀……” 谢怀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缓声安慰道:“好了,不欺负你了。” 宿羽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觉心跳如同擂鼓,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壳而出。等谢怀一松手,宿羽便草草理过衣襟,站起身来。 谢怀在桌上摸索火石,说头也不回,“别动,给我看看伤得如何。” 宿羽抬步向甬道深处走去。谢怀又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别急着走。”甬道尽头是台阶,宿羽两腿发软,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去推开了木门。 舱外到处是勾肩搭背喝酒的士兵,满地杯盘狼藉,灯火在海风中飘摇,宿羽刚迈出两步,便听身后舱门被“砰”地踢开,士兵们嘻嘻哈哈地指着他身后笑,“陛下这节过得,都写起诗了……” 心都快要跳出喉咙,脚步声越来越近,宿羽勉强回头冲他笑了笑,“没事,我自己回去。” 谢怀越是觉得不对劲,大步流星地拨开人群,将将追上了即将走到甲板尽头的宿羽,一把拧住了他的手臂,“站住!” 宿羽大力甩了一把,他钳得更紧,握住宿羽右手的小臂,只见肘弯处破了一块,血在白衣裳浸透了鸽蛋大的一小块,但不打紧,只是右手紧攥成拳,正在不能自控地痉挛。 周边人影幢幢,谢怀的手指向下滑去,宿羽试图收回手,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该走了。” 谢怀置若罔闻,咬紧了牙根,死死握住他用力挣扎的小臂,慢慢解开护腕。 那与其说是护腕,不如说是包裹伤口的细布,层层叠叠,挑开最后一重遮挡,露出了仍旧青紫高肿的刀痕,手腕内侧的刀口犹未愈合,一重可怖的猩红隔开手筋,右拳骤然松开,瘦长的手指冰凉苍白,被海风温柔地穿过指缝,小指克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嬉笑怒骂声全被挡在了身后,谢怀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像是从东鸿海里捞出的冰碴,透着寒气,“怎么回事?” 东鸿海一战之后,宿羽先是自请削职,连三伦这个侍卫都被他推走了。之后,宿羽彻底不过问虎贲军务,凡事都让燕燕学着去做。那半把金错刀就挂在他放奏报的桌前,宿羽甚至摸都没有摸过。 因为他拿不动刀了。 宿羽拿另一只手拂了拂他滚烫的眼睛,终于微笑了一下,“太丢脸了。谢怀,我困了,你先让我走吧。” 中秋之夜,载满大周士兵和流民的大船在静无波涛的海面上航行,驶过又一道海上界碑。 夜航船的船头上坐着一个黑甲红衣的年轻姑娘,几步之外,一个出奇高瘦白皙的黑甲青年负手而立,谁都没从远方将落的明月方向移回目光。直到测算的小兵抬起头,报告道:“大帅,再有三日就能到金陵。” 李昙点了点头,推了燕燕一把,“睡觉去。” 燕燕从船舷上跳下来,擤了擤鼻子,慢腾腾地走了下去。路过一间船舱时,她顿住脚,叫道:“三哥,宿羽呢?” 三伦也冲她笑了笑,“你去睡吧。” 燕燕觉得三伦应该是想起了马沙,也可能是想起了以前的李昙和宿羽。这拨人无一例外,都把她和谢鸾这一辈人当小孩,平时逗小狗似的夸她“独当一面”,一旦出了什么事,她总被他们往身后一塞。 他们这一代人生于盛世,又长于静水流深的剧变年岁中,人人都知道玉山将倾,必定砸在自己头上。因为别无他路,只能不顾一切地举步向前,把君威皇权踩在脚下。故而就算享鼎食厚禄,也往往担着常人不可想象的负累。 年轻的躯体前赴后继,投进深渊填平山谷造出征程新路,“英灵长风绕战旗”,民间爱唱这样的歌谣,听来荡气回肠,唯有置身其中,才知凄神寒骨。 年轻女孩的发丝被海风牵牵扯扯,最终她终于忍不住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发带,乱七八糟重新扎了一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摆了摆手,提步低头走了。 舱内的灯火略暗,侍卫要剪灯花,被谢怀挪了挪手指挥开了。 林周垂首道:“陛下不是想问他为什么不逃吗?” 谢怀靠在椅中,只“嗯”了一声,林周继续说道:“因为他逃不了。” 谢怀叩了叩桌面,“然后呢?” 林周摇了摇头,“并不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陛下一样洒落。侯爷的意思,既然说也无用,便说都不必说。” 不管怎么在文书堆里和战场血光中打滚,宿羽向来有些孩子气,如果有让他难过的东西,他往往转头就逃。这次也是一样,他觉得承受不了,就把肩上的担子卸下来了。 至于谢怀,说都不必说。让他觉得有个人穷极一生为他牵肠挂肚耿耿于怀,总好过让他知道那人最终也像他一样天地狭窄。 其实早在先帝下葬那日,谢怀就开始给宿羽切配第一份文职了。如他所料,宿羽可当千军,可他偏偏不想让宿羽担当什么,连仰望叩拜都不需要,所谓君君臣臣,千年之后再看,又有什么值得。 不管他自己最后是变成了长星还是碎沙,那个年轻人只应该跟他站在一起。他把成败放在“千年”这个尺度上观照,只觉得一切都极轻,沉重的只有眼前唯一的一生。至于他们的足下是高山、流云还是血口深渊,其实无关紧要。 他甚至不想让宿羽长大,也自然而然地忘了时间原来会从指缝溜走。那个挺拔如小杨树一般的年轻人在他面前仍然笑得很傻,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宿羽也在用枝叶标举天空,像他一样,每一步都踩着他盛满污血的脚印,长成了另一棵断折羽翼的补天树。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太元末,长星见,孝武心甚恶之。夜,华林园中饮酒,举杯属星云:“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 (《世说新语·雅量》) 第110章 桃李千山 ————桃李千山——— 宿羽这一觉反而睡得极好,天亮了好久,他都没被海鸟吱吱呱呱的叫声吵醒,反而是被谢怀拍醒的。其实谢怀也没用力,但那种混着酒气血气和某种松针气味的香味对他而言十分醒神,他只闻了一小会,就懊丧地睁开了眼。 谢怀见他一睁开眼就一脸怨气,心里突了一下,“怎么了?” 宿羽翻了个身,把头埋在被子里,闷声闷气道:“丢脸。船上这么多人,人人都知道我拿不动刀。你真的讨厌死了,有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动脚的,一次两次都这样,以后我在金陵怎么混?别说金陵了,这船上我现在就混不下去——” 谢怀的声音从被子外面传来,“今天停船。” 宿羽继续说:“真没法混了,我都想跳海。李花花本来就特可怜我,你再这么一——” 过了半晌,宿羽把眼睛漏出来,“啊?停船干嘛啊?” 谢怀蹲在床边,两根指头捏住了他的鼻子,两根指头捏住了他的嘴唇,剩下的小拇指按住了他的下巴让他不能动弹,最后看着宿羽气得瞪圆了眼睛,满意地点评道:“长眼出气用。” 宿羽一脚踹了出去,被他顺势一勾,握住脚腕塞了回来,整个人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满满抱在怀中,十分“游嘴好闲”地在他脸上胡乱亲了一通,用冒出了青胡茬的下巴把宿羽扎得往被子里躲,并且逼问道:“爱吃海味吗?” 宿羽只顾得上躲胡茬:“什么玩意儿?” “海味!快说!” 宿羽急了,“你还不知道我吗?鱼翅不如粉条!鲍鱼不如蘑菇!海味再好吃能有烙饼好吃吗?!” 谢怀无奈地压着他笑了一会,最后还是把他拎起来洗漱换衣服,挂在腰带上大摇大摆地下了船。今天航船休整,只有船员们跑上跑下,几个卫兵卡在船舷上看门,其他人全都下船解闷。连林周都和林颁洛、三伦凑成了一个鳏寡孤独的组合,十分谈不来地交谈着逛集市去了。 宿羽昨天把谢怀折腾得不轻,本来昨晚往床上一躺,就觉得心灰得要死,研究了好几天的糊弄被谢怀一把戳穿了,按照谢怀的脾气,等到回了金陵,没准得把他晾个三五年,晾完三五年,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受罪。 结果谢怀今天好像脾气很好似的,宿羽边走边回想自己的小九九,也觉得怪不好意思,十分配合,谢怀给买什么他就吃什么,连一大盒山楂丸他都接了过来。 谢怀摇着从谢疆那抢来的黑骨金字折扇走在前头,他把山楂丸藏在袖子里,捏成一小块一小块,边走边喂野狗,还怕谢怀发现,没话找话,“这扇子挺好看,挺贵的吧?” 谢怀把金字给他翻过来,“老二的。你看看。” 那漆黑的扇面上用金粉写着谨细瘦削的两行诗,一行是“有剑任锈涩”,另一行是“有书任纵横”。字体简峻,貌似枯瘦,内含膏腴,一看就知道是谁写的。 宿羽一边看,一边背着手扔山楂丸喂狗,嘴上赞叹道:“哇。好诗好诗。好字好字。” 有人在他后面喊:“哎哟喂嘿,你们看那个男的怎么浪费粮食呢?” 有人附和:“是啊是啊,怎么跟我们头儿似的?” 一个老头回答:“等会儿,林大人你觉得他眼熟吗?” 谢怀和宿羽同时转回头,林太医笑眯眯地笼起袖子,“我说什么来着?” 林大人脚底下一崴,直接在驿馆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了,还做了个揖,“……对不住,眼拙。但是浪费粮食确实是不对的,侯爷,这个不能怪我,我本来就话多,你再在我跟前浪费粮食,那我哪儿受得了呢?你说是吧,那你……” 宿羽默默从盒子里掏出一颗丸子,继续喂狗。谢怀堪称慈爱地嘬口哨,把全镇的野狗都喊了过来,质问道:“我们浪费粮食怎么了?你家种的山楂还是你家产的糖,还是你家妹子捏的丸子?” 不知为何,林颁洛和林周同时猛咳一声,就像吃错了药似的,同时傻笑了起来。 三伦说:“咋了?” 林颁洛说:“我家妹子?我家没妹子啊……陛下?” 谢怀从袖中摸出封信来,“林大人,有一件差事,你替朕去办吧。” 林颁洛说:“好啊好啊,陛下请说,是什么差事?” 谢怀“啪”地合起扇子,和信一起向前一递,“送西域大司马府上去。” 林颁洛愣了一会,最后忍不住“嗐”的一声,“就这个,还用得着二品大员去送,陛下您也太瞧不起我朝送信小哥了吧?这要是个大活人,还值当微臣跑一趟,就一扇子……” 谢怀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想送大活人?那把你自己也送去吧,甭回来了。” 林颁洛难以置信,后退了一步:“陛下你说啥?” 宿羽摇了摇头,“别装啦。” 林颁洛也使劲摇头,细脖子被他摇得快断了,“不能啊,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跟我们殿下清清白白,真的没有什么的!大家伙都知道的,是不是啊?” 李昙和燕燕正跟简昭简昉师兄弟溜达过来,宿羽眼尖,大老远地就挥了挥手,“花花!燕燕!陛下问你们应该叫林大人什么!” 花花和燕燕驻足对视,纷纷确认林大人应该是自己漏了馅,老老实实地齐齐行了个西洋鞠躬礼,“二嫂!” 三伦立即一脸刮目相看的不可置信之情,林颁洛捂着脸平静了一会,终究觉得自己多年拼搏写奏折的硬功夫不能被谢疆这个混蛋玩意的名声给毁了,负隅顽抗道:“陛下,你听微臣解释,这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 谢怀劈头问道:“大司马议定书是不是你写的终本?” 林颁洛愣愣点头,“是啊。这有关系吗?这没有,陛下……” 三伦说:“是啊,这应该没关系啊!” 谢怀展开扇子,“那这不就是你的字?” 林颁洛咬了咬牙,“是我的字怎么了,写个扇面怎么了?我还给韦明安写过呢!我还给燕大将军写过呢!” 三伦说:“是啊,写扇面就怎么了?” 燕燕探出头来,“你给我哥写扇面?他会用扇子吗?” 林颁洛一挥袖子,“你不懂,送姑娘的。我还给宿侯爷写过呢!我还给李小将军写过呢!我还给太子爷写过呢!写个扇面怎么了?” 他正气吞山河,谢怀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语速极快,“不可能,朕不可能错。开会那天,大司马议定书为什么是从你衣裳里掏出来的?” 宿羽说:“那有什么奇怪的,不就是他写的吗?他肯定自己揣着了。” 林颁洛习惯性辩驳:“不是不是,我早就写完给他了,我是自己揣着的人吗?那不是那天我们俩起得太急穿错衣服了吗?不是,你们就说吧,写个扇面怎么了?!” 三伦说:“不是,写个扇面到底就怎么了?” 李昙已经没法听下去了,简昉捂住了简昭的耳朵,燕燕继续问:“我哥他不是去南境平乱了吗?军中都是男人,他送什么姑娘?还有谢小燕,他要扇面干嘛?” 林周头都大了,摆手道:“燕小将军,您问谁不好,问我干啥?”谢怀伸手揽住宿羽,说声“得嘞,林大人一路顺风”,继续向前走去。 只剩林颁洛在原地捂住脸蹲下。驿馆的小二问:“您要点啥?” 他半天才抬起头,“……要匹马。” 小二说:“得嘞,您稍等。” 他蹲着补充:“哎!要最贵的那种。” 小二很懂,掏出小本本,“能公报费用的那种吗?” 林颁洛说:“是啊就是那种……”说完继续捂脸。 继续往前走了半条街,谢怀又买了一筐子烤鱿鱼串,大伙一人一把铁签子,吃得香气四溢,使众野狗眼泛绿光。谢怀拍了拍宿羽的后脑勺,“配合得不错。” 宿羽说:“您教得好。你们配合得也不错!” 李昙林周等人带着节奏附和:“也是您教得好!” 谢怀慈爱道:“大伙都是人才,可是人才也得学会看眼色。朕是教过你们的。” 李昙林周拽着燕燕三伦和简昉简昭往后退,“陛下良师,包教包会!” 谢怀和宿羽同时欣慰地点了点头,顺脚拐了个弯,沿着小镇上曲曲折折的溪流,向上走去。 山势舒缓,溪流丁琮,烈日当空,水汽云蒸霞蔚,遮得重重朦胧后的苍松翠柏都恍惚如绣。再走几步,溪流在前方戛然而止,眼前一空,更高的山峰竦峙在天光尽头,眼前只剩一座平湖,湖面宽大,两岸相隔十数里,湖边巨石参差,只有两名老人,一东一西相对而坐,寂然垂钓。 翠鸟拍打着羽翅划过湖面,宿羽在石头上坐下来,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挺好。” 谢怀也坐下来,不过他这个人生性如此,以前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姿势都很要命,现在站是有了站相,坐没坐相仍然依旧,没坐一会,索性往后一躺,仰面晒着太阳,“挺好。” 那两个老人一动不动,宿羽起初看得兴味盎然,过了一会,也往后一躺。仲秋的山石发凉,他也不管,就枕着谢怀结实的手臂,“还有两天就到金陵了吧?” 谢怀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他说:“你回去之后,要做好多事。” 谢怀的声线原本清隽,却被他拖得懒洋洋,“南境上袁境之和燕于飞打赢了嘛,这个你知道……西洋的使者已经到金陵了,又得拟一份协定。完了给袁六和燕于飞指个婚,燕于飞太笨,委屈袁六霸王硬上弓吧……然后再整军,让陇州军镇守尉都。哦,我们在和阗议定了,让吴行北上,协理北济政务……还得重整梁州军,让李昙去。哎,你怎么想的,叫他花花?” 宿羽说:“我们在陇州的时候就叫他花花。” 谢怀又“哦”了一句,然后好半天没说话。宿羽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却听他问道:“你呢?” 宿羽胡说八道了起来,“等我回了金陵,我学钓鱼,我一定会发财的。” 谢怀快要笑死了,指着那俩老头,“那种钓鱼?行吧,回头我给你封个大湖。” 宿羽别开头,“我不要封的大湖。” “那你要什么?” 宿羽拿双手的食指和拇指,在天空中比了个框,框住一片白云,“这样的就最好。就像在海上。” 古人说,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信难求。 此心曾有大志,到如今,万篇歌千觞酒,不如将心藏进云中,让睫毛为海搔痒。 谢怀吻了吻他的发顶,宿羽抬起头,目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突然说:“那天你说我没想清楚自己是什么人。” “嗯。” “我没怎么想过。但我想过你是什么人。” “嗯?” “你是我这辈子都要追随的人。” 弱水三千,有情人只取一瓢饮。而他何其幸运,能够拥抱一颗星星。 第111章 桃李千山 暮色四合,宿羽爬上船,再次抱着五大包烙饼逢人就分,分到最后,大伙都扶着腰表示实在要吃吐了,他只好蹭到了那个观音龛前面,正巧碰到简昭将净瓶里的绿萝取出来,换上一支新草,上面结满了圆圆的淡黄小花。 简昭是个出挑的大和尚,样貌生得好,脾气也好,完全跟简昉反着来,人人都喜欢他。宿羽把烙饼放下,也忍不住问他:“这是什么花啊?” “蒲公英,”简昭素白的手指把花朵扶正,“明天就枯了。天一亮,风一吹,就像和阗下雪一样。” 宿羽说:“哦。” 他盘着腿,坐在观音面前吃烙饼,发誓绝对要吃完再去找谢怀,一定不能让他嘲笑“你看吧我就说你分不完”。简昭也不说话,摆完了花,又摆香炉、擦香灰,直到宿羽冷不丁地问道:“真有来生吗?” 他回过头,想了想,“我不知道。但是有人问过师兄这个问题,我记得师兄是怎么说的。” 金紫橙红的晚霞光影全铺在宿羽身上,显得这个年轻人也没那么苍白疲倦了,尤其是当他微微一笑的时候,格外让人想把所有的话都说给他听。 “师兄说,若有来生,佛可见?来生可见?你今生可见?” 宿羽回答:“佛可见,来生可见,唯有我今生不可见。” “那个人也是这样回答,人人都会这样回答。然后师兄说:纵有来生,与你何干?” 宿羽笑了起来,又啃一口烙饼,解下水壶喝了口水,“诡辩。既然与我无关,佛为何给我来生?——哎,简昭,你看。” 一阵海风吹来,一朵蒲公英尚未枯干的淡黄花瓣尽数离开花萼飞旋向天。简昭扶了扶剩下的花枝,转回身去继续忙活,“那个人说:是要他今生竭尽所能。” 黄昏的雾霭再次降临在石头城外,大船尚未抵港,城外已经列出了数行迎接御驾回銮的队伍。船员们在甲板上下跑来跑去,时不时和士兵撞个满怀,李昙穿过人群,走到船头最东处,“陛下,该下船了。” 谢怀答应了一声,临走拍了拍宿羽的后脑勺,“这船今晚还要离港,小朋友,你再不收拾行李,被窝里藏的烙饼就要被带走了。” 宿羽横了他一眼,“我被窝里的烙饼早就吃完了好不?” 谢怀笑着走了,又回头吼了他一嗓子,“快点收拾,准备下船!” 宿羽还是没动,直到大船抵岸,西侧船头处传来山呼海啸的欢迎之声,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去,只见燕燕抱着刻满红云的大刀站在身后。 燕燕二十一了,个子高,眸子亮,功夫上佳,怎么看怎么聪明,但是脑子就是不开窍。再加上从小缺爹少娘,她看起来粗枝大叶,枝枝蔓蔓地遮住了隐藏的敏感自卑,要让她认认真真地说一次“我喜欢”、“我想要”,比让谢怀退位还难。 他说:“你怎么没下船?” 燕燕回头张望了一下,像是有点着急,“你不也没下吗?” 宿羽笑着说:“我那不是不着急吗?我又不是你。” 燕燕回过头来,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只是把握刀的手向前一推,“喏。” 比起金粉遮眼杀气腾腾的金错刀,这刀上的红云漂亮得近乎辉煌浪漫。宿羽往后一让,说:“干什么?” 燕燕难得地抿了抿嘴,硬着头皮开口,语气就像在背弟子规,“你要是想打仗,这把刀送给你。你要是累了,不想回虎贲军,就交给我,这把刀也送给你。总之,你放心。” 晚霞铺在红云之上,紫红的云气溢出刀刃银边,变成一缕炫目的锋芒。 宿羽伸出左手,握住刀柄,将刀接了过来,“燕燕。” 他的语调一正,燕燕也下意识地站直了,“将军,末将在听。” “金错刀是乱世之刀,这一把不一样。这刀生于乱世,却该是安平之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绛紫墨绿的官服夹道,虎贲军近卫开路,谢怀如入无人之境,靴底生风地穿过漫长的道路。东海之滨、摄山东麓有一座极小的行宫,他越往前走,行人越是稀疏。等到他挥去扈从时,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他只叫了一声:“老四。” 谢鸾正低着头背着手磨脚尖,不知道正在想什么,闻声一下子回过头来,展开一个明亮快活的笑容,“大哥!” 少年人一天一个样,这么久没见,他只觉得谢鸾又长高了一大截。谢怀生在皇家,兄弟又少,还没儿子,故而没怎么见过这个飞一样的长法,第一反应竟然是吓了一跳没敢认,吓一跳过后,心底又缓慢地泛上了一丝遗憾。 谢鸾快步走上前来,一边走一边摸出一堆新做的小玩意来,打算一会给他看,“西洋人来了,定了明天开议事会,大哥,你再迟到一天,就要误事了。我让他们住在原先的太子府,我自己搬二哥府上住去了,反正他那房子也没人气,他还得谢谢我。还有,燕大将军大概后天就回来述职,韦将军送吴行回北济去了。选妃什么的鸡毛蒜皮我自己都忘了,不跟你说了,还有什么来着……” 他在那掰着手指头数,谢怀绕过他,径直走到书桌前,那里放着一只巴掌大的盒子。那东西他不太当回事,但如果他不在金陵,谢鸾一向是走到哪带到哪。 谢鸾见他就跟没听到似的,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你最近吃药了吗?” 谢怀“嗤”地笑了一声,把盒子里的青黑玉玺拽了出来,在手上掂着玩,“好着呢,瞎操心。明天不是开议事会么?还出来瞎跑。” 他抬脚往门外走去,谢鸾总感觉自己跟他大哥的年纪没差一个甲子,辈分却拉得极远,活像放牛的小孩儿见了伏羲。 谢鸾灰溜溜跟了两步,一时低头没注意,只觉劲风袭来,他迅速抬起手,堪堪在头顶处握住了横空飞来的东西,差点吓傻了,“大哥?这也是能乱扔的吗?” 庭中点着明黄的灯光,一颗老丹枫在西风里稳稳笼罩在谢怀头顶。谢怀就在树下,为老不尊地冲他笑了笑,“可你也接住了。” 不知为什么,虽然没有任何预兆,但谢怀这么冲他一笑,谢鸾就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同时四个大字就像一座座泰山一样从心里冒了出来:他要走了。 谢鸾从没想过谢怀会想要离开——事实上,谢鸾压根就没想过谢怀会怎么样。 这些年他坐着太子的位子,浸淫在官场血海中,当然不像小时候那样直肠子看人。但在谢怀身上,他的概念一向很简单,闭上眼睛,跟着他走就是。对大哥而言,世间事只有为与不为,没有可为与不可为。大哥永远都是对的。 就算是功名未成而甩手归隐山海间,那也是对的。 明亮的灯光砸在廊下,谢鸾那张俊秀青春的脸上起初是讶然,然后是紧张,再然后是沉默。 隔着一段距离,谢怀破天荒地有了一点点的含蓄。他不是个寡言的人,当下这个关口,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说,比如“你比我好,耽误了你这些年,但没人比你更适合,你是金陵王城毕生杰作”,比如“不破不立,但‘破’得过急并不是什么好事,大哥弄坏了很多东西,将来要你一件件修好”,又比如“没什么好害怕的,若有一件事你不会做,其实你只是还没出手”,再比如“追姑娘怎么能藏着掖着,小燕燕那是一般的姑娘吗?”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摆了摆手,朗声说:“走了。” 谢鸾握着玉玺,看他一路走出月洞门,又返了回来。灯光所致,映出他的宽肩窄腰,只是一个剪影,但介于游侠和帝王之间的气焰遮挡不住。他直着眼睛看,觉得喉中有什么东西哽着,直到谢怀在他眼前站定,长出了口气,劈头说道:“要是以后。” 等了半天,这句话还是没有下文,谢鸾忍不住结巴道:“大、大哥?” 谢怀慢慢地笑了一下,“我说以后。如果宿羽回金陵来,那时候,你要是已经赢了,虽然不能想给他什么就给他什么,但别让人欺负他。” 谢鸾垂下眼睫,点了点头。等谢怀又走了,他才在廊下蹲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双羊皮小靴,飘着红裙子角,盖着冷黑的甲胄。他抬起头望了望,小狗似的,小声说:“燕燕。” 燕燕也在阶下蹲了下去,仰头看看他,从他头上摘掉一片落下来的丹枫红叶。他的一只手握着玉玺,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就抬起来握住了燕燕修长的手腕。 没等燕燕说话,他抢先道:“我难过,这次我能亲你一下吗?” 燕燕的神情十分安静,抬起唇角,虽然不甚熟练,但毕竟给他制造出了一个温柔明丽的微笑,“那你能再给我打一把刀吗?” 海上的日落快得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前一瞬还是霞光万里,下一瞬,金黄的圆球陡然跌落,天地间只剩沉沉夜色,遍海繁星。 宿羽踢踢踏踏下了船,一时没想起该往哪边走,只隐约想起沿着山路向上,应该就是摄山。 他正在神飞天外,忽听身后远处的海上传来一声唿哨,“小王八蛋!” 那声音虽然十分好听,语调和内容却也十分不要脸,他见了鬼似的回过头去,“你不是回宫了吗?” 大船下头不远处的海面上漂着一只小船,谢怀正大马金刀地坐在船头摆弄什么东西,闻言奇道:“我就回趟行宫。朝前看——看见了吗?那就是行宫,走一会就到,五百步,不能再多了。我说你一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都干了点什么,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宿羽感觉他莫名其妙,“你管我知不知道。你在那干嘛?” 谢怀抬起一指,竖在唇边,让他噤声,“别说话,等一下。” 这纯粹是只许皇帝放火不许将军烤火,但宿羽最近的心情特别平静,一点也不想发火,真的乖乖等了一下。 ……没等着。 宿羽在心里默默数了七八十个“一下”,终于耐不住性子,“瞧不起我?让我练算数呢?” 谢怀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低声念了句“差点要命了”,抬起右手来,在海风中凌空打了个响指。 山中或者海上,总之某处响起了“砰”的一声清脆爆裂声,宿羽只觉视野蓦地一亮,紫白鎏金的烟花轰然涌上了头顶。一朵之后,紧接着又是一簇,光焰如雪如花劈头绽开洒下,星子遍布的天际被染成紫红蓝金。 宿羽呆呆仰头忘了一会,直到被火热的烟火差点烫伤才意识到了不对,突然抬腿向身后的大海跑去,翻身跳出围栏,三两步踏过沙滩,又趟进来来回回不知疲倦的浪花,向海水深处迈进,最后喘着粗气一把抓住了小船的船板,“你、你没事放什么烟花?” “啊,什么世道。”谢怀面无表情地提点了一下,“朕与将军从此纵浪山海间,此等好事竟然都不该放个烟花?希望你反省一下。” 宿羽上气不接下气,狠狠咳了两声,一把攥住了他的袖子,“为什么?” 他明明知道答案。谢怀坐在船头,低头静静注视他半晌,突然说:“是一生。” 烟花炸得耳中轰鸣,宿羽皱了皱眉头。他继续说下去:“你从大乘寺里出去的时候,我在想,若是这次你死了,我要怎么在金陵城里呆一辈子?” 宿羽只觉得心底猛然一撞,只觉世界上最让人难过的情话也不外如此。而谢怀似乎很不以为然,桀骜飞扬的五官随着光色变换而散去了沉郁,只显出了一层淡然。 “你没想过你在我这里是什么,我想过。是一生。保护也好,追寻也罢,陪伴、扶持,你觉得是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一生。百年千年是不可能了,十年五年听着也悬,但管他呢,剩下的都给你。就这一生。” 宿羽昂着头仰望他,眼中倒映着星光、烟火、月色和海浪扬起的光点。谢怀在近乎梦幻的光色中仔细端详这颗漂亮的头颅,问道:“行吗?” 谢怀伸出手,托起了宿羽的下巴,“你不说话,那我真的要亲你了。盖完这个戳,今后三餐就全是海味卷烙饼,再要一天三顿红烧肉,可就真的不行了。” 宿羽在他手中“噗”地笑了出来,小声催促道:“你快点。” 谢怀低下头,合上眼睛,轻轻含住了一双海浪般柔软荡漾的嘴唇。 第112章 灯下白头人 牧民赶着成片的羊,缓慢地刷过山岭。越野车在草原天路上飞驰而过,各自赶着在天黑之前开出草原,到就近的镇上去,找个小饭店吃肉,再找个小酒店睡觉。 如果是夏天,走进克什克腾旗草原深处,一个一米八的成年人能被草埋到腰——草丛里有虫子卵、牛粪堆、蚂蚁窝,所以没有一个城里人会那么做,就像几乎没有游客想留在草原上过夜一样。 冬天的场景更要凄清得多。一入夜,连镇上都只剩几家炊烟。其中有一家的炊烟还稍微比较像样,是因为他家基本是个吃喝住宿棋牌一体的农家乐,名叫“一席之地”,生意罕见地还行,老板格外热情,亲自在穿过小镇的国道边举牌子,“吃饭50,过夜90,免费水龙,自助洗车,(冻住不管)”。 作为一家纯正的蒙餐农家乐,“一席之地”的菜单上卖得最好的菜是完全不正宗的四川火锅。一到冬天,黄铜锅子简直不够用,烧刀子酒也不够卖,玻璃窗上贴满雾蒙蒙的水汽,被闲得发慌的顾客攥起拳头来往上一贴,再拿指头尖一点,就成了一个小脚丫的印子形状。 实习生周焉焉咳了一嗓子,“老大?” 她老大个子奇高,腿奇长,坐姿十分有看头,整个人窝在这边的椅子里,两腿却恬不知耻地搭在对面的椅子上,一叠A4纸挡住了脸,看似是一副专心看稿的样子,只有窗户上越走越远的透明小脚印比较诚实,在叫嚣着“他走神都走哪儿去啦!” 周焉焉刚来没多久,还摸不大准老大的脾气,于是给带她的前辈李桦使了个求助的眼色。李桦个头也不低,正支棱着长手长脚从假的川味锅子里捞羊肉片,懒洋洋叫道:“小顾老师,人家妹子叫你呢。” 马小三也看不下去水灵灵的妹子被他无视,索性把A4纸一拍,“小顾老师,我劝你做个人吧!” 她老大总算打了个巨长的呵欠,把交叠的双腿收了回去,A4纸被撤开,露出一张锋芒毕露的犀利面孔来。见周焉焉盯着自己,他还挑起薄唇唇角笑了笑。 屋里的暖气片热乎乎的,但他长得标致而且吓人,就像老港片里那些不得善终的男神大佬似的。周焉焉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老大?” 他摸出丝边眼镜来,架在鼻梁上,把A4纸还给周焉焉,“带笔了吗?” 周焉焉连忙找出笔来记笔记,他一手插裤口袋,另一手拿筷子,搅搅麻酱,开始吃饭,“第三行,‘改变’改成‘恢复’,疾控中心一直有这项制度,加一段深挖一下为什么没有施行。第四行,不知道日期,查明白再写,‘1月’太宽泛。第八行,‘自杀’不该用,还没定性。读者看过别的报道,早就知道他是艾滋患者,你要做的是让读者甩开其他报道定的调子,因为事实不是新闻说了算……” 他的语气极平,周焉焉的汗一下子就出来了,默默低头改稿,一边改一边想: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眼前这个年轻的调查性记者有一个相当老派而不合时宜的名字,叫顾爵。顾爵早年做过主流媒体,后来溜达到了自媒体,再后来差点就蹲号子,最穷的时候据说还拍过婚介小广告,结果越混越穷,到现在已经沦落到开着租来的桑塔纳2000在草原上奔波调查艾滋病人自杀事件始末了。 不过顾爵的行事作风被很多业内高人传颂,比如给周焉焉推荐实习的师兄是这样评价顾爵的:你看人家顾爵,就是摔一跤都必须是被当事人绊倒的,那能不出稿吗…… 现在周焉焉知道为什么顾爵干什么都能出稿了,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倒霉。 她怀着一种近乎渎神的心情在顾爵摸过的初稿上勾勾画画,同时听到顾爵问:“香菇?” 周焉焉心不在焉地说:“哦。” 顾爵又问:“生菜?” 周焉焉应道:“哦。” 顾爵把香菇和生菜往锅里一推,“一个字一百。” 周焉焉从善如流:“哦……等会儿?” 顾爵捞了一筷子羊肉,摁亮手机刷微博,“你实习工资多少?一般是三千五吧,税后再扣点。改一个字扣一百。三个月之后工资要是还够你吃馒头,”他举手让老板上份饺子,“就让你留下。” 周焉焉冷静了一会,摸摸裤兜,连现在出走搭车回家的钱都没有,再抬头一看,顾爵玩手机玩得风生水起,还顺手戴上耳机,压根顾不上理她,她也只好“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改稿,并且暗暗握拳:我们新闻学院的妹子不是一般的妹子,嗯! 李桦和马小三见怪不怪,各自低头玩手机。农家乐的门被推开,一股冷风窜进来,有客人操着方言叫来人关门,来人依言走了回去,推紧大门,然后逛了一圈。 李桦长得花枝招展,江湖人称李花花。自己是朵花,所以他对于别的花花也比较介意,抬头瞄了一眼,“哟嚯”了一声。 马小三也抬头瞄了一眼,“啧”的一声,“那衣服是不是跟你妈给你买的一样?” 李桦拿眉毛点了点头,“比我的贵,够买金陵二环一平方。” 马小三惊了,“那能是什么好人吗?” 李桦相当叛逆,一向觉得他爹他妈不是什么好人,当即摇了摇头,“那肯定不能。” 顾爵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往后院走,头也不回地叮嘱道:“给我留点肉。” 李桦和马小三同时回复:“不可能的。” 顾爵“切”了一声,踹门走出去,那白白净净的富家公子也走到了他们的桌子跟前,李桦沉迷游戏,没太在意,只听那年轻人问了一句:“能拼桌吗?” 声音好听得扎耳朵,奈何农家乐里人声鼎沸,谁也没听出来。马小三刚觉得有点不对劲,正准备说“没座儿了”,周焉焉已经把自己的椅子挪了挪,“能啊,你坐吧。” 那个年轻人拉开大羽绒服的拉链,在椅子上坐下,老板娘拿着菜单过来,“小哥,你吃啥?” 年轻人接过油腻腻的菜单,低头研究了半天,最后说:“我跟他们拼个锅吧。行吧?” 他们都是捡起来就是朋友的老油条,可谁也没见过这么不生分的,当即怂怂地没说话,李桦还被美色.诱惑得点了点头,“行呗。” 年轻人于是跟老板娘说:“四盘肉。” 这么一来,李桦和马小三都玩不动了,一个个正襟危坐,马小三说:“同学,你多大了?” 年轻人先夹了一筷子香菇,“国内现在兴这么打招呼了?” 油腔滑调的,马小三“啪”地一拍桌子,“老实交代!” 马小三是警校出身,业务能力十分达标,一般人被这么吼一嗓子都扛不住,远处酒桌上两个地痞流氓当即就下意识地出溜到桌子底下了。 那年轻人不为所动,拿公筷夹了一筷子肉,在锅里涮了三下,等到肉片变色就捞出来,先给周焉焉夹了一筷子,又给李桦夹了一筷子,然后是马小三,最后一筷子放到了顾爵碗里。 马小三咳了一声,“干什么呢!” 年轻人说:“请你们吃肉。” 又一阵冷风刮过来,顾爵把手机往兜里一塞,走进门来,当即“诶”了一声,“这哪来的肉?” 马小三说:“你且不要说话,待我盘问一下看看是不是来破坏新闻工作的当地条子。同学,来,自我介绍。” 这次年轻人总算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苏忱。不是宿羽的宿,一声的那个苏,热忱的忱。年龄二十四,祖籍金陵,现居纽约,回国探亲。”又看了对面的顾爵一眼,“未婚。” 顾爵用脚拉开椅子,坐下吃肉,没说什么。 本来这自我介绍的前半部分很让马小三和李桦满意,后半部分一出,他俩又坐不住了,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目光里读出了潜台词:“又一个,弯的。” 马小三看了顾爵一眼,笑了笑,“你扭腰的啊?中文挺好。我有一朋友也是你那块的。” 苏忱说:“哪?” 马小三抽了口烟,吐出烟圈,“LA的。” 苏忱说:“啊,那好远呢。” 马小三说:“没事,你们美帝不是兴自驾吗,坐上驾驶座踩住油门睡一会也就到了。” 苏忱一边吃肉一边摇头,“我不太出门。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马小三笑了笑,“我姓马。这位小同志姓顾,那位朋友就是他对象。” 顾爵跟苏忱对视了一眼,竟然也没顶住美色.诱惑,二傻子似的咧嘴一笑。 马小三心想,完了,这俩咖喱gaygay算是废了,当代人类恋爱诚信的未来竟然落到了我这个直男癌头上。 他内心很悲怆,表面上很正直,“我们小顾同志的对象吧,不仅人长得特好看,还是一真善美的富二代。你说这年头礼崩乐坏的,富二代好找,真善美好找吗?所以这位对象真的特牛逼,人家里在LA开马场的,自己在国内上了好几年学,连跳好几级,最后白手起家开律所,还特别支持我们头儿的事业……” 马小三嘚嘚说了下去,眼见苏忱和顾爵的脸色都很慈祥,并且是一种超脱了年轻男孩之间瞎勾搭乱睡的慈祥,一时觉得功德圆满,“……所以吧,我们头儿就特爱他对象,二话不说就为对象辞职,二话不说就为对象跳槽,二话不说为对象大学都不上了,二话不说为对象蹲号子。唉,怎么说呢,那可真是个好姑娘!” 苏忱一下子往后一靠,冷笑一声。顾爵一把拽起马小三拖出了后门,转身差点把手机扔马小三脸上,“你他妈瞎编什么?!” 马小三快懵了,“我瞎编什么了?你不爱你对象吗?” 顾爵:“……” 马小三:“我瞎编什么了?你对象不真善美吗?” 顾爵:“……” 马小三:“你说啊,你说我瞎编什么了?!” 顾爵:“……你说你瞎编什么了?” 马小三背对后门,“嘘”的一声,“他可是一弯的!” 顾爵:“那就怎么了?” 马小三说:“我那不是得替你对象看好你吗?我那不是怕他们富家子玩得乱吗?” 顾爵差点赏他一拳头,“能有我乱?!” 这次马小三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总算想起了此人就算蹲号子都能演一出越狱,最后拱拱手,“原来是西门大官人,狗仰!失敬!” 后门一开,顾爵跟马小三满面春风地走了回来。顾爵跟苏忱解释道:“处理了一下人民内部矛盾,你放心,你现在还是个男孩子。” 苏忱想了一会,觉得马小三也是为了维护顾爵跟他对象的关系,他既然就是顾爵的对象,那也说不上吃亏,当即也很坦然地接受了,“谢谢啊。” 马小三鼻孔朝天,“谢什么呀,要谢你就谢小顾同志行情太好,闻味儿的男女老少和人工智能从东直门排到凯旋门,多么使人忧心——” 李桦塞了他一嘴馒头,“求你闭嘴吧。” 顾爵最近带着手下人住在镇上的招待所,苏忱一来,一向抠门的小顾老师当即冲招待所的老板招了招手,“来间上房。”就差拿一锭道具银子扔过去了。 ……老板觉得他可能是武侠片看多了,不然不可能这么脑残。 苏忱有点洁癖,洗过了澡,抱着睡袋坐在床上打盹。他坐着坐着就要睡着了,被顾爵一巴掌拍上了脑门,睁眼一看,顾爵洗完了澡,换上了黑T恤黑短裤,正蹲在他跟前,还准备拍他一巴掌,“小王八蛋,就打算这么睡了?爸爸真没想到你如今竟有这么清纯。” 其实苏忱坐了一天飞机,完了又转高铁,完了再转市际大巴,完了再转镇大巴,就算本来挺肮脏的,现在也困得清纯了,一边打呵欠一边哼哼,“我妈妈说了,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搞来搞去都是耍流氓。” 顾爵弹了他一脑瓜崩,“你妈能说搞来搞去?” 苏忱说:“我怕你听不懂,我妈妈的原话是hook up。” 顾爵往他床上一躺,苏忱就一挪窝坐在他腿上,他抖开睡袋,把人往里兜进去。苏忱今天是真累了,睡袋皱巴巴地硌着腰也懒得动,就枕着他的胳膊迷糊了一会,突然说:“我今天迷路了来着。” 顾爵正在跟同事回邮件,“迷哪去了?” 苏忱看着他打字,“山上,漫山遍野都是飞机播种的很高的松树,再往上走,那不是个石林景区吗?那会天还没黑,我找俩小孩问路,他俩让我看石头上的字。” 顾爵啪啪打字,一点也不影响一心二用,说:“什么字?” 苏忱知道他在听着,“我就看出来几个字,什么‘初’、‘切云’、‘周帝’,还有什么‘山海’、‘崩’,断断续续的,谁知道啊,我估计是块古物吧。” 顾爵呆了一会,突然把手机一扔,揉着他的后脑勺笑了起来,“知道什么是针鼻儿吗?你的心眼儿就那么点大。” 苏忱没好气地说:“你想起来了?” 顾爵上高中的时候不学无术,不停地戳前桌苏忱的肩胛骨逗闷子,历史老师把他叫起来,让他简述周成帝的主要成就。此人站起来,用课本知识之外残存的理性和人性思索了一会,“……主要成就?他有啥成就?生了俩好弟弟?找了个好对象?” 虽然顾爵他妈是学校的老师,但历史老师是周成帝的脑残粉,在这个问题上绝不退步,抬手就要扔粉笔头。顾爵连忙抬手,“刘老师!我真不知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五三一千题,但是学习也要讲究策略是不是,出题老师要考就考他那俩弟弟了,谁考周成帝跟他对象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得凶,卫生委员顾爵同学有种奇异的魔力,虽然全班同学都挺嫌弃他这把大扫帚,但是关键时刻都不掉链子。一时间,以班花兼班长袁靖为首,以体委兼蝗虫周宇飞为辅,全班纷纷点头,“是啊是啊,老师,咱们班现在可关键了,您还是讲重点吧!” 历史老师气得摔门就跑,一路哭着跑进了教导主任办公室。这件事的后果是全班每人罚抄周成帝主要成就、人物生平和历史评价二十遍,顾爵一人五十遍,再加抄切云侯生平五十遍。 当然,苏忱一个人抄了一百二十遍,就为了去他家蹭饭。 这种事顾爵干得海了去了,再加上他现在本来就食少事烦,大多数高中时候的事都忘干净了,被苏忱一提醒,他索性跟苏忱刷夜围观八卦,点开高中同学群,一个一个看朋友圈动态。 一看之下,顾爵差点摔了手机,苏忱一股脑坐起来狠狠踹他,“连周宇飞都结婚了!周宇飞!那是周宇飞啊!周宇飞那二百五连男女都他妈分不清,周宇飞都结婚了!周宇飞要是能追到袁靖你就表演吃校长,这是不是你说的啊顾爵!校长都凉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跟我结婚啊!” 小破招待所的墙隔音差,隔壁咚咚敲墙,“要叫出去叫去!” 苏忱的脸“嗵”地炸红了,顾爵把他的嘴捂住,扣在怀里塞回睡袋,“睡觉睡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能睡得着,那就不是法庭一霸苏大律了。苏忱又把脑袋探出来,“我还有活儿呢,明天就得走。你到底什么时候跟我结婚?你说吧,我保证不起诉你。” 周焉焉的策略是,想要俘虏领导的工资,就先俘虏领导的早餐。她五点半起床,绕着小镇晨跑了一圈,然后在招待所背面的蒙餐小店门口喊了一嗓子:“一壶奶茶十个果子一碗小米粥!” 一颗脑袋从里面伸了出来,“周焉焉?” 周焉焉也傻了,“苏律?你起来这么早干嘛?” 苏忱挂着两只黑眼圈点头,“我该走了,赶早班车。你是来给他们买早点的吧?我买好了,你给他们拿回去吧。” 周焉焉提着免费的早餐往回走,在招待所楼下的拐角处又停住了,敲了敲破桑塔纳的车窗,“老大?” 顾爵正在调车载广播,“有事?今天休息,晚上我就回来了。” 周焉焉举起塑料袋,说:“您拿点?” 顾爵挥挥手,“你们吃去吧。” 车载广播响起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好像是首歌,也许是广告,总之听不清曲调。顾爵没怎么在意,瞄了一眼后视镜,只见苏忱裹得像只企鹅,抱着一堆咖啡牛奶面包蛋糕慢腾腾走了过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方盒子,单手打开,还没来得及再仔细看看那枚镶着小钻的戒指,就猛然重新合上了,因为苏忱蹦跶了几步,到了他的车窗前。 苏忱就像等不及绕到副驾驶座似的,往窗口一趴,指指浆果般圆润饱满的嘴唇,“亲我。” 天光浅金色,缓慢撕开清晨的雾霭,林场的树顶间滑过浩荡的风。 荒芜小镇上的街灯还兀自亮着,车载广播又促然跳了跳频,随即悠扬的乐声终于流溢了出来。顾爵扣着苏忱的后脑勺吻了好久,又过了足足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一首《情人》。 —完— 作者有话要说: 1、注:“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出自唐人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 2、这次故事真的讲完了,以后也许会手贱写番外,或者开这两位的校园文(苏律:你确定不写职场,我职场比较酷) 3、国际惯例给大家介绍一下新朋友!不要脸作者刚开了两篇文的预收,先写民国言情,再写星际搞基! 言情这边的大小姐可能会让我日日夜夜想跟女主睡觉觉,磕言情的同学请来一起睡,不磕言情的同学也可以当防狼指南磕一磕(……)总之谢谢大家的收藏! 4、最后还是恭喜大家,谢谢你们跟我一起失恋(点开《情人》痛哭流涕,崽啊麻麻爱你呜呜呜呜呜呜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